京郊有个不起眼的皮村,一群普通的劳动者打工之余在此写作。十年过去了,皮村涌现出范雨素等众多新工人作家。本文作者张慧瑜是新工人作家们的志愿辅导老师,见证了皮村新工人文学小组十年来的发展,回顾了他参与文学小组的点点滴滴,值此五一劳动节之际,希望本文为人们理解劳动者的文学提供新的材料和视角。
在北京朝阳区东五环外金盏乡的皮村有一个文学小组,一群喜欢文学创作的劳动者,周末聚集在工友之家的办公室里一起交流和讨论文学。从2014年9月开始,距今已近十年的历史,涌现出范雨素、郭福来、李若、小海、李文丽、万华山、施洪丽、马大勇、徐怀远、徐克铎等一批新工人作家,先后发表、出版《我是范雨素》《劳动者的星辰》《久别重逢》等作品,引起媒体广泛关注。作为文学小组最早的志愿者,我见证了小组的成长和发展,也与文学小组的朋友们结下了深厚友谊,我将以亲历者的身份展现文学小组的“这些年,这些人,这些事”。文学小组的发展可以分为三个阶段,一是2014年到2017年初创时期,有十几位工友参加文学小组的活动;二是2017年到2019年文学小组因为“范雨素事件”被大众媒体所关注,吸引了更多劳动者和志愿者参与文学小组的活动;三是2019年以来文学小组创办了“劳动者文学奖”、《新工人文学》电子刊物等交流平台,进入自主发展的时期。这十年来,不断有老朋友离开文学小组,回乡创业或者到其他城市继续漂泊,也不断有新的朋友加入,这种自由和包容使得文学小组像一处开放的文学驿站。在经历了范雨素爆红、疫情波折、打工文化艺术博物馆拆迁等事件之后,新工人文学小组依然如涓涓细流般坚持每周末一次的文学课,从未中断。在陌生的城市,大家以文学的名义相聚在一起,用笔书写新的人生篇章。新工人文学促进更多的劳动者彼此看见和相互体认,是新时代人民文学的有机组成部分。
2014年9月21日周日傍晚,我开车从海淀来到皮村社区文化活动中心,在新工人影院与工友们进行了第一次文学课。2002年,孙恒、许多、王德志、姜国良等喜欢音乐的打工青年在北京成立了打工青年文艺演出队,其初衷是为进城打工的劳动者歌唱,他们出版了第一部唱片《天下打工是一家》,用版税收入成立了公益机构北京工友之家。2005年,工友之家从西北五环外的肖家河搬到了东五环外的皮村。皮村在北京靠近首都国际机场的地方,每天飞机都从村子上空飞过,距离地面很近,噪声也很大。皮村虽然离北京很近,却是一个脏乱差的城乡接合部,村里人主要以出租房屋为生,90%的人口是外来打工者,白天大部分都去市里上班,晚上皮村街上恢复熙熙攘攘,像个热闹的小县城。我从城里开车到皮村,就像从一个世界来到另一个世界。城里的繁华、拥堵和霓虹灯,与皮村昏暗的灯光、夜幕下的寂静形成了鲜明的对照,这样两个世界就是当下中国的隐喻。也许飞机上的人们不会想到国际化大都市旁边还寄居着这样一个城中村,可是我深深地知道若没有皮村,没有几亿新工人,像北京这种超级大都市是不可能出现的。皮村似的边缘地带是城市繁华的另一面,也是支撑城市建设和运营的活水源头。工友之家在皮村租了两个农村大院,成立了皮村社区文化活动中心,陆续搭建了打工文化艺术博物馆、图书室、同心互惠商店、新工人剧场等文化活动空间,为附近的工友提供基本的公共文化服务。我之前来过这个院子,2010年暑期在这里看过北京帐篷小组创作的帐篷剧《乌鸦邦2》,院子中间有一个硕大的帐篷,里面是简易的舞台和长条板凳。后来临时搭建的演出帐篷变成了固定的新工人剧场,成为打工春晚和群众联欢活动的举办地。
2014年夏天,我看到关注工人文化的博士王子艳在朋友圈转发了工友之家招聘文学老师的通知,就发了一份简历。其初衷有两个,一是我当时在研究机构工作,业余时间比较多,正好可以磨炼上课的经验;二是之前做过大众媒体中农民工形象的研究,偏重文化研究和文本分析,缺少社会学田野,想以志愿者的身份继续进行参与式观察。后来听工友之家的发起人王德志和社区工作者付秋云说,就我一个人投了简历,“自然”被选中成为文学小组的第一位志愿者老师。付秋云告诉我,之所以要成立文学小组,是因为附近的工友来图书室借书,打听有没有文学课,想学习文学创作。在这种背景下,工友之家发起了文学兴趣小组,之前也开展过音乐小组、戏剧小组等社区文化项目。第一次上课是在新工人影院,与其说是个影院,不如说更像是录像厅,前面是放映机的幕布,我坐在幕布下面的矮桌子前讲课,工友们稀稀疏疏地坐在红色的椅子上,大多是在皮村工作和住在皮村附近的工友,有60后,也有90后。我一开始把每周一次的文学课设计成与文学写作相关的课程,想多讲一些写作方法。第一次课讲的是《文学与写作》,谈了“何为文学?”“文学写作的特点”“为什么需要文学创作”“如何写作”等话题。大家坐得比较远,第一节下课后没有怎么交流,讲完就结束了。自此,我开始了每周到皮村一次的文学生活。
第二次上课,文学小组的“临时”教室就搬到了社区文化中心对面院子的机构办公室,直到2023年6月院子被拆除,文学小组一直在这里上课。办公室门口的院子里有桃树,也有杏树,一次在文学小组的群里,大家讨论是否给文学小组课起个名字,有的说叫桃花源,有的说叫杏坛,还有的说叫星火,我觉得这些名字都有道理。这个院子主要是工友之家的工作人员居住的宿舍,平时堆放着各种杂物。大家围在办公室的椭圆形桌子边,不像教室区分出讲台和课桌,更像是彼此平等的圆桌会议。我坐在桌子的东北角,方便电脑连接幻灯机。第二次课讲的是“家书抵万金”,第三次课讲的是日记的写法。第三次课结束时,我留了一个作业,让大家以“我与皮村”和“皮村的故事”为主题写作。有几个工友交了作业,下次上课时,我就把他们的作业和写作者的照片投影到PPT上,前面是鲁迅、卡夫卡,后面就是工友们的作业,然后边读他们的文章,边与大家一起分享文学写作的技巧。这种作业展示和分享的过程,对工友来说是一种很大的鼓励。第四次课我讲了寂桐和晨晨的作业,寂桐写的是《皮村街上》,“人来人往的皮村街上/这里的人来自不同的地方/有着不同的脸庞/想法也都不一样”;晨晨写的是《我爱我家》,“这里虽然不大,但是这里却有着他们的家/这里虽然很热,但是一根雪糕也会带来清凉/这里虽然很冷,但是一杯八宝粥也会带来温暖”。这些“朴实”的诗句准确地呈现了住在皮村的北漂们在他乡的感受。这是寂桐和晨晨第一次創作诗歌,课上的分享使得她们有了写作的信心。
每次课寂桐和晨晨都来得很早,两个人像亲姐妹一样,坐在一起。她们有着各自人生的不幸,寂桐是小儿麻痹症患者,拄着双拐走路,但性格非常爽朗,经常能听到她的笑声。寂桐和晨晨参加工友之家的培训之后,留下来从事社区工作,寂桐在二手超市的库房挑拣衣服,晨晨则跟着付秋云从事工会服务。参加文学小组之前,她们从来没有写过东西。寂桐是个多愁善感的姑娘,她给自己起了一个笔名叫“寂桐”。寂桐有寂寞的含义,也有像梧桐一样坚韧的意思。寂桐写了很多伤感的爱情诗歌,她在自己的诗歌中渴望爱情,又在现实的落差中体认着爱的不可能。如《相伴》,“天空没有永恒的晴朗/乌云 雾霾/是它的不速之客/但永远挂着太阳/夜空不一定美丽/星星 月亮/却对它不离不弃/如果你看不见没关系/那就换个角度审视自己/看吧 望吧/你的背影已远去/相伴的是来时的行李/是我对你最深的记忆”。用日月星辰来隐喻不弃不离的相伴。还有《石·雨》,“石和雨的相遇/注定会溅起血色的痕迹/觉醒吧/沉睡已久的石头”。寂桐把爱的刻骨铭心描写为“血色的痕迹”,这也是水滴石穿的彻骨之爱。寂桐的诗歌很受大家的欢迎,很多朋友都没有想到寂桐有如此充沛、炙热的情感。2015年6月寂桐写了诗歌《我想牵上你的手》,“我想牵上你的手/走在沦陷的夕阳/回想对镜梳妆与眼泪千行/回望共度一生与悲欢沧桑/那时候/你是我的魂,我是你的魄”。这首诗里浓烈的爱情与现实生活中身体的残疾形成了强烈的对比,这首情“诗”被音乐小组的工友李小杰谱上了曲子,变成了一首情“歌”。相比寂桐的忧郁,晨晨更像一位无忧无虑的大女孩。晨晨也是留守儿童,不到18岁就出来打工,她总是有说有笑,给自己起了一个笔名“雪婷”,是一个美丽的名字。晨晨的诗歌更像少女的畅想曲,对未来充满了乐观的想象,如《我是一枝刚从土里冒出的嫩芽》《亲爱的我想对你说》等,其中《我愿做一只小鸟展翅飞翔》有这样的诗句:“我是一枝刚从土里冒出的嫩芽/当我刚冒出来的时候我欣喜若狂/恨不得把所有没有看过的东西全部看一遍,每天欢天喜地!”有时候晨晨也写一些富有哲理意味的诗歌,如《旅行》《活着》《牢笼》《脆弱的灵魂》等。晨晨多才多艺,还学习弹吉他、吹葫芦丝等。记得有一次群众文艺演出活动,晨晨落落大方,一个人主持整场晚会,一点都不怯场,很自信。
范雨素交的第一份作业是《我的一日活动》,记录的是2014年10月31日她在宋庄镇明星学校當老师的一天生活。这种分享大家作业的环节,极大地鼓励了文学小组成员创作的热情,有几个工友几乎每次都交作业,我也能感受到他们每次上课都等着作业讲评环节。相比工友们在其他岗位上的工作,写作是一种创造性活动,能够让他们暂时摆脱繁重的体力劳动,获得文化和精神的喘息,这本身说明文学写作这一精神活动能够给人带来成就感。不仅如此,普通人从事文学创作,把自己的故事和观察用文学的方式呈现出来,其他人可以阅读和分享,这就是一种以文学为媒介的公共交流。从第四次课开始,我改变了在文学小组授课的方式,从简单地传授知识、分享经典作品,变成了一种公共讨论课。每次上课前,我还会分享一些热门话题,如2014年10月APEC会议期间关于“APEC蓝”与雾霾的讨论,工友们对这种“中产阶层”的环保话题不是很感兴趣。第七次课讲了“被挤在屏蔽门和地铁车门”之间意外死亡的北漂潘小梅的新闻事件,寂桐课后写了一首诗《地铁上的不归路》,“屏蔽门啊/地铁门啊/你们像两把无刃的刀子/随着几声巨响/她的内脏碎了/她无法挣脱/她想着她就快完了/被挤压的青春/被挤压的人生/在这一刻停止”。从身体的“被挤压”到人生的“被挤压”,写出了新工人的生命状态。2015年6月发生了毕节市四名留守儿童自杀的事件,我们也在文学小组课上讨论过,范雨素课后写了一篇诗歌《一个农民工母亲的自白》,这首诗从留守儿童的自杀,联想到作者自己作为单亲母亲和农民工的双重身份,“孩子,我和你们的母亲有一个一样的名字/我们叫作农民工/你们有一个农民工小孩共享的名字:留守儿童/我的孩子也有一个农民工孩子共有的名字:流浪儿童/我从不敢向人述说我的故事/我怕引来围剿/就像围剿你的父母一样/因我没有能力让我的孩子上学”。诗的最后范雨素祈祷农民工的孩子们都有来世,“在来生/所有母亲的孩子/不叫留守儿童/不叫流浪儿童/他们都叫作/六十年前/毛爷爷起的名字/祖国的花朵”。2015年6月28日文学小组和音乐小组联合举办了第一届“劳动者诗与歌”晚会,范雨素深情地朗诵了这首《一个农民工母亲的自白》,让大家关注留守儿童的问题。工友李小杰也演唱了根据寂桐诗歌改编的歌曲《我想牵上你的手》,那句“你是我的魂,我是你的魄”感动了很多人。“劳动者的诗与歌”成为每年一次文学小组的文艺聚会,直到疫情防控期间中断。
2014年以来,每个周末我都到皮村与大家一起交流文学,先后认识了范雨素、郭福来、徐良园、寂桐、苑伟、晨晨、王春玉、王修财、李国富、王建等工友。在文学小组上课,我第一次体会到了北京冬天的寒冷。工友之家的两个院子都是平房,文学小组上课的办公室是一间二三十平方米的大开间,没有暖气,开着空调也不保暖。记得2014年冬天和2015年春天,每次到皮村都穿着很厚的衣服,但是每次课大家学习和讨论的热情都非常高。与大学课堂不同,工友们非常喜欢发言和分享,凭借着丰富的人生阅历,对很多问题的看法更有主见,有时候会因为观点不同而吵起来,每到这个时候,就会有其他工友“调停”,“不要争了,还是听老师讲”。2015年下半年,我即将到美国访学一年,9月6日我和从事小说创作的郝老师一起到皮村,这次课上我给大家带来了《皮村文学:工友之家文学小组作品集(2014—2015)》,我把这一年大家创作的所有作品编辑成册,按照每一个学员的方式依次排列,这是文学小组的第一本作品集。由于我读大学时经常打印论文、编辑文档,这种编辑工作并不陌生。之所以把大家的作业整理在一起,一是,为了展示一年来文学小组的成果,便于感兴趣的朋友阅读和关注;二是,可以起到鼓励作用,工友们从不敢写、不会写,到敢于从事文学写作,再到自己的作品印成“印刷体”,虽然还不是正式出版物,但对于写作者来说也是莫大的鼓励。这种体验来自我的大学时代,那时候刚学会用电脑和Word文档,我经常把自己写的文章编辑成册、打印出来,这极大地提升了我的信心和写作的动力;三是,为文学小组的实践提供一份档案和史料,这或许和我接受现当代文学的学术训练有关,史料和当事人的叙述对于后人研究一段历史起到非常重要的作用。那天大家看到自己的文字变成了印刷版,都非常高兴,我们拿着这本《皮村文学》的作品集照了一张合影。不管文学小组有没有意义和价值,把大家的创作尽可能整理和留存下来都是有意义的,这也成为皮村文学小组的一种传统,每年编辑一本大家的作品合集,把所有人的文章都收录其中。后来创作比较多的工友还专门编辑了“工友之家皮村文学小组作品集”,如《工厂的嚎叫:小海的诗》(志愿者张慧瑜编辑,2017年4月10日)、《布谷鸟的啼叫声:李若作品选》(志愿者张慧瑜编辑,2017年6月17日)和《城边的野草:徐良园诗歌作品选》(志愿者张慧瑜编辑,2017年11月4日)。
付秋云是工友之家的社区工作者,也是文学小组的召集人,我们都叫她“小付”。我每次来,小付都提前把电脑和投影仪调整好,还让来听课的工友签到,鼓励大家经常来听课,一开始有十几个人,大多住在皮村和皮村附近。文学小组的参与者主要有两类群体,一是从事家政、工厂工作的新工人,二是从事编辑、文化等工作的白领,他们都住在皮村这一城中村空间中,大家在文学小组的学习中相识、彼此成为好朋友。小付和寂桐、晨晨一样,年纪都很小,是90后。小付参加了工友之家的培训,就留下来做社区服务。小付的个子小,但却非常干练,是一位专业、认真负责的社区工作者。我从来没有见小付发过火,她总是很耐心地和人沟通,不管是工友,还是来参观的国内外友人。小付也交过一篇作业《随写心记》,写她在工友之家工作五年的人生困惑,从她对社会工作的迷茫,到她独立举办一些工人文化活动,我能感受到这个小姑娘的自我成长。这篇文章的结尾是:“总的来说,这五年来我成长很快,使我成了有自主思考能力的人,成为一个有自由之身的人,成为一个不再以经济金钱为主要生活方向的人,成为一个不再像机器那样拼命挣钱的人,成为一个不像千千万万的工人那样日复一日重复劳动的人。”我想,这不只是小付自己的故事,也是文学小组很多成员的心路历程。在文学小组的早期成员中,王春玉给我的印象比较深,他每周都来,有几次我送他回住处,他说在肖家河打工时就知道工友之家,把工友之家当成自己的家。他和其他很多工友一样,认为工友之家是一个打工者可以自由聊天、说话的地方。王春玉参加了工友之家的工会工作,每当有打工春晚、群众晚会,他都做会场的志愿者。王春玉交过一篇作业《公益时代》,把皮村比喻为“圣地”,因为这里有一群“思维超前的公益先锋/千万农民工的需求/亿万打工者的呼声/让我们来担”,这首歌颂“公益”精神的诗也被工友谱成了歌曲。2017年初最后一届打工春晚再次回到皮村新工人剧场,这次晚会上文学小组出了好几个节目,其中李若、王春玉、范雨素、郭福来、徐良园朗诵了他们集体写的诗歌。我作为志愿者代表也走上舞台,接受主持人崔永元和沈金花的采访,这个时候媒体还没有关注到文学小组的存在。2017年春节,寂桐回到了河北老家过年,就没有再回北京,她留在老家生活,偶然会把写的诗歌通过网络发给我。后来我听说晨晨谈恋爱了,跟着男朋友离开了皮村,从她的朋友圈中可以看到晨晨成了一名职业瑜伽师,开始了新的生活,唯有小付一直留在皮村。有一段时间大家经常谈起,要给小付介绍男朋友,小付只提了一个要求,想找个当兵的。没过多久,小付和在同心互惠工作的蒙古族同事小全恋爱了,2017年夏天我们在工友之家的院子里烧烤自助,算是文学小组给小付夫妇祝贺。
2014年底,小付主动把大家的作品投给一些关注工人文化的网络公号,这给初次尝试写作的工友们极大的鼓励,原本只是想文学小组成员之间相互交流,没想到还可以借助互联网平台发表出来,有少量的稿费。这个过程中,小付发挥着重要的作用,因为很多工友不会电脑打字,也根本没有电脑,依然采用手写的方式创作。小付经常帮助范雨素、郭福来等工友把文章打印成电子版,包括《我是范雨素》这篇文章也是她利用业余时间打出来的,然后再把电子版投给一些自媒体。2016年文学小组的李若最先在“网易人间”的非虚构平台发表作品,有的文章阅读量达到几十万,成为“流量女王”,我记得最早来文学小组的记者,就是采访李若为什么能写出爆款文章。李若和小付一样,也在工友之家从事公益工作,参加过几次文学小组的活动,一次中央党校的刘忱老师讲农村公共服务,建议大家可以写写家乡的事,李若写了《八个生老病死的故事》,这篇文章在“网易人间”发表后有50万+的流量。2017年我给李若编过一本小册子《布谷鸟的啼叫声:李若作品选》,里面的文章都是她这两年完成的几十篇作品,有诗歌,也有非虚构文学,她把打工十几年遇到的人和事,还有家乡发生的各种变故,都用文学表达出来。李若性格干练、倔强,也体现在她的文字风格上,不藏着掖着,寥寥数笔就把人物写得活灵活现。这本自选集第一篇是李若最早的文学作品,写于2013年7月的诗歌《浮萍》,这是一首描写自己生命状态的诗,“我是漂泊的浮萍/没有方向地顺水前行/因你无法扎下根去/一阵风就会吹得无踪无影”。浮萍是异乡人的宿命,也是两三亿“进不去的城市,回不了的乡村”的新工人的宿命。李若并没有继续这种孤独的哀伤,反而写到“我是漂泊的浮萍/但我没有孤单悲伤但独自前行/白天有一朵朵倒映在水中的白云与我相伴/夜晚有星星月亮看到我的向往/当我们汇聚在一起的时候/也是一道赏心悦目的美丽风景”。只有白云、星星和月亮与“我”为伴,更能衬托出一种形单影只的感受。这里虽然用了“我们”,但“浮萍”是一种个体、个人的经验,从自己的经验出发、从“我”写起,是很多新工人文学的基本特征,这也使得新工人文学带有非虚构、纪实文学的特征。
中央党校刘忱老师(前排左三)在文学小组讲课
李若曾经说过文学创作让她找到了生活的出口,“几年前,朋友买了两张鸟巢的演出票,160块钱一张,我们去看,但绕了半天也没找到对应的入口。我们在鸟巢外面坐了一下午,那时,我感觉我也没有找到走进北京的入口。那时,我刚经人介绍来皮村的工友之家工作,之前在南方打工时,服装厂和鞋厂、电子厂的流水线都干过。我真正的创作还是从2015年下半年开始的。我写十七岁的小嫖客、按摩店的保安、我自己的相亲经历,都是我经历过的生活,我也不觉得这是多么好的经历,我希望我的孩子不必经历这些,平凡又平淡的生活就很幸福。我到现在也没觉得自己找到了走进北京的入口,但皮村、工友之家、文学课、慧瑜老师、写作……让我找到了生活的一个出口。”李若经常写两类故事,一类是故乡以及生活在故乡的父母、亲戚和老家人,在她笔下,家乡、故乡是逐渐衰败、凋零的“变了样的故乡”,这是一个留守老人、妇女和儿童的“恶”故乡。在《布谷鸟的啼叫声,令我双眼湿润》一文中,李若借回忆外婆一家的人事变迁,讲述了一个童年时代热闹的、人聲鼎沸的外婆家,一步步变成老人去世、其他亲友天各一方的故事。其中,外公不适应城里生活、回乡之后自杀以及表妹在深圳某工厂打工一年变成精神病的细节,成为家族记忆中无法抹去的创伤。如今,“外婆家曾经热闹的小院,已经墙倒屋塌断瓦残垣,院里杂草丛生,一派凋敝,荒凉得让人不忍直视”。在这种看似人之常情的生老病死中,出生于70年代末的李若描述的是从“小时候”到“人到中年”这30余年中国乡土社会的沧桑巨变。李若擅长写农村女性的悲苦、悲催的命运,一个无法掌握自己命运,随时有可能失去生命的女性,这其中也有她个体生命的印记。《一个老无所依的疯癫故事》讲的是李若的邻居,一个叫“琴”的外地女人,从很远的地方嫁到本地,丈夫赌博,儿子、儿媳不孝,最终年老疯癫的故事,文章的结尾是“琴,一个多么美的名字”。《憋死在池塘里的龙》是李若叔叔的故事,龙叔有着“不为人上,誓不为人”的远大理想,却一再遭遇挫折,娶妻、打工都不顺利,在工地上被砖头砸伤,神志不清晰,也没有要来赔偿,不到两个月就去世了。《八个农村老家的真实故事》是李若春节回家时的所见所闻,一个被看病贵、赌博、留守儿童误喝农药、养老难等社会问题所困扰的乡村。《穷孩子的学费》是写小时候李若交不起学费变成失学儿童的故事,《红薯粉条》是12岁的“我”帮爸妈做红薯粉条、卖钱的往事。第二类是城市以及在他乡遇到的打工者的故事,如果说故乡处于某种社会失序状态,那么在城里打工的故事则更像奇幻化的江湖。如《留守男女性乱象》一文中记述了几对“露水夫妻”“临时夫妻”的故事,其中大饼老板老彭的故事最传神,开头第一句就是“老彭的女人跑了!这条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在整条街上传开了”。想一夜暴富的老彭,赔了夫人又折兵,最终饼店被转卖,老彭消失在茫茫人海中。李若写了很多打工中遇到的小人物的故事,如向父母以死抗争才获得爱情的打工妹燕子的故事,如美食城里保安队与小姐的故事。还有一篇《我的老板们》,写的是李若打工过程中遇到的几位小老板,这些老板都是做小生意的,比较抠门,想尽办法节约开支,让工人多干活,这种看老板的视角也只有在被雇佣者的位置上才能体会。李若的文章虽然写的都是自己亲身经历、亲眼看到的故事,但这些个体的故事却代表着新工人群体的生活,成为这个时代新工人历史处境的文学见证。2017年底,李若遇到新的爱人,也离开打工十几年的皮村,回到老家结婚了。在《爱人做的鸡腿,最好吃》一文中她记述了这段甜蜜的爱情,一个木讷的退伍兵弟弟如何敲开了李若姐的芳心。在一次采访中,李若说回到老家后,没有了文学小组的氛围,找不到可以说话的人,她很少再继续写作。
文学小组的郭福来是河北吴桥人,他喜欢写作,在家乡就是小有名气的文学爱好者,发表过一些诗歌和散文。在一篇《为什么写诗?》的短文中,郭福来谈起了创作的缘起,“那些年,我远离了书本,远离了文字,也远离了梦想。生活啊!生下来就得活、就得吃、就得穿、就得干活。我生命中最美好的光阴就在奔忙中流逝了,现在每每想起,常常痛心疾首,懊悔不迭。四十岁后,重新拿起笔写我喜爱的文字,谁知,握惯锄头的手笨拙地捏着笔竟有些颤抖。我把孤独、凄清的夜开辟成神思驰骋的疆场。”可以说,文学不只是职业作家的事业,也是滋润普通人心灵的美酒。郭福来写过一首诗《写给孩子》,其中有一句是“孩子,别离我太近/咱们都像一棵棵/孤独的树/生活在别人的森林/我的枝叶会阻挡/你吸收阳光,甘霖”,这首写给留守儿童的诗歌,准确地表达了新工人在城市里的感受,对他们来说,北京、上海等大都市不只是陌生人的海洋,还是一片“别人的森林”,是不属于自己的、也无法找到主体感的空间。打工的生活有苦有乐,郭福来发表过两篇小说《工棚记鼠》和《工棚记狗》,读起来像童话故事,讲述的却是紧张的打工生活中“苦中作乐”的趣事。一只老鼠闯进工棚,被工友捉住,放在笼子里当宠物,这成为室友们每天下班后的牵挂,因为老鼠的到来,大家经常你一言我一语地开起关于老鼠的“神仙会”,“我”讲起吴桥杂技里的老鼠表演,有的讲起老鼠成精的“聊斋”故事,等等。他们还在工棚里收养过一只流浪狗,小狗的叫声,使“本来沉闷的空气,轻快地流动起来”。故事的结局是悲惨的,小老鼠、流浪狗最后都因为工友们去外地出差而夭亡。我想福来大哥之所以会写它们,是因为这些闯入他们生活的小动物给繁重的劳作带来的歇息和短暂的欢乐。《三个人·一棵树·四十年》是福来大哥的一篇自传体散文,围绕着家乡河堤上的一棵树,讲述了少年友谊、成家后的艰辛和友谊的破碎,家人、土地和树是远在他乡打工的郭福来的精神寄托。福来大哥从事的是布展工作,长年东奔西走,经常晚上加班布展。有一次,我们到深圳参加一个活动,会后去参观某个大型展览,福来大哥给我讲了很多关于布展的材质、方法和技巧,使我了解了很多展览背后“搭建”的秘密。
文学小组成员大多从事诗歌、非虚构写作,创作小说的不多,苑伟是一个例外。他来自山东,三十多岁,曾长期在皮村家具厂干木工,后来学习吉他制作,目前在北京某高档小区从事物业工作。苑伟的作品不多,写的都是打工过程中遇到的人和事,他的叙述很有张力,人物心理活动很丰富,带有现代主义小说的影子。他写过一个短篇《曾经睡过的地方》,记述第一次出远门打工,就像余华的成名作《十八岁出门远行》的主题。与后者相对抽象和象征化地书写“我”在路上的奇遇不同,苑伟用简洁生动的语言表现了离开家的兴奋和胆怯。他们蜷缩在小货车的车厢里,感受着野外的寒冷和对未来的不安。为了躲避检查,小货车经过检查站时一路狂奔,文中写道,“苫布由噼啪响变成了吱吱长音,风穿过被子,我像裸体飘在空中似的”。这是一次“惊心动魄”的冒险,也预示着以后颠沛流离的打工生活。车厢里,“我们只有挤得更紧才能抵抗寒风,保住体温”。如果用90年代流行的批评语言,这也是一种“日常生活”和“身体写作”。只是苑伟所经历的一次难忘的“出门远行”,代表着80年代末期以来成千上万名农民工进城打工的大历史,“身体”成为感受时代饥寒的外衣。苑伟的作品带有自觉的工人意识,这也是新工人文学中不多见的现象。他写的《路》呈现了“我”和表哥在三年木工学徒结束后想当老板、自己创业的故事。这部作品带有成长小说、残酷青春的味道,两个人买了辆二手摩托车就上路了,“在路上”经历各种困难,陷入绝望、失望、自我鼓励等情绪之中,最终只能认命,放弃当小老板的梦想,接受做一个打工仔的宿命。还有短篇小说《适得其反》呈现了想早点睡觉的“我”与做网络直播的出租房邻居之间的一场冲突,这种“亭子间”式的空间分布很容易使人想起30年代上海的左翼电影,一位从事体力劳动的“我”和数字直播行业的打工者比邻而居,处于相似的社会位置上。苑伟的作品具有丰富的社会性和现实感,他给自己起了一个笔名“微尘”,他觉得自己很渺小,像一颗微不足道的沙粒,可是大地也是由千千万万的微尘组成的。新工人文学表现了新工人自己的生活,也给当下中国留下了独特的历史记录,其意义在于把那些隐藏的、被压抑的、不可见的经验和记忆掀开,这些普通劳动者的书写本身是一种具有公共性的文化行为。
从2014年9月到2015年9月,每周都是我来文学小组上课。2015年9月到2016年8月,我到美国进行学术访问,文学小组的课程由孟登迎、刘忱等老师轮流来讲,李云雷、黄灯、师力斌、谢俊等师友分别来文学小组授课。当时还没有流行网络视频会议,我在微信群里经常与大家联系。2016年下半年我从美国访学回来,继续开始文学小组的志愿服务。8月8日,文学小组的朋友们在皮村村口聚会欢迎我回来,10月我继续以志愿者的身份在文学小组上课,这种常态化的志愿活动一直延续到2017年底。在这个过程中,我结交了很多好朋友,也收获了诚挚的友谊,我逐渐融入工友之家以及文学小组的群体,身份上也实现了一种转换,我从外部来的志愿者、北大博士、从事学术研究的学者,变成了文学小组的一员。有一次,在谈起文學小组的故事时,我发现自己不再说“我和他们”“他们怎么样”,而是用“我们怎么样”。这种从“我”到“我们”的转化,需要时间和情感的累积,正是在两三年的志愿活动中,我与文学小组的成员获得一种“在一起”的信任感。这种感受使我理解了“田野工作”“下基层”中“自我”与“他者”的融合、转化过程,这也是我参与文学小组的志愿活动收获最大的地方。
2017年4月24日周一,我从重庆开完会返回北京,上飞机前看到《我是范雨素》在朋友圈转发,下飞机后这已经成为一篇爆款文章,短短几天时间阅读量达到三四百万。家政女工从事文学写作成为媒体报道的事件,人们想了解范雨素的故事,也看到皮村文学小组的存在。这件事确实对文学小组产生了重要影响。好处显而易见,文学小组吸引了更多喜爱文学的北漂朋友参与,大家获得更多发表和讲述自己故事的机会,也有更多作家、记者、学者愿意周末来做文学讲座。不好的地方也容易使得人们误以为可以借助文学来“逆天改命”。几乎一瞬间主流媒体和自媒体纷至沓来,各路记者蜂拥到皮村采访范雨素。皮村社区文化活动中心成为一个热闹的院子,小付沉着地应付着来自全国各地的记者,范雨素也在打工文化艺术博物馆接受记者们的采访、拍摄,苑伟、郭福来、徐良园、王春玉、小海等文学小组成员也成为采访对象。经过一两天的密集媒体“轰炸”之后,范雨素不愿意面对媒体,就委托小付对外发布,说她躲到山里了,其实范姐只是回到皮村的家。她租的是皮村前支部书记的房子,已经住了很多年。这个出租房,如同范姐和两个女儿的庇护所。她之所以躲起来,一是突然面对过度曝光,对于普通人来说,犹如一场人生“沙尘暴”,她不愿意变成一只被围观的“会跳舞的猴子”;二是这种曝光迅速干扰她的家人及老家亲人的正常生活,有记者根据文章内容找到范雨素的母亲,这是范姐不愿意看到的事情。这篇文章的发表与非虚构平台“界面·正午”的编辑、青年作家淡豹有着密切关系,她到皮村采访,看到了《皮村文学》,从里面“慧眼”选择了范雨素的《农民大哥》,发表在“正午”上,《我是范雨素》是范姐投过去的第二篇稿件。
在大众媒体中,家政女人、保姆也能写文章被作为报道重点,也显示了新工人文学小组成为消费主义文化中他者的、猎奇化的景观。与此同时,2017年也是短视频、自媒体刚刚兴起的时代。4月27日围绕着范雨素事件的讨论达到高潮,也出现了一些争论,下午四五点钟《我是范雨素》的原文链接在微信打不开,但是人民网、新华每日电讯等主流媒体继续报道该事件。面对如此舆论的旋涡,长期支持、关注弱势者权益的传播学者卜卫老师建议召开一场媒体说明会。4月28日下午,皮村文学小组在新工人剧场召开了说明会,范雨素没有露面,王德志、付秋云、徐良园、万华山、苑长武、李若、苑伟、小海以及志愿者代表刘忱老师和我都参加了。新工人剧场的舞台上悬挂着打工文化艺术博物馆的口号“没有我们的文化,就没有我们的历史;没有我们的历史,就没有我们的将来”。大家向媒体朋友讲述了文学小组的发展过程以及为工友提供公共文化服务的重要性,希望媒体不要用猎奇、偏见的视角报道范雨素和文学小组的活动。5月9日,我和好朋友李云雷一起到皮村开始“范雨素事件”后第一次文学小组课,这次来了很多人,不仅有很多喜欢文学的学员参加,也有一些记者、媒体想拍摄文学小组上课的场景,非虚构作家袁凌也来到现场。我把这次课的主题定为“范大姐火了,我们怎么看?”,李云雷、袁凌还有文学小组的成员共同讨论了《我是范雨素》这篇文章,期望大家可以像范姐一样用文学的方式讲述人生故事。范雨素事件确实给文学小组带来了三个变化:一是,有很多新的朋友慕名而来,如金红阳、徐克铎、李文丽、施洪丽、苏木青青等,他们寻着媒体报道的范雨素和文学小组的故事找到皮村,加入文学小组,还有的从外地来皮村探访。二是,文学小组的活动经常受到媒体的关注,每年都会有两三篇与范雨素有关的专访或者报道文学小组的非虚构文章,这些报道大多会获得十万以上的点击量,这些讲述弱势者从事“精英”文化的故事成为主流媒体“格外”喜欢讨论的话题。如《平原上的娜拉》《一个农民工思考海德格尔是再正常不过的事》等,这或许反映了向上奋斗越来越艰难的中产阶层,开始认同比自身社会阶层更弱势的群体。三是,更多朋友愿意来做志愿者,文学小组的周末课程从以我讲授为主,变成了众多学者、记者、编辑、作家、艺术家共同参与完成的事业。有时候临时找不到老师或者老师突然有事,我就做“替补队员”,这些不同背景的老师带来了丰富的、新鲜的“外部消息”,也对皮村文学小组有了直观、感性的认识。当然,也产生文学小组的课程缺乏连续性的新问题。
我想谈几位这个时期印象比较深的文学小组成员。范雨素是最早加入文学小组的老学员,她来自湖北襄阳,因为小时候哥哥有文学梦,使得家里有很多文学期刊,这让她养成了文学阅读的好习惯。哥哥没有当成文学家,又想当造飞机的发明家,也没有实现,这是《大哥哥的梦想》里的故事。范姐做过保姆、小学老师、打过零工,从《“北漂”们的日子》中能看到她90年代在北京漂泊的生活。范姐一直住在皮村,参加文学小组之后,开始写作。她没有被巨大的曝光量冲昏头脑,始终面对记者说出自己最真实的想法,坦然而从容。在生活上,范雨素也没有太大变化,还住在皮村,边打零工,边写文章,参加一些文化活动,收入反而不像之前长期做住家保姆那么稳定了。范姐是一个通透的人,尝遍了人生的磨难,孤身养育两个女儿,不怕苦、不怕累,乐观而积极。她的写作有两个特点:一是简单朴实;二是朴实的语言又高度凝练,对生活有超乎常人的敏锐感受力。在无数个绝望的夜晚、无数个打工的时刻,文学确实是她生命中极其重要的一部分,中国古典文学、现当代文学,包括西方的文学作品,都成为填充時间和心灵的养料。《我是范雨素》的流行至少有三方面的原因,一是范雨素确实写得好,文字有魅力;二是文学小组的存在也鼓励了她的写作,让她愿意拿起笔来表达自己的生命;三是移动互联网的传播效应,以口耳相传的方式迅速传播。成名后,她偶尔参加一些“高大上”的活动,也始终如我,保持本色。范姐的文字中既有生活的磨砺,也有灵动的美感,她阅遍古今春秋,又保有纯真的赤诚。她经常说,文学为她营造了一个颠沛生活之外的异度空间,让她的生命拥有了多维时空,帮助她度过漫长的、难挨的岁月。范姐不惧风暴,更不贪恋文学的虚名。很多人通过她的文章,读到了一位在北京生活20多年的单亲母亲用自己的坚韧和文学的力量,为两个女儿支撑起一片自信的天空。范姐常说“相遇就是缘分”,前世与今生、古人与今人、父母与子女都是命中注定的“久别重逢”的有缘人,她把这种想法写进了小说《久别重逢》中。
在文学小组中,有几位和范雨素一样从事家政工作的女工,她们从媒体上看到范雨素的故事,来皮村加入文学小组。2017年丈夫受伤后,李文丽从甘肃农村来北京打工,换了很多工作,主要从事照顾老人和小孩的家政服务。文丽是个“被埋没”的才女,她在北京经常参加鸿雁之家、皮村文学小组的活动,表现出很高的文艺、文学才能,能歌善舞,也能做晚会主持,是一位非常有活力的、有才华的女性。文丽认为城市释放了自己的天性和才华,但也在家政工作中遭受歧视、苛刻和心酸。在她的文字中,城市仿佛分成了双重空间,一边是不自主、不自由的雇主家,一边是与家政姐妹周末聚会的畅快和放松。2020年的“三八”妇女节期间,文学小组举办了一场题为“百年画卷里的中国女人”线上征文活动,来庆祝妇女节,号召工友们写写身边平凡而伟大的女性家人、朋友。文丽的《我的母亲》就是这次征文的稿件,写了勤劳持家、有爱心和正义感的母亲,也是千千万万农村妇女的典范。施洪丽是另一位经常参加文学小组活动的家政女工,这两年施大姐得了大病、做了手术,把自己描述为“按下暂停键的人”,即便如此,她依然坚韧不拔,用文学书写生命的坚硬和不屈。每次在新工人文学小组遇到施大姐,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她爽朗的笑声,从笑声中能感受到经历苦难的施大姐对人生“举重若轻”的洒脱和自信。她写的《一个四川月嫂的江湖往事》是一篇带有自传色彩的作品,借个人的视角,展现了民间社会的众生相。王成秀也是一位喜欢写作的家政女工,她的《高楼之下》以保姆的视角展现了城市中产阶级的生活以及保姆与雇主之间的界限。从她们的文章中总能看到家政劳动的特殊性:一是很难量化工作量,劳动过程中需要付出巨大的情感,最大和最难的心力成本是获得雇主的信任;二是没有自己的时间和空间,家对雇主来说是从社会、工作中回到自由的私人领域,而对家政工来说却是工作场所,随时随地处在雇主的注视和挑剔之下。家政工是都市里的“隐身人”,是雇主家中看不见的人。她们的文字表达了一种想获得城里人理解的渴望,不再遭受雇主的怀疑和歧视。这些家政女工是文学小组的“半边天”,也是创作的主力军。
徐克铎也是一位“神人”,是文学小组中年龄最大的成员,出生于50年代。他很早就认识范雨素,同在皮村居住多年,2017年夏天范姐带着徐大哥来参加文学小组。徐克铎当过兵,复员后种过地、干过保安,也做过顶棚装修工作,年龄大了就在皮村帮子女看孩子,老伴在清华大学做家政工作。徐大哥之前从来没有写过东西,范姐出名之后,他也尝试写作,结果一发不可收拾。徐大哥写了很多过去的事情,有当兵的生活,也有复员回家后农村的故事。篇幅不长,语言简短直接,不拖泥带水,有速写的特征,草草几笔就把一个人物、一个小故事叙述得有声有色。比如《枣红烈马》《想卧地的枣红烈马》写的是生产队里一头脾气暴躁、难以驯服的枣红马,一天夜里,枣红马挣脱缰绳逃脱,却意外跌进六米深的壕沟,天亮后,枣红马却没有摔死,“呆呆弓着背站在沟壕里”。还有《先代会上的尴尬》,一位姓魏的师长竟向当班长的徐克铎敬礼,弄得徐大哥措手不及,原来很久以前在教导队,徐大哥当过魏师长的班长。还有战友王兴凯的系列故事,如入伍前与妹妹相依分别的场景等。这些故事像老照片一样,带出一个又一个鲜活的历史剪影。徐大哥有着丰富的人生阅历,擅长写乡村里的各种奇闻逸事。《媒人段钢嘴》就是一篇乡村媒人“歪打正着”乱点鸳鸯谱的故事,使用了大量民间俗语,人物形象鲜活,在地域“今日头条”有一个叫“顶棚匠”的头条号,可以从那里经常读到他的文章。
文学小组中有一位诗人叫小海,他从十几岁就在珠三角、长三角、京津冀等地区打工。小海是他的笔名,是向80年代的诗人海子致敬。小海喜欢摇滚乐,喜欢约翰·列侬、鲍勃·迪伦、平克·弗洛伊德等偶像。他在新浪微博上“大胆”给摇滚诗人张楚发私信,没想到张楚给小海回了信,建议他去皮村找新工人乐团主唱许多,张楚知道许多在从事工人公益文化。2016年8月小海第一次来文学小组,带来了他打工十多年写的诗歌。2017年我给小海编印了一本诗集《工厂的嚎叫》,名字来自美国后现代主义诗人金斯伯格的代表作《嚎叫》。在打工的过程中,相对精英的诗歌、音乐对小海的创作产生了深刻影响,他借用这些高深的现代主义文化表达工人的生活。文学写作对于小海来说非常重要,正是诗歌让“一脚踏在工厂 一手托着太阳”的小海“想要一个鲜活的梦想”。在《让我睡个安稳觉》中小海写道,“让我睡个安稳觉 在这温柔而绚烂的时代的晚上/左手边洒满了朝霞 右手边抚摸着夕阳/让我睡个安稳觉 就带着大地深处的芬芳/听 耳畔有风轻轻吹过 那正是春天的种子在太平洋下爆裂着生长”,结尾是“写于2014年6月1日,一种辗转在各大城市的车间温床上身心极度疲倦后的心声”。相比异化的工厂空间和颠沛流离的打工生活,只有在诗歌中,“我”可以成为“我”,一个“左手边洒满了朝霞 右手边抚摸着夕阳”的“我”,一个可以听到“太平洋下爆裂着生长”的“我”。这种主体状态帮助小海熬过流水线上的日日夜夜,可以“怀抱长江 乘风流浪”。小海的诗中不光有“我”,还经常会出现“我们”。在诗歌《中国工人》中,小海挪用海子的大尺度历史、空间想象写出了新工人的史诗感,“我是一名中国工人/遍及世界的每个角落都有我们的革命同仁”,“那里长满了垒如长城的中国工人/长满了漫山遍野的中国工人/长满了手握青铜的中国工人/长满了吞云吐雾的中国工人/长满了铁甲铮铮的中国工人/长满了沉默如谜的中国工人”。这首诗写于“2013年7月1日苏州吴中区服装厂车间”。现实生活中被捆缚在服装厂车间里的中国工人,在诗歌中化身为铮铮铁骨的英雄战士,这是一种有力量、有主体感的中国工人。2016年10月,小海带着好朋友万华山参加文学小组。2017年3月21日,小海正式加入同心互惠商店,成为一名社会企业的员工,至今还在皮村做二手商店的店长,他把自己的商店命名为“诗歌商店”。
这些年,小海管理着一间二手商店,店长、店员就他一个人。外间是城里人捐赠的各种衣物,里间是小海的卧室和做饭的地方,后来,他把里间改造成了一个简单的图书室,平时可以接待附近的小朋友来店里写作业和阅读。这是小海这些年在外打工做的时间最长的一份工作,我想吸引小海的应该不是优厚的待遇,而是他在工友之家找到了一种生活的意义和精神的愉悦。在这里不只是打工挣钱,还可以“光明正大”地写诗,“光明正大”地参加各种文艺活动。我发现小海发生了一些变化,他开始习惯于接受记者的采访和拍摄,也流利地讲述自己的打工故事以及从事诗歌写作的动力,他的话里少了一些抱怨,多了几分平和。除了文学小组的活动,小海还参加了新工人艺术团主唱许多大哥组织的新工人剧团,2017年和2018年都主演了许多导演的非虚构戏剧《我们》,这部剧直接以小海的成长故事为原型,呈现了小海在南方打工的心路历程以及失败的爱情。2018年的版本增加了万华山、易静等文学小组成员的故事。我发现舞台上的小海就像他的诗歌一样充满了激情和力量,他的身体是舒展的、铿锵有力的。2018年的“劳动者的诗与歌”晚会中,我第一次听到小海弹着吉他演唱他自己的诗歌《可我从未将自己找到》,真挚而强烈地表达了“我”无法确认“自己”位置的焦虑,“我曾经越过拥挤的人群无尽的沉默/我曾经穿过繁华的街区呼啸着风暴/我曾经找到了千万种活着的方式走下去/可有谁知道?我找到隐秘的太阳/找到了孤僻的月亮/可我却从未将真正的自己找到/我从不曾将真实的自己找到”。这首诗写于“2015年7月11日苏州电子厂上夜班时”。小海撕心裂肺地演唱,像个刚刚登上舞台的摇滚新星。后来小海开始写非虚构,还在“澎湃”平台上发表了几篇文章,相比诗歌中强大的抒情主体“我”,非虚构里的小海多了几分对生活和新工人命运的思考。年过而立之年的小海依然为找不到对象而焦虑,期待未来的他可以遇到情投意合的姑娘。
2018年初小付和小全结婚,很快怀孕,我问过小付:“这么快就结婚了,适不适应?”小付没有纠结,只是简单地说,“家里老催着结婚,就结了。”小付就是这样,敢想敢做,不拖泥带水。国庆节,小付生了第一个宝宝,按照蒙古语,取名“宝勒尔”,这是文学小组的大事和喜事,大家都很高兴。9月初,文学小组筹办“劳动者的诗与歌”,挺着大肚子的小付还在忙前忙后,她说这个活动办不好,她无法踏实生孩子。可以说,个子小小的、年龄也最小的小付,是文学小组的主心骨。小付怀孕期间,万华山正好辞职,就接替、帮助小付,继续张罗文学小组的活动,也负责接待打工文艺博物馆的参访人员。万华山是个才子,也是与命运抗争的90后。从他的朋友圈了解到他青年时代遭受老师、父亲的暴力,很早就离家到南方打工。2016年10月万华山跟着小海加入文学小组,2018年8月入职工友之家。在文学小组中,万华山是学历比较高的,读过高中,也喜欢文学创作。华山曾在一个食品文创企业工作,待遇非常好,领导也很看重他,正打算提拔他当小头目的时候,他拒绝了,因为他不喜欢竞争的環境,也不喜欢商场的尔虞我诈,他还是想从事文化和写作方面的工作。华山读的书很多,也很有文学鉴赏力,他喜欢先锋文学,写的作品也最像小说。有一次,华山来我的办公室,我问他,生活压力大不大?他笑笑说,习惯了。他想以后能有一个自己的小团队,可以编编书、写写剧本,对未来充满了憧憬。2018年10月,万华山跟着“我们”剧团赴山东莱芜参加国际工人戏剧节演出,那段时间,他们一直跟着导演许多排练,用先锋话剧的方式讲述自己作为新工人的人生境遇。2019年,新工人剧团和中央戏剧学院应用戏剧专业的学生一起排演了第二部非虚构戏剧《我们2s:劳动交流市场》,参加了北京国际青年戏剧的演出,新工人与大学生相遇在“劳动交流市场”。
住在皮村的园艺师、插花师马大勇也在这个时期加入皮村文学小组。马大勇是广西人,70年代中期生人,像个腼腆的、不爱说话的大男孩,他在城里的文化公司上班,租住在皮村很多年了。有一次,他给工友们讲中国的插画艺术,从《诗经》到《红楼梦》,随手拈来的诗句都体现了中国文化中蕴含着悠久的插画技艺,大勇写了一本《中国插画艺术》的书,他说要告诉园艺界的朋友,不要一提起插画就说日本,中国也有自己的花艺美学和传统。正是在古典文化的浸润下,大勇喜欢写古典白话小说,他曾经给工友分享过一篇自己写的小说《雪亭狐》,改编自《聊斋志异》,讲述的是漫天大雪中一个驿站年少驿丁与一只进城打工的狐狸的故事,昔日传统小说中的才子佳人换成了普通士兵与打工妹的人鬼传奇。这篇小说的语言很有古典韵味,如“远远望去,雪烟飞扬,暗云垂野,万顷湖浪都已冰封,再找不到一片藕、菱叶子。雪堆连天,驿站不过是雪地里的零星几片黑色。空寂的长亭、砖砌瓦盖的厅堂、马厩,以及马厩后一列低矮的小屋,几乎都遮埋在雪层下。驿道边树丛探出的千枝万丫上都结满了冰晶雪凇,狰狞地挺立”。人物出场和描写都来自中国传统小说的手法,如雪亭狐的“亮相”是,“只见她媚脸娇腮,幽深的双目,尖长的下颌,分外美俊。头上扎块蓝印花布头巾,却遮不住垂腰长发。身裹一件毛茸茸的白长裘衣,下穿粉白百褶裙,踏一对窄窄乌皮靴。头巾与长发、肩上都沾覆了一层薄薄雪花。右肩负着只米袋子,手里提个小油纸包。风萧飒而来,吹得她的头巾与长发时时飞起。虽穿了裘衣靴子,可也冷得瑟缩着,跺着脚。雪地上拖曳着她孤单的淡蓝色的一抹长影。”这既是一个古典美人,又带有年少驿丁爱慕的眼光。年少驿丁无法改变雪亭狐的命运,只能跟着驿亭令杀死这些狐精。这篇小说让我想起现代文学发端处鲁迅的《故事新编》,用现代小说的方法讲述古典中国的故事和精神。2018年4月,大勇把他写的长篇古典小说《花辰曲》发给我,这部小说以古典舞蹈为线索,讲述了舞姬、狐仙的故事,有点像《聊斋志异》,但用现代小说的技巧完成,是一种非常少见的小说形式,希望这部作品有发表的机会。金红阳大哥是“范雨素事件”之后参加文学小组的,基本上每周日都开车到皮村,风雨无阻,他在中关村开公司,曾经当过民办教师,在文章《心愿》中他谈到自己人生的最后一个心愿就是文学梦,这个梦想在皮村实现了。他的散文《古镇情深炉火红》写得情真意切、感人至深,讲述了红阳大哥在故乡临水玉泉古镇的一段往事。青年时期,金红阳为了家里每天清晨到古镇售卖平菇,一位善良的古镇女店主经常帮助他。在那段人生最艰苦的时刻,这份“雪中送炭”的恩情让金红阳无法忘怀、不吐不快。红阳大哥是一位在北京创业成功的外地人,每次在不同场合参加文化活动,都会讲述皮村文学小组的故事,是文学小组的义务宣传员。2020年因为疫情和外地车牌进京限制,红阳大哥很少参加文学小组的活动,但依然在群里关注和支持文学小组的发展。2022年红阳大哥在家乡搞了有机农业,开辟了新的创业道路。
2017年9月我调到高校工作,没有更多时间到皮村来,正好有更多的朋友愿意来文学小组讲课。这些每周一次的讲座把文学小组作为公共交流的场所,记者、编辑、艺术家、老师等都可以在这里与喜爱文学的劳动者见面、交流。在皮村文学小组的志愿者群里有五六十位老师,有一些记者来采访,我会建议小付让记者来给大家讲课。还有一些海外的学者来打工文化艺术博物馆参观,也顺便可以在文学小组与大家做一些分享,如美国芝加哥大学东亚系研究中国当代文学的叶纹老师曾多次到文学小组讲课。这些年经常来文学小组授课的老师有刘忱、孟登迎、李云雷、师力斌、袁凌、符鹏、谢保杰、杨沁、黄瑜、文珍、冯淼、井玉贵、崔柯、王洪喆、季亚娅、鲁太光、沙垚、石中琪、王伟、王永健、吴琦、刘敏、张泠、肖铁、付蔷、费德等,还有很多我不知道名字的朋友。其中,有一些我印象比较深的志愿者,如师力斌老师不仅经常来讲新诗创作,而且推荐范雨素、小海、万华山等文学小组成员到老舍文学院进修,帮助他们认识更多作家朋友;袁凌老师是一位长期写普通人故事的非虚构作家,他经常到文学小组来授课,从作家的角度给文学小组的成员传授写作经验,李文丽、万华山、施洪丽等经常与袁老师联系,沟通具体的写作方法和叙事技巧,每次袁老师都耐心给大家提供一些实用的建议;冯同庆是一位作家和从事劳动研究的前辈学者,他到文学小组讲过自己创作的知青小说《敕勒川年华》和工人题材小说《南方 南方》,还主动联系企业家朋友资助文学小组发展。正因为这些不同背景的志愿者加入,使得文学小组的课堂像一堂文化和思想交流的盛宴。2018年1月20日,“皮村文学小组”获得单向街书店文学奖“年度新声奖”,小付、小海、马大勇、徐良园等代表文学小组上台领奖。这些在北京东五环外热爱文学、喜欢创作的普通劳动者,以“文学”的方式让人们看到和听到他们的声音。2020年10月17日范雨素和文学小组的诗人小海、作家万华山、歌手路亮一起参加了央视董卿主持的《朗读者》节目,面对知名主持人,范雨素侃侃而谈、不卑不亢,直率地谈到文学对于自己的意义,文学是平凡人生之外的异度空间,是高贵的精神世界,文学阅读让她充满了想象力,不觉得生活的苦和人生的累。20世纪90年代以来,人们经常会讨论文学的边缘化、小众化和精英化,这在大众文化和消费文化的时代确实是一种文学的常态。不过,从这些也许不成熟、不专业的普通写作者的文学创作中,可以看出相比更休闲、娱乐的大众文化消费,文学阅读和文学写作是一种相对精神性的文化行动。一方面负载着时代给不同的个体留下的社会烙印和文化刻痕;另一方面又给创作者带来精神的享受和文化交流的愉悦。在这个意义上,文学不是“无能的力量”,文学依然是我们这个时代最物美价廉的、也最民主的公共文化活动。
近些年,我们对皮村文学小组的称呼经常使用新工人文学小组,用“新工人”这个概念,是凸顯农民工在城市工作和生活的市民身份。“新”有两个含义,一是与拥有体制保护的老工人形成参照,新工人是市场化时代从事雇佣劳动的劳动者;二是新工人也与20世纪80年代进城的第一代农民工不同,80后、90后、00后等新一代打工者更愿意留在城市发展。2018年11月文学小组发起了第一届“劳动者文学奖”。2019年5月1日文学小组主编了内部交流刊物《新工人文学》(双月)。我想以这两个事件为标志作为新工人文学小组进入自主化发展的第三个阶段。到2024年5月,“劳动者文学奖”已经举办了六届,《新工人文学》电子内部刊物也出版了30期。
“劳动者文学奖”是新工人文学小组发起的一项文学征文活动,从2018年开始,每年岁末举办一次,目的是鼓励劳动者用小说、诗歌、非虚构、散文等文体书写自己的生活和表达自己的思想。“劳动者文学奖”的名字有两个来源,一是受天津工人文学社举办的“劳动者文学奖”的启发,1956年7月29日天津市工人文学社在第一工人文化宫成立,每周日上午举办文学“讲习班”,周扬、孙犁、方纪、袁静、鲁藜、王林、邵荃麟等作家经常为文学社成员举办讲座和文学辅导工作,形成了工人文学、群众文学写作的传统。二是新工人文学小组及其工友之家一直以来都倡导劳动者主体的价值观,不管是“打工文化艺术节”(2009年举办第一届),还是创办“打工春晚”(2012年举办第一届),都是以劳动者、打工者为主体的文艺活动。2014年成立的皮村文学小组和2018年开始的第一届“劳动者文学奖”也是这种劳动者参与文艺实践的延续。刘忱、李云雷、袁凌、师力斌、范雨素、文珍、季亚娅、杨沁、王德志等师友参与评选工作,大家按照小说、非虚构、诗歌、散文等类别分别打分。每年一般投稿有100多篇、100万字左右,最终评选出年度作者奖、年度作品奖、年度最佳小说奖、年度最佳非虚构奖、年度最佳诗歌奖、年度最佳散文奖、年度优秀奖等20余位获奖者,奖品为证书和图书。每年年初会举行“劳动者文学奖”的颁奖典礼,邀请获奖者、评委和文学小组成员一起参加,对文学小组一年的学习和创作进行总结。在“劳动者文学奖”的评选中,评选标准也产生过争议。我记得有一次大家讨论过“劳动者文学奖”的标准,刘忱和王德志认为一线劳动者的写作身份比较重要,當然评委之间的文学趣味、评价标准并不统一,只能尽量包容和兼顾不同的风格。在我看来,何为劳动者文学没有一个确定的答案。劳动者文学应该是劳动者所写和写劳动者的文学,有两个基本的维度:一是劳动者书写的文学,也就是劳动者进行自主的、主动的文学创作,不是作家、记者等专业写作者代言;二是表现的内容是劳动者的生活和工作,有喜悦、有哀伤、有痛苦、有欢畅。劳动者是指自食其力、用自己的劳动获取报酬的人,也就是社会语境中所说的“劳动力”或者网络流行语“打工人”。劳动者主要包括三类群体,一是从事体力劳动的一线工人、农民,二是从事文化、文艺等非物质劳动的白领或小中产,三是中小私营企业的创业者。这三类群体也是新工人文学小组的主力,如在北京打工的北漂,在高校、文化机构从事研究、编辑、创作的老师、作家,还有在城乡之间进行创业的经营者。在这个意义上,到文学小组授课的老师、作家、艺术家也并不自外于劳动者群体。2022年1月8日,第四届“劳动者文学奖”在鲁迅博物馆附近的鲁迅书店举办,文学小组成员阿牛帮忙联系了场地。活动开始前,文学小组的朋友们一起参观了鲁迅博物馆和鲁迅故居,看到院中还有当年鲁迅先生栽种的丁香树、黄刺玫,距今已经快一百年,既感受到历史的沧桑,也感受到生命的顽强。每次颁奖典礼都有两个固定环节,一是评委老师、志愿者老师点评获奖作品,二是文学小组成员进行诗歌朗诵、唱歌、演小品等文艺表演。有一次李文丽和几个工友、志愿者老师一起表演了疫情防控期间家政女工找工作的艰辛遭遇。
自2019年五一劳动节文学小组推出《新工人文学》电子刊物以来,每两月一期,坚持至今。主编是范雨素,志愿者老师担任编委,先后有万华山、小海、马大勇、付秋云等担任执行主编。2019年3月,我与文学小组的骨干商量要做《新工人文学》的电子刊物。之所以有做民间刊物的想法,最早启发我的有两个传统:一是五四新文化运动与《新青年》杂志的关系,杂志这一当时的“新”媒体,成为知识分子、学生与社会进行思想交流的平台;二是,从“五四”到80年代,民间刊物是重要的文学、文化交流的载体,也是基层文化建设的重要媒介,如80年代有很多文学创作的思潮和流派是依托民间刊物展开的。《新工人文学》采用传统媒体的形式,可以发表文学小组自己的作品,也可以与更多的劳动者建立联系,发挥文学写作和交流的作用。在电子刊物初创时期,万华山发挥了重要作用。华山在图书公司从事过编辑和校对工作,他在文学小组成员中知识和文化水平比较高,也是唯一能熟练使用笔记本电脑进行文字编辑的成员。华山策划了《新工人文学》的基本风格,从设计版式到美术编辑,都是他找的好朋友帮忙,从一开始《新工人文学》就模仿《北京文学》的样式,这与师力斌老师经常来授课、免费赠阅《北京文学》杂志有关。华山请师力斌给《新工人文学》题写了刊名,师老师写了两幅,华山选择了其中一幅。栏目按照题材分为小说、非虚构、文艺评论、新工人口述史、新工人掠影等。每期封面人物是文学小组的成员,一期是男性,一期是女性,封面人物会有一个作品专辑,差不多每位文学小组的成员都登上过封面。从选稿子到排版,再到校对,华山帮助建立了一套编辑流程,小付、小海、苑伟、马大勇、范雨素等是杂志的骨干力量。选稿子由大家共同分担,小海负责看诗歌,范雨素负责看非虚构,苑伟负责看小说,马大勇负责看散文等。这本刊物慢慢形成了一个小小的“传统”,每期的卷首语都由范雨素来写、编后记由马大勇来写。范雨素的文字飘逸、诗意,马大勇的文字带有现实、朴素之感。每次双月月底,范雨素总能结合这一两个月的大事,写下一篇充满诗意、思想性的卷首语,如“活到老,学到老”“书写人生第二回”“今朝逢春悲寂寥”“漫卷诗书论文章”“风物长宜放眼量”等。这些卷首语海纳百川又文思千里,既不讲空话,也不局限于个人琐事,而是从普通人、从女性的角度,写下对时代、历史和人生的观察。《新工人文学》前几期发表了很多地方作家、基层作家的作品,华山说这类稿子占每月投稿量的大头,也间接说明中国有着大规模的基层作家群体和海量的文学阅读人口。在后来的总结会上,刘忱老师认为应该多发一线劳动者的作品,少发一些成熟作家的作品。2020年11月,万华山离开工友之家,先在怀柔待了一年多,2022年2月离开北京回河南老家,12月又到大理开始新的生活。通过《新工人文学》电子刊物,文学小组的成员从文学的创作者逐渐变成“为别人作嫁衣”的期刊编辑,学会了自主办杂志。2024年1月,李文丽、施洪丽代表文学小组受邀参与inD广州艺术书展,带去了《新工人文学》电子刊物、《劳动者的星辰》等作品,使更多的朋友了解了皮村文学小组的故事。
2021年,我们开始编写“新工人文丛”,想以文集的形式把创作比较成熟的文学小组成员的作品结集。这些年有很多硕士、博士为了研究新工人文化到皮村工友之家做志愿服务,有社会学、文学、传播学等专业,也有来拍视频作业的大学生,他们一般调研完或者完成学业论文之后,就不再与“研究对象”发生联系。为了更好地让这些高校志愿者参与到新工人文学的生产中,我邀请志愿者们给文学小组的成员编辑一本作品集,由志愿者與创作者共同完成,可以把对作品的理解和编辑思路写到序言中。目前已经编辑了11部,分别是《01:我们的世界:新工人文学小组家政女工作品集》(志愿者张慧瑜编辑,2021年10月18日)、《02:凉热集:新工人文学小说选集》(志愿者尤阳编辑,2021年10月26日)、《03:花辰之舞:马大勇作品选集》(志愿者陈晓琪编辑,2021年12月18日)、《04 :微尘之歌:苑伟作品集》(志愿者陈晓琪编辑,2022年6月27日)、《05:温榆河上的西西弗斯:小海作品选集》(志愿者吴翰洁编辑,2023月8月28日)、《06:比一片羽毛更飘荡:李若作品集》(志愿者孟睿哲编辑,2023年10月4日)、《07:梦雨的世界:李文丽诗文画作品集(2018—2023)》(志愿者岳一凡编辑,2023年12月21日)、《08:从孙悟空到西西弗斯:一个小镇青年的打工生活史》(志愿者吴翰洁编辑,2023年12月22日)、《09:钟鼓楼大杂院:徐怀远文集》(志愿者吴翰洁编辑,2023年12月25日)、《10:我的燕郊简史:微小说51题》(志愿者吴翰洁编辑,2024年2月25日)、《11:我的生平影记:徐克铎作品选集》(志愿者宋美琪编辑,2024年3月4日)。这些文集编好之后,就会打印出来,对于文学小组的成员来说,也有了一本属于自己的“作品集”,有助于鼓舞大家创作的积极性。有一些文集被图书编辑相中,正在审核、出版中。
2022年7月小付的二娃安琪儿出生,在怀孕和生产期间,文学小组暂时由马大勇、小海等帮忙召集,杂志也主要由他们几个负责完成。2022年文学小组出版了两本书《劳动者的星辰:北京皮村文学小组作品集》和《久别重逢》,这也是文学小组成立十年来最重要的收获。2021年10月世纪文景的编辑杨沁老师主动与我联系,她想策划一本皮村文学小组的作品集,杨老师写过一篇文学小组成员李文丽的非虚构作品,她也来讲过课,对文学小组的学习方式和小组成员的创作非常感兴趣。我后来才知道她也是一位写小说的作家,对文字很敏感。2021年12月世纪文景通过了杨沁的选题策划,我把文学小组这些年所有作品的电子版都发给了杨老师,让她从里面选一些文章,并推荐了一些创作骨干可以重点看一看,最好能突出文学小组的“群像”。杨沁选出了9个人14篇稿子,取名《劳动者的星辰》,这是一个很有诗意的名字,普通劳动者借文学之名,创作出更多有个人生命温度和时代感受力的作品。这些劳动者的文学“星辰”,既见证了大多数人的生活,又留下了丰富的时代声音。2023年3月,这本书获得第八届“单向街书店文学奖”,编辑杨沁带着施洪丽、李文丽、郭福来等参与了领奖。这本书出版一年多,在豆瓣的评分稳定在7.9分,我经常看读者的留言,感觉大家被这些朴实的文字、真诚的叙述所感动,很多人认为打开了一个“从未看到的世界”。
2022年12月初,十月文艺出版社资深编辑张引墨微信告知,范雨素的小说《久别重逢》已经印出来了,这本书的出版非常曲折。我记得有一次文学小组周六下课后,范雨素带来了一大摞她写的稿子,密密麻麻的信纸上,写满了大大的文字。范雨素和文学小组的大多数成员都不会使用电脑,稿子还是采用最原始的方式手写完成,就像这本书每一章的黑色插页都是范雨素的手稿,整本小说她写在不同的稿子上,都是按照这种方式来完成的。2018年,范雨素终于完成书稿,手稿有几大摞,稿纸的类型也不统一,每一摞都是一个章节,有的写满了正反面,有的是单面。我担心手稿万一丢失就麻烦了,先去打印社复印了几份,扫描成数字版。我和小付商量,先找志愿者把书稿整理成电子版。平时小付就经常帮文学小组的成员把手稿打印成电子稿,是大家的贴心人。《久别重逢》大概有六七万字,范雨素又补充了一些内容。为了便于推荐稿子,我把小说《久别重逢》和范雨素写的其他文章全部编辑成一本小册子,大概十多万字,陆续发给一些熟悉的文学编辑,后来都没有回音。这些年书号紧张,出书也不容易,更何况又是一位非职业作者,如何定位和贴“标签”都成为一个问题。每次见面,范雨素也很少问稿子的事情,她还是一边打工,一边偶尔写写文章。我也和范姐沟通,千万不用灰心,也不用怀疑文字的价值,总会有机会出版,既然写出来就已经成功了一多半了。2021年有一本知名杂志想写一篇范雨素的文章,也顺便采访了我。由于《久别重逢》的书稿还没有结果,我建议记者可否在文中多提一下这部尚未发表的小说,也可以把手稿的图片放上。没想到,2021年5月底《三联生活周刊》发表了《范雨素的真实与不真实》的非虚构稿件,十月文艺出版社的张引墨老师主动与我联系,想看一下范雨素的书稿。没过多久,引墨老师给我回话,她非常愿意策划出版范雨素的《久别重逢》,认为这是一本很有价值、又很特殊的书,她同为女性,从范雨素的文字中看出了女人的坚韧和通透。
2021年8月,疫情稍稍松快,引墨老师约我和范雨素到北三环的十月文艺出版社聊一聊稿子,顺便把出版合同签了。在一间出版社的堆满书的房间,我们聊了很久。我一开始有点担心书的字数会不会少,引墨和她的同事认为可以在装帧和排版上做一些处理。范雨素也与两位编辑说了很多。从出版之后的书中可以看出,张引墨和她的同事们下了很大功夫,她们对范雨素的书有很深的体认和把握。2022年6月引墨老师发来了图书封面,是一棵大桑树,有一只色彩斑斓的太阳神鸟环绕其间,带有童话和神秘色彩,这只张着嘴、自由飞翔的太阳神鸟也成为范雨素用文学来书写、来发声的隐喻,用她一篇文章的标题就是“我写,我在”。12月9日终于见到了书,有一种“久别重逢”的感觉。这是一本与范雨素的生命相关的书,她想把自己的一生都写到这本书里。正如这本书的名字“久别重逢”讲的是人与人的相遇、人与世界的重逢,这些相遇和重逢成为一种前世与今生的量子纠缠。范雨素经常说,相遇的都是亲人,这是她的人生观,也是世界观。这本书就像一个小生命,经过四五年的历险,终于与大家“重逢”在人间。《久别重逢》以个人家族史为线索,上接前世的日月轮回、脱胎转世,下承今生在人世间的四海漂泊。在这种碎片、跳跃和诗意的文学叙述中,范雨素书写了一部女性视角下的生命与历史之歌。范姐认为,人与人在世间相遇都是亲人,这体现在“我碰到每一个和我一样的弱者,就向他们传递爱和尊严”“我在北京的街头,拥抱每一个身体有残疾的流浪者;拥抱每一个精神有问题的病患者”“我休息时,照常领着我的两个女儿去赎罪,给所有得不到尊严的人一个温暖的仪式”。这种对他者的平等和尊重还体现在范雨素写过两篇关于记者的文章《2017,我采访了11个记者》和《我采访的记者》。作为被采访人,范姐反客为主,这些生产新闻报道的“隐身人”反而成了范姐的写作对象。这两篇文章逆转了记者与被采访者的权利关系,作为被采访对象的范雨素反过来“采访”记者,她以这种方式展现被采访者与记者的平等。借范姐的目光,人们看到这些生活在大城市的一线新闻记者也是不辞辛苦的劳动者,他们有的出身农村或小县城,通过考学来到大城市,同样面临着巨大的生活压力。我也听范姐说过,没想到记者挣的钱和她当保姆差不多。我也补充说,刚博士毕业那会儿,我挣的还远远赶不上范姐。
我本科、硕士、博士读的都是中文系,学的是现当代文学,可以说对20世纪文学非常熟悉,在参加文学小组之前,我主要把文学看成是伟大的作家和伟大的作品,不管是欣赏还是阐释,面对的是已经完成的文本。这些年参与文学小组的活动,改变了我对文学的基本理解。文学除了是作家创作的精神作品、读者阅读和阐释的文本之外,还具有社会组织和实践的功能,正如文学小组是一种以文学的名义组成的、松散的文学爱好者小组。文学小组的成员借助写作、发表,认识了更多喜欢文学的人,人们以文学的名义讨论家乡、性别、北漂、劳动等话题。文学也是一种能够积淀下来的媒介,一旦变成文字、发表出来,就能够让遥远的人们、未来的人们读到,从而产生深远的回响。最后,我想谈一下新工人文学的社会意义。一是,尝试重建文学与生活、文学与社会的关系,这里的生活指的是日常化的、现实的生活,因为劳动者有着丰富的生活阅历,这使得新工人文学作品中充盈着丰富的社会经验和生活细节;二是,发挥文学的媒体功能,文学是相对低成本、廉价的文化媒介,每一位生活在这个时代的劳动者只要掌握基本的文字能力就能创作文学,这使得在社会资源方面处于弱势的新工人有可能挪用和借用文学的语言来表现自己的所思所想,再加上自媒体时代,也使得文学发表和阅读更为便利;三是,新工人文学带有民间性、业余性和人民性的特征,文学小组的参与者都不是专业的作家,甚至也不奢谈能变成职业作家,他们的写作大多來自自己生命中的所见所闻,每一次书写都是生活的齿轮刻下的印痕。在这个意义上,新工人文学让劳动者从被书写对象,变成主动写作的文化生产者,创造了一种更具自主性、包容性的工人文化。
2023年初,文学小组的课堂恢复了线下授课,上课的地点搬到了皮村同心实验学校的图书室,这里平时主要是儿童们放学后进行亲子教育的地方,屋里的桌子和凳子都是为幼儿园和小学生准备的,我们坐在里面像是进入了小人国。同心实验学校的院子里有几棵泡桐树,开着紫色的花,古称紫桐,马大勇说,文学小组的发展进入了“紫桐书院”阶段。2024年1月6日,第六届“劳动者文学奖”颁奖典礼在同心图书室举办,来了很多文学小组的成员和志愿者老师。结束后,我们到皮村环岛附近的骨头庄聚餐,其间袁凌清唱了海子的诗歌《日记》、李文丽跳了刚学会的鬼畜舞、小海和张钰都朗诵了自己的诗歌,充满了欢歌笑语。在文学小组进入第十个年头,我们相信文学的长河会在普通劳动者的心里长久流淌。
张慧瑜,北京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研究员、博士生导师,研究领域为影视文化、基层传播、新闻社会史和非虚构写作等。出版专著《文化传播:转型时代的中国电影》《基层传播论》《视觉现代性:20世纪中国的主体呈现》《非虚构写作》等,策划、主编“新青年非虚构写作”丛书。
责任编辑 侯 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