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莉 可天浩
【摘要】环境议题的全球关切性和地方现实性矛盾,导致全球抑或地方的二元分析路径已不再适用。而跨地方主义所具有的勾连、融合和重构特征,有望弥合全球与地方间的理论断裂。基于此,文章以跨地方主义介入环境传播的研究为核心,围绕这一概念的理论溯源、价值勾连和影响作用等展开讨论。研究发现,跨地方主义在关系连接、公共互构和政治内嵌三个方面对环境传播发挥着重要作用,展现出空间性的理解视域变迁,呈现出空间实践、空间表象和表征性空间等价值维度。
【关键词】跨地方主义 环境传播 学理路径
【中图分类号】G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6687(2024)4-080-08
【DOI】 10.13786/j.cnki.cn14-1066/g2.2024.4.011
环境问题因为人类的经济活动而产生,伴随着人类社会现代化进程的不断加深,逐步内嵌到社会生活的诸多方面。环境风险能够跨越国界,危及所有物种,将发达国家和发展中国家连接于风险社会的现实场域之中。其具有的全球普遍性关乎人类整体命运,故而促使人类形成了共同的环境价值意识并不断迈向人类环境命运共同体的现实构建之中。但是,环境问题又有着强烈的地方性特征。首先,从环境问题发生的本地性来看,环境议题与普通公众的日常在地性接触息息相关,只有不同地方的人们对于环境问题的关注焦点高度重合时,才会形成基于地方融合的全球环境议题;其次,从环境情感的杂糅性来看,环境地方性超越了地理单元内的环境保护价值,融合情感记忆/文化诉求/价值导向,将地方物质性与环境情感性杂糅混合,走向了人文地理学的地方空间维度。
环境问题的全球关切性和地方现实性,使其早已超越了生态学的研究范畴,成为社会交往的“基础元语言”,为社会文化生活提供了全新的认知框架和意义内涵:环境既构成认知对象,也构成认知语境和社会本身,[1]并作为一种生产性议题形态直接参与到总体性现实秩序的建构中。因此,环境传播需要在更为宏观的社会文化背景下思考问题,尝试以环境为认知支点来理解全球性与地方性的价值分野,探索风险社会语境下的媒介化解决路径。
一、跨地方主义:基于流动与地方维度的新视角
跨地方主义作为一种内生于跨国主义的理论概念,已在人类地理学、历史地理学以及社会文化学等领域得到广泛应用。以往的研究多将其视为跨国主义的延伸拓展,涉及流动、移民和空间互联性的社会现象。但是,如果只关注概念的修补性发展而无视其创新性突破,那么对于社会实践的研究将毫无裨益。因此,通过追溯从跨国主义到跨地方主义的价值流变,基于后者的两个中心维度——流动和地方,来探索跨地方主义如何从理论概念的高度抽象化为思维方式,可成为新的研究视角,论述有关全球与地方的现实性环境问题。
1. 跨国主义的理论源起
过去三十多年,跨国主义已经被广泛应用于探索移民在东道国和母国之间的多重联系。[2]基于此,构建了移民日常生活的内嵌化跨国社会场域,即跨越国家的复杂社会关系和连接网络,使得移民成为建立乃至维持多线社会关系的流动性过程。[3]基于联系和流动的过程性视野,移民逐渐融入和适应了东道国的社会结构,[4]融合成为理解跨国主义的新面向。但当把融合视为跨国交往的前提时,也有不少研究认为与母国的持续性接触可能会削弱移民对东道国社会的忠诚度,甚至还会阻碍融合的进程。[5]
基于移民研究,跨国主义理论逐步超越国家边界的社会领域概念化,并挑战现有的国家性和公民性理念,转向去领土化进程和空间无界化的探索。这种身份和领土的牢固连接关系具有社会学的扎根性特征,却忽视了移民归属感的构建基础——地方,即源于城市、村镇、社区和家庭的归属认同化连接,[6]进而引发了移民的公民身份再造与地方性依恋之间的矛盾。这导致了民族主义运动的领土化概念在全球重新出现,激发了对地方重要性的学术再审视。因此,20世纪90年代以来,跨国主义开始关注更本地化的国际移民现象,[7]将地方关系融入全球化发展之中,强调全球和地方动态在城市、社区、家庭等特定地方的表达。由此可以看出,跨国主义弥补了民族主义方法论的局限,但关注的重点仍然是跨越国界的社会交流,将民族国家视为跨国性物质和社会融合的基础,深深植根于由现实静态框架所形塑的世界概念中。
虽然民族国家在建立宏观社会框架方面具有必不可少的作用,但对少数民族群体经验的理解往往取决于地方性。因此,亟须对跨国主义进行理论补充,以弥补移民地方性归属感理论化的不足,凸显“地方—地方”关系的重要性。此外,由于跨国主义的地方遮蔽性,其忽略了某一地方的变化会对其他地方的进程产生重大影响,[8]也没有意识到地方正在被移民社会网络、政府公共关系、全球价值链和生产网络等连接过程重塑。[9]因此,可以用跨地方主义对跨国主义进行概念化补充,从社会网络的空间性质及其地理位置切入,克服过于狭隘的区域空间偏见,强调特定地方的价值属性。
2. 跨地方主义的理论再造
跨地方主义作为平衡跨国主义理论化对地方性消解而出现的概念,将地方视为通过社会关系和松散网络中的连接行动构建政治话语开放空间的多重过程。[10]其中,地方包含了话语和身份,社会又建构了空间关系,凸显了“地方—地方”联结的重要性。因此,跨地方主义基于对空间的关系性理解,衍生出社会流动性和空间转化性的特征,为后续研究奠定了学理基调。[11]此后,受到吉登斯结构理论的启发,Greiner和Sakdapolrak对跨地方主义进行概念化理解,围绕地方、网络和地点三个关键构念展开研究,其中核心的“地方”构念被理解為“行动者之间‘地方—地方谈判的基础节点”,全球性流动进程被转化为本地化的空间表达。[12]
在社会实践中,跨国主义现象的流行更多缘于近现代以来南北国家的巨大差距。但在南方国家内部,众多民众由于贫困难以负担跨国移民的高昂支出,加之本地化经验对社会实践的制约,基于国家内部经济差异性而产生的流动反而更加普遍。
在理论和实践的双重驱动下,跨地方主义形成了对跨国主义的创新性突破。学者们围绕流动性、连接性、网络、地点、本地、旅行和转移等知识概念,关注人类跨国移民以外的社会空间配置,将分析重点拓展到民族国家边界之外。[13]因此,对跨地方主义的理解需要回到移动性所创造的空间关系维度上,[14]克服条块分割的空间化概念以及“这里”和“那里”的二重区分。跨地方主义逐步超越单一地方的价值识别,成为构建国家认同空间的新形式,[15]最终具象化为伴随着大量流动和转移而产生的社会现象。其不仅仅是架设在全球和地方之间的研究尺度,更是在动态社会空间中所形成的中介化协商、流动与交融的过程。
3. 流动与地方重塑跨地方主义的理论视角
跨地方主义研究从整体性、行动者以及多维连接等方面来理解社会空间互动,并试图将流动性相关的移动、运动和变化等连续性概念同地方性相关的固定、接地和位置等概念相结合,重塑流动中的地方固定性价值。然而,流动的社会话语又包含着怎样的动态连接过程?地方的理论概念又是怎样将本地化纳入分析维度的?本文试图从流动和地方的核心概念出发,理解二者如何构成了跨地方主义的话语体系,并将其拓展为一种新的研究视角。
跨地方主义中的流动,统合了运动和游移的多重意涵,代表了不同尺度地方之间的连接方式。早期研究主要关注行动者的流动,从跨国转向跨地方,包括城市内部以及城市农村地区之间的通勤和日常流动。其后,不少学者将研究的触角延伸到不流动的行动者上,包括“想象某些地方”以及“记住某些地方的经历”。如此,从人员和材料(汇款/商品/服务)的流动转向象征物(价值/符号/图像)的流动,勾连起了地方之间的在地化想象。这些流动和不流动的行动者共同创造了跨地方空间,进而在空间联系中促进了各地之間政治、经济和文化活动的重复性流动。
跨地方主义中的地方,具有疆域化和去疆域化的流动性价值,意味着对固有疆域边界的超越,同时也保留了作为超越空间尺度的流动所汇聚而成的疆域化节点,通过动态化的连接与外部空间形成关系网络。换言之,地方是由超越各种空间尺度的主观“意义、历史和实践”定义的,围绕身份、叙事、想象和象征来表征社会问题,[16]最终不断扩大地方的概念范围,涵盖了物质性维度和精神性维度。同时,流动性具有连接和改造地方的作用,并视地方为社会互动的装置,在延伸互动中形成对行动者影响的空间限制。总之,地方被认为超越国家疆域尺度,重塑了对空间边界的本质化理解。
跨地方主义逐步越过社会动态空间的边界,在地方与地方的来回流动中塑造行动者的身份认同。这种跨地方的理论再造,使得地方性经验的价值不断凸显,由此出发,可以对行动者所展开的空间配置的生产与再生产进行研究。例如,通过跨地方主义的理论,可以对地方内流离失所者的生活实践展开研究,并延伸至对身份认知、信息获取、知识生产以及本地发展等现实性问题的探索。因此,在流动与地方的关系中,不断理解社会空间的动态性特征,将微观的本地性变动纳入核心考虑范畴,并在流动中连接起地方间的想象价值,最终解决思想、知识、符号和图像的流通性问题,成为一种新的理论视角。
二、跨地方主义:发展勾连全球和地方的环境传播研究
在传播学中,有关学者从全球传播的本地化文化价值重塑、[17]本地电台媒介的本土化价值观呈现[18]以及空间修辞维度下的城市文化生产与认同建构[19]等方面对跨地方主义展开了学理探索。但是,这些探索多集中于理论维度的文化互构,停滞于传播话语的文化地理性再造。传播学的学科角色亟须从修补性的理论附庸者转为开拓性的社会实践者,直面当下中国乃至全球的急迫性实践议题。其中,环境这个后现代社会中的重要风险议题,其中所包含的不确定性、地方接触性和全球关切性特征,有助于建构起连接全球与地方的媒介化治理路径,为跨地方主义作为一种研究视角介入环境传播创造可能。
1.“跨”:环境传播中全球与地方断裂的弥合
基于环境传播的学术场域,跨地方主义得以内嵌至媒介化治理,在全球性与地方性的环境风险中建构理论概念的学理张力。也就是说,可以通过“跨”之概念适应,超越传统环境传播研究中“全球—地方”的二元对立,逐步消解全球化影响与地方化呈现的场景割裂。但仅对“跨”“地方”以及“全球”等概念的表层意涵进行学术拼接,从而贸然进入环境传播的研究地图,似乎只能制造出一种繁荣假象,对于概念的创新和研究毫无益处甚至产生危害。因此,正确的做法是重思环境传播的社会情景与文化思潮,基于“环境—传播—环境传播”的三重价值脉络,从风险社会产生的语境中辨析跨地方主义的学理概念为何能够弥合全球与地方的断裂。
(1)环境的全球交往不确定性。在全球化时代,传媒组织依托信息传播技术,通过对全球议程的有效控制不断凸显人类发展的共同性议题。其中,尤以环境议题最引人注目,它甚至能够成为世界合作与交往的基础,是当下全球多元利益博弈中难能可贵的共识之一。但环境议题本身包含的不确定性,又使得这个共识具有不同程度的偏离。在此情况下,发达国家与发展中国家极易产生认知裂隙,将环境问题的本质从科学导向政治,进而演变为各国争夺政治话语的关键要素,导致地方环境保护主义的出现。首先,发达国家隐蔽地将环境负担转移到欠发达国家,造成欠发达国家的生物多样性丧失和诸多环境破坏;其次,发展中国家也可以通过改良全球环境共识来适应本国情形,形成具有本地特色的环境认知。[20]
(2)传播的全球性扩张与地方性抗争。媒介帝国主义伴随媒体市场的全球化发展而出现,由此衍生出的发展传播学提出了一种与之对抗的可能性:由于超国家组织的发展,媒体传播将有机会突破政治组织和地理范围的限制;而随着传媒的社会基础设施地位不断凸显,多中心化的媒体传播格局逐渐形成。在此情况下,应不断凸显传播学中地方化概念的重要性,用以对抗全球化媒介霸权的扩张,以缓解同质化传播内容消解地方经验所建立的地方感危机。[21]因此,在传播的全球与地方断裂中,基于媒介的地方性再造,可以不断将地方文化脉络以及地方治理架构根植于全球性媒介扩张之中,形成本地化的经验、认知和价值的表征性抗争。
(3)环境传播的全球性价值与地方性实践。一方面,媒体需要传播具有全球意义的环境价值观,服务于环境意识的社会建构,促进全球环境共识,以应对全人类共同面临的环境问题;另一方面,这种全球化视野很容易忽视地方特殊性。例如,将环境议题的传播归结于西方发达国家主导下的“全球共识化”,着重关注全球变暖、温室效应以及气候变化等发展性议题,这与发展中国家所面临的土地污染、雾霾、河流枯竭等生存性议题相去甚远。[22]即使在西方国家内部,不同地方之间的差异也被湮没在全球性环境议题的汪洋大海中,难以形成对地方性环境议题的凝视。[23]
综上,环境议题本身所具有的全球性基因属性,使其可以作为全人类共同关注的跨国性议题。但同时,它又必然地诞生于不同國家的地方性维度之中,具有本地性倾向。环境议题的跨地方性特征导致了环境调试标准的多样化与复杂化,在全球和地方之间形成了全球地方化的断裂性,致使全球或地方的环境交往学说正在逐渐失去理论和实践的解释力。因此,相关研究亟须从多维度突破这种断裂性的束缚,将着力点转移到全球与地方的勾连、融合与重构上来,以探索环境传播全球性议题的地方性建构,打破全球与地方的孤立对应关系,将地方性情境、关系和意涵反哺到全球性环境议题的研究中,实现全球性与地方性之“跨”的理论弥合。
2. 第三条道路:“跨”之视角下环境传播的转变
在“环境—传播—环境传播”三重价值脉络的演进中,基于环境风险事件的地方性生成与全球性扩散,发展传播与环境传播形成了风险沟通中的理论契合,使“跨”的学术概念得以进入环境传播的研究场域,有望弥合全球与地方的断裂。但理论契合只是概念介入的基础,还需要详细阐述理论概念介入的学理思路,剖析二者间的价值勾连,从而真正厘清环境传播中跨地方主义何以成为有别于全球和地方的第三条转向道路。
环境传播滥觞于现代社会的环境风险加剧,危机学科的属性定位使之具有实用主义价值倾向。[24]早期研究主要关注较为具体的环境议题,包括气候传播、环保传播和绿色传播等生态问题的解决,以及环境信息传播、生态文明传播、环境风险传播、环境素养传播等生态概念建构路径,具有鲜明的风险现实接触性特征。其后,环境传播的研究突破了表征化研究范式,将环境危机视为连接环境安全和社会变革的中介话语,逐步把视角延伸至环境问题中人与社会的互构,将其作为理解环境以及人与自然关系的实用性和建构性工具,甚至作为构建环境问题和呈现不同社会主体之间环境争议的符号化媒介途径。由此可见,环境传播研究从环境问题的浅层认知,向环境问题所引发的社会矛盾转变,将环境议题相关的信念和知识,进一步延伸到个体、文化和社会范畴,转向认识、感知、评价、解释环境的方式,[25]体现了从表征到意义再到建构的学理演进脉络。在这样的社会建构性的价值语境下,相关研究不能只将环境传播置于全球性的统一价值体系中,而不考虑环境风险全球性传播下的地方性差异,甚至忽视问题背后强烈的环境政治化倾向。
基于社会建构主义的认知维度,环境传播的价值体系蕴含着建设性基因,在宏观政治倾向中建构着社会环境认知,持续促进公众的环境话语理解、环境价值重塑以及环境实践互构,最终落脚到多元环境主体间的协同治理参与上。协同治理视域下的环境传播呼吁克服结构主义的绝对化、超历史、静态性的理论设想,从系统逻辑中发现环境行动者的价值能动性,这与跨地方主义流动化连接“地方—地方”的逻辑内核不谋而合。因此,跨地方主义介入环境传播肇始于行动主体之间的互动与连接,并以行动者的传播实践为中介,实现于环境空间中地理结构和关系结构的跨地方再造,并将本地化的环境认知嵌入全球化的环境传播实践中,呈现出地方对全球的地缘想象。
从地理结构来看,行动主体受到的传播实践制约取决于其在环境空间中占据的地理位置,这种占位是由广泛的社会结构性价值决定的。由于参与环境传播行动的主体多元,中心性的地理结构早已失去了使环境空间块茎化再造的活力。而在去中心性的流动化地理结构中,不同行动主体依据“发展/生存的议题性质+本地/区域的议题面向”的二维象限划分,形成具有高度自我认同的环境地理空间。最终,在主体、议题与地理的关系性建构中,明晰不同环境空间的结构与权力等解释性要素,转向一种动态的、生成的后结构图式化模式,从而在该模式的跨域联动中实现异步位置的同步性重构,进而寻求环境认知的最大公约数,将其纳入环境空间的跨地方融合中。
从关系结构来看,议题信息的博弈与流动助推了行动者的互动平衡,在耦合内嵌中实现了环境空间的关系性跨地融合。首先,在环境议题间的信息流动性博弈中,政治、资本和文化等宏观社会结构,以及惯习、信念和认知等微观主体效能,不断交互形塑着环境空间的价值规范和权威逻辑,将环境空间的内外部压力互斥、场域边界扩张收缩纳入关系结构的联系视野中。其次,基于环境信息的联系博弈,空间行动者产生了一系列互动,价值规范和威权逻辑成为环境传播网络的一环,包括威权政府、环境组织、社会公众和传媒机构等在内的行动者通过互动实现了空间内部的再平衡。最后,在互动中形成的行动者网络完成了对环境空间中流动信息的关系耦合,内置于跨地方的环境空间交往中,逐步实现空间融合化的竞争与合作。
三、跨地方主义之于环境传播的作用及价值维度
跨地方主义将“地方—地方”的联系作为“根植跨国主义”典型形式,[26]以环境为媒介勾连起不同地方的社会关联,故而在“人—自然”的建构性传播理路中不断形塑公众的环境风险感知,并延伸到对社会政治和文化场域的关联性价值判断方面。因此,跨地方主义作为一种居间的人文地理概念,消解了环境问题的地理化和实体化藩篱,从环境与人的共在性中勾连起多元地方的环境文明互鉴。那么,在环境风险频发的当下,跨地方主义作为一种研究视角可以在哪些方面对环境传播研究发挥重要作用?特别是在环境问题逐步社会政治化的背景下,它又如何丰富环境传播的理论和实践意涵,进而引发环境传播的学科概念化价值审视?
1. 跨地方主义之于环境传播的作用
鉴于跨地方主义的地方勾连性价值,环境已然成为地方联系的沟通载体,环境传播也超越了中介化的信息传播功能,转向多元地方间环境意义的社会建构。回归到社会建构意义的理解框架中,“环境传播是指以生态环境为基本话语出发点,不同社会主体围绕环境议题而展开的文本表征、话语生产与意义争夺实践”。[27]因此,建构性构成了理解跨地方主义对环境传播的价值作用的概念基础,围绕环境多地方实践主体的博弈/联合/对抗式建构过程,逐步勾勒出系统生态主义的作用体系,从局部到整体循序渐进地为环境传播提供价值。
微观层面,重构地方环境主体的连接性关系,通过环境议题协调起本地与跨国的环境行动者,构成新型环境价值驱动连接网络。在跨地方連接的基础上,环境实践主体的地方性社会关系网络,在跨地方环境共识的非正式环境信息交换中,可以再造共享意义、重构连接关系、串联环境信息/资源的交流通路,甚至可以改变环境制度结构。如在美国反对全球采矿业对本地生态破坏[28]等社会环保运动中,本地组织发挥着中介调解作用并积极寻求国际行动者的外部支持。因此,在意义、资源、信息和制度的连接中,边缘主体的“居间”功能显得尤为重要,[29]其可以协调地方环境网络参与者在环境运动中的价值资源交换,进而促使跨地方的连接移动转向跨国间的扩散移动。
中观层面,在跨地方传播实践中形成独立于公私权力的区隔地带,唤起全社会的环境治理参与意识,使得环境传播得以在话语和情感的双重耦合中构建环境公共领域。在话语分析方面,通过对跨地方文化隐喻和符号控制的深层剖析,探讨图像和语言编码所呈现的外部环境世界,以及这种编码对公众认识、理解和解决环境问题的驱动/制约。在关键隐喻、术语呈现以及言语渗透等方面,寻找隐匿于环境话语背后的利益归属,从环境话语过渡到理解环境世界的共同方式。在情感分析方面,深刻理解跨地方公众在面对环境议题时潜意识层面的具身思考。这种环境情感的思考,通过表层化环境媒介信息框架与深层化价值观相结合,表现出对环境话语所建构的显性环境公共领域的隐性情感化再造。
宏观层面,从政治价值观倾向维度探讨跨国利益博弈的环境政治内嵌性问题,通过规范的扩散路径窥探跨地方环境权力的制衡与对抗。环境规范形成于传播的意识聚合,而内化于本地化政治结构中,本地行动主体通过“引进”并重塑全球环境规范,适应本地的知识体系架构,抑或拒绝全球环境规范,通过“输出”本地环境规范来挑战甚至重新定义全球规范。[30]因此,在引进和输出中建构起的本地化环境规范,不仅是全球在地化的产物,更是政治分析下环境传播的结果,深刻内置于经济和文化的社会语境中。
首先,在“经济—环境”的二元悖论中,行动者只会形成科学/健康层面泛化性保护的“自由环境规范”,[31]如《巴黎协定》,而在珊瑚岛礁保护、禁止捕鱼以及禁用化石燃料等现实性问题中保持缄默。其次,在社会文化框架的影响下,由于既有政治形态的制约,众多国家限制了环境非政府组织等机构的环境保护活动,以减少本国环境传播中的地方性话语解释。同时,各国政府将全球环境规范纳入本地化文化框架进行适应性理解,以实现全球与地方之间环境差异性的融合。例如,在商业捕鲸问题上,日本基于本国的饮食文化传统,仅采取了部分扩大鲸鱼保护区的做法,而不是绝对禁止捕鲸行为。[32]
2. 跨地方主义之于环境传播的价值维度
基于跨地方主义在环境传播中的关系连接、公共互构和政治内嵌作用,可以在流动的现代性中勾连起“人—环境—地方”的关联意涵。因此,公众对环境的感知也可以超越对真实地点的接触,凭借媒介符号意义的建构性传播,创造出情感认知下新的地点连接方式。这种地方性连接所创造的亲密感和认同感,超越了跨国性的僵硬的地理区隔,凸显了跨地方连接中的地方重要性,通过环境议题中介走向想象的共同体。
首先,“跨”的地方连接肇始于流动性,在当代社会的物质转换过程中,社会性社会被重塑为流动性社会,[33]公众在货物、商品和信息的移动中拉近彼此的距离,也意味着产生环境问题的污染物的跨地方转移加强了对遥远地方的意识,同时又缩小了污染物世界影响的距离,使得地方的远与近来回转换。其次,流动性导致的时空压缩形成有区别的分布区间,极不平衡地散落于社会之中,这引发了权力失衡的价值思考,跨地区的不平等社会关系在移动中显现出来,如“废物贸易路线”中欠发达国家被迫为发达国家的环境污染买单,便是这一问题最真实的写照。
“跨”的学理路径转向将地方再疆域化,跨地方主义把环境议题的民族、阶级、文化等多重元素一同纳入“跨”所塑造的地方逻辑性现实之中。从行动者网络理论的角度来看,环境污染由于移动性而包含的行动特征,其也可以被确定为行动者,使公众开展具身的地点实践成为可能。通过数字媒介与地方环境污染的实践化互动,现实性的跨地方环境空间得以形成,重构了环境社会层面的复杂关系性结构。因此,可以从空间视角来理解跨地方主义概念介入环境传播研究的价值理路,从物质领域、精神领域、社会领域三个层面来认识“空间作为一种产物,并不是某种特定的产品,而是一种关系”。本文基于列斐伏尔空间生产理论的空间实践、空间表象和表征性空间的分析框架,[34]审视跨地方主义之于环境传播的价值维度。
(1)空间实践价值维度。在环境交往的现实语境中,空间实践这一维度接近物质性空间的行为结构,包含着各主体环境实践中的生存与再生产,是可感知的人类环境活动、行为和经验的媒介化产物。首先,地方与地方之间的环境物质流动,构成了主体间实践交往的基础,而相互关联的地点在跨地方社交网络中形成节点,成为交换价值和创新的关键。因此,可以在空间实践中结合地方的分散性和实践的流动性,考虑区域间以及区域内相互关联的地理脉络,更好地了解物理空间的动态。其次,基于物理空间构建的社会关系网络,使得环境主体可以借助所在网络或所在群体中的联系和资源获得社会资本,并内嵌于不同地方相互关联的社区间的跨地方空间中,为跨地方的主体应对环境危机提供即时性支持。尤其是全球南方国家由于财政和资源的匮乏,在面对自然灾害时,更需要借助跨地方的社会资本所构建的关系纽带,来应对长期性的外部挑战。
(2)空间表象价值维度。基于空间实践的在地性行为结构,空间表象维度代表了构想性空间价值,这隐含了主体实践交互中所形成的对知识、符号乃至空间实践解码方式的控制。也就是说,由于媒介的记忆建构性,使得媒介可以超越物理现实空间,引导公众聚焦重大环境记忆的历史节点。通过对环境信息场域的控制,实现对特定环境理念、认识和实践的约束性影响,形塑公众的环境地方性认知,最终形成维系社会化的个人和具体环境场所的情感纽带。这一纽带兼具地方环境的固有特征与特定人群对其依恋的双重属性,即环境地方感。换言之,环境传播向公众呈现了现实的环境空间,公众可以通过媒介互动进入媒介所建构的想象空间,感知空间所承载的环境知识和符号,从而在共时性环境文本的解读中形成与他者的统一性环境认知,甚至重构公众的环境空间想象,建立特定环境地方的社会意义和价值。
(3)表征性空间价值维度。这一维度凸显了环境空间所表征的社会生活隐秘的一面,在此维度的空间价值中,空间实践的参与者置身其中,操弄并挪用各种空间意义和权力运作方式,共同创造一个具象化的“活空间”。[35]基于空间与环境传播的社会化生产,权力要素被逐步灌注到环境空间中,形成对“权力的物理学”的分析,从而展示空间本身是如何被社会化地建构起来。[36]同时,由于环境危机议题所具有的本地接触性与全球关切性的矛盾,相关研究需要超越传统的媒介权力政治经济化视角,减少对环境媒介的表征性探索,将注意力放于社会本体论而非认识论层面,即关注媒介如何构造社会现实,将环境议题的媒介化表征嵌入环境空间的理路中,通过诸多层级环境主体的社会实践显现出来。换言之,空间性权力才是环境传播中媒介权力的核心。
结语
跨地方主义成为环境传播全球性与地方性断裂的理论弥合,是一种方法、概念、范式,更是学理路径的转向。当前,关于环境传播议题的研究多是西方中心主义视野下对环境问题的小修小补,忽视了在西方国家和跨国垄断集团钳制下的环境非正义事件。例如,西方发达国家的消费主义生活方式需要大量产品,而作为产品供应方的发展中国家在生产过程中,产生了大量碳排放和环境污染,这些都被记录在发展中国家的环境“账本”上。这种西方资本主义体系下的环境非正义现象,显然有失公允,其具有鲜明的发达国家优先烙印,在环境污染转移的“邻避效应”下不断污名化发展中国家的环境形象。
而恰恰是以中国为代表的发展中国家,突破了原有西方理论的视野制约,摆脱了西方中心主义、资本主义中心主义的束缚。近年来,中国基于马克思主义生态观,提出了构建“人与自然生命共同体”“人类命运共同体”等理念,对全球治理和发展作出了重要理论贡献。同时,中国提出“力争2030年前实现碳达峰,2060年前实现碳中和”,成为惠及全人类的低碳转型之路的先行探索者。作为研究者,我们也将在构建中国环境传播学的学科体系、学术体系、话语体系和解决实践问题的过程中贡献学术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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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arting from the Concept of Locality: A Shift in the Doctrine and Path of Environmental Communication Research Based on the Theoretical Perspective of Trans-Localism
JI Li, KE Tian-hao(School of Journalism and Communication, Wuhan University, Wuhan 430070, China)
Abstract: The contradiction between the global concern and local reality of environmental issues has led to the binary path of global or local analysis. The binary path of global or local analysis is no longer applicable. Trans-localism, with its characteristics of linkage, integration and reconstruction, is expected to bridge the theoretical gap between global and local. Based on this, this paper focuses on the study of trans-localism in environmental communication, and discusses the theoretical origins, value connections, and influence of this concept. The study finds that trans-localism demonstrates a spatial understanding and plays an important role in environmental communication in three aspects: relational connection, public interconnection, and political embeddedness. The study finds that trans-localism plays an important role in environmental communication in three areas: relational connection, public interconnection, and political embeddedness. It also presents a change in the understanding of spatiality, presenting the value dimensions of spatial practices, spatial representations, and representational spaces.
Key words: trans-localism; environmental communication; academic pathwa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