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孟孟
对于作品与作者,一般情况下,大多数人都是先读其书后识其人的。然而,对于广陵书社新出版的这部《论语今解》,我却是先识其作者,而后才读其书的。毫不讳言,正因为对于该书的作者唐翼明先生怀有无限的敬意与钦佩,我才兴致勃勃地花费了大概一月时光,从头至尾读完了他的《论语今解》。
《论语今解》算得上一本大部头作品,全书六百四十一页,五十万字,囊括了《论语》全本,同时配以注释、大意和导读。该书封底印着“底本可靠,名家诠解,观照现实”十二个大字,可谓“所言不虚”。就我而言,关于这部书的阅读感受,可以套用《论语》开篇的话,那就是“不亦说乎”“不亦乐乎”。作为中国人的精神原乡和文化“圣经”,《论语》是一部中国人人必读之书。钱穆说,读《论语》必兼读注。古往今来,关于《论语》的注释、译注、解读可谓汗牛充栋。再多一部《论语》注解,是否有“屋下架屋,床上施床”之嫌呢?说实话,最初拿到唐翼明先生的《论语今解》一书时,我不是没有几分这种担忧的。但最终这部书不仅没有使我失望,反而在我心中取代了其他权威注解版本长期占据着的位置。
“今”解:今之时,今之世,今之人,今之我
《论语今解》一书最突出的特点就集中在一个“今”字上。对于《论语》的二十篇、四百九十二章中的每一章,唐翼明先生都在准确的字词解释、通达的大意阐述的基础之上,做了贯通古今、横接中西的思想导读。这些导读文字文质兼美、雅俗共赏、繁简得当,充分体现了作者对《论语》的“今”解,即结合今之时、今之世、今之人、今之我四个方面,对读者阅读和理解圣贤之言进行思想观念的导引。
所谓“今之时”,就是让《论语》穿越时间阻隔,与今日之时代状况、时代精神和时代需求相对接,以今时为基准,破除《论语》中部分内容“过时”的字面意思,而取其符合人性本原的精神内涵,进而启迪于今日。比如,对于《为政》中的“子曰:‘君子不器”一章,翼明先生在“导读”部分说,按照孔子的意思,一个人要尽可能完美,而不是仅仅成为有某种专长、能够充当一种器具的人。但是,在科技日益发达、分工日益精细的今天,这种观点显然不太現实。不过,“君子不器”在今天依然有某种警醒意义,那就是人不能“把自己培养成某种工具、某种部件,尤其不应当只是一种赚钱的工具,或者服从某种机器功能的一个部件”,人可以选择一种职业甚至终身从事该职业,“但是在精神境界上还是应当拒绝异化成职业的奴隶,或甘心为他人所役使”。再比如,对于《里仁》中的“子曰:‘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一章,翼明先生明确说,今天读这句话不要只看字面意思,而要注重精神。“做儿女的要心中有父母,还要体谅父母对自己的思念,不要令父母担忧。如果人在他乡,要随时跟父母联系,让父母知道自己的情况,有紧急的事能随时赶回来。”
所谓“今之世”,就是将《论语》蕴含的社会文化心理原则与当今社会的现实状况进行比较与参照,以今世为立场,承接《论语》中富于现代精神的古典价值观念,合理转化,自然演绎,进而应用于今世。比如,对于《雍也》中的“子曰:‘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一章,翼明先生在“导读”部分说,粗野和虚华都不值得提倡,虽然文明的发展基本上是沿着由“野”到“史”这一条路前进,但走过了头或走偏了就会带来祸害。对于这种社会现象,翼明先生特别提出,如果逼不得已,要在“野”和“史”之间选择,则宁取“野”不取“史”。因为“野”近朴,“史”近伪,宁朴勿伪。再比如,《阳货》中的“子曰:‘道听而途说,德之弃也”,在“导读”部分,翼明先生指出孔子这句话值得每一个人引以为戒,尤其在今天这个网络发达的世界,网上传来传去的东西真假难辨,不可不慎思明辨。
所谓“今之人”,就是把《论语》中关于各类人特别是关于君子与小人的论述作为观人识人的视角,以今人为对象,借助《论语》的博大智慧,提醒今人,教化今人,导正今人。比如,对于《学而》中的“子曰:‘巧言令色,鲜矣仁”一章,翼明先生在“导读”部分说这是一种经验总结,可以作为我们观察人的一种参考。没有真正仁爱之心的人,往往是这样的:“他们在有权有势的人面前表现得特别谦卑乖巧,点头哈腰,唯唯诺诺,提包打伞,唯恐不周。”“我们对这样的人得提防一点,如果自己身居高位,对这种人尤其要多一分警惕。”再比如,《为政》中的“子贡问君子。子曰:‘先行其言,而后从之”一章,在“导读”部分,翼明先生说,今天只说不做的人太多了,“很多人还没有做就吹得天花乱坠,到处做广告,而且夸大、不实,唯恐别人不注意”。对于这样的人,我们要警惕,不要轻信。
所谓“今之我”,就是用《论语》“向内看”的反省式思维传统来审视自我,以今我为原点,吸取《论语》的思想精华和生命智慧,进而反思自我,安顿自我,成就自我。比如,对于《里仁》中的“子曰:‘不患无位,患所以立。不患莫己知,求为可知也”一章,翼明先生在“导读”部分就将内容指向了当今青年的自我认知重建,且语重心长地说:“一个人希望别人欣赏自己、爱自己,这是人之常情。但是如何让别人欣赏自己、爱自己呢?这着力点不在别人而在自己,你没法强迫别人欣赏自己、爱自己,埋怨也没有用,唯有反求诸己,努力把自己建设好,让自己变成一个值得欣赏的人、值得爱的人。不患莫己赏,求为可赏也;不患莫己爱,求为可爱也;不患莫己用,求为可用也。”再比如,《雍也》中的“子谓子夏曰:‘汝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一章,在“导读”部分,翼明先生说,孔子的话对我们每个人都是警钟,不要以为读了几本书就可以称君子,如果不在道德修养上严加自律,就有堕落为小人儒的可能。
唐翼明先生将“今”的立场与指向在《论语今解》中“一以贯之”,真正化解了《论语》与今天的我们之间的隔阂感。
解惑:平实的、理性的态度
阅读《论语今解》,不只是于视觉层面获取知识,更是于听觉层面聆听教诲。中华民族是一个崇尚倾听的民族,中国传统文化是一种崇尚倾听的文化。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圣人是道德完善的典范。《说文解字》:“圣,通也,从耳,呈声。”文字学研究也发现,“圣”(圣)与“听”(听)是从一个字中分化出来的。圣人之言往往也更适合倾听,从听觉层面去吸收、理解和领悟。
我自己在阅读《论语今解》的时候,便常常不自觉地读出声,将视觉转换为听觉,不仅聆听至圣先师孔夫子的教诲,同时也聆听注解人唐翼明先生的教诲。有时候,特别是在静夜中的书房里阅读这部书,我真的感觉自己好像置身于一个“双师”的课堂。孔老师和唐老师,一个微言大义,一个妙解大意;一个洞见迭出,一个深入浅出;一个智慧绵长,一个语重心长。两位老师在时间的维度上虽相距两千五百年,但在“传道、授业、解惑”的为师精神上却是相往来、相融通的。孔夫子传“仁者爱人”之道,授“文行忠信”之业,解“学以为己”之惑。而唐翼明先生,不仅传道,还要传孔子所传之道;不仅授业,还要授孔子所授之业;不仅解惑,还要解孔子所解之惑。
一般而言,一个人对“道”的体悟可以“静待花开”,对“业”的领受可以是“日积月累”,但是对“惑”的释解往往是“迫在眉睫”,因为“惑之不解,终为惑矣”。阅读《论语今解》,一个心灵上最大的畅快就是,长期以来萦绕在我心头的那些“不解之言”“困惑之语”得到了释解,有的是豁然开朗,有的是深以为然,有的是拍案叫绝,有的是醍醐灌顶。
比如,对于《子路》中的“孔子曰:‘吾党之直者异于是: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一章的意思,我一直困惑:孔子为什么会认为父子之间相互隐瞒是正直的?这不是以私害公,不够高尚吗?唐翼明先生的阐释令我豁然开朗。他说:“任何扭曲人性、违背伦理的社会理论,不论初看起来多么冠冕堂皇,最后总是无一例外地导致灾难性的后果。”就是说,孔子赞同的“父子相隐”,实质是基于人性和伦理的考量。任何社会理想、制度、规范、法律,都不应该违背人性与伦理。
再比如,对于《卫灵公》中的“子曰:‘人能弘道,非道弘人”一章的意思,我也一直困惑,特别是“非道弘人”究竟是在表达什么,完全是一头雾水。就是我一直当作案头书的杨伯峻先生的《论语译注》也没有讲清说透。杨先生只是在“译文”中说,“不是用道来廓大人”,在“注释”中更是说,“孔子的真意何在,又如何叫做‘非道弘人,很难体会”。然而,在《论语今解》中,唐翼明先生给出的解释却令人发自内心地信服。他说,这句话充分体现了孔子以人为主体的人文精神,强调人的主观能动性和认知能力。“道”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人探索了多少,便是多少,探索得越多、越深,这个“道”就越“弘”,这就是“人能弘道”。随着体认的加深,你会越发深刻地体会到“道”的伟大和自己的渺小,所以“道”并不能使人伟大起来,反而使人更深刻地认识到自己的渺小,更懂得自己的无知,这或许就是“非道弘人”的真正意思。
还有《雍也》中的“子曰:‘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乎”一章。中庸是中国传统文化中的一个重要观念,孔孟之道往往也被称为“中庸之道”。然而,“中庸”一词却长期被误解,被简单粗暴地解释为折中主义、滑头主义,无立场、无坚持、无进取。当今很多人对“中庸”不是误解便是曲解,感到迷惑、悬而不论、避而不用的,还算是好的。对此,唐翼明先生在“导读”中用今人最易于理解的话做了解释。他说,“中庸”就是把握正确的分寸,寻求最好的点。“试想,如果我们大至治国理政,小至立身处世、待人接物,一切都能把握正确的分寸,做到恰到好处,从容中道,既不左,也不右,既不过,也不不及,岂非最佳?还有比这更高的境界吗?”唐翼明先生还说,“只要我们抱着一种平实的、理性的态度,不需要借助任何玄之又玄、高而又高的理论,就很容易明白‘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乎”的道理。事实上,对于整本《论语》的注解与导读,唐翼明先生采取的都是这种“平实的、理性的态度”。
融汇:认知与体知,学识与见识
唐翼明先生的《论语今解》与今天其他专家学者的《论语》注解本有何不同?我以为,最大的不同或者说优势在于,面对《论语》的经典内容,唐翼明先生的注解与导读不止于认知,更有体知;不止于学识,更有见识。
《论语》产生之后,特别是在汉代之后,对于后学而言,都是作为一种经典文本而存在的。对其字词的辨析、章句的解读、大意的译注,若要做到“信达雅”,首先需要的就是出众的认知能力与认知水准。对于这一点,作为新中国成立后第一位获得硕士学位、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获得博士学位的唐翼明先生而言,实在是游刃有余。唐翼明先生今解《论语》,更重要的是基于体知。所谓“体知”,就是“以身体之”、“身心一体”、注重社会实践和生命体验的一种整全的认知方式。唐翼明先生自七岁起开始读《论语》,那种“高而长”的念音,摇头晃脑的样子,紧张背书的场景,都给他留下深刻的“身体记忆”和“情绪记忆”,成为他此后理解《论语》的思维剧场和认知土壤。二十一岁那年的一次阅读经历,真正奠定了唐翼明先生对于《论语》体知的、整全的理解根基。
那是1963年,作为中学教师的唐翼明,买来一本杨伯峻先生的《论语译注》。他决心把这本书从头至尾读完,一字一字地读,每个字都要读懂,绝不含混带过,绝不半途而废。当时的情形是:夏天刚过,“秋老虎”还非常厉害,他在宿舍里待不住,便在过道里放一张书桌,把台灯从宿舍里挪出来,每天晚上七点左右开始读《论语》,读完二十页差不多也就深夜十一点多了。这四个钟头,他聚精会神,如刀破竹,每天都有新的收获,心中好生愉快。二十天后,《论语译注》就被他一字不落地读完了。后来,他将这称为“计日程功”的方法,认为这种笨办法其实是读书的唯一捷径和窍门。在《论语今解》的“代序”中,唐翼明先生也講述了这段经历,并且意味深长地说,“读完《论语》是我探求生命意义的旅程中一次最重要的经验。《论语》为我的生命撑起了一张意义之网、价值之网……我的生命已经有了一个安全的支托网,我像蜘蛛一样地挂在这张网上,不再畏惧风雨飘摇、没有依靠,以后要做的只是修补和加固这张网,使它更完美”。
此后,唐翼明先生历经“文革”、改革开放、读研究生、出国留学、任教台湾等重大人生事件,他的社会角色和治学方向处在不断变化当中,但唯一不变的是对《论语》的情有独钟。哪怕在美国留学十年,他的书架上也总放着一本《论语》。他始终认为,西方世界伟大的思想家与哲学家,其智慧并不比孔子更高明。因此,《论语今解》中每一个原创文字的背后,都来自他半个世纪以来对世界、人生和生命的感悟与体知。
另外,诠解《论语》,也绝对不能忽视历史上其他重要注解本,以及《论语》各章内容所涉及的历史文化背景和思想状况,这就需要深厚的文化学识与人文素养。关于这一点,对于古典文学专业出身、终身从事中国古典文化思想教学与研究的唐翼明先生而言,也是绰绰有余。唐翼明先生的“今解”,可贵之处在于其广阔而不俗的见识。他自称“东西南北之人”,此言不虚。因为他生于湖南,长于武汉,留学美国,执教台湾,一生乖舛艰难,颠沛流离,但坚韧不拔,经历丰富,见多识广,阅人无数。他有一首诗云:“收拾东西南北踪,拥书万卷且从容。平生未作支离客,不爱屠龙爱雕龙。”诠解《论语》,他也自然而然地带着自己“东西南北踪”的眼界与见识。正因为有深渊的学识和广泛的见识根底,翼明先生也才有自信与勇气在《论语新解》中,对那些以讹传讹、似是而非的流行观点予以理性批评,从而拨乱反正、正本清源。
唐翼明先生曾在自己的自传体散文集《江海平生》一书的“自序”中说,他拒绝宣传与粉饰,也不遵循什么时髦理论,最服膺的只是孔夫子的三句话,即“修辞立其诚”“辞达而已矣”和“言之不文,行而不远”。品读《论语今解》,可以发现,唐翼明先生的注解与导读,也在朝着孔夫子的这三句话靠近。难怪在读了这部书之后,我发现自己对我们的古圣先贤,有了更多的了解之同情;对我们的传统文化,有了更多的理解之认同;对作为中国读书人的自我,有了更多的期许之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