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庆祥 师力斌等
杨庆祥(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教授):
今天是联合文学课堂的重启,也是同代人文学沙龙的第一次活动,同代人文学沙龙是联合文学课堂的升级版、高阶版,以后就第二期第三期第四期一直往下做,一切都是新的开始。今天来的朋友一部分是我們以前联合文学课的常驻嘉宾,以后欢迎常来同代人沙龙。时间过得特别快,已经有了很多变化,联合文学课的参与者主要是70后和80后,但是你看今天有很多是90后,我这一次就先开个场,以后的活动你们就轮流做主持人了。
《北京文学》一直在力推“新北京作家群写作”这样一个重要的文学写作群体,跟“新南方写作”遥相呼应,正好可以以此为题来做一次活动。我先简单把情况介绍一下,然后学术主持交给天成。
赵天成(中央民族大学青年教师):
同代人文学沙龙第一期,讨论的是一个非常重要、非常有意义的话题。跟以前大多数的联合文学课还不一样,今天是一次专题讨论,一起来讨论一个概念。我认为这个概念里面还有很多内容是可以展开的,比如说“新”“北京”“北京作家”“新北京作家”,每一个词语其实都有很多可以讨论的空间。今天到场的嘉宾,有这个概念的提出者,有像徐刚老师、杨庆祥老师这样给新北京作家做过整体论述的,也有像侯磊、婉京这种“原教旨主义”的北京作家,既是旧的、传统的北京作家,也是“新北京作家”,还有很多我们的“同代人”。所以我们是不是也可以把新北京作家理解为一个同代人的北京作家,理解成一个共同生活在今天这个时代的北京作家,就此进行相关的研究、相关的讨论。
师力斌(《北京文学》执行主编):
非常荣幸能跟庆祥老师合办这个栏目,第一期有象征意义。阵容这么庞大。一个特别好的平台,我们编辑部想来听听各位的高见,以便做得更好。
栏目连续推了12篇文章、12位作家。2024年我们又推2位作家。新北京作家群最大的两个疑点就是,第一,到底新在哪儿?跟老北京、旧北京、京味、京派这种百年历史上的北京作家有什么样的区别。第二个就是,北京作家到底是哪些人?是生在北京的作家,像侯磊这样土生土长的、所谓“原教旨主义”的北京作家,还是说外来的像郑在欢、张天翼,并不是北京出生,但是也在北京创作的作家;还是说不管出身何处,只要是写北京,或者说背景或眼光、视野是北京的,就算新北京作家。对这两个疑问,我们一方面内心很惶恐,我们考虑得周详不周详;另一方面我们也很自得,给批评家提出了难题。这个栏目不是水过地皮湿,也不是一蹴而就,它是一个持续的、相当长时段的、比较宏大的选题,会不断有新作品、新作家,对“新北京作家群”这一能指进行补充、演绎甚至是更新。原来想象的“新北京作家群”“新北京作家”形象和内涵,可能会不断地发生变动,这也是我们乐于看到的,这正表明了栏目的活力和包容性。
截至2024年2月,在发了这14位作家的作品以后,我对新北京作家群有了一个大致的判断。第一,它确实是新的故事,这些作品和原来老舍、沈从文、汪曾祺,旧北京、京派、京味儿,包括王小波、王朔等很多在北京写作的作家相比,故事都是不一样的,确实是全新的。像孙睿的《发明家》写明星的这种私生活,古宇的《人间世》写大厂企业在高校毕业生招聘中“断子绝孙”计划,刘汀的《野火烧不尽》写那种跨国的、跨文化的、跨地域空间的大开大合的人生经验,跟以前完全不一样;张天翼的《雕像》写雕像修复师,陈小手的《帘后》写开发廊的母亲的奇异恋情,常小琥的《中间人》写深度调查记者斗智斗勇的人生历险,涉及了许多案件,包括一些社会影响较大的案件。这些案件对他的作品来讲,都是我刚才提到的当下性的一种深化或者是文学化,他在审美的层面上确实上升到一个新的题材高度,这些作品都能给我们一种全新的经验、全新的故事,这是我觉得栏目开办以来能给我们提供的一些新东西。
我自己有一些不满足的地方,两位批评家杨庆祥和徐刚,在两篇宏论里面都提到了。杨庆祥从时间和空间上进行了探讨,包括历史的维度,全球视域,著名的作家与城市的这种互动关系,政治空间和文化空间的相互搏杀、相互消长的博弈。徐刚则探讨北京大文学总体性消失之后,到底什么是新的文学?京味文学有没有效果?在新的写作脉络里面它发挥什么样的作用?我觉得这些探讨特别好。徐刚还提出新的语言风格、新的景观、新的地域、新的地标,有很多新的提法,这都是我关注的。但是我个人在想一个问题,就是为什么我们大家对新北京作家群有一个总体的担心?在文学史的角度上,我们到底是否在审美的意义上,或者在文学经典的意义上,能够出现像老舍,或者是像沈从文,或者是像我们理解的,哪怕是新京味作家的这种作品,有没有这样的作品?它一出来以后,有一种霸权性的、能让我们体验到当代北京的审美层面,无论是时间上、空间上,还是历史经验、当代意识和价值观,这都是我在考虑的。我们古代历史上,写长安或者洛阳这种古都的作品里面,其实有一些成功的经验可以借鉴。比如说像卢照邻《长安古意》、杜甫《丽人行》,“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这些作品都有一个特点,将都城人格化,作为一个整体来观照,拎出特点来加以审美化,从建筑、服饰、美食、交通、山川、物产等方面观察。我最有感触的就是杜牧写的《过华清宫绝句》“长安回望绣成堆,山顶千门次第开”,“次第开”是物质层面的描述,“绣成堆”就在审美意义上给我们一种大都市的总体性描述。像孟郊《登科后》“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李白《子夜吴歌·秋歌》“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贾岛《忆江上吴处士》“秋风生渭水,落叶满长安”,都是这种审美意义上的总体性描述。正是由于历代以来类似的审美性叙事的不断累积,才诞生了我们所熟悉的那个著名的文化能指“长安”,它已经不是单纯的地理概念,而是容纳了大量的历史记忆和文化情感。城市审美化叙事的传统再往前推,像东汉班固《两都赋》,洛阳和长安两个都城,有大量的审美观照,他当然也是在庆祥兄的意义上即政治空间的层面上来叙述,当然班固的出发点是为了强调东都洛阳要比前汉长安更具有合法性,这是最重要的地方。他的写法给我们一种对于都市经验的审美意义上的参照,我们后代写都城,包括邱华栋写《北京传》,怎么从一个宏大的角度来观察一个都市?空间上、审美上、文化上、价值观上,尤其是政治和历史,这些系统性的观察,如何上升到一个审美层面,新北京叙事立得住的可能性才会大。班固的《两都赋》,作为一个经典是成立的,能让我们在回望历史、回望这些历史上的都城的时候——其实这些都城它已经不存在了,我们只能是靠想象,靠相关文字来想象这些都城,但这些想象是有效的,我们后世的写作会不断地吸取它的营养,或者说受它的影响。
新的北京叙事在文化、地理、时间、空间这些方面,和旧北京叙事的对话,在什么样的意义上能够达成,有没有这样的作家和作品?可能政治历史也好,时间空间也好,最终还是得在审美的意义上达到一个这样的写作,尤其是经典性的写作。今天特别想聽诸位批评家的高见,给我们以指点。
张颐雯(《北京文学》副主编):
师老师说得很全面了,我就从我工作过程中发现的一些问题、一些想法出发跟大家交流,希望大家出主意想办法,从学理的角度对新北京作家群进行梳理和阐释。我们做这个栏目是因为在编辑过程中,发现了一批在北京生活、在北京写作的中青年作家。我们在一个很长的时段关注他们写作的过程,追踪了他们写作的发展,到现在认为这批作家应该可以成立,可以集体亮相了,就开办了这样一个栏目。
当时我们给了他们一个粗浅的定义,他们中既有在北京用北京话写作,结合北京传统和城市生活的新京味作家,就比如说我们的同事侯磊,比如说石一枫和孙睿的一部分作品,还有一些可能大家不太熟悉的作家,例如毛建军的作品,他是一位医院的退休工人,他的作品书写老北京城南故事,我们把他们作为一大类。第二类,是以北京作为精神背景,能够融汇多种文学经验的新北京的书写者,这个代表人我们想到的徐则臣老师,他的《跑步穿过中关村》,他后来的《耶路撒冷》《北上》,他作为一个新北京的书写者,是很有代表性的人物。包括文珍,包括今天到这儿的刘汀老师,到北京求学留在这里的,都是新北京的代表。另外,我们还想到阿乙和郑在欢,他们长期在北京生活,但是写作的主要对象是他们的故乡,他们从北京这个视角去打量他们的故乡。这一批作家应该是新北京作家群的第三个部分。
我们希望涵盖更多的在北京写作的作家,发现他们作品的意义,他们的作品和北京深刻的关系,和中国文学史、北京文学史的深刻关系。在这样的一个基础上,我们做了这个栏目。在编辑阅读这些作品的过程中,有几个特征越来越突出。一个是文化上的特征,北京的京味作家和历史传承与今天的现代大都市的融合。二是全球化的特质,比如刘汀老师在我刊发表的《野火烧不尽》。特别是徐则臣老师,他这两年写了一批具有全球化视野的短篇小说,处理了大量的海外经验,我们杂志发表的《玛雅人面具》,用一种回归中国传统的方式讲中国人在拉美。他最新的作品《手稿、猴子,或行李箱奇谭》,是一个中国人在印度新德里的故事。徐则臣老师在这几年的转型中,特别突出的就是全球化的特征,包括他的长篇《北上》,也有很多涉及中外交流的问题。
再有就是反映当下生活。比如师老师提到的孙睿,他的小说《发明家》第一次出现了狗仔队这样的职业。另外一篇《人间世》,写的是北京的互联网大厂里面的人事斗争,个人如何与一个巨大的资本世界抗衡,也是一个非常具有当下性的作品。
我个人认为还有一些潜在的特点。一是现实主义成为期刊写作的主流。我们也有一些先锋作品和架空作品,但是现实主义的比例占了绝大多数,当代的中青年作家更热衷于用现实主义的方式来表现今天的生活。同时那些先锋写作或者架空的写作,还没有看到出现更新的超越于之前写作的新元素。二是在当下的写作中,家国责任、主流价值观正在回到文学作品当中。从20世纪80年代一直到先锋小说,到后来的韩东、朱文再到王朔,他们的姿态其实是一个解构的姿态,而这一波作家更多在生活的困境中努力寻找价值。比如《发明家》中主人公最终回到家乡,要寻找人生的价值。包括我们最近要发表的关于深度调查记者的故事。这个记者也是在中国社会的最前线、最基层,努力寻求解决办法,寻求社会进步的人物。
这里再提出我的问题。一是如何界定新北京作家群,像乔叶这样的作家,她是很晚来到了北京,但是她的代表作《宝水》是在北京出版的,在我们的作家群中是一个什么样的位置?包括李洱老师、邱华栋老师,他们早已成名,但新近又写出了《北京传》。他们这样的作家如何去归类?
第二个问题是,我们发表了十四篇作品,没有一篇跟北京的乡村有关,以前的北京乡村作家,有浩然、刘绍棠,有很多知名的分量很重的作家,但是在今天的北京作家里面,我们找不到一个代表作家和代表作品。应该如何思考这个问题?
第三个问题是北京底层生活其实也是被严重忽略的,因为我们一直在强调我们的都市化和全球化,真正的话语权是被新北京人把握的,这是个事实。这里的底层不是指范雨素这样已成名的外来打工作家,而是底层的北京人、南城老北京人,他们数量庞大,但是在今天的文学作品中基本是消失的。
第四个问题,杨庆祥、徐刚老师谈到当下写作的全球化问题,那么,北京作家如何在这个问题上区别于其他地域的作家?它跟南方写作,跟浙派写作,和广东、东北写作有不同吗?北京与其他地区的问题是否趋同?包括当下性作为一个重要特质,在当下面临的问题上,北京和中国其他地方有非常大的重合。可否找到北京与其他地域之间的差异?这是我在具体阅读作品过程中产生的困惑。也希望大家在之后的讨论中能够给我们提供更多的理论资源。
杨庆祥:
刚才张老师说到北京底层都说南城。北城、西城没有底层吗?
张颐雯:
有,但是南城是最经典的,最有代表性的。旧时代卖鱼的、杀猪的、拉车的都是南城人,西城、北城更多的是外来者,比如考进京城当官的,到现在依然有这个倾向。相关的书写我们是找不到的,沉默的大多数吧。常小琥算一个,他的作品部分涉及了这个问题,但是这一类作品中优秀的确实很少,这很值得思考。
侯磊(青年作家、《北京文学》编辑):
各位老师好,就2023年“新北京作家群”的稿子来看,散文只有一篇——杜梨的《香看两不厌》,写作者在颐和园上班的过程中,与颐和园之间的相关故事和情感。我给她写过一个短评。我在想,未来新北京作家群的散文和非虚构方面要有怎样的写作和发展方向?往后要怎么写?我所对标的、所想到的一个作家,是本雅明。
本雅明是一位“新巴黎作家群”中的作家。雨果、巴尔扎克可能是属于“老巴黎作家群”的。先对他进行“降维阅读”——不想他的作品里面有什么哲学、思想性,先把他当一个散文家,就钻他的文本。他每一篇怎么写?他先写什么、再写什么?第一感觉是:本雅明特别具有马克思主义视角。但他从来没用马克思主义的那些词语,他自己创立了一个话语体系,发明了好多“文科生的黑话”,比如“巴黎拱廊”“游手好闲的人”“孤独者”“迷宫”,等等。这些都是他提出来,或者说他在前人的基础上找的词。他是一位文体家,给自己找了一套写作的方法。他打开了文本的内部——比如他论一篇小说,写这个小说的作者和人物,接下来几段开始用这个小说的人物进行散文创作,并始终游走于19世纪的巴黎。在此可以引一段他的《波德莱尔笔下的第二帝国的巴黎》:
人群的游手好闲者在他漫游到很晚的时候,便停步在某个仍有很多顾客的百货商店前。他像熟门熟路的人那样转来转去。在坡的时代有多层百货大楼吗?这无关宏旨;坡让这位心神不安的人在市场消磨一个半钟头左右。他走进一个又一个商店,不问货价,也不说话,只是用茫然、野性的凝视看着一切东西。如果拱门街是室内的古典形式——游手好闲者眼中的街道就是这样的——那么百货商店便是室内的衰败。市场是游手好闲者的最后一个场所。如果街道一开始就是他的室内,那么现在室内就变成了街道。现在他在商品的迷宫里漫游穿行,就像他从前在城市这个迷宫里一样。坡的小说既有对游手好闲者最早的描写,更有对他结局的概括,这是极精彩的一笔。
我們试着看他如何在这里面开始创作。他的散文就像给读者搭建迷宫,然后带着读者在迷宫中游走,营造完这个庞大的迷宫以后,他又能走回去——在纸上带着读者漫游,然后又扣回去。这是文本内部打开的问题。
还有本雅明真正写巴黎这个城市,他没有直接写巴黎,而是通过找关键词的方式找细节。找到一个关键词以后,再找前人的作品或者一些文化现象寻求支撑,如当时的博览会,当时的巴黎的市政建设,等等。这些方式对现代的城市学都有启发。我们不是说要像他一样写作,而是打开思维,在笔下打开一座城市。你进入一个城市、一个作品,写新北京,不是刻意来写的,而是看你正好能跟这个城市的哪些方面对上话。这一点一旦打开了,写北京就可能是千变万化的,哪里都可以写,不用纠结于文体、主旨、方向,等等。这是本雅明写作的高明之处。
巴黎和北京有一个比较明确的城市建设、城市变化的时间点。现在看到的巴黎不是古代的巴黎,而是19世纪的巴黎。巴黎的五层楼——有一个灰蓝色斜顶的阁楼,人们搬家是从那个楼的窗户往下来回吊家具。这种楼都多是19世纪造的。当时巴黎在拿破仑三世的统治下,授权给奥斯曼男爵,对巴黎城市建设集中进行了大拆迁,修建了巴黎歌剧院,修建了许多新的公园、教堂、广场,还修了一个埃菲尔铁塔。把15世纪的房子拆了一大半,改建成现在以凯旋门为中心的城市格局,拓展了城市的公共空间,这些公共空间是现代都市的概念。当时的文化人都反对建埃菲尔铁塔,比如莫泊桑、小仲马等。莫泊桑经常跑到埃菲尔铁塔底下喝咖啡,说这样我就看不见它。北京也有比较明确的拆迁经历和环路的扩充——二环、三环、四环一圈圈地扩充,大量将南城的老房子改成现代化的楼房小区,把经济中心放到东三环,把教育的中心放到了西三环、西四环,北边在建设高科技园区,在东边的通州区建城市副中心……可见巴黎、北京都有比较明确的拆迁过程,以及城市经济中心的位移和变化。同样,巴黎、北京都是移民城市,都有一代代的移民在此生活,并且都是很多重大革命性的历史事件的发生地。所以我选本雅明和他的文章作为一个例子。他的作品容易进入,但里面藏着东西。这种经典耐读的文本里面藏了很多东西,不是说读了一遍就能全部发现,它可以再作多角度的阐释。
说回到新北京作家群,比如周晓枫老师对于女性内在的开掘。她写女性的身体,写自己个人意识的成长,甚至写成长中遇到的骚扰,写养宠物时与动物的关系……作品非常犀利和敢于开掘。还有宁肯老师有一个同题文体上的试验。他多年前写了本附有大量摄影照片的散文叫《北京:城与年》,现在新出了一本叫《城与年》的小说,其中部分题材以前写成散文,现在用小说的文体重新创作,这是一个长达数年的文体试验。他们二位都是“新散文运动”中的重要作家。所以说,新北京作家群未来的散文创作任重道远,希望在发掘新北京作家群散文的过程中,能够发现更多的新人,在散文创作上能有一些更好的推进。
赵天成:
好,谢谢三位老师。三位老师的意见都非常精彩。师老师提到了两点,我认为非常重要。一个是“新北京作家群”这个概念,实际上有非常大的包容性、丰富性,也就是还有很多的可能性。第二点就是,从师老师的发言当中我们发现,任何一个像“新北京作家”这样的概念或者命名,它和作品之间都是互相充实、互相建构的,二者是缺一不可的。如果只有概念,没有一些有重量、有分量的作品支撑,这个概念最终是落不实的,所以最后师老师还是把问题的重点落实到文学的“经典”“审美”这个层面。这也给我们提供了一个共同的课题:如何用我们的写作来给“新北京作家”提供更多扎实的内容,即可以在文学史、历史的层面经受时间检验的那些东西。
张颐雯老师的重要文章里面,提出了一个对新北京作家的分类——虽然是初步的,但其实非常清晰。三种类型包括新京味作家、以北京作为精神背景的作家,还有在北京写故乡的作家。其实这个分类里面有中国文学、世界文学当中的一些基本问题。比如说在北京写故乡——徐刚老师的文章里面好像也提到了,就是一个鲁迅命名的乡土文学和侨寓文学相互之间的关系。而以北京作为精神背景,就正好与刚才提到的张老师的文章题目有关——《北京的巴尔扎克们》。北京和巴黎在我们今天的讨论当中,其实有很多相似性——不一定是绝对意义上的相似,而是一种互相参照的相似。侯磊提到了一些可以参照的角度,比如它们都有拆迁,都有重建,都有城市中心的迁移。我觉得,我们首先能够想到的北京和巴黎的相似性,还是它们在文化、政治空间当中的那种分量。很多写巴黎的书,比如《旧制度与大革命》,奥祖夫的《小说鉴史》,都谈到了巴黎和法国、巴黎和外省之间的关系。他们说在法国,尤其是在政治和文化的意义上,所有的思想动力都来自巴黎,所有外省人都得先看看巴黎人在干什么,然后再跟着去模仿。这是巴黎的形象,和北京不完全一致,但是我们可以看到很多可供讨论的关联性。
侯磊老师主要是从散文的角度来谈,其实他本身就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写北京的散文家。他前几年出版的《北京烟树》,我给一些圈外的北京朋友看过,他们都觉得很亲切。里面很多内容写了北新桥一带,那就是他长大的地方。书里面对于北京的风土人情,对于北京的城市空间分布,南城、北城及其变迁,都非常充分,由亲身经历总结出来的体验。我觉得侯磊给出了一个非常重要的贡献,就是他说本雅明是“新巴黎作家群”的重要一员。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到,不仅北京和巴黎之间是可以比照的,“新北京”和“新巴黎”之间也存在某种参照关系。我觉得更重要的是,侯磊虽然是在谈散文,但是他把本雅明当成他讨论的对象,实际上扩充了散文的概念,把所有的哲学、思想写作都归之于他所说的那种散文写作。这实际上弥合了我们今天的沙龙中间一个看不见的界限——写作者和评论者的界限。原先在他发言之前,我还觉得我是一个评论者,新北京作家的评论者。但当他提出本雅明也是一个写作者时,我们就发现我们其实都是写作者,都是以各种方式的写作来参与到新北京作家的写作当中,我们只不过是不同形式的书写者。
张颐雯老师提出了四个非常好的问题。这四个问题是关于如何界定新北京作家群的,我总结大概是这样:第一是作家群体内部的中心和边缘的问题。有一些像乔叶、邱华栋这样比较难以界定的作家,我们怎么来处理?第二是城市与乡村的问题。虽然北京今天看起来是一个大都市,但是在中国现当代文学的意义上,尤其是现代文学的意义上,它其实是乡土精神的寄托——尤其是在鲁迅界定的“乡土文学”到“京派”的概念之间。第三是底层和精英之间的关系,以及老北京人和新北京人这两个文化群体之间的关系。第四是全球化和地域性的关系。具体来说,就是如何能够提供具有具体的地域性的全球化内容。所以,接下来我们就交给两个作家——刘汀和婉京。他们两个的写作都是在关于新北京的空间意义上提出了很多思考。刚才几位都提到刘汀的作品《野火烧不尽》,里面有非常多的空间转换,所以我们听听他的“夫子自道”。婉京本人也有过很多空间转换的经历,而且我看她履历的时候特别感兴趣的一点是,里面提到她出生于北京解放军总医院。(周婉京:不知道这个是谁写的。)所以在她本人的空间转换当中,北京是一个起点,而不是终点。我们刚才讲到的外省和巴黎的关系,在巴尔扎克们的写作当中,巴黎始终是空间迁徙的终点。而在我们的新北京作家写作当中,北京可能是起点,但一定不是终点,这也很有意思。我们听听他们的想法。
刘汀(青年作家):
我们这个话筒特别好,像接力棒,每个人把自己的这一棒争取跑好一点。今天的作家代表侯磊、婉京和我,他俩都是老北京,只有我是后来到北京的,像是一个“被收养的孩子”,我被放在新北京作家群里,既开心又忐忑。今天只想谈几点想法,第一个是现在我们对于时间的期待或者认识,已经逐渐地淡化、消失,并转移到空间上来了。最重要的一个问题是,我们对于未来的想象已经基本终结,我们的未来已经“不存在”了,它已经成为现在,或者未来已经被空间化了,我们对未来的想象已经从时间想象变成对空间的想象。从整个世界格局上来说,前些年有关全球化的地球村认识,也正在被新的地缘政治代替。回到文学层面,这几年新东北、新南方、新浙派到咱们这个新北京作家群,大家对于地方性的强调,我个人认为也是这个大背景下的一个反应,因为时间性的削弱,只能回到空间表述上来。当时间基本上没法讨论,甚至连历史有很多东西都不能讨论的时候,我们只能回到地方上来,而且是当下的地方性。不管是新东北还是新南方,或者今天谈论的“新北京作家群”,这些话题都具有相当的必要性。所以《北京文学》做这个工作,从编辑的角度来说,我觉得也是特别必要,而且应该是有效的一个工作。
第二个我很想说的是对于“新北京作家群”概念的一点认识。我们一定程度上不能拿原来对于一个写作群体或者写作风格等等的命名方式来处理它。我覺得它可能有三个特点。第一个就是它的及地性或者在地性。它就是跟北京这个地方有关的,刚才张颐雯老师的文章里面提到过,一部分作家跟北京的关系就是一个在地性、及地性的关系,他们在此处,在北京。第二个,我觉得从时间上来讲就是一个共时性,是“同时”存在于这里的那部分作家,我们在此地共享同一个时间。第三个我特别想提到的就是它应该具有流动性或者开放性,这是基于前两点来说的,比如哪一天我不在这儿生活了,我就不应该是“新北京作家群”了。就是你不能说这个人因为在这儿生活、在这儿写,他是“新北京作家群”的作家,之后这个人就永远是“新北京作家群”的作家,我觉得我们的概念一定要有流动性。因为在定义“新北京作家群”的时候,它就面临着这样的局限,所以我觉得流动性可以纳入各位批评家对于“新北京作家群”的考量的可能性里面来。它和原来不一样,原来可能是以某种文学风格命名的,你走到哪里都是这种风格,但如果以地域性来命名,又不是依附于真正的地域身份的话,就应该具有流动性。
所以,我又想到一个方式,就是我们在讨论“新北京作家群”的时候,可以有意识地换一个角度:新北京作品群。甚至说我们从作品的角度和作家的角度互证的时候,才可能找到代表作家,或者师主编刚才期待的代表性作品。不管哪个文学命名,如果没有代表性的作家和作品,那这个命名都可能被质疑。
最后我想说的就是,作为写作者,作为作家,被杂志放在“新北京作家群”里,我必须得很坦诚地表明我的立场和观点——这也是我刚才为什么说要具有流动性的原因之一,就是完全从写作的角度来说,我的立场和观点就是“渣男三原则”:不拒绝,不主动,不负责。不拒绝,是因为我觉得写作者不可能自我命名,命名都是外来的,当你被一个名签标上的时候,证明你的作品里可能包含这些特点,如果你做出一种坚决否认的姿态,其实也是一个自我否认,我觉得也没必要的,是很小家子气的。不主动,就是我不会过于去自称是一个“新北京作家群”作家,或者我一定要写什么样的作品。不负责,就是我肯定不会以“北京”作为自己的写作目标或者可能性,我的写作一定还是基于我个人对于整个世界的认知和理解。刚才师主编也说了,就是要写得更开放、更开阔、更有世界感。整体来说,我对于这个概念和咱们讨论的话题就是有这些浅显的认知。然后我跟大家一样,不管作为读者、编辑或者是一个从业者,我也期待着哪天横空出世一部有关当代北京的真正的经典作品。类似于《繁花》,现在王家卫的电视剧一出来,不管评价如何,上海在一个时段内都会显出清晰面目,我觉得北京可能也需要这样的一部作品,我们当然期待的就是《北京文学》培养出这样的作家作品。
周婉京(青年作家):
我接着刘汀刚刚讲过的“空间问题”和“北京生活”,来讲一讲我作为90后是如何来审视自己“北京作家”的身份,以及如何书写新北京或老北京生活的。我和侯磊老师其实是标准的“旧北京作家群”,也就是“生在北京、以北京话为语言、书写北京生活”的那么一类人。但我们写的又其实是北京当代生活,越写越发现这个当代生活有反身性的东西,让你不得不思考,此时此刻你与北京的某种内在关系。我就以正在创作的小说《福禄寿》为例,谈一谈看法,小说讲的是一个1927年的北京故事,跟空间性很有关系。
刚才听了各位老师的发言,颇有点恍然大悟。我发现,我们当下的时间有可能被悬置了,所以在某些节点,我们不得不转向空间的探索,有许多的大家其实都是先归整关于“空间”的概念,再逐步去确认“时间”的概念。这有点像是我们先确定在某一个城市扎根,然后,我们才在这里开始了时间,有了我们的生活。刚刚侯磊老师提到本雅明的“拱廊街计划”,也是同样的情况。我也觉得特别荣幸,今年的第一次开会,就来这个“新北京作家群”的讨论,因为我们既能感觉到一个同代人的时间,也能感受到我们在北京,作为北京作家,在北京这样一个流动的城市能够找寻到一种同代人的共时性,我觉得这点是特别棒的。
很有意思的就是从结构上来讲,北京是一环套一环的,这是当下的北京的情况,但在过去来讲呢,人物都在四合院里,所以我今天早上特意把它做了一张图打印出来。
《福禄寿》会以中国的空间来讲中国的故事。那么,这6个人物也会带我们去看看北京的空间关系,包括四合院、胡同以及更大的空间——四九城。
这个城市规划真的很奇怪,必须得有个中轴线,也必须得有一个四平八稳的长安街在这儿织着。有一句北京话叫“你怎么找不着北”,但是在北京如果你是个找不着北的人,你真的挺有点不着四六的。在过去,老北京是四九城的关系,四城是内城。四城之后有九个城门楼子,比如说老舍先生写的正阳门,这是其中一个门,就是现在我们知道的前门。
我这儿有一张1936年的北京地图,提供一种关于北京的空间感觉:
看一下这张地图——护城河;四城,也就是天安门、地安门、东安门、西安门;九城,当初的城门楼子还没拆,像是我们说的前三门——顺治门、前门、哈德门都非常清楚。后来我才知道,西单之所以叫“西单”,是因为它是单一个牌坊,而西四呢有四个牌坊,所以它叫“西四”。
这是我的这个小说里边大的格局空间,然后小的格局空间是刚才给大家看的那个四合院。这两个空间是相互嵌套的。
我写的其实就是一个历史的瞬间,一个历史的失落、震荡、慌乱的时刻。一个旗人家庭在一个四合院的结构当中,既经历着外部的政治性的变动,同时也经历着家里各人心里的落差。
北京春天的沙尘暴,或者平时的这个所谓的“地气”。同时呢,北京也有另一种气,那就是“王气”。北京是一个政治化的空间,于是乎,“王气”和“地气”如何在《福禄寿》这个中篇小说当中同时处理,是一个十分棘手的问题。我的写作,必须有能力把我的人物和故事建构成一种能够连接“上”与“下”的通道。
我现在的一个方法是通过塑造“大姑奶奶”这类既有满族勋贵气质的女性形象,同时也有她个人接地气的苦难史的这么一个任务,来接通了一下两种气。
还有一个是写了一个坏人,一个投机倒把的“打鼓过行”的混子。我也想试试,用第三章的这个坏人,看看能不能把这个“王气”和“地气”中间接通一下。
第三点就是北京的语言有官话、有土话,北京每个城和城之间是不一样的,就是城区之间是有黑话的。然后另外一个语言就是京戏的语言。
现在我觉得那是一种如梦似幻的语言,既真亦假,非真非假的那么一种语言。
我觉得如果要写当代的北京,必须得先从旧的文化和旧的东西里去提炼一个新的方法。是能够激活当代北京的一种书写,就是它肯定是从以前的一个建构,到再解构,之后再重新重构的这样三层过程。
还有一个问题,法国哲学家保罗·维利里奥讲过,“其实现代性的问题从来都没有消失。只不过是当代生活加速了现代的风景,让这些问题变模糊了,但它从来没有消失。”所以我回到1927年的北京,我希望让问题重新浮现,这样我就能够去摘取或者提炼一些东西。
最后我讲讲自己的一点小理想。我很长时间在海外生活,2017年回到北京之后,我开始就想我是谁。因为我一直都是一个局外人的生活,所以我看北京呢,有的时候经常是从我笔下的外国人,还有包括从我笔下的一些局外人的眼光去看,我一直不敢直视北京,所以现在好像胆子慢慢地大起来了,可以正视北京,也可以直面自己惨淡的生活了。
我想引用纳博科夫评论托马斯·曼的一句话,说他是个小作家,但他老想写大故事,写得还挺差。这句话其实是一句褒奖。因为在纳博科夫那里,“写得差”永远比“平庸” 要好。纳博科夫真回了一个词儿——“Mediocrity”,他说托马斯·沃尔夫“平庸”。我的理想也是要拒绝平庸。我希望用这种既接王气又接地气的方式把我的北京性带出来,写我的祖辈经历过的北京,同时尽我所能去远离平庸。
赵天成:
刘汀老师讲到时间和空间,很重要的一点就是为什么从时间向空间转换,因为未来性被空间化,时间被悬置。那么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实际上也是一种权宜,在目前的条件下我们只能来进行空间的讨论。而周婉京把这个问题变得非常具体生动。婉京、侯磊都说自己是旧北京作家,我觉得应该叫老北京作家,从老北京作家到新北京作家。婉京结合自己正在创作的一个新作,谈到里面的空间性。其实婉京身上的地方性特别亲切,而且特别有特点,一个就是方向感特别强:东南西北,四合院里面的东南西北,四九城里面的东西南北、整个城市的东南西北。还有跟这个方向感相关的,她说空间是时间的duration,也就是和空间的方向感相伴随的,时间的速度感,对于时间的速度感的敏锐性。还有一个是对这个“气”:上面的王气,下面的地气,地上的土气。今天北京比較多见的是雾霾,但是北京以前雾霾很少,都是沙尘暴,一百年以来都是沙尘暴。鲁迅写《野草》,有一篇最后就是“灰土,灰土,灰土……”“灰土”就是刮了沙尘暴。这些气卷在一起,同时又与速度感和方向感合在一起,所以我也是非常期待婉京的大作。
徐刚(中国社科院文学所研究员):
周婉京刚才说了一点,我觉得非常重要,就是说咱们今天讨论所谓的“新北京作家群”的“新”,它其实不应该脱离过去的传统,应该是从传统中破茧而出。我觉得这个非常重要,我不知道力斌主编有没有把他们的稿子赶紧预定,这个不能错失。就是如果说咱们北京要产生自己的这个《繁花》,当然我个人觉得《繁花》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作品。如果说有这个作品,那这个作品它应该长成什么模样?我觉得大概可能会长成刚才婉京老师谈的这样。
杨庆祥:
如果写成一个中篇就有点可惜了,因为感觉现在是一个长篇的架构。
徐刚:
对,可以往一个长篇上去做这样的一个架构,当然现在流行的比如说小长篇其实也是可以的。所以我刚才听得特别激动,加上确实也是第一次见婉京老师,当然也很激动。其实因为我写了一篇小稿子,在这个地方其实也是想听各位更年轻的一些朋友来批判。但是因为时间关系,我想跳脱开我谈谈几个小的话题。最近陆续参加各种活动,就是经常有关于比如说新东北写作、东北文艺复兴,还有新南方写作、新北京写作的讨论,然后会不断地有一些讥讽的声音,就说这是新的地方的割据;然后就有朋友说他要把东部五省联合起来搞一个“新东方文学”。所以这里面就会有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就是说东北人谈论这个新东北写作,南方人在谈论这个新南方写作,然后我们这一帮新北京人在讨论新北京写作,这会有一种瓜田李下的嫌疑,就是说你要为这个所谓的地方性写作的一种狭隘的地方性来辩护。
但是最近我看到黄平兄和唐诗人的一个对话,他这个文章叫《“地方”不是终点,而是道路》,我觉得写得非常好。黄平是新东北写作的一个辩护者,他里面谈到一个观点,他要阐明自己不是在为一种狭隘的地方性做辩护,那他所说的新东北写作其实在谈论什么呢?是在谈论作为普通人的尊严的一种写作方式。所以他说,我说的这个东北文艺复兴,不是说我要为所谓东北的地方文艺做一个复兴、做一个辩护、做一个召唤,而是要为普通人尊严而写作的这种写作方式做辩护。所以我觉得这里面其实有挺有意思的一个点。另外新南方其实也是这样,它不是为一个狭隘的、南方的地方性写作做辩护,而是为区别于我们主流美学的一种异质性美学做辩护。
所以今天我们在讨论这个“新北京作家群”的时候,我们究竟在谈论什么东西?我们刚才讨论了很多,我们永远在做加法。这个作家可能是新北京,另外一个作家可能也是。但是这里面新北京究竟是什么?我们在谈论这个东西的时候,我们在究竟在谈论什么?
其实刚才颐雯老师谈到很多新北京写作的各种层次,作为乡村的北京,然后作为平民的北京的写作,另外一个是作为全球化时代的北京,它有不同的层次。另外一个,其实刚才侯磊兄突然提示我,我们永远在讨论小说北京或者是北京的小说,那么侯磊提示我们,它可能还有一种散文的背景。我刚才看见庆祥的这本新书,它前面的其实大量是诗歌,那我们知道庆祥老师写了很多,比如《我选择哭泣和爱你》,那么是不是有一种这个诗歌的北京?刚才力斌兄说范雨素,那么有没有非虚构的北京?所以北京也有不同的体裁,不同的层次。
但其实那个文章里面我谈到了一个问题,就是说过去的这样的一个所谓的“京味儿”的传统,今天其实已经消失了,因为承载“京味儿”的社会生活已经消失了,我们今天很少再去讨论所谓的胡同和四合院。另外一个就是作家队伍的消失,我们今天看到除了侯磊老师和王军老师,很难看到一个土生土长的北京人,对所谓的京味儿的传统承担一种道义上的责任,他不会去承担作为京味儿的一个传统,不承担道义上的责任。所以这样一个东西它其实已经消失了。
我们今天要讨论所谓的“新北京”,其实在梳理它的“新”的时候是很好梳理的,我在文章里面梳理了四个层次。但是它有没有一种总体性?因为传统其实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东西,它有双面性,它是一柄双刃剑。传统一方面对我们来说是一个沉重的包袱,我们作为年轻的一代人,永远要甩掉这个包袱,只有甩掉这个包袱之后,我们的创作才会更加自由,我们才会有更多新的东西出来。这是一个层面,然后我们确实也看到了很多很多的“新”,我在我的文章里面梳理了四个大的方面。
但另外一个方面,你会发现传统它又是一个特别温暖的、具有向心力的、有一种召唤力的力量之源。所以我们今天其实把这个“京味儿”的传统成功地甩掉之后,你会发现又缺乏一种新的具有感召力、具有向心力的东西来承载我们。如果说“新北京作家群”是一个旗帜的话,那个旗帜究竟意味着什么?我们今天其实恰恰缺乏这样的一个东西,我觉得这样的东西需要我们通过创作和评论共同来完成。
刚才其实婉京老师谈得非常好,是不是有这样的一个东西,它其实是新和旧的结合?这样一个新的东西从旧的废墟上重新建构起来,或者是重新又破茧而出。这个东西它目前到底长什么样子,我们可能还想象不出来;但是需要我们通过创作和评论去不断地建构,建构所谓的“新北京作家群”的新的传统。这不是自然的传统,是被建构起来的,这个建构的工作,其实就是交给我们在座的人去完成的。所以我从这样一个意义上来理解“新北京作家群”,理解它的“新”和它的总体性。
樊迎春(北京大学文学讲习所青年教师):
今天这个标题至少有两种理解方式,“新北京”作家群、新“北京作家群”,但不管是哪一种,除了刚刚各位老师都提到的和老北京作家在题材、年代、风格、语言等层面的不同之外,我觉得这一群体首先应该捕捉的是真正的大时代的问题。杨老师在他的文章中说,“新北京作家群”应该“作为北京加速现代化历史进程的同时代人对之进行同时性的书写和记录,并在这一书写和记录的过程中建构新的现实感、历史意识和价值观念。”我在这里也想回应一下这个问题,我恰恰觉得北京可能已经不是处于“加速现代化历史进程”,而是处于“后现代化历史进程”,这是经济不再那么加速發展时期的北京,这是后疫情时代的北京,这是被新媒体新媒介全面席卷的北京,这是大多数人都在默认一种犬儒生活的北京,而在这样的北京进行写作的作家写出的故事,可能才是真正的“同时代人”进行的“同时代性”的书写和记录。
我这里当然不是说写历史不重要,但书写久远历史的人太多了,我也一直对资深作家盘踞文坛多年专写大历史的现状表示忧虑。当我们回头去看五四时期的文学、抗战时期的文学,它们其实都是真正的即时性、时代性的呼号,哪怕是80年代的伤痕文学、反思文学乃至寻根文学、先锋小说,其实都是在面对真正的当下时代,捕捉时代情绪,建构属于那一时代的情感结构。但今天我们读最新的期刊,我总是在寻找,到底有谁在书写我们身处的时代?到底有谁在认真捕捉我们当下真切的感受?到底有谁在处理我们这个时代的伤痕?当然,作品的创作、修改、发表周期等原因,使得文学创作一定是具有延时性的,但我常常听到的观点是当下发生的热点事件,明年再写出来就过时了,我一直觉得这是非常糟糕的观点,真正好的作品,真正被把握的那些问题与感受,那些关切我们精神困境的东西应该是永恒的,那些无法被写进新闻联播,无法被写进历史教科书,甚至无法被写进我们的公众号、短视频的东西,应该得到文学化的处理。“新北京作家群”首先应该担负这样的责任,在所谓的我们这个时代的地理与精神空间的“中心”真正形塑我们这个时代的现实感、我们的认知与情感结构。换句话说,“新北京作家群”最应该推进真正的“文学的历史化”与“历史化的文学”。
第二点是我们始终不能回避的地域问题。刚才很多老师也提到“外省人”(provincial)的概念,这一概念最早出现于曾是欧洲中心的法国巴黎。恩格斯曾直接指出巴黎人只对巴黎的事物感兴趣,认为巴黎是世界的中心。占法国国土面积2%,人口却占总人口20%的巴黎将巴黎之外的所有地方称为“外省”。我们今天虽然不会说北京和外省,但我们都知道我们心中有一个北京和其他省市的天然划分,师力斌老师提出审美意义上的“新北京作家群”的创作,张颐雯老师提出“北京的巴尔扎克们”,那么真正具有北京地域特征,或者说,具有“北京性”的文学应该是什么样子的呢?我觉得应该对北京进行“去中心化”与“中心化”的双重建构。我说的“去中心化”是指将北京“地方化”,北京由于其地理与政治特征似乎天然不是个“地方”,但北京应该有“地方”的意识,尤其是当下新南方、新东北、新浙派“虎视眈眈”, 虽然这些命名都有待商榷,但“地方们”are watching you。它们在批评的视域内释放互相警惕的信号。另一方面,将北京“中心化”是指将前面所说的当下的情感、情绪、问题、症候中心化,诗词中的长安绝非李白、杜甫两个人的功劳,北京/北平也不是沈从文、郁达夫、老舍、林斤澜几个人的建构,所谓的“北京性”应该是“新北京作家群”无形之中在美学上共同的风格建构。我相信没有一个作家会在写作开始时提醒自己,我要写一个具有北京性的作品,但“北京性”应该是存在的,或者说正是一种在“去中心化”和“中心化”之间不断纠结辩驳前进的别扭,有最厚重的历史和最先锋的现实,有最古老的讲究和最同质化的当下,没有白纸黑字的说明,却是融于作家一字一句的创作中的。
北京有后海、什刹海、积水潭等与水有关的命名,这是历史原因,但我恰恰觉得这应该是“新北京作家群”可以继承的遗产,就像济慈的墓志铭写的,“此地长眠者,声名水上书”。“新北京作家群”的地域性美学应该像水溶于水,无声、清澈;也应该像水承载一切,包容、流动。这是我的期待。
韩欣桐(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博士生):
“新北京作家群”的一个最大贡献就是重构了“北京”的形象。“旧北京”有两个特征:第一,先天具有中心的意味,是创造某种范式的起点,正如刚才天成师兄所提到的“乡土文学”概念,只有透过“北京经验”所制造的认知装置,“地方”才能显出它的影子来,北京扮演了“中心”和“主流”的角色。第二,“旧北京”还是国人迁移想象的终点,就像徐刚老师长文中所提到的。明清以降的“外省青年”们,龚自珍、曹雪芹、梁启超、鲁迅等人,也是把北京看作迁徙的最终目的地。
《北京文学》所开辟的“新北京作家群”栏目,突破了以上两点。“新北京”不再是空间想象的终点,也不再以某种规训者的形象出现,相反它是作为人口流动的“中转站”形象存在,变成了连接中国城乡想象与世界经验的“桥梁”。刘汀《野火烧不尽》将代表了传统和世界的两种时空秩序交叠在一起,创造出了一个“大北京”形象。马小淘《春天果然短暂》中的说话带有中原口音的姑姑,郑在欢《忍住》的主人公在北京不断反刍和惦记的驻马店友情,马亿的北京涉及外国艺术家莫兰迪,周婉京的北京有对世界文化和历史的思考。在这些作者的书写里,北京天然地转化为沟通更多文化形态的“中介”。
那么这种囊括了各种地域文化的北京还是北京吗?京味儿是否依然有效呢?这就不得不提到影响京味儿浓度的时代进程,现代性的影响。齐格蒙特·鲍曼所说的现代性的“液化”力量作用在城市文化里,它将旧有的结构、格局、模式进行了某种重新铸造,而融化了不同地域文化的北京,在某种意义上便也没有了确切的边界,成为世界文化的一部分。《巴黎城记》的作者大卫·哈维说,在新巴黎,居民丧失了归属感,群体意识解体,多元、流动、零碎成为新的人文特征。但是巴黎却并没有消失,相反它的影响却越来越大,巴黎失去了它的居民,但世界上所有居民都变成了巴黎人。我想正是因为在对新巴黎进行表现的过程中,进行了大卫·哈维所说的“创造性的破坏”。巴黎是这样,北京也如此,新北京作家們是需要写出这种“创造”与“破坏”并存的时代特征的。
靳庭月(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博士生):
“文学北京”的叙述和想象,让人想起波德莱尔《给一位交臂而过的妇女》,这首诗与他对现代性的阐释相互注解,留下了一个持久生发艺术张力和想象空间的瞬间——这个瞬间,在新北京作家群笔下有丰富的复现。
有必要重复一下本雅明的名言:“使都市人着迷的与其说是一见钟情,不如说是在最后一瞥中产生的爱。”那种匆匆一瞥的心动、交臂而过的分离、转瞬即逝的消隐,尤其有条件在大城市里发生。就像张天翼的《雕像》里,女主人公第一次在博物馆遇到坐轮椅的少年,在犹豫的时候,少年消失在电梯口,使她念念不忘并且后悔当时没有追上去。马亿的《莫兰迪展》也可以看作对“最后一瞥”式关系的再书写,“爱”在这里变得模糊不明,被置于前景的是排遣欲望和孤独的方式。小说对一夜情(或快餐式的爱情)的书写,有世纪初的一些都市文学的影子,同时配置了当下感的元素。“匆匆一瞥”中包含着偶然性,一些偶然性可能引发故事;另一些偶然性——事故、意外——又会中断故事或者改变故事的走向。“城市是激活偶然性的场所”,像孙睿的《发明家》、凸凹的《丘山》、徐则臣的《蒙面》都可以视作通过偶然性和不确定性,将个体经历与外部世界相互编织。
当下都市作家很难对所处的生活和时代作出总体性的概括。折叠空间和繁杂信息、区隔和流动性、日常和事故意外,诸如此类的体验,会让小说家意识到那些仍然有待打开的、未知全貌的事物的存在。所以一些小说尽管题材给人熟悉感,但仍然可以看出作者尝试以差异化的方式,对灰色地带或边缘人物进行再书写。比如陈小手的《帘后》以女儿的视角和带有魔幻现实主义色彩的手法,勾画一位愿意长期做性工作者的女性的生活截面,不过小说的后半段在处理她和女儿的关系时,行为逻辑上似乎有一些不自洽的地方。马小淘的《春天果然短暂》从局部的经验出发,呈现普通女性的生活,借助“我”关于姑姑的有限消息和相处的片段,小说留出了让姑姑表达自己意愿的空间,由此指向的是个体如何完成一种不忽视自我意识的生活。
当敏感的作家在大都市中意识到认知的有限性,意识到人与事的褶皱和暧昧,词与物的裂隙和多歧,這也会伴随着写作时的“留白”处理。它是《矮门》中子辈与父辈之间寡言的对抗、心照不宣的和解,是《忍住》中“我”和昔日伙伴对彼此生活细节的不追问,是“我”撞见朋友妻子和熟人有染之后的欲说还休。以上是我借助两个关键词组——“匆匆一瞥后的故事”和“从局部出发的想象”——来谈对其中一部分文本的阅读感受。
周梦真(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博士生):
“新北京作家群”概念本身是一种连接,关涉城市和居住者、书写者。尽管北京作为双重中心的身份和地位在几百年历史中一直没有被动摇,但是其城市本质在21世纪现代化的变迁中发生了巨变。在传统北京作家笔下,北京是田园式的城市,是乡村的延伸、集镇的扩大。或许这是传统北京作家群有很多外地人的原因之一。而当北京成为现代化城市,褪去乡镇残留的同时,一定程度上失去了它的文化同化力。传统北京具有这样的同化力,让潜入者渐次产生归属感。老舍的《正红旗下》里写到一位出生胶东的王掌柜就是这样一个人,刚一入京时,对旗人看不惯,甚至有些反感,“可是,到了三十岁,他自己也玩上了百灵,而且和他们交换养鸟的经验。”我觉得传统北京作家和新北京作家群之间最显著的差异的形成,在于北京文化同化力的消失。老舍和汪曾祺的北京,和孙睿的北京,很不一样,北京这座城市好像不能再对这批新北京作家产生某种深远的辐射。在他们的小说中,北京只作为某种背景性的存在出现。
我觉得还是需要在写作中,共同地寻找新北京,这种寻找不是像社会转型期从乡村出发去寻找城市那样,而是在城市中寻找城市,是一场新的关于北京的文化重构。如何建立新的艺术形式和美学原则,可能就是作家需要努力的方向。
借用张承志对北京的一个很有意思的评价:“它永远不会忍受庸俗,它常常在不觉之间就掀起一股热情的风,养育出一群活泼的儿女。北京还是一个港口,一个通向草原和沙漠的港口。”
印筱萌(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博士生):
“北京”首先是一个地理概念,无论从作家的地理位置出发,还是从作品的地理背景出发,都会在客观上形成某种限制,确定区域的关键是它的边界而非中心。文学与之恰恰相反,“新北京作家群”追求的是在当代的文学北京内部突出某些诉求,若将这些诉求视为一种内部的中心,则中心之外的一切都在流动,等待着被丰富。我觉得《北京文学》设置“新北京作家群”这个专栏的意义是一种询唤,主体正处在生成之中,通过写作与评论,关于“新北京作家群”的想象才逐渐被勾勒。
我想谈一谈具体的阅读体验。一是李唐《矮门》,这是最符合我对“新北京作家群”预期的一篇作品。胡少卿老师的评论文章里概括了北京的三重文化地层——老北京文化、革命北京文化和全球化都市北京文化,这三种最具代表性的文化形态“层累”地构成了北京城的历史,天然地使得身在其中的人获得了厚重感。《矮门》描写了主人公李敞住在爷爷的老房间里所产生的“层累”感受,而父子两代人对“私人空间”的矛盾意见,也暗示了从集体化时代的北京到现代都市北京,人的价值观念的转变。“赫鲁晓夫楼”可能更切近于作者李唐的个人经验,如果换作王朔,这个“革命北京”的建筑形态就会变成大院;还有马亿的“莫兰迪展”,陈小手的《帘后》,刘汀老师的《野火烧不尽》……就像地质博物馆里的岩石截面一样,“层累”北京共时性地呈现在我们面前。对“新北京作家群”而言,北京是一个永恒的他者,他们笔下北京的“在”或“不在”,都会提供某种意义上的“北京书写”,展现地理空间与人的多重关联。
“新北京作家群”所蕴含的现实主义底色,让我想起“附近的消失”这个说法,附近的消失或许反映着生活的具体性与复杂性的消失。“新北京文学”之所以尤其标举现实主义,固然是一种文学描绘时代的责任,然而这座城的丰富性又何尝不是对作家的诱惑与召唤?这个概念的提出也是在提示北京作家,“附近”有着极其丰富的文学资源,历史的“层累”依然正在被北京这座城市持续地见证,于是“新北京作家群”的“新”也就成了一个动词,成了对北京之具体与丰富的觉察和体认。
赵天成:
刚才我们请了五位“同代人”的批评家,其实也是新北京批评家,其中有一些是第一次参加“同代人”活动,希望大家可以把“同代人”的火炬继续传承下去。刚才几位都提到现代性问题,现代性、现代气息、现代气质这些问题,跟刚才颐雯老师说到的全球化问题是有相似之处的,我们如何在新北京作家的讨论当中赋予其具体性——具体的历史内容,具体的时间和空间内容。继续援引本雅明和鲍曼的说法来讨论,是不是已经不够了?比如迎春谈到,我们今天在谈北京的现代性的时候,是不是可以和经济下行的趋势结合来谈。如果今天大家坐出租车,很多司机都会聊到现在的经济形势,这些是不是也应该纳入我们今天关于“现代性”的讨论以及实践中。下面我们交给“新北京作家”的一个重要发言人,也是“同代人”的元老,若谷。
陈若谷(山东大学文学院青年教师):
我斗胆地想要与此前老师们交流的疑问产生对话性。如果我是编辑,首先把刘汀老师(他是新北京人作家)从新北京书写中排除出去。因为刘汀写的是新北京人,但是你不是在写新北京人,这是写作的目的问题。茅盾《子夜》写的是30年代的上海和上海人,但是他不是为了写上海。师力斌老师强调,我们要推出新的生活经验、新的生活感觉,但是我们做杂志就有经典化的需求,希望以审美性把作品本身长久地留在文学史里,美是制霸性的,高于一切历史内容。这会不会有矛盾呢?审美新奇感来源于陌生性,内容也需要满足陌生原则,刘汀写新北京人回到内蒙古,去上海,又去美国,这样的故事确实体现出新的经验,但它在当下已经具备普遍性。像王安忆《红豆生南国》里的几个故事,我们反而不会确认写作坐标是新上海人,她写的就是中国人而已。所以既然是普遍化的經验,就不应该是有地域性的,也不应该纠结新的旧的。茅盾提供的审美经验“Light, Heat, Power!”震撼的是吴老太爷,震撼不了将近100年后的我们,之所以成为经典,因为它汇入了历史的内容。30年代经历过中国文化的现代转型之后,恰逢中国社会性质的大讨论、大辩论,茅盾用文学的方式回应了这个宏大的命题,所以《子夜》成为经典。我突然想到两个词语,一个是审美经验,一个是美学传统。审美经验不仅是新生活,还要经过人心,康德说人心是一个主动的器官,它可以把客观存在转化成一种观念,投射到自己的心灵里。可是心灵本来就浸润在某种传统之中,所以我们要做到把自己这一代产生的审美经验与美学传统相呼应。
第二个问题,张颐雯老师刚才说到收稿的困惑。我觉得编辑做到这个份儿上真的太尽责了。目前稿源中没有产生一个关于北京农村的,像刘绍棠那种泥气息、土滋味的一个文学作品。可能是有相应生活经验的群体逐渐在消失,也可能随着社会生活的变动,人们不再将乡土生活视为审美的经验,放弃了审美性观照。不一定没转机,新一代的年轻人正在出现,B站上许多年轻人,不乏高学历的,远程解决工作问题或者运营自媒体,又想降低成本的,许多都生活在郊区甚至村里。他们的表达富有文化意涵,只是现在还没有进入用文学语言去书写(甚至投稿发表)的阶段,没准再过几年,我们这一代人考虑切换生存模式,寻求向外的出口之时,也会拿起笔。
今天作为作家的侯磊老师和婉京老师在场。婉京刚才拿出那张地图分享自己的写作机密,让我眼前一亮。不同于多数作者都集中书写北京的国际化、外省人的奋斗等主题,这二位作者展现出来一个共同点,他们对于以技术为代表的外在生活和自己身体感受的耦合,是很成功的文学表达。侯磊老师写德容照相馆曾祖父的修版技术,路口处磨剪子来抢菜刀;婉京老师说写小说的时候,是比照着这个地图和建筑图示来创作,有一点像《考工记》里对铸造敕建的规制和流程。似乎是因为有着北京城的雍容大气和接地气的民间生活为积淀,北京书写才能够融合生存与技术的问题。穆时英《白金的女体塑像》为海派文学提供了最浓墨重彩的一笔,白金塑像怎么会与人的心灵世界相符合呢?于是我们将之理解为城市文明冲击、现代艺术冲击的问题。但是北京人的北京书写里,技术和自我内心实现了自洽,因为把审美的经验或者生活的经验,照应到了美学的传统。普罗米修斯的兄弟埃比米修斯,也叫“后见之明”,他负责给所有的生命发放美德,但是好品质都给豹虎兔牛分了,唯独漏掉了人类。普罗米修斯为了帮助一无所长的人类,盗来圣火,于是人类从此不再需要祈求无情的诸神。人类靠自己学会一点新东西,与时俱进,制造工具发明技术,就能实现自我完善,生活中发生的一切都变成了我们人类为自己塑造的第二起源,它建构了我们的本质。这类作品的精神特质就是从容散淡、自立自强,以至于经验不必区分新的旧的,只要和美学传统产生了呼应,就可能是美的。所以我特别期待看到婉京新作和侯磊老师那些有北京底色的作品,这类作品的风格可能实现在区域文学表达风潮中,北京文学差异化突破的优势。
钟宜峰(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博士生):
关于“新北京作家”的写作,我想提出一个分类,分类的标准是作家笔下的人物阶层:第一是北京的中产阶级及资产阶级。比如高级知识分子、艺术家、企业高管、创意总监,等等。像石一枫《逍遥仙儿》,古宇《人间世》,马亿《莫兰迪展》,写的都是这群人的故事。《逍遥仙儿》里精英家长们被小孩补课折磨得鸡飞狗跳,《人间世》写大厂招聘背后的龌龊阴谋,是四、五线城市难以遇到的素材。第二是北京的小市民、学生和底层的北漂一族。像苟志和的非虚构作品《异乡人》写北漂一族的辛酸底色。孙睿走得比苟志和更远一些,像《抠绿大师》《发明家》,一方面有细致入微的观察,另一方面有对人的尊严的重视。加以对比便会发现,存在着两种不同的北京,对打工者来说,更关心的是天通苑、西二旗、四惠、望京,是张亮麻辣烫、西少爷肉夹馍和肯德基。我觉得对大多数人来说,可能比北京更北京。最后一种更有知识分子色彩,写北京的“奇人”或者北京的历史、风物。比如杜梨的在颐和园上班的年轻知识分子,比如祝勇的故宫。
理解新北京作家群及其写作,有两条线索。第一条线索是变与不变。北京深厚的历史积淀决定了它的稳定性,而作为经济中心、政治中心、文化中心,新北京写作又必然处于极为迅猛的变化之中。新北京文学注定不会是一个僵化的概念。第二条线索是内与外。举来自老舍和王朔的例子。“据张大哥看:除了北平人都是乡下佬。天津,汉口,上海,连巴黎,伦敦,都算在内,通通是乡下……”——老舍《离婚》;“十岁以前我就不认识不是共产党的。后来搬到老段府,才见到老百姓,北京人,旗人。我还觉得到了穷国呢。”——王朔《自序——我是谁》。从老舍到王朔,其实揭示出了一个我们心知肚明的特点,北京确实有先天的优越感,对阶层更加敏感,这些都不可能不体现在小说当中。这种内外之隔可能更多是由北漂的异乡人们确认的,因为他们在生活的拷打面前会更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并为理解北京提供重要的参照。
李玉新(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博士生):
“新北京作家群”的命名,注重的是对于当下写作的实际效用。它不是或者说不仅是去建构一个新鲜的事物,不是或不仅是去攀附现代文学的精彩历史,而是靠这样一个命名,观察北京文学写作的面貌,刺激正在书写北京百态的作家。这个命名提供了一种历史意识,提供了一种现实责任感。“新北京”最需要的不是“总体性”,而是开放、流动、多元的活力。这个专栏里的作品大都现实性非常强,但同时也有张天翼《雕像》那样安吉拉·卡特式的神话重写。虽然写作是“作家自己的事业,是一项孤独的事业”,但我相信,在“新北京”命名的刺激下,会逐渐产生写作实践来呈现自己的“总体性”。
“新北京作家群”栏目作品包含反思指向,可以大致分为两个层次。一方面是孙睿《发明家》,北京对于主人公来说意味着冒进、无理性、偏激的职业生涯,而回到老家意味着宁静和新生,以此反思北漂流动中的非理性成分。另一方面是李唐《矮门》、杜梨《香看两不厌》给我留下了最深的印象。因为现代性流动和内卷下的北漂得到了相对较多的关注,但北京本地人受到的关注相当有限。《矮门》呈现的不仅是老北京的住房紧张,还有它罕见的逆向流动性,小说中孩子对父亲说,“爸,有件事想跟你说。填报志愿,我不打算报北京的大学了。”《香看两不厌》折射了北京本地高学历人才的心态。鼬哥和“我”在做过各种工作后觉得没意思,最后选择到颐和园站岗,还有打扫转轮藏的同事,竟然都考过英语专四专八。超级城市不仅仅异化了外来人口,还异化了本地人。
在对“新北京作家群”命名的实用性和去“总体性”的理解之下,我觉得对于非理性社会竞争和北京本地人的这种描写,是最“新”的,也是最“北京”的。
高翔(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博士生):
读孙睿《发明家》,让我想到20年前读过的一些作品,一本是孙睿的长篇小说《草样年华》,另一本是郭敬明的《梦里花落知多少》。2004年,不管是孙睿,还是郭敬明,他们对于北京——作为大都会的想象,对于文本意义上文化北京的继承,都有一种乐观的、幽默的、无所畏惧的情绪。这种感受是与北京这座城市绑定的。但如今我们回过头,看近些年关于北京的文本,似乎很难从中找到相类似的想象。我们对于北京的想象似乎一直处于某种变动。作为对照,我们会发现,人们对于上海的想象似乎永远是较为统一的。从张爱玲到王安忆到金宇澄再到王家卫导演的《繁花》,我们虽然能够看到他们各自对于上海认识的差异,但这些差异不是颠覆性的,他们对于上海的认知实际上没有超过读者、观众的认知框架。北京的流动性和多元化,需要我们一再调整对它的认知。前些年,北京文学中,有一支很重要的作品脉络,被称为新伤痕。而这种伤痕情绪的文本,已经很难与20年前,人们对于北京所持有的那种幽默相一致了。这么看来,《北京文学》所创制的“新北京作家群”栏目,以一种开放性的态度来召唤作家作品,与我们对于北京想象的多元、丰富恰好对应。我同意刘汀老师所说的,这一群体应该保持一种“流动性”。我也同师老师一样,期待能够有某种霸权美学风格的作品出现在《北京文学》上,并且引领起其后的潮流。孙睿的小说《发明家》起到了很好的示范作用。他依然继承着王朔、石康以及王小波等人的文学遗产。另外,他的目光直逼当下,“狗仔”的历史,连缀了从传统媒体到新媒体转型的复杂历程。虽然孙睿坦言,他在创作之初,没有想过自己“新北京作家群”身份的问题,但他聚焦的人物,人物新的生存困境,依然非常“北京”。因为北京依然是国内仅有的几个需要拥有“狗仔”的城市。也仅有北京,也许还能够多多少少承载“狗仔”们的梦想。
温雅红(中国作家协会博士后):
我博士阶段的研究话题就是“京派”,看到“新北京作家群”的涌现,很有感触。历史上的北京,其实是一个文化城,各种高校林立,很多青年人来求学。历史上的“京派”有非常严密的阵地。比如说:有比较确切的成员、有文学期刊作为阵地,还有文学宗旨、一贯的审美倾向等。但“京派”成员并不都是北京人,大多数是南方人来北京,在学院中谋生。与其说是“京派”,不如说是“学院派”,是精英式的知识分子的知识趣味和文化立场。后面的“京味”文学,是一种代表市民生活的、老北京的文化趣味。无论是“京派”还是“京味”,都构成了现代历史上两种关于北京书写的文学脉络。
有时候跟北京同事探讨,在他们看来,北京人其实有三种:一是老北京人,二是北京郊区人,三是新北京人,即已经在北京有了稳定的工作和生活的人群。其实“新北京作家群”中有一支充满生命力量,充满了流动性的、底层的青年,可以称为“北漂青年”。他们写出了北京另外一种面向,如毛建军《味道》中新旧国家转型中的从北平到北京的故事;孙睿《发明家》写外省青年来京当狗仔,回到故乡,又回北京的经历;古宇《人间世》的大厂求职者的现状。还有杜梨的散文,写北京的颐和园,写对雨燕的救助,某种程度上和现代文学中北京的文化人的生活状态非常接近,像沈从文会带领很多作家去逛公园,其实是知识分子的精神气质。旧的文化传统在新的青年身上呈现,非常有意思。
与其说是给“北京文学”一个特别严密的概念,不如说是用一种他们的审美特质或者是精神内质来概括他们,会比较好。为什么叫作“新北京作家群”而不叫“新北京作家流派”,“群落”和“流派”的一个不同之处就是,它是一个比较宽泛的文学群体,因为成员具有变动的特性,无法用一个流派进行定义。
赵天成:
好。我们线上还有两位朋友,先请在长沙的启民。
刘启民(湖南省社科院文学所):
我在北京生活了14年,后来回到湖南。这两天一直在思考,“新北京作家群”的“新”的特质到底在哪里?阅读《北京文学》的作品,一个强烈的感受,就是北京当下写作的丰富性,以及背后展现的广博气度。可能各位老师生活在北京,对于这种广博和丰富多少有些习焉不察,但是我从北京回到湖南,对湖南当下的写作有一定体會,再反过来考察北京的写作,就会有很强烈的感受。
丰富性指的是作家提供的现实观察的场域,包括美学经验的丰富、多样,北京城各色的人所辐射出来的文化想象和文化视野的丰富和包容。我特别想强调的一点是什么呢?就是不同视野背后展现的文化想象和不同的时间向度。他们其实生活在完全不同的文化时间里面。比如说第一重的文化视野,背后展现的是满族人的文化,穿越朝代更迭和现代变革,隐隐绵延。“绵延”是汪晖的一种说法。这样一个文化时间大概有500年。第二重视野,全球性的现代视野,可以说起于20世纪90年代末、21世纪初,大约在中国加入WTO之后,时间长度有20多年。当下视野就会更加切近一些。未来视野指向的是一个未来时空。
“新北京作家群”的写作,已经展现出一些端倪,但需要更多创作者去呈现的,是一种包容的气度,一种多重时空下的北京。刚刚很多老师提到,那种追求纯粹时间性的写作,已经遇到了瓶颈。在我看来,北京其实是多重时间维度压缩下的独特的空间,收容多重文化时间想象的地方。多重的时间,展现出来的是一种雍容、涵容、广阔的文学气度。在中国,也只有北京有这样的可能性,所谓“帝都”,就是这样一个意思。大家提到的那种总体性未来或许就在于多重视野的融合,最终形成一种总体性的写作。可能在21世纪的北京,会有这样的“文明新形态”作品。
赵天成:
我常常想:“北京文学”的核心特质是什么?我们怎么来概括它?我跟徐刚老师看法是一样的,我觉得用“京味儿”是不够的,偏狭,而且不够准确。我个人的概括:北京文学,是一种精神性的文学。近几十年来,北京作家具有非常有意味的共性的、而且在全国文学版图上具有影响力的,或者用刚才师力斌老师的话来说,真正经典的、有审美意义的作家,是1980年代出来的那一批人,在小说层面有阿城、张承志、史铁生、王朔。如果把文体的限定打开一点,还有北岛、王小波等。这些人身上的共同性,就是现世——现世的生活,无法完全满足他们的欲望。最终,这些人都会用各自的方式走向一个精神性的维度。比如说,阿城走向了原始的艺术、走向了艺术起源的问题,张承志走向了宗教,史铁生走向了哲学,王朔可能走向了虚无,北岛和王小波也有他们自己的走向。我也常在想:为什么他们后来都会有一个这样的转变?我想起陈春成的《竹峰寺》,我不是很喜欢这个小说,但是里面有一句话,我记得很清楚:“人不能在外面看着天慢慢变黑”。小说里说,如果你在外面看着天慢慢变黑,就会感受到一种非常巨大的消沉的力量。这个力量会吞没你,让你觉得现世生活中发生的一切都是无关紧要的。用小说里的话说,叫“心野掉了”,以后你就很难再回到真实的人世间,再难努力去做一个世俗的成功者。
我就在想:为什么北京的作家容易偏离现世?我觉得现世欲望的满足,大体上有两个主要的方向。一个是空间的移动,比如刚才有人谈到了《人生》中高加林进城的故事,其实也就是于连的故事。从外省到巴黎,为了这样一种空间的移动,可能就要花费半生或一生的时间,用个人奋斗来填满你的生活。但是北京的作家,很少有这种空间移动的经验和书写。婉京的作品中寫了空间的移动,但不是这样的具有明确方向的移动形式。除了空间移动,另外一种满足现世欲望的方式,就是日常生活,比如说吃和穿。刚才很多老师谈到《繁花》,我其实挺喜欢《繁花》的小说,也看过话剧。电视剧我还没来得及一集一集地追,但是第一集我看了。《繁花》里面的气象是怎么出来的?它其实是一顿一顿的饭、一道一道的菜吃出来的。电视剧的第一集里,有一个变身的过程,就是阿宝变身成了宝总。这种变身是怎么完成的?是爷叔用考究的西装,一件一件给他穿起来的。《繁华》里的这些,可以看成一种吃、穿代表的日常生活空间。但是北京的文化空间,是不讲究吃、穿的。北京的本地食物是非常贫瘠的。用本地菜请客,一般都会问别人“好吃吗”?在北京请客,往往要问“能吃吗”?麻豆腐能吃吗?豆汁儿能吃吗?就像这样,北京对于吃和穿,都不太讲究。
当然,虽然说北京文学是一种精神性的文学,但是也不是不接地气的,也会写到吃、喝,比如侯磊、婉京都会写一些。2015年我给“同代人”公众号写的第一篇评论,就是评论常小琥的《收山》。《收山》里面写烤鸭师傅、写烤鸭、写一道道菜,但是你会感觉,他写的不是吃穿本身。即使写的是吃喝,也是写一种技艺、一种气质、一种规矩,归根结底还是在精神性的层面。反过来说,我觉得最重要的是,北京文学实际上提供了一个中国文学,甚至中国文化中都很稀缺的精神性的维度,一种世俗之上的超越性,以及一种或者具体或者含混的宗教感。除了我提到的几位以外,刚才大家提到的那些现当代文学中的北京作家身上,或多或少都有这种东西。我是觉得中国人的生活、中国人的视野,有的时候太现实了、太具体了,而我说北京文学是一种精神性的文学,意义就在于它提供了一种非常稀缺的精神维度。
北京文学是一种精神性的文学,新北京文学也应该是一种精神性的文学,而且我想补充的是,北京文学和新北京文学都是一种接地气的精神性的文学。“精神性”和“接地气”之间,就是一种常与变、老与新之间的关系。精神性是一个传统,一个不变的框架,但框架里面还应当有地气。这个地气就是具体的、鲜活的历史内容和生活内容,它是常新的、益增的。当然这种地气,也是杨老师所说的北京政治空间和文化空间反复辩驳以后的结果,最终是王气和地气混杂在一起的大故事。
杨庆祥:
大家的发言都很精彩,每一位参会的人都特别认真,都说真话,互相之间多有启发,这个蛮重要。以前联合文学课堂36期基本上是讨论单个作家作品,同代人沙龙我们会有一些调整,可以讨论一些重要的潮流、现象和问题。
第一个我想说的是,我感觉事情正在发生变化。我在2017年写过一首诗,我刚才还翻了一下,叫《我在北京的清晨独自醒来》,然后第二首紧挨着就是《我回家的时候你不在》,写的都跟北京有关。当然还有一首《我选择哭泣和爱你》,那就是直接以北京为对象的。这个变化其实在2017年,如果我们足够敏感,应该就能感受得到。但实际上2019年疫情的到来才使得变化成为每个人可感的现实——那样一种乐观的、进化论的时间想象终结了。我们试图重新来启动这样一种非常乐观的现代性的想象,一种时间想象,但我们没有办法重启它。你会发现我们现在正处在一种冗长的历史时间里面,所以我觉得这种时间的终结跟全球政治经济形势的变化是有很大的关系,它波及我们每一个个体。我是在这个意义上来回应地方性的重现。它不是发现,因为地方性一直就是一个非常古老的话题。但是为什么在2020年从新东北、新南方、新北京、新浙派,不管是严肃的还是调侃的,新东方、新南方、新北方、新西部都可以,没有问题。地方为什么这个时候突然重现,被重新赋予意义和价值?就是因为我们是活在这样一个时间里面,在一个庸常的、冗余的时间里面,我们在这个时间里面找不到有价值的东西了,那这个时候我们要转过头去寻找地方性。地方性意味着一种空间,它不是一个具体的区域,也不是一个具体的地理方位,它是一种新的想象和一种规划。所以这种地方性的重现有几个层次:一是要回到地方,回到一个具体的地方;二是它最终的目的不是固守那个地方,而是要重新开启一个新世界的大门;三是要重新塑造或者是重建一种新的空间的秩序。在这个意义上,我觉得目前所讨论的地方性书写,更多的是寻找一种新的空间感。大的方面是要开启一个新的世界;小的方面是每一个个体要寻找一个更能够安置我们生命的、让我们能够觉得有一点点安慰的小空间。我觉得这种空间感是非常重要的。如果我们没有自觉地意识到这个问题,就不是一个合格的写作者。
第二是具体落实到“新北京作家群写作”。新北京作家群写作,是一个非常有层次的概念。它是蕴含了多种层次或多种维度的一个命名、一个概念、一个想象。以后我们的讨论会越来越丰富的,至少目前我能看出来有以下几种层次:首先作为一个杂志和批评家发起的命名。“新北京作家群”主要是由《北京文学》的力斌、颐雯等人首先提出来的一个分类命名。大家注意刚才钟宜峰谈到了分类,分类极其重要。分类和编目意味着一种新的规划的方式。所以我觉得力斌和颐雯还可以继续往前走,就是说在这个分类框架中把“新北京作家群写作”往前推进。目前为止作为一个杂志的命名策划,它已经显形了,它已经立住了,它已经变成一个话题了。比如说“新南方写作”,不管你是反对还是否认,它已经留下过痕迹。有时候我会想到尼采说的那句话“你飞得越高,所以在别人眼里你會越渺小”。但是没有问题,要继续勇往直前。我觉得目前对这个概念不要作太严格的限制,那是后面的研究者或者史料工作者关心的事,他们要在大学谋取教职,就要来做这些归整辨析的工作,那是他们的事情,跟我们没有关系,跟一个在历史现场的起舞者没有关系,因为史料乱七八糟的,你留下越多越具有可读性。所以不要有太严格的定义,留下很多的空间,甚至留下很多自相矛盾的东西,让后来者去讨论。其次,“新北京作家群写作”对写作者来说是一种方法论。刚才婉京结合作品谈得特别具体,这个方法论就是作为一种写作或者思考的方法学,是非常重要的。新南方、新北京、新东北都可以从方法论的角度去讨论它。这个方法论不仅仅是视角、题材、人物、语言(比如说方言)。北京是一种怎样的世界观和认识论?上海是一种怎样的世界观和认识论?为什么上海每每写一个作品出来,大家都觉得它的可见度很高?因为上海的世界观和方法论特别清晰。当然,这也导致了它的格局相对小。但北京怎么在既保持自己开阔视野的同时,也能够找到一个自己的世界观和认识论?我觉得每个作家的世界观和认识论都不一样。如果我在一个作家的作品里面看不到作家的世界观和认识论,在某种意义上讲,这个作家他只能说算是一个作家,他绝对不是一个优秀的作家。我们能够在陀思妥耶夫斯基、托尔斯泰、卡夫卡等人作品中看到他们的世界观和方法论和认知论。但是你会发现,中国的作家会特别喜欢用一个东西来为自己认识能力的薄弱辩护:我写的是生活。我看了一下《北京文学》刊发的很多作品,世界观和认识论还是缺乏的。我目前还没有读到一部作品能够写出我对北京热爱又幻灭的感觉。徐皓峰的《诗眼倦天涯》有这种感觉,但处理的是过去的北京,这是我很喜欢的一部作品。最后我想说的一个层次是“新北京作家群写作”的文化政治。如果没有一种自觉的文化政治的投射,意义可能不大。这个文化政治的投射是什么?就是永远地去中心化、永远地去权威化、永远地坚持作为一个活生生(虽然不能够自由的生活,但是想象那种自由的生活和自由的思考)的生命的存在。作家有时候写着写着就把自己写忘了,包括我们很多人生活着生活着,也就把自己生活忘了,就真的觉得自己坐在那里挺像那么回事儿的。我在关于新北京作家群的文章里也谈到了,就是南方对北方永远的警惕,但实际上不仅仅是南方对北方永远的警惕,而是说我们永远对那种单一、野蛮式叙述的警惕,我们讲新南方、新东北、新北京,其实是一种文化的游击战。在这个意义上我要特别感谢力斌,借助《北京文学》,为我们找到了这样一条话题。可能只是一个引子,但是通过这个引子,我们能够找到一个道路、一个方法、一种象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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