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荣街10号

2024-05-21 12:33石钟山
长江文艺 2024年3期
关键词:王叔飞龙民兵

石钟山

光荣街10号是军区干休所的一个家属院,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一批又一批离退休的老军人,从军区大院宿舍搬到干休所。船到码头车到站,这些操着南腔北调的老军人,戎马一生,到了退休的年纪、搬到了干休所,光荣街10号是热闹的。

干休所建筑的样式和军营并没什么两样,一排一栋楼房,井然有序,像一列列站在队伍中的士兵,整齐划一。院内的空地上,有假山、凉亭,树木花草也是少不了的,在四季更迭中,或凋谢,或怒放,映衬着有序的干休所的阴晴圆缺。

这些离退休老军人,退休前的身份职务并不相同,司、政、后各自的单位也不一样,在军区上班时,他们所居住的家属院也不相同,平时在军区机关打个照面,并不相熟,只能算个脸熟。但住到干休所却不一样了,他们成了邻居,有的还成了对门,楼上楼下,低头不见抬头见,很快这些老军人就熟络起来,今天他家给你家送盘饺子,明天你家又给他家送来一盘炖排骨,离退休后的日子便活色生香起来。

这些上惯班的军人,冷不丁退下来,还没完全适应,他们一大早就起床,穿戴整齐地下楼,看到干休所的院落和不一样的景致,才突然醒悟過来,发现自己真正地退休了,把每日的早操改成了自由活动。有几位仍延续着跑操的习惯,端起两只拳头,绕着花坛、凉亭,一二三四地跑将起来。早来干休所的那拨人,似乎对退休生活早就熟悉了,他们在草地上打太极拳,或在凉亭旁舞剑,游手好闲者站在一旁看着热闹。

每当这时,有子女和老人同住的,已经收拾整齐匆匆忙忙去上班了。他们脚步匆匆,目不斜视。每当有别人家子女从这些离退休老军人面前走过,他们的目光总会追随过去,相送一程,直到年轻人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他们才恍过神来。上班做事情成了年轻人的事,自己已是闲人。

陆续有家人打开窗子喊各自回家吃饭,他们像一群贪玩的孩子,失去了时间概念,在家人的呼唤中,惊醒过来,收起自己的架势,匆匆回家吃饭。

然而吃完饭的他们,依旧没事可干。在家里憋闷一会儿,又一次走下楼来,院子里凉亭下已经有早到的人开始下棋了。棋是传统象棋,车、马、炮在方寸之地厮杀得正是热闹。围在一旁的人,提着茶壶,端着水杯的,也并不闲着,站在对弈双方的身后,热情地出谋划策。他说出兵,你说飞相,他们似乎在一场棋局中找到了自己的角色定位。他们做了一辈子军人,都是参谋、干事出身,出谋划策是他们的本行。对弈的人,有的采纳他们的意见,有的我行我素,不论怎样,他们都不气馁,再接再厉,吵吵把火地把棋局进行下去。

太阳又升高了一些,家属们从楼洞里走出来,她们手里提着篮子或网袋,她们互相吆喝着,成群结队去菜市场,采购一天全家的吃食。女人们在一起,风格就收敛了许多,她们低声说话,交流着菜市场的价格。也有说起自己子女的,比如谁谁家的丫头或小子又要结婚了,或者离职下海了,谁挣了,谁赔了。她们议论着,感叹着,不论做何感想,总之她们都成了看客,边缘角色,只有感叹议论的份了。她们和自己的男人一样,成了干休所的一员。

每家每户都有一两个子女仍在部队工作,早些年这些子女入伍参军,然后提干,留在了部队,每年都会有一次休假,回到干休所来探望他们的父母。不论谁家子女回来,都是干休所最热闹的时候,子女们不仅要看望自己的父母,还要探视一下从小看自己长大的伯伯叔叔阿姨什么的。离退休军人讲究礼节,不论谁家的孩子回来了,都要在家里热闹地请上一顿饭。当然要请这些子女的父母作陪,每次聚会都会成为一次回忆。话题总是从孩子的成长说起。说他们小时候如何调皮捣蛋,哪年入伍离开军区大院,分手时的种种场景,当然话题的中心还是要落到当下,子女们何时晋级,当下的职务和工作。子女们正是意气风发的年龄,前途不可限量,他们就回想起自己正当年的岁月,不也是这样斗志昂扬。到最后他们不论职务高低都一律进到了干休所,一样的生活一样的晚年。岁月的无情在他们这些老人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酒局随着他们的情绪也百转千回。

离退休后的他们,盼望子女回来成了生活中的大事,这辈子似乎从来没有这么关注过子女。孩子们小时候,他们工作忙,并没有在孩子身上投入更多的精力。家里的孩子多,都是老大带着更小的弟弟或妹妹,上学或吃食堂。他们忙了一天,下班回到家时,打开房门,看到孩子们人头齐整也就算放下心来。有的调皮捣蛋,在外面闯了祸,被别的家长或老师告到家里,他们就一定会弄出点动静,轻则一顿臭骂,重则拳脚相加。面对屡犯者,就把孩子捆在院内的树上,用皮带招呼。不论司、政、后家属院里,隔三差五就会发生这样一幕。一个半大小子被父亲捆在树上,父亲抡着皮带没头没脑地去教训孩子,一边抽还一边喊:长记性了没有?有胆子小或脑子灵光的孩子,这时就会小声求饶:记住了,下次不敢了。父亲也见好就收,虚张声势地叫骂几句,解开绳子,再踢上一脚,半大小子屁滚尿流地就跑走了。但也有犟种,不服父亲的管教,一边挨打一边大叫:打倒法西斯,自由属于人民。他们的口号都来源于电影台词。这样的犟种少不了多受些皮带之苦。

这就是他们教育孩子的方式,简单粗暴,却行之有效。多年后,这些孩子大了,有的参军,有的参加工作。参军的子女中,有的在战场上成为了烈士,有的立功受奖,在部队里提干晋级。不论孩子是好是孬,都成了他们的晚年念想。

子女们不论身在何处,孩子便成了他们的话题,议论上一阵子。有时也会走到干休所大门外,站在街角望着熙来攘往的人流车流,希望和远在外地的子女在这里不期而遇。

日子复日子,有老军人住院,就再也没有出来。随着他们的年龄增大,救护车频繁地出现在干休所院内,停在某个单元楼下,这时会围过来一群人,他们胆战心惊地看到老张或老胡被抬到救护车上,望着救护车鸣着笛声慌慌张张地朝医院奔去。过一阵子,老张或老胡会从医院里走出来,有的就再也回不到他们中间了。晚年的他们,成了秋天挂在树上的树叶,一个不经意,就会飘落下来。

干休所不再年轻,有墙砖开始脱落,院内的路面也变得坑坑洼洼,当年的小树,已经长到几层楼那么高了。院里的老军人随着岁月一个个离去。就是还健在的,也很少出门了,站在窗前看风景又成了新的常态。

渐渐地,干休所院内失去了往日的热闹,昔日热闹的凉亭下,成了鸟们的聚集地。偶有人路过,它们“嗡”的一声飞走,绕着树梢盘旋。掉落的墙砖又被补上,坑洼的路面也已修好,但失去的人再也回不來了。

子女们渐渐地回来得少了,这些当年还年轻的子女,在父母离开后,他们也已不再年轻,成了壮年,成了一家的顶梁柱,忙着自己的日子。

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繁闹的光荣街10号院,进入到新世纪之后,一下子变得冷清下来。干休所的房屋饱经沧桑,但仍如一个又一个倔犟的士兵,整齐地排列着。树木越发变得葱茏茂盛,院内不知名的鸟越来越多,流浪猫成群结队在树丛里出入。唯一少了当年热闹的人气。

又是一转眼,光荣街10号老一辈人中,就剩下小花阿姨一个人了,她就像秋雨中挂在枝头的最后一片树叶。

从那以后,我们这些在外地工作的子女,每次回到光荣街10号,都要去看一看小花姨。小花姨早已不再年轻,大龙说她妈已经八十三了。每次见到小花姨,她的身子骨依旧健朗,走起路来还带着风。现在她和大龙住在一起,大龙每天上班没法全心全意照顾小花姨,便在老家找了一个远房亲戚,来照顾小花姨。远房亲戚是位女性,三十大几,四十来岁的样子。小花姨每天都有散步的习惯,迈开和她年龄不匹配的步子,大步流星在前面走,保姆颠着小碎步在后面跟随。保姆的样子,似乎在追赶一个淘气的孩子回家吃饭。

小花姨的活动大多时候局限于院内,她匆匆地走着,走到凉亭或某棵树下,或突然停下脚步,望着空空荡荡的前方,呆愣上一会儿,一缕悲伤快速地从她脸颊上掠过。这些地方,都是院内的叔叔伯伯生前经常活动吵架的地方。他们在凉亭里下棋,时刻都是热闹的,他们吵吵嚷嚷互不相让,为了一步棋争得面红耳赤。不知为什么,他们年龄越大,火气却越旺,总是跟孩子一样较真。

他们的家属,在几棵树下的空地上跳舞,见自己的老头和人争吵起来,就有人说:那谁,还不去管管你家老头。人群里就会走出三两个阿姨,奔自家正和他人争吵的老头走去,到了近前,扯一把老头的衣袖劝架似的:得了,不就是下一盘棋么,何必弄得跟个乌眼鸡一样。每当这时,大部分老头就会借坡下驴,甩一甩衣袖,丢下一句:老王,你都玩赖一辈子了,和你这样的人说不清。回家,喝茶去。说完也就走了。

钟叔叔是个爱较真的人,每当小花姨去拉钟叔叔的衣袖,钟叔不仅要把小花姨的手甩开,还会训斥小花姨一顿:你别抹稀泥,下棋就是战斗。这要是在战场上,哪有机会让你重新来过。丁是丁,卯是卯,一步错步步错。

钟叔叔说到这,脖子上的青筋都会冒出来,一跳一跳的。见小花姨说话不管用,老张或老刘就会上前劝道:老钟,下棋不就是游戏么,怎么好和战场比。让老胡重走一步又能咋,你这么较真,老胡心脏病都犯了。

钟叔叔不敢苟同众人和稀泥的方式,认真地纠正道:性格就是人格,人格就是工作风格,磨磨唧唧,举棋不定,还配当一名指挥员么?

刚才和钟叔下棋的老胡叔,听了钟叔的话,就伤了自尊,他脸色苍白,手抚着胸口,哼哼唧唧地道:好你个老钟,你贬低我人格和能力,告诉你,我和你没完。

眼见着老胡心脏病就要犯了,众人拉拉扯扯地把老胡叔架起来,簇拥着向家里走去。钟叔见老胡走了,气也消了一半,冲身旁仍然站立在原地的小花姨道:你该干啥就干啥去吧,我没事。说完丢下众人,绕到路上快走去了。在钟叔的习惯里,不论生多大的气,只要快走上一阵,出一身汗,气就全消了,什么事都没了。下次再见到老胡,似乎把之前的不愉快都忘光了,热情地招呼道:那啥老胡,这阵子身体还好吧?见钟叔把话都递到这个份上了,胡叔又能咋地,他们都是几十年在一起的老战友了,谁啥脾气早就心知肚明了。然后就借着钟叔的话茬,平静地道:身体还行吧,你也注意点,别仗着身体好到处和人吵架。钟叔听出胡叔话里有话,就呵呵笑一笑,拉着胡叔的手又到凉亭下棋去了。

干休所每个角落,都留下了他们的足迹、身影甚至气味。此时,形单影只的小花姨,一定又想起当年那些热闹的场景。如今整个院里就剩下她一个老辈人了。她呆愣一会儿,目光就移开了,望着天空,然后又长久地伫立。人们都说,人死后会进入到天堂,天堂自然在天上。小花姨的目光长久地留在天空中。

每次见到小花姨,大都是在院子里,她刚发完呆,或者正在发呆。我们远远地会叫一声:小花姨……然后奔过去,就像当年孩子一样站在小花姨面前。她会迟疑地把目光投在我们脸上,自己的脸也柔和起来,目光慈祥地落在我们的脸上。起初她的目光会一亮,似乎认出我们中的某一个了,片刻又变得木然起来,声音仍慈祥地问:你是谁家的孩子呀?我们报出父母的名字,她终于想起来了,然后亲切地叫着我们的小名道:××,你回来了,还不快回家去,你爸妈等你们吃饭呢。

我们发现,小花姨已经糊涂了,她的脑子和她的身体不相匹配了。我们望着眼前迟暮的小花姨,似乎又穿越到了自己的少年时代。

小花姨在街道工作,确切地说是负责军区家属院家属鸡毛蒜皮的工作。在军区所在的街道,军区家属院是街道工作的大头,许多非军人家属,包括我们这些孩子户口都在当地派出所,我们自然也成为了所辖街道的一部分。小花姨的工作很繁杂,比如孩子升学、就业,包括参军,甚至计划生育都是她的工作范畴。小花姨就很忙碌,她年轻矫健的身影不停地挨家挨户穿梭。不是下发通知,就是拿着一份又一份传单张贴在楼门洞里。小花姨有一双又长又壮的腿,走起路来,像一匹马似的健康而又有力。

院里孩子的父母,有的不是双军人,在地方上班,会经常遇到加班。我们放学后,父母不能按时下班,写完作业的我们,就在院子里扫秋风。每天总有几个不能按时吃饭的孩子,在院子里游荡,肠胃不争气,经常会乱叫上一气。小花姨这时总会及时出现在我们面前,挥着手道:到我家去。起初,我们总是见外似的躲开,小花姨不依,这手扯着我们的衣领子,另一只手又拽过别家孩子的一只袖子,把我们拉扯到她家的饭桌前,饭菜早已盛好。一回生二回熟,我们也不客气了,狼吞虎咽起来。小花姨就坐在一旁,欣赏地看着我们吃饭,还不停地说:慢点别噎着,饭菜锅里还有,吃完了我再给你们去添。

军区院里的孩子,几乎所有人都到小花姨家吃过饭,都说小花姨家的饭是天底下最好吃的饭了。小花姨听了我们的表扬,总是抿起嘴,笑一笑道:你们妈妈做饭也好吃,只是你们吃习惯了。

隔三差五地,我们的母亲会给小花姨家送去一捆菜或一块肉,有时还有半袋米什么的。小花姨说什么也不要,从门里推到门外,她的脸因用力都涨红了。我们的母亲就生气地说:小花,你要是这样,再也不让孩子到你家来了。小花姨听了这话,就不再认真了,突然就软了下来,只象征性地接过一把菜,别的再也不要了。再争执一会儿,双方各自妥协。

小花姨是我们院里最受欢迎的人,不仅我们这些孩子喜欢她,我们的母亲,也亲切地称她为小花。

小花姨和我们的母亲相比,她是最年轻的女人,浑身上下散发着像阳光一样的亮色,不论走到哪里,她就把这种亮带到哪里。

小花姨是钟叔叔的爱人,我们部队一般管爱人称为家属。是钟叔当军务处长时娶回来的家属。

钟叔结婚那天,我们还有印象,一辆马车拉着小花来到了军区大院。四匹马的车,每匹马的脖子上还挂着纸花。马蹄子踏在军区大院门前的水泥路上,整齐而又嘹亮,马们似乎很兴奋,打着响鼻,情绪高涨。小花的爹,就是那个赶车人。他幸福地望着小花从马车上下来,才扬起鞭子,在空中甩了声脆响。

钟叔穿着一身新军装,脸红扑扑的,迎接着这辆马车和他的新娘。小花姨披红挂绿地坐在车上,笑眯眯地望着有些羞涩的钟叔叔。围观的人起着哄,让钟叔抱小花姨下车,小花姨早就羞红了脸,低垂着眼睛,在众人起哄中,她腾地站了起来,一下子从马车上跳下来,这一跳就跳到了钟叔的身边,拉起钟叔的手说了第一句话:走,咱回家。

在我们的记忆里,这就是钟叔迎娶小花姨时的样子。

那会儿,钟叔带着飞龙哥,乱七八糟地生活了一阵子了。飞龙哥的妈妈,一年前回老家,坐汽车时,汽车出了事故,翻下山坡。从此飞龙哥失去了妈妈,钟叔失去了家属。在父母的嘴里,我们知道,钟叔这一年来的生活有多么不容易。飞龙哥没人管,经常把孩子带到机关的台阶上去玩,自己还经常下部队检查工作,有时一出去短则几天,多则十天半月。飞龙哥无家可归,他成了流浪儿,这次在张家住几日,下次又在李家住十天半月。钟叔的战友们,都为钟叔的生活操碎了心。

鐘叔是小花姨的救命恩人。

那会儿的军区机关,经常接到支农支工的任务,就是干部战士要和工人农民打成一片,相互学习相互帮助。军区的各部门,分包到片,进行一帮一的专项活动。

军区军务部的对口单位是郊区的一个公社,当时钟叔是军务部的军务处长。那会的钟叔四十岁左右的年纪,人生正当年,脸孔白皙,头上也见不到一根白发。军务处派出警卫连在公社里搞了一个月的集训,受训的对象是公社的民兵。有男民兵也有女民兵。当时小花姨是女民兵排长。在郊区公社小花姨也是个响当当的人物,她是铁姑娘突击队的队长,三八红旗手,挑担子修梯田,一个月不休息,会开农用拖拉机,也会赶马车。能文能武,能上能下。初中毕业就回乡务农,经过几年农村生活的风吹雨打,姜小花早已不是上学时那个又瘦又黄的小姑娘了。她身材壮硕,脸色红润,两条辫子又粗又长。办起事来也风风火火,直来直去。

一个月的民兵集训结束了,钟叔作为验收成果的领导,亲临郊区公社视察民兵的训练成效。

那是八月份的某一天,警卫连的官兵组织民兵们进行了五公里越野、爬山等项目,最后一个验收项目就是武装泅渡浑河。浑河日夜流淌在这座城市的南侧,河面有宽有窄,宽到二百米,窄到有几十米。官兵为了达到训练效果,找了一处不宽不窄的河段,大约有一百多米的样子。水流也不疾不徐,刚刚好。因为是雨季,前几日下了几场雨,河面比平时又宽阔了一些,水流也有一些急,河面上依稀可见从上游冲下来的树木、柴草什么的,偶尔也有淹死的猪马牛羊什么的,在翻滚的河流中一闪而过。河水的变化,无疑给武装泅渡增加了难度。

钟叔到达验收现场后,武装泅渡就开始了,为了安全起见,官兵安排了一个班水性好的民兵先打个样。公社的民兵大都是身强体壮的年轻后生,也有一些从部队刚复员不久的军人。挑选出来水性较好的十几个民兵,把枪管用塑料布塞住,把手榴弹系在后背上,一声令下,武装泅渡就开始了。十几名水性较好的民兵,虽然在水里有挣扎,有沉浮,但最后还是有惊无险地都游到了河的对岸。其他男民兵,分批次地下水,水性较差的民兵,样子不太好看,凭借体力,也终于挣扎着游到了对岸。就剩下留在岸上的女民兵了。

之前男民兵渡河时,警卫连长就来到钟叔面前请示过:男民兵泅渡过河,女民兵就算了,或者找一个风平浪静的地方,再把武装泅渡这一训练内容补上。当时钟叔拿着望远镜,观察着在水里挣扎的男民兵,也提心吊胆起来,听了警卫连长的汇报,点点头,算是采纳了警卫连长的建议。男民兵武装泅渡结束后,警卫排的人便把警卫连长的建议传达给了她们,不料却遭到了姜小花的反对。她从队列里出来,说她们女兵排已做好了泅渡的准备。和男兵一样,她们把背在身上的枪,用塑料布把枪筒塞住,子弹袋和手榴弹袋,甩到了身后的肩上。她们早已把袖管挽起,为了泅渡轻松,有人还打了赤脚。眼见着男民兵顺利地到达了对岸,她们正准备行动时,却接到了行动终止的命令。她们一下炸了锅。

姜小花走出队列,粗门大嗓地冲警卫连长嚷道:凭啥呀,男民兵可以过河,到我们这了为啥就不行了。

警卫连长打着手势道:为了安全,我们一定要保证你们的安全。不是项目取消了,是换一个地方。

游过对岸的男民兵水淋淋地站在对岸,以胜利者的姿态望着这些平时天不怕地不怕的女民兵。平时女民兵经常和男民兵叫板,训练项目一个也不许减,和男民兵一样,训练科目从不走样。这次突然不一样了,男民兵终于抓到了她们的把柄,他们站在对岸,有人打着口哨,有人嬉笑,等着女民兵在武装泅渡这个项目上甘拜下风。

姜小花身为女民兵排长,她感受到了男民兵投来的一双双嘲笑讥讽的目光,当然还有轻蔑的言语。她受不了了,平时争强好胜的她,怎么能吃这眼前亏,她真的急了,脸都红了,用更大的声音说:我们不同意,男民兵能做到的事,我们一定也能做到。她和警卫连长僵持不下,任凭警卫连长怎么劝说,她们就是不动窝。有两个站在队列中的女民兵,因为激动,还流下了委屈的泪水。

钟叔见警卫连长和姜小花她们僵持不下,便走了过来。警卫连长见钟叔过来,见到救星似的报告道:报告处长,女兵排不执行新方案,说什么都没用。钟叔望了眼姜小花,一个健康阳光的姑娘站在他的面前,他用温和的口气问道:为什么不执行命令?

姜小花立正报告道:报告首长,毛主席说,妇女能顶半边天。男民兵能做到的事,我们女民兵一样能够做到。我们都是民兵,凭什么要两样对待?我们有意见。你们不能歧视我们女民兵。

钟叔听了姜小花的话为之一震,他没想到眼前的姑娘居然能够说出这么有水平的话,句句在理,容不得他反驳。他上下又认真地把姜小花打量了一遍。所有的武器都妥帖地背在了背上,她打着赤脚,裤管高高挽起,露出半截壮硕的小腿。她因不忿,胸脯剧烈地起伏着,再看队列里的女民兵,她们也和姜小花同样的装扮,因为他的到来,所有的目光都投向了他。

钟叔意识到,他今天算是碰上了硬茬子。如果同意,就意味著风险,不同意,女民兵们绝不会答应,弄不好还会影响军民感情。他正在犹豫之际,只见姜小花又上前一步,身子几乎抵住了钟叔,钟叔只好后撤一步。姜小花一字一顿地说:这位首长要是不答应,我们肯定不会执行新的命令。

她身后的女民兵也七嘴八舌地道:对,我们不答应。有几个激动的,还举起了手臂作宣誓状。

钟叔只能作出妥协,在女民兵泅渡前,他做了细致的安排,让水性好的警卫连战士和对岸的男民兵做好应急准备。万一遇到不测,立即施以援手。安排妥帖之后,女民兵排泅渡便开始进行了。和男民兵泅渡时一样,先安排水性好的一个班,执行第一波泅渡。姜小花自然在第一波人中,她在队列里挑出了十几名身体素质强又有水性的女民兵。出发前,她还把一个身体较瘦的女民兵的枪背到了自己身上。一声令下,女民兵的泅渡也开始了。

虽说妇女能顶半边天,但在有些事情上,女人还是比不过男人。比如体力方面,女民兵一下水,游泳速度明显比不上男民兵,男民兵十几分钟就渡河了,她们十几分钟后才游到河中。衣服进了水,还有束在她们身上的武器,明显地迟滞了她们前进的速度,也大大地消耗着她们的体力。

还有一个比这更危险的情况,正在悄然发生,上游下雨,河水在不经意间又上涨了一些,她们游到河中时,一股更大的水流冲了下来。正在水中挣扎的她们,在这股突如其来洪流的冲击下,队形一下子就散了,有几个女民兵挣扎几下,便顺流而下。游在最前面的姜小花,之前还不断鼓励身边的战友:坚持一下,不能让男兵笑话我们。她用毅力在向前游去。如果没有这股突如其来的洪水,她一定能游到对岸,正是这股洪水,一下子把她们冲散了。一个浪头打来时,她被浑浊的河水呛了一口,一松劲,身不由己也顺流而下。她身上背着两支枪,重量就比别人大,在洪水中成了加速器,比别人向下游漂流的速度明显快了许多。

钟叔在岸上见大事不好,命令做好准备的官兵还有民兵一起冲下水,女民兵们早就在水里乱了方寸,一会儿沉一会儿浮,游在水里的男民兵视线受到了影响,他们只能看见眼前一片汪洋。

钟叔在岸上看得清楚,眼见着姜小花被水冲走,他一边脱衣服,一边拼命地向下游跑去,最后他甩掉鞋子,一头扎进水里。

钟叔打小水性就好,他是南方人,南方水多,他会走时就学会了游泳。参军后又在侦察连当战士。侦察连执行的都是特殊任务,训练强度比其他连队强了不知多少倍。泅渡这个科目自然不会落下,他游泳的水平又涨了不少。在机关工作后,虽然不再像在连队时训练强度那么大了,但每天机关出操跑步,他都是一马当先,身体素质仍有着充分保证。

水中的钟叔很快追上了顺流而下的姜小花。姜小花已耗尽了体力,只能随波逐流了。她举着双手在水里挣扎着,又呛了几口水,脑子已经不清晰了,眼前浑浊一片。钟叔这时伸过来一只手,他没有去抓她的手,在水里救人抓对方的手是大忌,晕了头的溺水者,会把到手的一切当成自己的救命稻草。救人者的手被溺水者抓住,无疑等同于自杀。训练有素的钟叔自然知道这个道理,他先是抓住了她漂浮在水里的头发,让她的脸浮在水面之上,然后又从后面抓住她的肩膀,姜小花被钟叔彻底拖出了水面。

上游的洪水越来越大,不知哪个村子的房屋被冲倒了,建筑房屋的木料被冲了下来,顺流而下。在这样的洪水面前,钟叔没有能力与洪水抗衡,他只能托举着姜小花等待机会。水火无情,钟叔在这样的水流里游泳也是第一次,现在不是游泳,他是在救人。几番挣扎后,他也很快耗尽了体力,他的身子开始往下沉,一股浪头打来,他也呛了水。正在晕头转向之际,正好有一根房梁漂到他面前,他用力用胳膊把房梁夹住,身子一下子就轻了。另一只手也把姜小花托过来,让她抱住房梁。两个人抱着房梁,在下游二十几公里的地方,才被冲到了浅滩,两人得救了。

两人四仰八叉地躺在岸边,警卫连和男民兵从河的两岸向他们奔跑过来。

那一次武装泅渡有惊无险,没有造成人员伤亡,却为钟叔和姜小花剪不断理还乱的婚姻埋下了伏笔。

姜小花第一次走进军区大院是坐在她爹赶着的马车上。

民兵有惊无险地完成训练后,某一天的下午,姜小花和她爹出现在军区大院门口,四匹马拉着的车堵在哨兵的眼前。这位哨兵刚参加完郊区公社民兵训练,他很快认出了姜小花。姜小花指名道姓地要见她的救命恩人钟处长。哨兵看一眼真诚的姜小花,又望一眼车上拉的东西,正是这个季节时令的蔬菜,有豆角、西红柿、黄瓜什么的,满满地堆了一车。哨兵向自己的连长报告,连长亲自到大门口来迎接。这位天不怕地不怕的女民兵排长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次泅渡事件之后,他现在想起来还感到后怕。

拉着蔬菜的马车被赶到军区大院里的家属楼下。钟处长自然也接到了警卫连长的汇报,从机关大楼出来,一溜小跑来到家属院。看着姜小花以及车上的时令蔬菜,他惊呆了,嘴里不停地说:这怎么可以,这么多菜,这是胡闹。姜小花把身体横在钟处长面前,脸红扑扑,两只眼睛也水汪汪的。这次进城,她是真心实意地要感谢自己的救命恩人。家里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只有自己菜园子里的时蔬。一大早,她和爹两人齐心协力把蔬菜摘下来,经过几个小时的边走边问,终于找到了军区大院,又见到了自己的救命恩人钟处长。见到钟处长那一刻,姜小花怀里像揣了一只兔子,心乱跳个不停。听到自己的恩人这么说,她喘着气说:首长,没有胡闹,你救了我一命,别说送你园子这点不值钱的菜,就是让我把这条命还给你,我也不眨眼睛。姜小花说得真心实意,在钟处长听来,严重了,简直是胡闹。

小花的爹,姜老汉也见缝插针地说:那啥,首长,这是孩子和我们全家的一点心意,这才哪到哪,别说你是救命恩人,就是冲着子弟兵,吃我们家园子里的菜也是应该应分的。

父女俩的真诚,还有他们话语中体现出的军民鱼水情深,把钟处长逼到了墙角,他无路可退了,再推拒就影响到军民关系了。他只好转身,让警卫连长把马车牵到警卫连炊事班。然后又耳语着冲警卫连长交代了几句什么。警卫连长生疏地牵着马而去,钟处长热情地把父女俩让到自己家里,客人都到自家楼下了,哪有不上去坐一坐的道理。父女俩一前一后,跟随着钟处长进了门。家里因为没有女人,显得青堂瓦舍的,小飞龙早餐还没喝完的半杯奶、一块面包还丢在餐桌上,屋里也到处都是灰尘。孩子的衣服,东一件西一件地扔在角角落落里。钟处长一大早实在没有时间收拾这些。起床号一响,他得去机关带操,机关有几个连队,他是军务处长,他的任务是监督这些出操的连队。出操结束之后,他才跑步回到家里,抱起还在睡梦中的小飞龙,一边给他穿衣服,一边张罗早餐。他狼吞虎咽地吃上几口,牵着小飞龙走出家门,要把孩子送到幼儿园。把孩子送完,刚转身,上班的号声就响了,他直奔办公室而去。家里的乱象只能等下班后再收拾了。

自从爱人回老家路上发生意外,钟处长的家一切都乱了套,有时他会独自叹气。不论气长气短,日子总得往下过。他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小飞龙早日长大,自己能照顾自己。

看着家里凌乱的景象,他有些后悔不该让父女俩上楼了,一边让坐,一边说:别见笑,家里没个女人,日子就不像个日子了。他想解释点什么,小花爹吃惊地问:首长,夫人不在家?钟处长话赶话地说:夫人不在了,只有我带个孩子。说完就去厨房烧水,再出来时,看见姜小花不见外地帮忙收拾起来。她把半杯奶倒掉,半块面包扔到了垃圾桶里,将散落在边边角角的东西归置好,小飞龙的衣服和袜子,她把它们拢在一起,又放到鼻子下闻了闻,冲着从厨房里端出两杯水的钟处长说:首长,这些衣服该洗了。

钟处长忙放下杯子,姜小花抱着这些脏衣服正四处找能洗衣服的地方,他赶忙过去把衣服夺过来,走到洗手间把衣服丢到盆里,拉着姜小花坐下。姜小花心里有事,眼里有活,她坐不住,几欲起身去洗孩子的那些衣服。恰在这时,警卫连长敲门,报告道:菜已经卸车,马车也牵了回来。

一杯热水还没喝完的父女俩只好起身,告辞了。姜小花心有不甘,走到门口了,扭过身子还向洗手间方向张望。她带着不甘一步步走到楼下。在下楼过程中,警卫连长把一些零散的钱塞到钟处长手里。

楼下的马被拴在树上,马歪着脖子正啃着树皮,被姜老爹喝了一声,停住。钟处长过去,把一卷钱递给姜父说:老哥,这是菜钱,不知够不够,你收下。

姜父和姜小花兩人都怔住了,他们睁大眼睛,目光从钟处长脸上移到他手里的那卷钱上。姜父缓过来,推拒道:我们是来感谢首长救命之恩的,这点菜算个啥,怎么能收你们的钱。他身体向后撤去,快速地解开马缰,拉着马匹就要走。

钟处长只好把那卷钱丢到姜小花怀里:一定要拿上,我们部队有纪律。姜小花被烫着了似的,把钱用力地又塞到姜处长军上衣的下兜里,催着父亲道:爹,咱快走。两人慌慌张张地赶着马车向军区大院门口驶去。

钟处长把钱又递给警卫连长道:追上他们,一定把钱给他们。警卫连长得令而去,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向父女俩的马车追去。

警卫连长事后报告道:钱是给了,但姜小花哭了。

她为什么要哭?钟处长心里打个闪。在他的印象里,姜小花是个健康、阳光、争强好胜的好姑娘。

这件事过去没多久,有一天,哨兵又一次把电话打到他的办公室,报告道:姜小花又来了。

他来到军区大门口时,姜小花正和值班的战士说着什么,见他过来,忙转身从地上拎起两只网兜,网兜里装着香瓜还有一些蔬菜。姜小花脸红红的,不好意思地说:不打扰你了首长,上次回去,我爹骂了我一路,一定要让我再来一趟。

钟处长望着一脸汗津津的姜小花,又看一眼她手里提着的网袋,他知道从郊区公社到军区大院,中间有挺长的一段路要走,不知她怎么来的。到了家门前,怎么也得让人家喝口水,说几句感谢的话吧。他在前面走,姜小花在后面跟,两人一直走到家里,钟处长又去厨房里烧水,有了上次的教训,屋里比上一次父女俩来时利落多了,脏衣服已经被他泡在了洗手间的盆里,桌面上没吃完的东西,也被他端到厨房里。一切看起来整洁多了。水还没有烧开,他听见动静不对,从厨房里走出来,看到洗手间的灯亮了。姜小花挽起袖子,蹲在地上,吭吭哧哧地正在洗衣服。钟处长这才想起,一堆脏衣服中,不仅有孩子的,还有自己的内裤什么的。想到这,脸上就火辣辣的,冲进去抢洗衣盆。姜小花已经占领了阵地,哪有轻易丢失的道理,她的犟脾气也上来了,死死攥着洗衣盆沿,说什么也不撒手。农村姑娘,打小就劳作,练了一身好力气,她和钟处长僵持着。正在这时,厨房里烧着的水开了。钟处长只好作罢。

那一次,姜小花把钟处长推出家门,让他别耽误上班,自己留在家里。那天钟处长下班,从邻居家里把小飞龙接回家,一进门,眼前一亮,整个房间窗明几净,井井有条。洗过的衣服晾在阳台上,饭菜已经做好了,被另一只碗扣着,还没掀开,饭菜的香气已经扑面而来。

晚上,小飞龙一边吃饭,一边说:爸,你今天做的饭真好吃,和我妈做的一样。

孩子一提起母亲,钟处长就心酸起来。妻子探亲的那天,是他把妻子送到了火车站,妻子背着包,手里又拎个袋子,招着手冲他说:快回去忙吧,俺一到老家就给你写信。妻子转身走进火车站的人流里,没有料到,那一次分手,竟是和妻子的永别。妻子的老家和他是一个县的,他当连长时和妻子结了婚,后来又随军进城。妻子已经好多年没回老家探亲了,本来妻子走前说好的,回老家待上十天半月的就回来,没想到,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小飞龙并不知道妈妈已经不在了,他只能骗孩子说:妈妈回了老家,待一阵子就回来了。一转眼就是一年多了,小飞龙没忘记回老家的母亲,仍隔三差五地问:爸,我妈啥时候回来呀?他只能说:过一阵子,你再长大一些,妈妈就回来了。孩子在期盼中,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了。

从那以后,姜小花仍然隔三差五地来,不论钟处长怎么说,都劝不住,依旧来。每次都会提着网兜,里面装着瓜果梨桃什么的,都是农村时令的收获。他没法阻止她,为了不每次都从办公楼下来迎接,他把自家钥匙放到了大门的警卫室,交代道:下次姜小花再来,给她钥匙,让她直接去家里就行。

姜小花每次来,他几乎都见不到,下班后一推开门,看到整洁的屋子,还有闻到的饭菜香气,他就知道小花来过了。

有几次,她不仅把家收拾了,还把被褥拆洗了,他躺在拆洗过的被子里,突然想到,从郊区公社到军区机关这么远的路,她是怎么来回奔波的?

他不知道,姜小花每次来,先是父亲赶着马车把她送到进城的公交车站,然后她要倒上好几趟车才能赶到军区。每次来,她都赶最早的一班车,然后又坐最后一班车离开。等下了车,爹已经在车站打着手电守候多时了。

姜小花每周都要来到军区大院两次,她熟门熟路地在警卫室里拿到钟叔家的钥匙,然后直奔钟叔家。她每次来都不会空手,不是提着菜,就是提着两块豆腐。

自从有了姜小花的出现,人们发现,钟叔跟变了一个人似的,穿在身上的军装变得整洁起来,人也精神不少,红晕又回到了他的脸上。小飞龙自然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不仅穿着整洁,头发都带着友谊牌香皂的气味,手指甲脚指甲缝里的泥垢不见了。他逢人便说:妈妈又回来了。

姜小花没来之前可不是这个样子。钟叔下班,要到邻居家把小飞龙接回来,每天幼儿园放学,接小飞龙的邻居并不固定。别人家的孩子都有人按时接,小飞龙站在幼儿园门口,眼巴巴地看着一个又一个小伙伴被人接走,他望眼欲穿,每到这时,他都想哭。直到最后一个接孩子的家长,看到小飞龙孤苦伶仃的样子,于心不忍,伸出一只手道:小飞龙,跟我走吧。小飞龙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他并不认生,抓着别的小伙伴家长的手,乐颠颠地跑去。

钟叔每天下班都要找上一会儿,才能把小飞龙接回家。这时天已经晚了,家家户户的灯早就亮了,厨房里散发出饭菜的香气。钟叔牵着小飞龙的手回到冷锅冷灶的家里,他要生火做饭,忙完这一切,天已经晚了。自己和小飞龙的脏衣服换下来,并没有时间洗,就堆在洗手间的盆里。军务处的工作很繁杂,他安顿好小飞龙,自己还要到办公室去加班。遇到下部队出差,只能把小飞龙托付给其他战友。有时一周都挤不出时间,去洗换下来的衣服,到了小飞龙和自己的衣服又该换洗时,只能把穿过的脏衣服找出来,再穿一遍。

自从姜小花来到家里,不仅把爷俩换洗的衣服洗凈,叠好,就是做饭,也会把几天的饭做出来,只要钟叔回来,热一下就能吃了。钟叔也感到前所未有的幸福,少了后顾之忧,他脸上的笑容又一次绽开了。时间久了,他觉得对不起姜小花,有一次姜小花又一次到来,他特意见了一次姜小花。

他说:小花,让你这么劳累,我心里过意不去,以后就别再来了。

姜小花说:首长,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做这点事情算啥,我这条命是你给的,还有比命更重的恩情么?

他说:救你是我们应该做的,我们是军人,责无旁贷。

她说:报恩也是我应该做的,我要是知恩不报,那我不成了猪狗了。

他说:你这?唉……

她说:首长,我和我爹我娘商量好了,以后我每周都来两次,能为救命恩人做点事,我们一家才心安。

……

钟叔面对姜小花的真诚已经不知说什么好了,他望着姜小花无限感慨,又词穷不知说什么好,他一边拍着大腿,一边感叹。姜小花收拾好房间,洗好衣服,做好饭,又匆匆地离开了。

钟叔对门的陈婶是个有心人,她在医院里当护士,经常值夜班,白天就在家休息,姜小花每次来,她几乎都能看到。刚开始,她并不知道姜小花是什么人,以为是钟叔家请来的保姆,或者亲戚什么的,并没有往心里去。后来她听丈夫王叔说,钟叔是姜小花的救命恩人,她是来报答钟叔的。从此陈婶看姜小花的眼光就不一样了。在她眼里姜小花年轻健康,还知恩图报,干起活来手脚麻利,风风火火,一打眼就知道这是一个本分顾家的姑娘。

有一次,姜小花又一次来到时,她尾随着跟进了钟叔家,并做了自我介绍,小花就害羞地叫了声陈婶,一边忙碌一边和陈婶聊起了家常。陈婶了解到,姜小花还有个弟弟正在读高中,她自己今年已经二十五岁了。陈婶就感叹道:你也老大不小了,咋不找个对象结婚?姜小花一听陈婶说结婚,更是羞红了脸,低下头小声地说:响应号召,晚婚晚育。

陈婶经过这一次和姜小花近距离接触,心里就有了数,看着姜小花的忙碌身影,从心底里高兴起来,原来看别人劳动,自己也能找到快乐。

有一天晚上,王叔下班,在吃饭时,陈婶就冲王叔说:我看姜小花那姑娘不错,人朴实也本分,我问了,她二十五了,还没个对象。

王叔抬起头,疑惑地望着陈婶,不明白她要表达什么主题。别说王叔,整个军区机关的人,差不多都知道姜小花这个人了。他们在背地里还给姜小花起了个外号:田螺姑娘。

陈婶就拍下腿道:你们男人就是迟钝,你傻呀。钟处长的老婆没了一年多了,你看现在日子过的,不仅累还苦,小飞龙那个可怜的孩子,都没有个人疼。

王叔这才有所领悟地点点头,仍然不解:这和田螺姑娘有啥关系?

陈婶放下筷子,认真地说:我琢磨了,钟处长年龄是比小花大上一些,可他是她的救命恩人,小花那个人又那么知恩图报,万一她答应了呢?

王叔听到这,才彻底明白过来,拍了一下手道:对呀,钟处长是该找个人了,要不接下来的日子是挺难的。说到这又琢磨道:要不咱们就好人做到底,田螺姑娘这你去说,钟处长那,我问问他的想法。

夫妻二人就这么说定了,那天晚上两人又热火朝天地议论了一些细节,都觉得钟处长和田螺姑娘结合在一起,也算般配。

第二天,先是王叔给钟叔办公室打了个电话,问他忙不忙,不忙自己就过来一下。王叔在后勤的军需部,两人之前并不熟悉,自从做了邻居才熟悉起来。在钟处长的妻子没出事前,两家经常走动,周末这家做点好吃的,就给另外一家送去。有时,他们也会把两家的饭菜凑在一起,两人会喝上几杯。聊自己的过去,也聊现在的机关生活。渐渐地,他们就知己知彼,感情就深厚起来,成了无话不说的朋友。可自从钟处长夫人出事,钟处长一下子变了个人似的,整日里愁眉不展,人也变得灰头土脸。王叔夫妇同情钟处长,除了隔三差五给钟处长送去一盘菜或一盘饺子,别的事,他们又帮不上忙,整日里为钟处长的日子提心吊胆着。

这一日,王叔从后勤部来到了军务处钟叔的办公室,也没客套,几句话就扯到了正题上。王叔是这么说的:老钟,你觉得田螺姑娘这人咋样?钟叔也没多想,顺口应道:那还用说,淳朴、善良、热情。想到今天姜小花又该来家里了,心里莫名地涌过一丝甜蜜。每次姜小花离开,他回到家里,除了整洁的家,阵阵饭菜的香气外,空气中还隐藏着一缕淡淡的香气。这是姜小花留下的,属于年轻女人独特的气息。钟叔为这,连窗子都舍不得开,希望这缕香气尽可能地多保留上一会儿。

王叔这么问过了,钟叔也答了。答完才觉得不对劲,抬起头来道:老王,你啥意思?

王叔就神秘一笑道:我家那口子,前几天对田螺姑娘摸了底,她没有对象。

王叔说到这,钟叔瞪大眼睛,露出不可思议的眼神。

王叔一不做二不休,再接再厉地道:我和我们家那口子合计了,都觉得你和田螺姑娘挺般配的。你要同意,就让我们家那口子去说合,咋样?

钟叔站了起来,惊掉下巴似的,半晌才道:老王,你说正经的,别拿我开玩笑,我和姜小花怎么可能,她那么年轻,我都多大岁数了?

王叔说:不就差十多岁么,年龄不是个事,我只问你,看没看上田螺姑娘?

钟叔头摇得拨浪鼓似的道:老王,说正经的,这种玩笑咱可不能乱开。

陈婶和姜小花开宗明义、直奔主题时,姜小花正在拖地,拖把从手上掉了下来,不认识似的望着陈婶,然后惊慌地把眼神避开道:婶,你别拿我一个农村姑娘开玩笑。钟首长是我救命恩人,人家怎么能看上我。

说话听音,小花这么一说,陈婶心里有数了。她拉过姜小花的手,攥在手里,历数钟叔的夫人离开后,钟叔和小飞龙艰难的日子。说到小飞龙做梦都找妈妈,幼儿园放学都没个去处,陈婶还流下了两行泪水。姜小花也感动了,她两眼潮湿。陈婶就又一次握紧小花的手,热烈地道:你要是嫁过来,咱们以后可就是邻居了,以后咱们就姐妹相称,可别再叫我婶了。

陈婶说到这,想起了什么似的说:你还有爹有娘,这种婚姻大事,一定要和家里人商量好了,给我个准信。钟处长那,你不用担心,有我们呢。

那天晚上,被幸福击晕头脑的姜小花回到家里,觉得不仅自己头晕,浑身都在发热。爹发现了她不对,一连问了几遍:丫头,咋了,出了啥事了?

姜小花终于羞答答地把陈婶的意思和爹娘说了。爹是见过世面的人,早年间,当过村里的民兵队长,虽然没有到战场上打过仗,也参加过救护伤员的队伍。他亲自从战场上抬下一个又一个伤兵。从那会起他对人民子弟兵流血牺牲就打心眼里敬佩,对姜小花加入女民兵队伍更是一百个支持。钟处长救了小花,他感动得流了几天眼泪,对姜小花用这样的方法报答救命恩人子弟兵,也是打心眼里觉得应当应分,不论做什么,都觉得无法报答救命恩人的大恩大德。

小花嫁给救命恩人,得到了爹娘一致支持。为此,激动得老两口一夜没有合眼。

这边王叔的提议却遭到了钟叔的拒绝。他的理由是,自己的年龄比小花大上差不多二十岁,走在外面,小花这样的年轻人,都得叫他一声解放军叔叔。怎么想都觉得不合适。他心里更深层次的想法是,自己救了小花,不能趁人之危,于情于理,做人都不能这么做。他果断地拒绝了王叔的提议。

回家后,王叔把钟叔的意思对陈婶表达了。陈婶当下就急了,这边她和小花都说好了,怎么能放人家的鸽子,什么年龄大小的,现在是新社会了,只要感情有,啥样的婚姻都不发愁。她当即敲开了钟叔家的门,连拉带拽地把钟叔拉到自己家里,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说:他钟叔,你也是部队的首长了,啥大世面没见过,怎么长了个封建的脑袋。人家姑娘都答应了,我打听了,人家父母也同意,小花姑娘哪点不好,你说给人撂下就撂下了,这成啥事了?小飞龙没了娘,你没了媳妇,这还是日子么?你不为自己想,也得为孩子想吧。以后的日子咋过,我们看了都闹心。

王叔也趁热打铁地说:那啥,咱哥俩喝两口,把这事唠唠。

那天晚上,王叔和钟叔各怀心事地喝了大半瓶酒。王叔热烈,钟叔沉闷,不论王叔怎么说,钟叔的心里都别不过劲来,头摇得拨浪鼓似的。

这层窗户纸被捅破之后,姜小花再一次走进钟叔家时,心情和以前大不一样了,她以女主人的熱情打理着这个家,幸福挂在脸上,成果落实在劳动中。

从那以后,钟叔每次得知姜小花来家里,他不再敢回来,怕见到姜小花。直到得知姜小花已经离开,他才从邻居家接回小飞龙,心里的异样更加波澜壮阔,久久平静不下来。有两个晚上,他还梦见了小花,她就站在自己的面前,健康阳光地笑着。

姜小花满心期待地等待着,不料却没了下文,心从高处落到谷底。她知道,一定是钟首长人家没看上自己。

那天,她做完家务,做好饭菜,给钟首长留了一封信,就放在饭桌上。钟叔一回来,就看到了姜小花留下的那封信:

敬爱的救命恩人,我能为你做点什么,是我人生最大的幸福。你给了我第二次生命,按理说,我怎么报答都不为过,可惜我没有别的本事和能力。亲爱的首长,请允许我就这样默默地为你,为这个家做点什么吧,千万别拒绝我。让我一生一世帮你照料这个家,把小飞龙养大。咱们也不用见面,饭菜我热在锅里,就希望你和小飞龙吃口热乎的,请原谅我不能天天来照顾你们,可我的心已经留在这里,留在这个家了。最后,希望小飞龙健康成长,祝救命恩人身体健康……

钟叔读着小花留下的这封信,终于泪流满面,他彻底破防了。多么真诚坦荡的姑娘呀,要是错过了,他这一生一世怕是再也见不到了。

多年之后,我们还记得,钟叔和小花阿姨结婚的场面。

小花姨的爹,赶着一辆四匹马的车,马头上都系着鲜艳无比的大红花。马车一直赶到军区大院门口才停了下来。军务部派出一辆212吉普车,车头上也系满了纸花,小花姨穿着一身大红的衣服,从军区大院门口的马车上下来。这时警卫连的战士,燃放起了早就预备好的鞭炮,鞭炮热烈地炸响,炸裂开的纸屑还落在小花姨和钟叔的身上,小花姨在钟叔的指引下,坐上了吉普车。在人们的簇拥下,吉普车慢慢地驶向了家属院,驶到了钟叔住的楼洞前才停了下来。

钟叔从婚车上下来,手里多了一袋糖果,他见人就撒,脸上挂着幸福的笑容。我们一群孩子在人群中奔跑着,小飞龙也在我们这帮孩子中间。其中一个孩子抓住小飞龙的胳膊,他正把一块喜糖往嘴里塞,大一点的孩子就说:小飞龙,你有妈了。小飞龙咧开嘴,含混不清地说:我妈回来了。

小飞龙又成了一个有妈的孩子,我们看见每天早晨,小花姨牵着小飞龙的手,和别的家长一样,一直把小飞龙送到幼儿园,站在幼儿园门口,一遍遍和小飞龙挥手告别,直到小飞龙被幼儿园老师领到班里,她才转过身,朝气蓬勃地向家走去。在小花姨的脸上,洋溢着叫幸福的东西。

结婚后的钟叔,也大变样了,不仅穿着整洁了,脸上也光鲜起来,笼罩在脸上的愁苦一扫而空。每天,他提着公文包,脚步轻松地去军区机关上班,随着下班号声,他又迫不及待地向家赶去。小飞龙早就被小花姨接到家里,饭菜已经做好,就等钟叔到家,一家三口,围在一起吃晚饭了。

人们都说,那个熟悉的钟叔又回来了。每到周末,钟叔一家就会和对门的王叔一家聚一聚。各自都会多炒上两个菜,钟叔带着小花姨敲开王叔家的门,两家人就合在一处。

为了钟叔和小花姨的婚姻,王叔和陈姨费了不少心思。如今,王叔和陈姨看着眼前的钟叔和小花姨,羡慕地说:多么般配的一对呀。陈姨笑嘻嘻地说:老钟还说自己年龄大,你看看你们的样子,一点也不大,正正好好。

在新婚期的钟叔和小花姨身上洋溢着幸福和快乐,他们不停地敬王叔和陈姨的酒,两家人聚在一起,欢声笑语,快乐无比,以前无忧无虑的日子,又回到了钟叔的身上。

不久,钟叔给小花姨办理了随军手续,又在街道给小花姨找了一份工作。从那以后,我们看见小花姨,把小飞龙送到幼儿园之后,便径直地向军区大院外走去,和所有上班人一样,她脚步匆匆,昂首挺胸。我们发现小花姨又年轻又漂亮,所有阿姨都比不上她。

幼儿园放学时,小花姨总会跟单位打个招呼,把小飞龙领回家。有时小飞龙并不急着回家,和我们一起在院子里疯跑上一阵子,遇到这种情况,小花姨也不制止,让小飞龙跑到我们中间,小花姨就笑着冲我们说:你们带小飞龙一起玩,别打架。说完,才一步三回头地向街道赶过去。

李文林是我们幼儿园大班的孩子头,他主意最多,平时我们都听他的。他见小飞龙走到我们中间,他走过去,大人似的拉过小飞龙的手问道:你新妈对你咋样?小飞龙毫不犹豫地答:好。李文林又说:怎么个好法?小飞龙就歪着头,认真思索一下答道:上下幼儿园有人接送,回家还有热饭吃。

以前的小飞龙,在我们眼里是个没娘的孩子,我们从幼儿园放学,都有人接,欢天喜地地从幼儿园出来。唯有小飞龙没人按时来接,他扒着幼儿园院内的栏杆,眼巴巴地望着放飞的我们。如今的小飞龙和我们一样了,他像一只快乐的小公鸡一样,在我们中间又蹦又跳。

又是不久,我们发现,小花阿姨和以前不一样了,她的腰身变粗了,不久肚子鼓了起来。李文林就对我们说:小花姨一定是怀上宝宝了。果然,几个月后,小花阿姨生了个男孩,取名叫大龙。

从那时开始,我们就不断地受到小花姨的照顾。我们这些孩子中,有许多是双军人父母。那一阵子,部队备战的任务多,部隊经常拉出去演习什么的,我们的父母就要随队出征。我们成了没爹没娘的孩子。

小花姨就把我们集体收留在一起,不论是上小学的,还是上幼儿园的,把这些孩子都聚到一起,到她家去吃饭。小花姨忙里忙外,饭做了一锅又一锅,菜炒了一回又一回。有时小花姨还带我们在院子里玩,带我们去小树林里打过鸟。上小学的孩子,尤其男孩,人手一把弹弓,在小树林里用弹弓打鸟,成为了我们的保留节目。小花姨的介入,增加了我们打鸟的乐趣。她不仅会用弹弓,射得又快又准,经常能把躲在枝头后的麻雀从树上射下来,我们就雀跃地拥上前,在地上追赶受伤的麻雀。一时间,小花姨在我们眼里成了英雄。

小花姨带给我们的乐趣是无限的,有一次,小花姨的爹赶着马车,拉来了一头杀好的猪,在一段时间里,我们每天都能吃到小花姨做的红烧肉。小花姨不仅让我们吃上了肉,她还把做好的肉,分送给左邻右舍,整个楼洞里都弥漫着猪肉的香气。

我们父母演习结束后,看到又白又胖的我们,他们首先想到的是感谢小花姨。我们的父母,手里提着米面,还有鸡蛋什么的,送到小花姨家里,每到这时,小花姨就伸开手臂拦在自家门前,嘴里一遍遍地说:这是干啥,用不着哇,都是邻居,一个院住着,这是何必呢。我们的父母,见进不去屋,只能把米面什么的丢在楼道里,小花姨就提着米面追出来,我们的父母早就消失在小花姨的视线里了。

小花姨真心实意地对我们每个人好,我们有人在外面闯了祸,知道家长下班回来一定饶不过我们。我们无路可去,就会跑到小花姨家去避难求救。有时,我们的父母会怒气冲冲地找到小花姨家,让她把闯祸的我们交出来。小花姨把我们的父母让进屋里,客气地倒上一杯茶,然后才说:小孩子哪有不闯祸的,咱们大人咋能和孩子较真呢。小花姨又说:××首长,你得和我保证,回家不许打孩子,要是还打孩子,我就不让孩子走了。直到我们的父亲郑重地向小花姨做出承诺,小花姨才从屋里把我们领出来。

因为小花姨的存在,让我们免挨了不少打。小花姨的家成了我们的避风港,遇到任何事,我们首先想到的不是父母,而是小花姨。在我们童年的记忆里,小花姨就像一只老母鸡,张开翅膀,全心全意地呵护着我们。

小飛龙是和我们一起升入到小学的,不久,大龙也上了幼儿园。长大后的小飞龙身子并不强壮,有些文弱,经常受到外班孩子欺负。有一天,李文林找到我们,激动地说:飞龙被人欺负了,欺负他就是欺负我们,走,我们给飞龙报仇去。

那一次,李文林带领我们,把欺负过飞龙的几个孩子,打得屁滚尿流。从那以后,没人再敢欺负飞龙了。

小花姨虽然生了大龙,她依旧年轻漂亮。她也越来越会打扮了,脖子上经常系一条丝巾。那些丝巾颜色不一,有粉色,有紫色,也有黄色,根据不同季节,她会扎不一样颜色的丝巾。穿着合体又整洁的小花姨,人更年轻和神气了,她穿着带跟的鞋,有声有色地在我们面前走过,不停地和遇到的熟人打着招呼,脸上洋溢着快乐。

钟叔因为日子过得滋润,明显胖了许多,他经常拖着白白胖胖的身子,夹着公文包,不紧不慢地到军区机关上班。记得我们升到小学四年级时,钟叔提职了,成了军区军务部的副部长,是位名副其实的首长了。

当小花姨的腰身依然年轻动人时,飞龙已经高中毕业了。他的归宿和大多数军区大院的孩子一样,参军入伍。

李文林比我们高一届,他已经提前一年入伍了,他在南方一个军区里当坦克兵。我们这批差不多一起长大的孩子和飞龙关系都很要好,一切都缘于小花姨。小花姨把我们也当成了自己的孩子,在初中前,小花姨的家成了我们第二个家,小花姨像一位称职的母亲一样,照料着我们每一个孩子。我们自然也把飞龙和大龙当成了自己的兄弟。

李文林参军后,依然保持着和我们通信,来往最多的自然还是飞龙。上了高中之后的飞龙,身体一下子强壮起来,目光坚定,长得越来越像钟叔了。李文林每次来信都在向飞龙描绘着坦克兵的浪漫生活。李文林最爱用的词是“钢铁洪流”。也许是李文林浪漫的描绘吸引了飞龙,他高中毕业后,毫不犹豫地报名参军,指名道姓申请到文龙所在军区的坦克兵部队服役。那一年刚好有李文林所在部队招兵,飞龙不出任何意外地如愿入伍了。

飞龙因为去的是南方军区,他出发日子比我们早一些。他们那批兵出发那天,我们还有参军士兵的亲人都来相送飞龙他们这批新兵。站在送兵的卡车上,一直有说有笑的飞龙,在军车开动那一刻,他突然红了眼圈,冲送行人群里的小花姨和钟叔喊了一声:妈,爸,我走了。说到这,还举起了右手,冲车下送行的人,敬了一个半生不熟的军礼。

我们看见,送行人群中,小花姨一直笑着,她眼睛晶亮挥着手冲飞龙喊:飞龙,到了部队上,好好干。

飞龙在摇晃的军车上,冲小花姨深深地鞠了一躬,带着哭腔喊着:妈,我记下了。

站在小花姨身旁的钟叔早已是泪流满面,他一边用手掌抹着脸上的泪,一边冲远去的飞龙挥着手。

我们知道,钟叔能有飞龙这个孩子,实属不易。钟叔和所有老一辈军人一样,结婚晚,战争结束了,部队进城了,才考虑自己的婚姻大事。钟叔是个孤儿,打小就从老家出来参加了队伍。部队进城安定下来,为了讨上个老婆,他还是回了一趟老家,没多久,就把飞龙的亲妈带回到了部队。

在我们这拨孩子的记忆里,飞龙的亲妈只有一个模糊的印记,很文静,平时不爱说话的一个人。钟叔结婚几年却没有孩子,后来听大人说,那些日子,钟叔带着飞龙妈到处求医问药,几乎跑遍了这个城市的医院和江湖郎中开的诊所。终于在几年后,飞龙出生了。一出生飞龙体质就弱,三天两头地跑医院。再后来,就是飞龙妈思乡心切,踏上归乡的旅途,发生了意外。

钟叔能把飞龙带大,经历了千回百转的磨难,直到小花姨出现在他的生活中,生活状态才得以改观。钟叔脸上自此又有了笑模样,飞龙的身体也一天强似一天。也许钟叔在送飞龙参军的时刻,想起了过往,他的眼泪流得最多。后来送行的人群渐渐散了,小花姨用力地拉了一下钟叔的手,喜气洋洋地说:咱们的儿子,也参军了。小花姨脸上露出自豪的笑容,她的眼里闪动着喜悦的泪光,沉浸在往事中的钟叔,此时也清醒过来,看着小花姨道:咱们的儿子,以后一定错不了。小花姨咧开嘴,大声地说:那当然……

小花姨昂首挺胸地走在路上,我们从她的身影都感受到她的自豪和骄傲。飞龙是她一手带大的,在她的情感世界里,早就把飞龙当成了自己亲生的孩子。

我们到了部队后,经常和李文林、飞龙通信,后来听说,在飞龙的要求下,他终于和李文林分到了一个连队。李文林是坦克手。飞龙成了一名坦克兵炮手,说通俗点,就是在坦克里向外面开炮的那个人。

当满一年兵后,我们和飞龙相约着一起回家探亲,我们都商量好了,回家后一定让小花姨再给我们做一顿红烧肉。在我们的印象里,小花姨做的红烧肉,是天下最好吃的红烧肉。我们和飞龙相约在当年的春节。春节是部队探亲的高峰期,许多部队的干部战士都赶在春节这个当口和家人团聚。

正当我们盼着春节来临时,突然接到飞龙发来的电报,他在电报中说:紧急任务春节不能归。正当我们为在春节不能见到飞龙而感到惋惜时,我们所在的部队,突然也接到了向北开拔的命令。一时间,整个部队处于战时状态之中,从上到下都紧张起来。

不多久,著名的南疆战事打响了。

半年后,南疆战事渐渐平息下来,我们的部队也从北面撤回到了军营,按照部队规定,我们可以正常探亲了。我又想到了在南方军区的飞龙,因为战事,部队调动,我们已经好久没有通信了。在探亲前,我还是忍不住,给他写了一封信,告诉他回家的日期,希望能在家里和飞龙不期而遇。

没想到我探亲的第二天,却赶上了军区给飞龙召开的追悼会。飞龙被他们所在的部队,评为了一级战斗英雄,并追认为烈士。

事后我在李文林的描述中才知道飞龙成为烈士的经过——战斗打响时,他们的坦克部队成为了先头部队,掩护步兵一直冲在最前面。在一次攻打一处平原阵地时,飞龙所在的编号为701的坦克成了头车,攻打敌人阵地,坦克车要驶过一个桥面。战斗打响之初,那座桥被敌我双方已经炸得千疮百孔、岌岌可危了。沖锋如期进行,701坦克作为头车率先冲过了摇摇欲坠的桥面,敌人见我方的坦克冲了过去,调集了所有火力试图击毁这座桥梁。在701坦克冲过去的一瞬间,桥梁在他们身后被炸毁了。其他坦克和部队无法增援,701坦克成了孤军。按照战前的计划,701坦克在车长的带领下,仍然冲向了敌人的阵地,各种火力都向701坦克射击,伤痕累累的701坦克,一边向敌人阵地炮击,一边势如破竹地冲了过去。因701成了孤军,后方指挥员通过无线电通知701坦克,不要和敌人做过多纠缠,为了保存实力,冲到敌人后方去。

701坦克接到命令后,昂扬着,拖着一身战火,不可阻挡地向敌人后方突去。最后701坦克消失在我方人员的视线中。

一天后,我方把炸毁的桥梁重新修建完成,大部队再次突进时,在敌人阵地的深处,发现了已经被烧毁的701坦克车。却不见人影,有人走进坦克车,发现里面的炮弹,还有重机枪子弹都已经打完了,车里堆满了枪炮的弹壳。那场战斗结束后,仍然没有见到四个人归来。于是部队层层上报,确认701坦克四名官兵壮烈牺牲。他们被追认为一级战斗英雄和烈士。

飞龙因为是军区走出去的孩子,军区机关为了安抚烈士的家属,表彰飞龙的英雄壮举,还是决定给飞龙举行一场追悼会。在追悼会的现场,李文林作为烈士的战友,在台上讲述了飞龙牺牲的经过,还当场阅读了飞龙上前线时留下的遗书。

敬爱的爸爸,妈妈:

战事需要,你们的孩子钟飞龙,奉上级指示,马上就要开赴前线了。你们从小到大一直教育我,要成为国家的栋梁。现在就是祖国需要我的时候,当你们见到这份遗书时,你们的儿子飞龙一定成为了烈士。你们不要难过,不要伤心,你们的儿子是为国家捐躯的。爸爸妈妈,我不能为你们养老送终了,下辈子我们还是一家人,你们的飞龙再为你们尽孝……

当李文林眼含热泪宣读飞龙遗书时,钟叔的嘴紧闭着,他咬着牙帮骨,两腮的肌肉颤抖着,强忍着自己的悲痛。小花姨却早已受不了了,她冲着台上飞龙的遗像,大叫一声:我的飞龙呀,你让妈的心碎了……喊完这句,一口气没上来,人就晕了过去,几个早就准备好的军医和护士奔了过来,七手八脚地抢救着小花姨。哀乐这时在军区礼堂响了起来,一声又一声低回的声音,在人们的心头滚过。

我望着台上飞龙的遗像,那是一张他刚穿上军装的照片,他一脸稚气地望着前方,似乎在憧憬着什么,又似乎有话要述说。

飞龙突然牺牲,给小花姨带来了致命的打击,她在医院一连住了一个星期的院。她出院后,我和李文林等人一起去看望她,她似乎认不出我们了,一双目光茫然地在我们脸上扫过,嘴里喃喃地叨咕道:飞龙,我的儿子,你在哪呀?

追悼会过去好久,小花姨都没有从这悲痛中缓过神来,她神情恍惚,经常喃喃自语。钟叔毕竟是经历过战争的老军人,他一直坚强地挺着,一脸严峻和悲壮。

那次探亲假结束,小花姨都没从悲伤中走出来。我们走前,到小花姨家作告别,她已经能认出我们了,怔怔地望了一会儿我们,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飞龙来信说过,你们想吃姨做的红烧肉。她从床上爬起来,支撑起身体说:姨这就去给你们做。

我们所有人都哭了。

那次探亲回到部队没多久,突然接到李文林的来信,他在信中告诉了我一条惊人的消息。钟飞龙没有牺牲,他和两个战友回到了部队。

原来那场孤军深入的战斗,在坦克车被敌人炸毁时,车长带着他们突围了。在突围过程中,车长为了掩护三个战士倒下了,后来是钟飞龙带着另外两名战友成功突围。他们躲到一座山里,不知山外的情况,又不能贸然下山,只能用野果树皮充饥。后来发现躲在山里并不是一个好办法,他们没吃没喝,已经三天滴水未沾了。他们想起自己的坦克车,车里还有罐头和水,求生的欲望战胜了恐惧,在一天深夜他们摸下山,就在接近那辆废弃的坦克时,才知道,敌人搜过这辆车,战友也来过,车里已经空空如也了。从此他们开始踏上了寻找部队的征程。部队早就穿插到前面去了,他们处在腹背受敌的环境中,东躲西藏,一边寻找自己部队一边为了生存而想尽各种办法。直到大部队撤回国内几个月后,他们才摸回到边境回国。

钟飞龙和另外两个战友野人似的找到了自己的部队,首长和战友们已辨不出他们的模样了,他们相拥在一起喜极而泣,死而复生的故事让他们百感交集。最后经上级确认,撤销了他们烈士称号,701战车被记为集体一等功,飞龙和另外两名幸存的战友,每人记二等功一次。

钟叔和小花姨面对死而复生归来的飞龙自然是悲喜交加,整个军区大院的人都来祝贺。只有经历沧桑的飞龙,不喜也不悲的样子,平静地面对着眼前的一切。

复员后的飞龙着实忙活了一阵子,各机关、厂矿、学校纷纷找他做英雄事迹的报告会,飞龙一时成了名人。他一遍遍讲述着701战车突破敌人的炮火、孤军深入的战斗故事,每当讲起车长为了掩护战友光荣牺牲,他和战友们风餐露宿忍饥挨饿寻找部队的经过时,听众流下了眼泪,飞龙也哽咽得讲不下去了。在这期间迎来了一次又一次给他分配工作的机会,每次他都对负责军转军人安置的同志说,把好点的工作留给战友们吧,自己比起牺牲的战友们己经很幸福了,他不能和战友们争工作,更不能成为被照顾的对象。他说得情真意切,复转军人安置办的同志也为他的真情打动了。那会儿复转军人很多,回来一茬又一茬,大都是参加过战斗的,立功受奖的不在少数,地方接收单位就那么多,飞龙在推来让去中就错过了许多次好机会。

我又一次从部队探亲回来时,飞龙还没找到工作,他穿着一件旧军装,样子平静。当我们当着他的面又提起那场战斗还有他死而复生的故事时,他腼腆地笑着,似乎这一切都和他无关。我们一起長大的同学提出给他庆功时,他推拒了,样子慌乱,一副承受不起的样子,后来好说歹说,他总算同意了。

聚在一起,我们才发现飞龙的另类,他依旧穿着洗得发白的军装,经常发呆、走神,别人和他说话,他也像没听见一样。被动着喝了几口酒之后,他才喃喃地说:要不是车长掩护我和战友们突围,我们已经死了几遍了。和牺牲的车长比,我们算个屁呀。说完他就痛哭起来。这时我们才发现,飞龙还没有从那场战争中走出来,他怀念他的车长还有出生入死的战友们。

后来我听说飞龙一次次拒绝了组织给他安排工作的请求,他说不想占用国家资源,要成为一个自食其力的劳动者。许多人包括钟叔对飞龙的决定都感到百思不得其解,钟叔冲别人说:这小子打一次仗,就把脑袋打傻了。他一次又一次做儿子的工作,飞龙就是一句话:我能活着幸福都比天大了,我再伸手向组织要这要那的,我还算是个人么?钟叔只能为飞龙摇头叹气了。小花姨对飞龙的决定,却举双手赞成,她逢人便说:只要孩子高兴,干啥都是对国家有用的人。

当我再次回到军区大院探亲时,听说飞龙被小花姨送到了她的老家,当上了一名拖拉机手。听说是飞龙自己要求到农村的,后来我们知道,他们的车长就来自农村,他想通过这种方式拉近和车长的距离。成为拖拉机手,能让他又找到当年在701坦克车的感觉。我们对飞龙的标新立异感到不解时,再次重逢让我理解了他,飞龙比以前壮实了,脸孔黑红,精神饱满,就像秋天地里的庄稼。我们只能献上简单而又真诚的祝福,拍着飞龙的肩膀说:好好干。飞龙冲我们厚道地笑了。

又是个几年后,郊区乡改成了镇,听说飞龙承包了一个车队搞起了运输。再次回家探亲时,飞龙主动地找到我们,他在本市最大的酒店订了一个豪华的包间。那一次我们喝了很多酒,也说了很多话,飞龙自然也打开了话匣子,但他绝口不提那次战斗,我们也都小心回避着。说得最多的还是当年吃小花姨给我们做的红烧肉,一说起小花姨,飞龙的脸上就荡起满足的笑,张口“我妈”闭口“我妈”的,亲切和自然溢于言表。我们都夸飞龙命好,有一个好妈妈。飞龙听了就幸福、温暖地笑着。

又过了几年,飞龙离开郊区镇,回到城里,成立了一家出租汽车公司,自己当了老板。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当年因为找工作四处碰壁的飞龙,一下子成了老板。

大龙的生活就要平静许多,他高中毕业就考上了大学,大学就在本市,毕业后又在本市找到了一份工作。生活可以说水波不兴,风平浪静。然后娶妻生子,大龙一直住在家里,照顾着钟叔和小花姨。

我们每次回去探亲,只要见到小花姨,都要围上去问长问短,小花姨就说:姨这就去菜市场买肉,晚上你们来家里,还吃姨做的红烧肉。那时,不论时间多么紧张,我们都会到小花姨家坐一坐,不论吃得有多饱,都要尝上她做的红烧肉。小花姨看着我们的样子,笑得合不拢嘴地说:真好,你们都出息了。姨看着都高兴。

钟叔离开的最后几年,因为中风一直瘫在床上。

钟叔和光荣街10号院里的叔叔阿姨一样,都到了风烛残年,他们拄着拐,或者在别人的搀扶下,从单元门里走出来,在有阳光的地方聚集。有几个身体尚可的叔叔伯伯,仍然聚在凉亭下,守着那副象棋,却下得没了气势。以前的棋子拍在棋盘上“啪啪”作响,就像司号员吹响的冲锋号,他们浑身是劲,吵吵嚷嚷,为一步棋争得面红耳赤。现在,他们把棋子在棋盘上推来推去,有时为走一步棋要费许多思量,合计来,琢磨去,终于挪了一步,见对方久久没了动静,抬眼去看,对方倚在栏杆上已经睡着了,口水弄湿了衣襟,棋就下得有滋没味了。他们只是在凉亭里坐一坐,看着太阳从天空中慢慢向西方挪移。

小花姨每天都会推着钟叔到外面走一走,钟叔身子不能动,脑子却好使。小花姨的身子骨依旧硬朗,她推着钟叔依旧走得风风火火,她把钟叔推到有阳光的人群聚集地,待上一会儿,人们见了钟叔和小花姨,王叔就说:老钟,你命好,摊上了小花这样的人,还能伺候你,你该知足了。钟叔就抽动变形的脸,笑了起来,他咿咿呀呀地说着什么。

王叔就又说:当初给你介绍小花,你还不同意,推三阻四的,要没有当初哪有今天,你说是不是?

王叔就是当年住在钟叔对门的邻居,钟叔和小花姨就是他牵的线。

坐在轮椅上的钟叔似乎害羞起来,从喉咙深处发出笑声。这么多年过去了,小花姨把这个家伺弄得井井有条,把两个儿子都像亲生的一样对待,如今飞龙和大龙早已各自成家立业,过上了让他们骄傲的生活。小花姨从进他钟家门,没有和钟叔红过脸,所有邻居都没有听过他们争吵的声音,一副夫唱妇随的样子。如今钟叔瘫了,小花姨又成了钟叔的腿,推着他不仅在院里散步,有时候还走出院子,去超市,去街上,让钟叔看看风景。

有一次,干休所组织老干部去郊区风景点旅游,小花姨推着轮椅,也让钟叔参加了。后来听人们说,钟叔一边看风景,一边流泪。人们都说,那是钟叔幸福的泪水。

人到了一定年纪,就像挂在秋风中的树叶,不知何时就会掉落下来。接二连三,传染似的,一个又一个老人相继着离开了。干休所有个传统,不论谁家的老人去了,住在院里的下一代,都要去相送最后一程。他们从军区大院,最后搬到了干休所,以前是邻居,现在也依然是。我们这拨人,是叔叔伯伯阿姨们看着长大的,就和一家人一样。叔叔伯伯离开了,我们怎么能不去相送。

有一天,钟叔也走了。在殡仪馆告别室里,小花姨一直站在钟叔的头前,似乎和钟叔生前一样,她在给他推着轮椅,离不开半步,她表情凝重,目光直勾勾地盯在钟叔的脸上。当告别仪式结束,钟叔即将被推走时,小花姨突然爆发了。她突然大叫一声,一把搂过钟叔,哭喊着道:老钟,小花不让你离开。你走了,丢下小花一个人该咋活呀。她的哭喊,让我们在场所有的人又一次流下了眼泪。

钟叔离开后,小花姨好多日子没有下楼。大龙为了照顾母亲,从自己的家搬到干休所,他们一家要陪护孤苦伶仃的小花姨。我们陆续地走进钟叔家,去看小花姨。我们见到小花姨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呆呆地盯着墙上的一幅照片。那是一幅钟叔和小花姨的结婚照,被放大了挂在墙上。钟叔的样子正当年,他穿着干净的军装,小花姨偎在他的身边,目光水汪汪地望着前方。小花姨的脖子上围着一条红丝巾,映衬着她年轻的脸健康又阳光。那一年,小花姨二十六岁。

小花姨长久地望着那张照片,她是在回忆青春岁月,还是在缅怀钟叔,我们不得而知。我们这些当年打打闹闹、满院子疯跑的孩子,如今已人到中年了,看到钟叔和小花姨那张结婚照,在心里就感叹道:时光呀,岁月呀……

再后来,小花姨就恢复如常了,她又能下楼活动了。院子里很少有老人在活动了,小花姨就形单影只地在光荣街10号院里游荡。她经常出现在平时那些老人经常光顾的地方,凉亭、小树林,如今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她会在这些地方驻足,望着眼前空荡荡的一切,陷入到沉思之中。

渐渐地,小花姨也老了,眼睛变得昏花,我们出现在她面前,她会长时间把目光停留在我们脸上,终于还是认不出,然后就柔声问:你是谁家的孩子呀?我们依次报出父亲或母亲的名字,她一下子就想起来了,站起身,拉过我们的手,说一句:回家,姨给你们做红烧肉去。此时,时光似乎又穿越了,我们又回到了童年。

责任编辑  鄢    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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