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熙攘人世的一方窗口,大学里的小邮局见证并联结了许多人与事、物与情,得以瞥见人生的辛酸无奈、离合悲欢。那个神志不清戴着灰礼帽总来寄信的哲学系老教授,爱写诗的、漂亮风情的单身女教师……岁月终被雨打风吹去,徒留无限怅惘。
午休时分。邮政所静悄悄的,我嚼着话梅干,正读着《朦胧诗选》,这会儿是我的休息时间。我在柜台上,搁着一块覆着牛皮纸的三角纸盒,上面有圆珠笔描画的四个空心字:本台休息。这块免战牌,是我师傅传给我的,休息或结账时,就搁在台子上。
我听到门口有动静,抬起头瞄了眼,只见一个拄着拐棍,戴一顶灰旧礼帽,身穿灰西装的瘦高老人,勾着腰走进来,摸索到我的窗口,两手小心地扒着柜台,弯下腰,侧着脸,问:香港的汇款到了吗?
他的颧骨有点高,脸皱巴巴的,像上了年纪的柳树皮。我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问:啥汇款?香港的汇款,我小姨寄来的,十万港币。老人答。我纳闷了,香港的汇款属国际业务,不但邮政所办不了,支局也办不了,得到市局国际营业厅办,就在H城火车站旁那幢英国人盖的石头房子里。有汇款单吗?望着老人一本正经的模样,我半信半疑道。汇款单?汇款单不是给你了吗?大伯,你是不是弄错了?我哪有汇款单?我紧张地提高了嗓门,扬了一下手中的诗集,你可啥都没给我啊!再说了,我们这里也办不了对港业务!在里间打瞌睡的所长走了出来,一看情形,冲我摆摆手,然后大声对老人说:伊教授,回家等着吧,等汇款单来了就给您送去。
老人讪讪离开柜台,走到靠墙一张条椅上,坐下,支着拐棍,嘴里嘟哝着什么。所长低声对我说,哲学系伊教授,神经不大正常,大半年没露面了,我还以为走了呢。
所長说完,就回到里间,戴上袖套盖起了邮戳,所长咚咚的盖戳声,像铁骑突出刀枪鸣,又像是带着怨气。这也怪不得所长,因为她是我们所里最忙的。全校师生寄出去的信件,所长得一一过戳,邮车拉来的邮件,在交给校收发室前,也得所长盖落地戳。邮车一天来三趟,早一趟,午一趟,晚一趟。那时流行音乐卡,厚厚的,给所长盖戳制造了麻烦,有的音乐卡不知哪根神经搭错了,在邮筒里就欢唱起来,吵得我们头昏脑涨。这种时候,所长就会一边盖戳,一边骂骂咧咧:现在的大学生,就知道浪费爷娘铜钿,真是造孽啊。
这时,走进来一个女的,黑色高领短袖线衫,露着两条白皙的胳膊,柳眉单眼,很有风情的样子。她打量了一下我柜台上的“本台休息”,又抬头望望墙上的钟,便悄悄坐到了条椅上,与老人隔着很宽的距离。老人转头,看着女人,有点突兀地问:帮帮忙,帮我写封信好吗?女人似乎有点吃惊,将身体又往椅子尽头挪了挪。我眼神不大好,你能帮我给我的小姨写封信吗?女人说:哦,可以的,大伯,带信纸了吗?老人一边在身上和身边摸索着,嘴里一边念叨着:信纸、信纸放哪儿了呢?然后,抬高嗓门,似乎是问身边人似的自言自语:信纸呢?你把信纸放到哪里去了?女人愣了一下,拉开随身的黑色手提包,从包内取出一个拍纸本,撕下一张,把纸和笔记本放在包上,又把包搁在膝盖上,掏出笔,说:您说吧,大伯。老人微闭着眼,仿佛很享受似的,缓缓口述起来:
亲爱的小姨,您好吗?一别数十年,家国千万里。万丈红尘中,梦中长相忆,我们都很想念您!小姨,我的妈妈走了,我的爸爸也走了,我本来要去香港讲学,然后顺道去看望您,但是我的名额,被曹大嘴占了,曹大嘴在我们系里,一手遮天,蛮不讲理……
女人快速地书写着,一张纸写满了,又从本子上撕下一张,接着写。
……好吧,亲爱的小姨,纸短情长,不胜依依,即此搁笔,余容后续。望您见信,速将十万港币寄来,以解燃眉之急……
老人口述完毕,女人将写好的信折叠了一下,递给他,同时问:写完啦,大伯,有信封吗?老人歪头朝着柜台方向问:有信封吗?我说:有,五分钱一个。老人说:买一百个。我说:五元。老人又开始在身上摸索起来,边摸边说,钱呢?钱到哪里去了?女人起身,走到窗口,低声对我说,请先给我一个,待会儿你上班后,我买十个,你扣下一个好了。于是,我递给女人一个镶着红蓝边的航空信封。她回到椅子边,坐下,将信装进信封,问:大伯,请告诉我地址和收信人。老人道:香港,我小姨,我妈妈的同父异母的妹妹……
我把桌子上的牌子收起,说:上班了。
女人将信交给老人,走到窗口。我们所长说他脑子有问题,你给他写什么信?我边对女人使眼色,边低声道。她点点头,没事,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权当练练字。然后,她将一张早就填好的汇款单,夹在工作证内递给我。从汇款单上得知,她叫杨桃,中文系的。一看汇款单,是《诗潮》寄的稿费,三十元,这说明她可能是个诗人。我的小心脏不由得怦怦跳起来,因为我也迷恋写诗,自己破订了《诗歌报》和《诗潮》,她竟有《诗潮》寄来的稿费,让我心生敬意。于是我把笑容堆到脸上,付款时,还特意找了三张崭新的纸币递给她。她接过,莞尔一笑,说:谢谢,其实一样花。我竟说了句多余的话:写诗换来的钱,应该是最干净的。我看到她的脸,突然拉了下来,低声道谢后便走了。
所长说,瘦高老人是福建人,姓伊,哲学系教授,父亲是国民党。前些年,收发室发现一封从福建拍给伊教授的加急电报,电文是:13日302次晚8点7号车接头。收发室觉得这封电报不简单,便报告了保卫科。保卫科一查,那趟火车是从福州开往南京的。是日,保卫科人员悄悄跟随伊教授,当火车靠站,飞身将伊教授扑倒在地,两手反剪,并将一位提着编织袋、与教授接头的穿红色罩衫女子控制,打开女子携带的物品,是一袋土特产。女孩是伊教授的外甥女,嫁在南京,带了点土特产,经过杭州带给伊教授,因走得急,拍了电报。原来是一场误会。据说自打那次电报事件后,伊教授就变得神经兮兮的了。
我经常在校园里看到杨桃。有时在食堂,有时在图书馆,都是独自一人。在教工窗口,买了饭菜,择一个位子,默默地吃,吃完,挺着腰,端着托盘,走到回收盘子处,离开。一次,我先吃好,经过她身边,还跟她打了个招呼,她显得很高兴。
我,张小行,十八岁那年,高考落榜,参加招工考试,被分配到邮政所工作,尽管在当年,能进邮局工作是令人羡慕的事,但我并不喜欢这份工作,没有一个高考落榜生,乐意每天面对一帮兴高采烈的大学生并为他们服务的。从早到晚 ,我都套一件墨绿色工作服,坐在铁栅栏后一把旧椅子上,像只很有耐心的青蛙,待在自己从柜台到墙壁一平方的面积里。我的前边是一排铁栅栏,后边也是一排铁栅栏,栅栏外是客户和一片小水杉林。
我高考落榜的关键原因,是数学成绩差,现在回想起来,还是思想意识不端正,自己不想学。工作之后,我还会做考数学的噩梦,就会被吓醒。上岗第一天,我就赔了钱,那会儿我师傅还没退休,坐在我身边,带我。师傅姓俞,上海人,一认真,嘴角皮肤就皱起来,看上去特沧桑。我开始独立操作,心跳、冒汗,算盘珠扒拉得极不利索,师傅上厕所时,我出了差错:一个戴眼镜男生,递给我一元钱,说,同志,买十张八分邮票。不知为何,我竟把一元看成了五元,麻利地找了对方四元二角。而那个男生呢,一把抓起邮票和找的钱,就跑了。等我反应过来,绕出柜台,追到门口,大声疾呼:站住!你给我站住!人早没影了。我没看清男生的模样,记得他额前的头发打了摩丝,一根根翘着,像个刺猬。
真当是木啊!师傅如厕归来,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啊呀,钞票侬也勿认得?哪能办业务啊……当着邮政所全体人员的面,师傅喉咙梆响地教训我。我懊丧极了,红着脸,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不久,师傅退休了,我只能硬着头皮独立操作,天天跟钱打交道,小心脏时刻像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尤其到了轧账时,账上的钱,一会儿多,一会儿少。少了,肯定得自己赔。多了,那一准是我轧错账了。
赔过几次钱,我的心情就像一团乱麻,乱糟糟的。心情一不好,服务态度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脸总是挂着。有人来办业务,若是來者的汇款单背后,没填姓名或证件号,我伸手朝空白处戳戳,给个白眼。对方填妥,我将证件和单子,往柜台下一扒拉,并不抬眼看来人,即便对方已在栅栏外冲我惶恐微笑着。我一拉抽屉,数好钱,我将证件和钱,扔回柜台,再一关抽屉,邮戳“砰”的一声,便不再睬人。自从戴眼镜的刺猬头拐钱逃跑后,我也逐渐纠正想法,应该抬起头来,正眼多看看人,为的是有朝一日把那家伙逮住。我已经想好了,不但要让刺猬头把钱吐出来,重要的是得当众羞辱他一番,那货不但拐跑我的钱,还让我挨了师傅的数落,在众人面前出了丑。奶奶的,还大学生呢,还戴眼镜呢,我呸!
空一点时,我就望着窗外那片很有点年份的水杉林,发发呆。水杉林,春天绿莹莹,冬天光秃秃。男女学生,胳肢窝夹一本书,经常在林间出没。每天下班后,我脱下工作服,去教工食堂吃晚饭,吃好,去图书馆。所长知道我爱看书,托总务处熟人给我办了张阅览证。我喜欢图书馆里面的味道,坐在里面,我就觉得心情放松,觉得图书馆才是我该待的地方,一天的忙碌就好像被泉水洗过一样,消失了。我在图书馆里,翻阅新到的期刊,把期刊上的投稿地址和邮编,抄下来。然后,把自己写好的诗,按地址投稿。当然,我投出去的诗,过不了多久,又被退了回来。
好几次,我在图书馆见到过杨桃,她坐在一个靠窗位置,有时看书,有时一个劲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仿佛世上任何事都与她不搭界。
每天,我到邮政所的第一件事,就是到银行取营业款。师傅退休前,款都是小金取的。师傅退休后,轮到我,因为小金的资格比我老。早上,我脚踩军绿色高[革][幼]作训鞋,鞋是我求我老爹搞来的,那会儿我老爹在省军区司令部通讯处当处长。我把我那辆天蓝色“永久”牌自行车蹬到邮政所,停好,打开营业柜,抓起一只黑色人造革公文包,走到所长工作的里间,把公文包往一辆半旧自行车兜一搁,把车推出教学楼。
我骑的这辆自行车,墨绿色,市面上没得买。又高、又笨、又重,中间还带一横杠,看上去木乎乎的,骑上去慌兮兮的,邮政所里几个女的,都不敢骑,因为上去了就下不来。一次,小金骑了上去,摔了个四仰八叉,于是这车就灰尘蒙身,少有人问津了。所长说,这车是公车,意思是只有干公事时可以骑。为骑这车,我也摔过几个跟头,好在我张小行,天生有股子不服输的劲儿,外加两条大长腿。我在草坪上练了不到一下午,这辆公车就被我给驯服了。我发现这车吧,看着挺吓人,但只要一骑上去,却相当平稳、牢靠,且视野开阔,跟如今开吉普牧马人SUV差不多,那种高大、威猛的感觉,特飒、特拉风、特豪迈。
我猫着腰,穿过梧桐树簇拥的水泥路,荡着读书声的教学楼,一溜烟骑到校门口,为表示对门卫的尊敬,我一捏手闸,减速,飞起右脚,蜻蜓点水般在地面一点,旋即跨上车,然后没命地朝农业银行方向蹬。穿过两个红绿灯,看到一个蒙尘的路牌,左拐,骑个三百米,就到了农行。我走进玻璃门,风风火火地把黑包朝柜台一搁,等待那位上嘴唇有颗痣的男出纳员,将缠着封条的现金递出窗口。然后,眯着眼,伸手拨拉一下沓数,并在单子上飞快签了字,塞钱入包,拉上拉链,大步流星出了门。我的这一系列动作,完成得潇洒连贯、严丝合缝,跟电视剧里的流氓大亨一个样。按理说,我该把钱数一数,但我哪有时间呀,一想到顾客都在窗口等着,哪有心思数钱呢,何况我也数不清啊。何况钱出自银行,总不会有错的。师傅带我时,曾对我说最好数一数,言下之意,也可以不数。我把装着现金的公文包,搁进自行车筐,然后,像一只急着下蛋的母鸡,又铆足了力往学校蹬。每天,我骑着公车去取款。有时去支局办事,偶尔也替所长跑个腿,干点私事。不久,我练出骑车单放手吃棒冰的技术,甚至双手大撒把,在车上做两个扩胸运动。多年以后,H大学的很多老师和学生,都还记得我当年骑自行车的帅模样呢。
初夏,知了在梧桐树上叫个不停,我从银行出来,钱多包鼓车筐晃,蹬着车,脑子里回旋着费翔《冬天里的一把火》的歌声。太阳明晃晃的,还没骑到半路,我就出了一身汗。老实说,每次取款回校的路上,每次蹬着车,我都慌兮兮的,生怕遇到劫匪。如今银行或邮局门口,常看到押钞车、安邦护卫什么的,几个猛男,全副武装,穿着防弹背心,提溜着警棍或握着枪,天兵天将一样。但我那会儿,压根儿没这套神操作,从来没人保卫我和我从银行取出来的钱。回首往事,我每每惊出冷汗,发现自己当年干的活儿,风险系数不是一般地高,几乎天天在玩命。当然从另一个侧面,说明那会儿治安还行。我骑进学校林阴路,准备来个双手大撒把,于是,我开始脱外衣,正脱着,没料车轮压着一块小石子,车身一歪斜,我便连人带车,栽在热乎乎的柏油路上了。
彼时彼地,我的第一个反应是,赶紧爬起来,邮政所的飞车女侠摔了跟头,这脸可丢大了。第二个反应是,包里有八万元现金呢。但我那一跤,摔得着实不轻,一下子没爬起。这时,一个身材壮硕的年轻女人跑了过来,扶起我,并将跌在矮栀子花丛旁那只装着八万元现金的公文包捡起,递给我。我抱住包,龇着牙,一时无语。你没事吧?她边问边上下打量我。怪不得他们说你长得好看,哎呀,果然好看嗳,就是鼻子塌了点。我既感谢这个女人的热心帮忙,又讨厌她评头品足,我爬起来,匆匆道了谢,扶起自行车,一瘸一拐走了,听到她在后面喊:你的膝盖出血了,记得去校医务室上点药,免得感染了。她的声音听着有点沙哑。她的眼球有点凸,鼻子像颗蒜头。正是课间休息,下课铃催命一般响着,学生们你推我搡排成的队伍,已从邮政所前门排到后门。来了,来了,钱来了。人群发出一阵骚动,夹杂着低低的欢欣的声息,一见我,那些伸长脖子的学生就安静了下来,仿佛饥饿吵闹的婴儿见着了奶瓶。我拎着包,垂着眼,一瘸一拐地从队伍边走过,像个身经百战的英雄,心里升起一种职业自豪感,仿佛我就是钱,钱就是我。我回到座位,戴上袖套,将一半的营业款递给搭档小金,撕开封条,开始一天的工作。有次,小金营业到一半,说我给她的一沓钱里,少了一张。这下我傻了眼。所长陪我来到银行,跟出纳员交涉,还叫来行长。所长对行长说,我们张小行虽然数学不行,但她绝不会干那种事。我知道那种事是什么意思。过了两天,银行来电话,说他们轧账多出一张钞票,出纳弄错了。那次事件后,每次出纳都当着我的面,用点钞机把钱再点一遍,让我等得两腿发麻。
很快我就知道,在大门口把我扶起来的那个女人,叫许春花,是校刊《蜂之语》副主编,她好像是我们所长的朋友。不久,支局领导来邮政所查岗,所长在支局领导面前,表扬我人小志气大,责任心强,摔破了腿,还紧紧抱着装满公款的包不撒手。我想,这一定是许春花在所长面前夸的我。我保护公款的事迹,上了支局当月简报。所长还单独找我谈话,要我争取进步,说,张小行,你要珍惜这个岗位,邮局工作蛮吃香,多少人开后门都进不了。所长知道我没事就趴在桌上偷偷写诗,提醒我千万不要耽误工作。所长顿了顿,又对我说,女孩子没事最好别写诗,免得神经兮兮的,像中文系的杨桃那样。我觉得所长的话,听着怪怪的,也不知道中文系杨桃有啥事儿。
不久,我却听说了些许春花的事儿。她原在某县文化馆,那个县里古迹很多。某次,H大校报负责人姚庆旺去采风、搞讲座,认识了许春花,据说许春花酒量不错。许春花一般不喝酒,喝酒看对象,遇上对上眼的,交杯酒也喝得来。关于许春花的酒量到底有多好,谁也不知道,但大家知道,许春花家做菜,用的是茅台。这话是许春花自己说的,许春花爱吹嘘,虚荣心强,大家都知道。许春花老公在某建筑公司当办公室主任,给领导安排宴会上茅台,不管喝不喝得光,酒瓶子先全打开,喝不完的就带回家,两口子自己喝,许春花的酒量就是这样练出来的。喝不完的茅台,用来烧菜,据许春花说,用茅台做红烧带鱼鲞,贼鲜香。许春花有没有跟姚庆旺喝交杯酒,这谁也不知道,总之,姚庆旺之后常去那里采风,姚庆旺老婆在政府机关工作,夫妇都忙。再后来,许春花就借调到了H大,那会儿,姚庆旺正好接手一本学校内刊,将内刊更名为《蜂之语》,自己任主编,许春花任副主编兼财务,两人成了同事。在姚的举荐下,许春花还加入作协,成了市作协会员。许春花逢人就说,姚总是我的大恩人。
许春花三天两头来寄大宗,把杂志寄往各地,有大专院校、文联作协、社区街道,每期杂志还送邮政所一本,因为刊物中有个诗歌栏目,所以我就成了这本刊物的唯一读者。许春花是个大嗓门,爱夸夸其谈,她说要通过刊物,结识全国各地的作家名人,要让刊物走向全国、走向世界。许春花从所长那儿听说,我也写诗,老是被退稿,爽快地说:张小行,把你的诗给我,东边不亮西边亮,我给你发!我们刊物虽然没稿费,但用不了多久,我们就会把它变成全國公开发行的名刊。许春花意气风发地攥着拳头,比画了一下,说:你要相信我和姚总的能力。
我拜读过该刊主编姚庆旺写的一篇《经营为王》的发刊词,慷慨激昂,牛气冲天。大意是,闭门造车搞文学的时代已过去了,要走出去,干起来,善于包装,善于借力和造势,文末,配有姚庆旺大头照和手写体签名。照片上的姚庆旺,胸垂领带,穿一件人字呢西装,梳着油光光的大背头,像个港商。姚庆旺的字歪歪扭扭,像断成几截的蚯蚓干。我从自己的习作中,挑了一组诗给许春花,没多久,许春花告诉我,已把我的诗推荐给了姚总,让我耐心等待好消息。
杨桃也常来寄挂号信或取汇款,我暗中偷偷观察她,得到的综合印象是:这是一个善良软弱、感情丰富的女人。从证件上,我知道她已经三十八岁,但看上去似乎还要大一些。那次办完业务,我悄悄地说:杨老师,我也爱好诗歌,能把您的诗让我学习学习吗?她淡然一笑,说:我那些玩意儿,都是无病呻吟,不值一读的。话虽这么说,过了没几天,她就送了我一本用牛皮纸信封装着的诗集,诗集名字叫《呻吟集》。她扉页上题着:张小行小友笑读。字迹挺清秀的。当晚回家,我就认真读了这本诗集,我读了两遍,差点哭出声来,感觉这仿佛是一个被鞭子抽打着的死魂灵,作者的内心隐藏着巨大的痛苦和不安,她的诗里仿佛隐藏着许多被遮蔽的伤感和真相,不禁让我产生深深的同情,又觉得浑身发冷。老实说,杨桃的诗让我抑郁了好几天,只想跑到太阳下好好晒晒。但也让我意识到,我那些诗才是真正的无病呻吟。
许春花和杨桃同时出现在我的窗口,是一个星期天的下午。许春花先来,杨桃后到。许春花一见杨桃,像是挖着了宝,抬着下巴,盯着杨桃。
哎呀,杨老师也来啦。许春花热情地说。
大主编好。杨桃矜持道。
我说你怎么不会老的嗳,吃防腐剂啦?许春花眼神直愣愣的,像长出了钩子。
呵呵,我哪有你这大主编状态好。杨桃不冷不热答。
我一看许春花的邮件,堆得像座小山丘,就说,我先给杨老师办一下吧。
许春花说:好呀好呀。但脸上分明写着不悦。
杨桃说:不着急的,我没事。许春花豪爽地说:哎呀,客气啥,大诗人怎么会没事?你先办吧,免得人家又要说我们了。
人家说我们什么?杨桃眉毛一挑,略带惊诧地问。
还能有啥呢,嗨,都是美女,人家还以为美女之间肯定互相看不顺眼呢。许春花说。
我看了一眼许春花,觉得许春花的自我感觉未免太好了。
那就谢谢了。杨桃嘴角带着淡淡笑意答。
我在为杨桃办理业务时,许春花也并不闲着。她看看我,又看看杨桃,用豆沙一样的嗓音说,我说杨老师,其实呀,我们算什么美女嗳——你看看我们小行姑娘,眉清目秀,唇红齿白,跟山口百惠一个样。
我心想,这个许春花,真是个爱嚼舌头的女人。
杨桃自嘲道:我算什么呀?残花败柳,老姑娘一个。
许春花瞪着眼珠,用略带夸张的语气说:这么谦虚?你还会嫁不出去?不知多少人排队等着吧。
杨桃嘴角露着嘲讽的笑,用一种见怪不怪的口气问:许大主编,最近又有什么我的新闻呀?
我看到杨桃的脸,流露出明显黯然的神色,心中不由得产生了对她的同情,也产生了对许春花的不满。我急忙把收据交给杨桃,说:杨老师,您的业务办好了,欢迎再来。杨桃跟我说了谢谢,匆匆离去。
四十多了,还是个单身。望着杨桃的背影,许春花神情鄙夷地带着一种可惜,又透着点轻松的语气道。
单身怎么啦?柜台内,坐在我边上的小金,处了半年的对象刚吹,心情正糟呢。小金嚷嚷道:单身怎么啦?单身碍着谁啦?
女人长得漂亮,写诗,又单身,难免被人嚼舌头。不知何时,在里屋盖邮戳的所长,也走了出来,加入了我们的谈话。
哎呀,我可不是一个爱嚼舌头的人!我这个人其实闲事不管的,我也是听说,也不知是真是假嗳。许春花叹了口气,过了半晌,又絮叨起来:
听说有两个学生曾为她差点动了刀。听说她自杀过两次,一次上吊,一次吞安眠药,幸亏都发现得早。听说她跟一个有妇之夫好上了,许春花诡秘地说,那人搞翻译……
说人是非者,必是是非人!小金气哼哼地插嘴道。
你是啥意思?许春花脸上有点挂不住了,反问小金,难道我说她是非了吗?我只不过是把别人说她的话学给你们听听罢了!其实,我跟杨老师是好朋友。她突然一拍案子,语气豪迈地说,不行,我得给杨老师介绍一个优质对象,堵住那些爱嚼舌头的小人的嘴。
我匆匆将许春花的业务办完,目送着她雄赳赳地离去。
我少不了听人谈论杨桃,她仿佛一直是个话题般的存在。她依然常来邮政所,取稿费或寄信、拿包裹,穿黑色高领短袖线衫,或圆领黑色毛衣,那件毛衣,很宽大,几乎看不出身材。她待人礼貌,几乎不苟言笑,神态高傲,像一幅叫《无名女郎》的外国油画里的人物。老实说,她身上那种傲劲儿,我蛮欣赏。每次办完业务,杨桃都会对我道谢,嘴角浮现一丝笑意,像一缕照在冰山上的稀薄阳光。
放寒假了,邮政所生意清淡,大家就剥剥指甲,聊聊闲话。
临近春节,又会忙碌一阵子,寄年货的业务增多。那时候没快递业务,寄东西都通过邮局,来邮政所寄挂历,以及咸肉、火腿、酱鸡、酱鸭的,有时还排长队。
一个午后,邮政所空荡荡的。我望了会儿柜台前的铁栅栏,背过身,又望了会儿窗外的水杉林,然后,看了一眼墙上的钟,起身去隔壁新华书店,我跟里面的店员都熟。书店虽小,书的品种却不少,且常有折价书。我刚翻着书,一个学生拿着邮票,跑进书店喊我,说有人要寄包裹,让我回到栅栏里去。
一个男的,矮矮的,四方脸,黑眼睛黑头发黑衣服,神情疲惫,怀里捧着个皮鞋盒大小的紙盒子,站在小金的窗口,怯生生地说,同志,我要寄乌龟。那人说话含含糊糊,卷着舌头,像北方人。他冲小金喊了三声同志,这会儿小金正休息,小金停下打毛衣的手指,抬起一根手指,朝“免战牌”指指。男人不死心,张了张嘴,刚想再问。我休息了。小金不耐烦地说。
我闪进柜台,问,你寄啥?
同志,我要寄乌龟。男人说。
乌龟?我随口问,死的还是活的?
烧过的。对方的声音低了下去。
我的脑子飞快地转动着。烧过的乌龟,应该算熟食,明文规定是禁止收寄的。我记得参加业务培训时考到过。
对不起,同志,乌龟寄不来的。我斩钉截铁道。我觉得照章办事,总归没错,扣奖金就犯不着了。
男人一听,抱着纸盒,从柜台左边走到右边,然后,又从右边走到左边。他挂着十分着急的神情,冲着我和小金说,他打听过邮局可以寄的。
拎不清爽的事体,一般都去问所长。小金朝我使了个眼色,于是我跑去里间。所长枕着胳膊,正趴在铺着黑色暗沉的旧牛皮台子上午休。我摇摇所长的肩。啥事体?所长瞌睡懵懂道。
所长所长,有个顾客蛮滑稽,说寄乌龟,还说是烧熟的,我跟他解释不能寄,他非说可以寄。
不管是熟的还是生的,乌龟都是寄不来的。所长对我说完,把左脸换到右面,继续打瞌睡,不再理我。我跑到窗口,将所长的意见告知那个男的,没想到男人一听,嗓门大了起来,说要投诉我们,还爆粗口,说了句Shit。我听出来这是句骂人的话。
——都帮你问了所长了,寄不来就是寄不来,还爆粗口!我叉着腰,眉毛一拧,眼珠一瞪,你以为用英语骂人,我们就听不懂吗?你才Shit呢!
——看您岁数年纪也不小了,也太不文明了吧!小金用毛线针指着男人说。
男人一时语塞,脸色像被霜打过的茄子。
——同顾客吵架,当心扣奖金!所长走了出来,批评了我和小金。又对男人说,同志,你到底寄啥?拿出来看看!
男人把纸盒搁在柜台上,连说带比画了半天,大家才搞明白。原來,他是外语学院的教授,姓黄,山东人,搞诗歌翻译的。他一老乡刚去世,受人之托把老乡骨灰寄回老家。
张小行,黄老师明明寄的是骨灰,你却说寄乌龟,真当是搞七捻三。我说,所长,不是我说的,是他自己说的,不信你让黄老师再说一遍好了。于是,所长也听到黄老师发音听着像乌龟。于是,所长对黄老师说,黄老师,尽管您精通英语,但是您的普通话,真心不普通呐。
那位黄老师愤愤地说,我的普通话标准得很,是你们南方人听不懂普通话而已。所长又耐心地对黄老师解释,寄骨灰有一套严格程序,得有火化地的火化证明、医院开的死亡证明,若是非正常死亡,还得有公安机关提供的相关死亡证明等文件,还有,得将所寄物品装在木盒里,外面再钉上木箱。所长说,黄老师,您这样的包装太草率了,是不合格的,我们不能收寄。
一次,许春花又来寄杂志。寄好杂志,用她的沙喉咙,给我们朗诵了一首诗,诗的题目叫《盖章》:
你的脸红了
像一张结婚证书
我轻轻地盖上章
把你带回家去
……
许春花神秘兮兮地说,你们知道这首诗,是谁写给谁的吗?看到我们摇头,她带着不屑一顾的神情说,这诗原本是写在一张明信片上的,从马来西亚寄到系里,用的是英文,被系里的老师破译了。许春花兴致勃勃地说。
这个杨桃,真是不识抬举嗳,把自己当宝了,我给她介绍了省军区的吴副司令,人家虽是续弦,但孩子都独立了,她嫁过去就是司令夫人,住别墅,坐小车,家里还有勤务兵伺候,多好的条件,可她竟嫌人家年纪大、个头矮。年纪大怎么啦,年纪大会疼人;个头矮怎么啦,该有的东西,人家一样也不缺。人家吴副司令,身体好得很,还是个文化人,热爱摄影,还出过摄影集,这杨桃竟然不识货。她还嫌弃吴副司令在电话里咳痰,说听着不文明,这算个什么事呢?男人四十一朵花,女人四十豆腐渣,都这个年纪了,她还挑三拣四。我说写诗的人,脑子是不是有病啊?
我瞪了许春花一眼。许春花住了嘴,眼珠子望着我,说,小行,我可不是说你,你清纯、健康、正直,你的诗充满了阳光,跟杨桃的诗风完全不一样,我们姚总很欣赏你的诗,还说哪天得空请你喝咖啡呢。许春花望着我,无声地笑了,露出粉红色的牙床肉,她的笑容有点瘆得慌。
小行,千万别一个人去,要去也得我陪着你。所长插嘴道。
哎呀,大所长,你把我们姚总看成什么人了?许春花不满道。
不管姚总是什么人,我可不想把小行变成第二个杨桃。所长的口气不依不饶。
临走,许春花对我们说,那首《盖章》诗,是隔壁外语学院一位老教授写给杨桃的。那位老教授,姓黄,搞诗歌翻译,黄教授在马来西亚参加一个国际书展,不知怎么回事,大胆给杨桃寄了这张明信片。我忽然想到那天来寄包裹的人,好奇地问,是不是一个矮矮的四方脸?应该就是他。接着,许春花又嚷嚷道,真是个死心眼,居然连吴副司令都看不上。我就纳了闷了,一个穷酸教授,哪比得上吴副司令一根毛啊?
看得出,在给杨桃介绍对象这件事上,许春花失了面子。话说回来,也真是的,我们也觉得杨桃有点糊涂,我们也实在看不出那个黄教授,究竟有啥魅力,让杨桃鬼迷心窍,我们真心为杨桃感到不值。
那次,许春花还告诉我们,在她和姚总的努力下,杂志找到了金主,也叫出品人。如今《蜂之语》的办公地点,已经搬到学校边上一幢写字楼里,有好几百平方米。许春花说,她的办公室里,不但有床,还可以洗澡。她还热情地欢迎我们邮政所的员工,上她办公室洗澡。临走,许春花冲我眨眨眼,说,我已经跟姚总说了,将来你若想加入作协,他和我都可以当你的介绍人。
每次,许春花在邮政所碰上杨桃,都要大声问,什么时候吃你的喜糖呀?
杨桃一开始惊慌,脸红,并不接许春花的话茬。许春花讨了个没趣,尴尬地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后来,杨桃仿佛坦然了,最多笑笑,不置可否。
时光飞逝,匆匆又是一年。我们没有等到杨桃的好消息,却等来了许春花的坏消息。
冬天,邮政所阴冷得像冰窖。风在走廊里呼呼地窜。
校园里有了节日的气氛,挂起了彩灯,圣诞节到了。寄信、寄贺卡的人,特多,一眼望去都是人头,我请的几大版邮票,一会儿就卖光了。
傍晚,我去帮所长收当天最后一趟信,打开后门,走到邮筒旁,把邮筒里的信,扒拉进大篾匾,将篾匾拖进屋,让所长盖戳。所长的工作台上,一溜溜扑克牌般被捋得十分齐整等待盖戳的函件,工作台右边,张开的抽屉上,耷拉着一只旧邮袋,从所长铿锵邮戳声中流淌而过的信件,泉水一样流入邮袋。
快打烊了,我刚做完账,准备将备用金和票据,装入小邮袋,打包、押了铅封,交所长登记后,由邮车带回局里。杨桃来了,看上去闷闷的,脸上失去了昔日的淡定,手里拿着个封好口的牛皮纸信封,要寄信。我问:平信还是挂号?她问:挂号快一点吧?我说:不一定快,但安全性高,邮费也贵一点。她说:那就当挂号信寄。我将她的信称了重,又扒拉了下算盘。她买了三张一元一角面值的浙江民居邮票,贴好邮票,把信交还我。我接过,在挂号信右上角贴上薄薄的条纹编码,最后,将挂号信的存根递给她,并提醒她,如果对方没收到信,可以凭存根来查询。她咬着嘴唇,点点头,就离开了。
我一般不会关注邮件,但杨桃的每封信我都会留意一下。柜上无人时,还会举起信,对着明亮处,想看看里边到底装了些什么,有时甚至产生把她的信拆开看看的想法,但想法一露头就被我自己掐死了,因为那样做不仅违背职业道德,而且是犯罪。杨桃走后,我留意看了下,那封厚厚的挂号信,竟然是写给市检察院的,心脏不由得紧跳了几下。我拿着挂号信,循着盖戳声,蹑手蹑脚来到里屋,后门大开着,所长以为又是哪个学生央求她捎信,边盖戳边喊:哪个让你进来的?出去!
我把挂号信交给所长,所长拿起信,掂了掂,仿佛重新估一下是否超重,在邮票上盖了戳,把信投进一只装挂号函件的小专用袋里。
邮车开出不久,一个人影闯了进来,人字呢西装,灰色灯芯绒裤,白衬衫上的领带歪斜着,我一看,正是《蜂之语》主编姚庆旺。姚庆旺趴在柜台上,讨好地说:你是张小行吧?你的诗很有灵气,我们将出一期大学生校园诗专辑,你的那组一起发。姚庆旺平时不笑,突然咧嘴露齿,看上去有点恐怖。我说,我又不是大学生。姚庆旺说,你比那些大学生写得好多了。
姚庆旺语气焦虑地压低声问:有没有收寄杨桃的一封挂号信?我说收到过,交给所长了。姚庆旺问所长在哪儿?我用手往里屋一指。他说我进去一下,看也不看贴在墙上“闲人莫入”的标牌,掀开挡板,闪身进了所长办公处。
一会儿工夫,姚庆旺神色沮丧地走出来,连个招呼也没跟我打,就离开了邮政所。所长也随即跟出来,嚷嚷着:牛X烘烘的,你以为你是谁?校长也不敢违反邮政法,何况你一个小小的内刊主编!
所长盯了我一眼,低声嘟哝着:他怎么知道她来寄挂号信?
我慌忙说:他问我有没有收寄一封杨桃的挂号信,我一时马虎,就告诉了他。
所长道:这自然是你的不对,今后注意,但我问的不是你。
三个多月后,某个早晨,所长神秘地对我说:姚庆旺进去了。
我傻里傻气地问:进哪儿了?所长白了我一眼,说:还能进哪儿?
看到我一副弄不灵清的模样,所长说,被抓了。我说:难道是杨桃那封信……所长将右手食指压到唇上,嘘了一声,压低声音说:这事儿,鸡毛炒韭菜,乱七八糟。
一星期后,一件更加轰动的事发生了。我从银行取款回来,看到图书馆楼前,围着一群人。所长多次提醒我,不要去轧热闹捣糨糊,少管闲事,但我总是改不了,我张小行爱看热闹是出了名的。我在自行车上摇晃着身子使劲蹬了几圈,自行车就呼啦冲到了人圈外。我看到水泥地上,血刺呼啦的,一块黄色塑料布遮盖着一具尸体。人们伸着脖子,捂着嘴,静静围观着,像默片中的演员。不一会儿,警车呜呜叫着,驶入校园。车上跳下几个警察,匆匆拉起警戒线。
我悄悄问队伍外围一个戴棒球帽的中年人:是谁?那人低声道:听说是《蜂之语》的副主编。我吓得捂住了嘴。这时,我听到左边有两个人,叽叽喳喳小声议论着。
唉,什么事这么想不开。一个说。
男人自杀多为钱,女人自杀多为情。另一个说。
听说是投资方出了事。一个又说。
那她也犯不着跳呀。另一个又说。
具体什么原因,谁也不知道。
黄梅雨季,雨下个不停,空气闷热、潮湿,邮政所的包裹间散发出一种霉味。毕业季很快又到了,学生们拖着大包小包,开始离校,业务量也大了起来,到邮政所寄东西的毕业生,经常在柜台前挤成一团。
晚饭后,我依然去图书馆看书,不知不觉,就到了图书馆关门的时间。我下了楼梯,远远望到第四食堂灯火通明,传来阵阵音乐声。取自行车时,我看到一个影子,骑着车,从身边掠过,我一看,那家伙的背影很像刺猬头,我立即骑车追了上去。那个影子骑得很快,我希望他的自行车突然掉链子,这样我就能追上他。快两年了,我始终在寻找刺猬头,我希望有朝一日,在食堂、图书馆或校园的林阴道上发现他,截住他,当面揭露他。但是,我也奇怪了,偌大一个校园,我怎么一直没碰见那个可恶的家伙,那家伙像是人间蒸发了,或是在故意跟我捉迷藏。
好家伙,这下,看你往哪儿跑!我心里隐隐觉得高兴。跟着那个熟悉的背影,进了食堂。食堂里,弥漫着饭菜的气息,椅子都倒扣在桌上,音乐声震天,霓虹灯闪烁着,立体声录音喇叭里,响着迪斯科舞曲。一个男声在唱:亲爱的小妹妹,请你不要不要哭泣……我想,我才不会哭泣呢,等我逮到刺猬头,就有他好看的。但是,刺猬头一进了舞场,就像泥牛入海一般难以发现了。不一会儿,舞曲转成了一支慢三,舞池里的人,像机器人一般,变化了舞步,成双结对,由快变慢,有的走着走着,走成了两步。忽然,灯全黑了,舞池里什么也看不清。
一周后,去食堂吃饭的路上,我看到告示栏上贴着一个处理告示,说有学生搞黑灯舞会,留校察看了几个组织者。
那天,我抬头,发现柜台前站着两个人。一个高个子男生,带着一个——我一眼就认出了,他就是那个拐了我四块钱逃跑的家伙,他依然留着刺猬头,戴着黑边眼镜,一脸无耻表情。我忽地起身,掀开挡板,跳了出去,一把揪住了他的T恤衫,大喊:所长,抓小偷!
所长从里屋跑出来,邮政所里正办着业务的人,也齐齐地盯着那个刺猬头。我对所长说:就是他!拿着我多找给他的四块钱跑了,而且跑得比兔子还快!我接着说:我等了你两年,终于等到你了!
所长笑着问那个高个子年轻人:銘远,怎么回事?
高个子道:老妈,这是我同学,他是专门来道歉的。
原来那个高个子,是所长的儿子,因为之前有人开过要把我介绍给所长儿子当女朋友的玩笑,所以我感到有点不自在。
我松开那个刺猬头,尴尬地笑笑。刺猬头把一个信封递给我,说:真是对不起,当时我犯了糊涂,拿着多找的钱就跑了,回到宿舍就后悔了,想把钱送回来,又怕被笑话。这两年我都不敢来邮局,尽管我们就在同一幢教学楼,平时发信取邮件,都是请同学代劳。快毕业了,我不能带着这块心病离校,想请你原谅,对不起啊。
所长对刺猬头说:不错不错,其实小行把你说成小偷是不对的,你当时觉悟是低了点,但顶多算是爱占小便宜,现在觉悟了,很好!浪子回头金不换!
所长儿子向我介绍了刺猬头:他叫章锦文,地理系的,是学生会宣传部长。
所长望着高个子男生说:小行,这是我儿子,铭远,你们认识一下。铭远朝我伸出手,我伸出指尖,让他握了一下,似有电流通过指尖,同事们在边上起哄,我的脸发烧,红到了耳朵根。
许多年后,我还会回忆起这次握手,尽管后来我与铭远没谈成,但那次握手的感觉,却成了我诗歌的真正源头。后来,我在《中国邮电报》上,发表了一首处女作《触电》。这之前写的诗,都被我扔进了煤饼炉。
八
我调到支局不久,收到过杨桃寄给我的一封信,是所长转给我的。大大的牛皮纸信袋里,装着她送我的新诗集,诗集的名字叫《爱在脚下》,扉页签着名,还画着一只小企鹅。信袋里,有一封写给我的信,字迹还是那样清秀。信笺是带彩色图案的,散发着檀香的气息,这样的信笺不用来写情书,真是浪费了。
杨桃在信上说,随着时间的流逝,她发现人对某个人的爱,并不全是爱那个人,只不过是过于爱自己。她说,经过反复考虑和考察,她认为省军区吴副司令这个人还是不错的,他们最近刚结婚。她说,她知道我老爹在省军区工作,跟吴副司令没准也熟,欢迎我有时间去她家玩,家里有厨师,吃饭方便。她说,吴副司令人不俗,不但懂摄影,还会吹口琴,那首《西边的太阳就要落山了》每每听得她热泪盈眶。她说,吴副司令也支持她写诗,出去采风都带上她。她说,吴副司令有颗火热的心,融化了她这座冰山。
她重点提到,有人传说,她给检察院寄挂号信举报姚庆旺,压根儿没那事。她说她当初那封信,是寄给检察院一个女诗友的,信袋里装的是本诗集。她还告诉了我那个女诗友的名字,说不信可以查原始收寄档案。那个名字我知道,还真有那么个人,我在《诗神》上读到过她的一首歌颂检察战线的诗。
杨桃说自己与世无争,什么职称呀、待遇呀,都看淡了,平平淡淡才是真。她说人生短暂,只有无聊的人才去窥探别人的隐私。她尤其提到,自己跟许春花其实也没啥矛盾,说许春花心直口快,其实是一个热心人。她说她对许春花的死感到悲伤,并且还引用了一句成语: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她说其实特别感谢许春花,为她和吴副司令牵线搭桥,成就了一段虽不浪漫但却实在的姻缘。
读了杨桃的信我迷惘良久,很想找个人交流一下,于是,我鬼使神差地骑上车,来到了H城大学邮政所,找到了所长。我没把杨桃的信给所长看,但几乎是一字不漏地对所长复述了信的内容。
听完我的话,所长叹了几声,说:好死不如赖活啊。又说,哪怕天天挨揍,有个老公也总比没老公强。
所长用这两句话,点评了这两个在H城大学,被人们议论过的女人。所长的话,让我感到不明觉厉,并隐隐觉着,所长不愧是见过世面的老司机。
所长说:小行,自从你来所里,我有时表面凶巴巴的,对你要求严,但心里其实一直把你当女儿看呢。调你去支局,也是我向局长力荐的。所长又说,女孩子家,诗呢,能不写还是不写,那杨桃就是被诗给耽误了,尽管结局还不错,但那也是瞎猫碰上死耗子。
所长还对我说,那个常来查询香港汇款的哲学系的伊教授,不久前走了,就倒在我们所的那张长椅上,戴着灰礼帽。他让人给他的小姨写信,没人搭理他,他就一直坐在长椅上,絮叨着信的内容,仿佛旁边有人给他代笔一样,然后就不吭气了。
所长说,小行啊,再过两个月我就退休了,我家铭远对你印象蛮好的,他留校了,接着还会考研,我看你们俩蛮般配。所长满眼慈爱地看着我说。
我跟所长的儿子铭远,还真的处了一段。一次,电话里听说我没吃早饭,铭远蹬着车,把包着油纸的“游埠”糯米饭油条送到了支局,同事们羡慕地对我说,张小行,你男朋友对你真好哎。一次,中秋节前,我正忙着寄大宗月饼,同事说,外面有人找。我跑出去一看,铭远俯在自行车把手上,一见我,抬起身,挥手递给我一个纸袋,我一摸还是温热的,打开一看,里面是素春斋的鲜肉月饼,散发着诱人的香气。铭远说,他排了大半个小时的队才买到这鲜肉月饼。我说谢谢你,铭远。然后,我掏出热乎乎的月饼,站在路边就吃了起来,边吃边说真好吃。铭远望着我,意味深长地说,小行,你怎么从来不做一件令我感动的事呢?听了铭远的话,我嘴唇沾着月饼渣,一副目瞪口呆傻傻样。我跟铭远还看过一场电影,喝过两次咖啡,但总归觉得跟他找不到那种感觉。那种感觉是什么,我自己也说不清。于是我严重怀疑,当初跟他握手时,那种触电般的感觉,或许是一种错觉。
后来,我神使鬼差地嫁给了那个戴眼镜的刺猬头章锦文。章锦文是义乌人,毕业后,分配在H城考古研究所。别看章锦文专业是考古,文笔却很不错,也会写诗,章锦文给我写的诗,很动人。尽管我也写诗,但我觉得还是写不过章锦文。我生日那天,章锦文送我一个粉色绒毛小熊,一本他的诗集。那本诗集的名字叫《爱的箴言》,诗集里的诗,都是章锦文写给我的,每首诗,章锦文都用天蓝色的墨水抄写得端端正正,再将稿纸对折,仔细装订成册。这本诗集共有二十首情诗。章锦文说,聂鲁达写过《二十首情诗和一首绝望的歌》,张小行,我遇到了你,只有爱,不可能有绝望。于是,我和章锦文谈起了恋爱。暑假里,我们一起走了丝绸之路,去了敦煌,登了嘉峪关,还爬进戈壁滩荒凉的地底,一直爬进墓葬群,一起兴致勃勃地欣赏汉代画像砖,那种地老天荒的神圣感觉,非常带劲。就是那次出行,我们俩的关系亲密了。因为章锦文有拐我四元錢逃跑的历史污点,因此,只要一逮着时机,我就会笑话他,家里大小事情,也都乖乖听我的,并且,对此他似乎很受用。
卢文丽,1968年生,浙江杭州人。写诗起步,也写散文、小说,进修于复旦大学中文系作家班。2002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文学创作一级。出版有诗集《无与伦比的美景》《我对美看得太久——西湖印象诗100》《礼——卢文丽诗选》,散文集《沙漏的舞蹈》《韩国姑姑》和长篇小说《外婆史诗》等12部。现为杭州日报报业集团副调研员,杭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浙江省作协诗歌专委会副主任。
责任编辑 丁莉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