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世臣,石秀佳,2,朱雨欣,2,孙静,2,董玲,2*,徐文娟,2*
1.北京市薪火传承3+3张世臣名老中医工作室,北京 102488;2.北京中医药大学 现代饮片研究所,北京 102488
历代医药学家始终以中医药理论为指导,以人为医疗观察实验对象,运用望、闻、问、切的方法了解患者疾病信息,进而实施辨证论治,落实在方药运用上,使患者康复。在这个漫长的发展历程中,医药学家们针对丰富的药效积累,一直在探求其用药之理。以《黄帝内经》[1]、《神农本草经》[2]为代表的中医药本草理论体系的发展过程中,阐明“用药之理”的中药药理,是以药性理论来入说,通过患者临床用药取效为主、动物实验验证补充等进行用药原理的探求和研究,使药物属性特点解读和临床辨证论治之间形成有效证据支撑,探求临床疗效背后的药物作用原理,指导临床合理有效用药,理解中医药特色的中药药理。
我国第一部药学专著《神农本草经》对“用药之理”进行了最早的探讨,称:“药有酸、咸、甘、苦、辛五味,又有寒、热、温、凉四气,及有毒、无毒”“疗寒以热药,疗热以寒药,饮食不消以吐下药、鬼疰蛊毒以毒药,痈肿疮疡以疮药,风湿以风湿药,各随其所宜”[2]16。此中阐述“用药之理”是根据临床治疗功效来解读药性,性热药可以治疗因寒所致之病;性寒药可以治疗因热所致之病;涌吐或泻下药可以治疗饮食不消化所致胀饱之病;有一定毒性的药物可治疗尚不明原因的一些疾病,如传染病等,这是中医药体系对“用药之理”的初始认识,即中药药理是建立中药临床疗效与中药药性之间的关联关系的原理。
药物的临床应用存在配伍问题,即“药有阴阳配合”“药有君、臣、佐、使,以相宣摄”,认识到了药物之间的增强与拮抗作用。陶弘景[3]认为:“若饮食恣情,阴阳不节,最为百疴之本。致使虚损内起,风湿外侵,所以共成其害,如此者……惟当勤于药术疗理尔。”为达“药疗获益”目的,惟有“精研药术”,推求“用药之理”。临床医疗用药,除单行用药之外,都是阴阳配合,这是中国药学史上第一次正式提出“用药之理”的命题,推究临床疗效与所用方药之“药理”的关系,并进一步指出“药理既昧,所以不效”,在中国药学领域正式提出药理之论,并指出药理不明,会影响临床疗效。
宋代,《圣济经》中有了专论“药理”的“药理篇”,是中医药文献中最早的“药理”专题论说,其内容可分为“性味”和“法象”两部分。突出的是“药性”与“药理”之间的关系,认为如果把“药理”探究明白,临床用药就一定会中病而取效,所宗主要是药物“性味”之药理。篇中还论述了探求药理(药物之“性理”)的途径,一定要读三坟(《黄帝内经》《神农本草经》《易经》)、六经,以明了药物的阴阳、五行、四气、五味、五色之理;还需要解析命名,以知晓物质之理;再由名辨实,推求药物性质合于自然之理,如此才能实现对药物性理的认识。同时提出药物的性理与其自然属性有关,如药物的形状、颜色、质地及生长环境,故篇中称药物“有因其性而为用者,有因其用而为使者,有因其所胜而为制者,其类不同,然通之皆有权,用之皆有法”[4]154;并进一步指出:“天之所赋,不离阴阳,形色自然,皆有法象,毛羽之类,生于阳而属于阴;鳞介之类,生于阴而属于阳;空青法木,色青而主肝;丹砂法火,色赤而主心;云母法金,色白而主肺;磁石法水,色黑而主肾;黄石脂法土,色黄而主脾。触类长之,莫不由自然之理”[4]163。这种“援物比类”的取象比类,即所谓“法象”。宋代儒学重视“格物穷理”,更推动了“法象”之说,宋代的医药学家们认为“古人究物,取形色法象者众;良医用药,取形色者稀”[5]。性味和法象均是中药药性的重要内涵,也是探求中药用药之理的起点。
陶弘景提出“用药之理”,明确“药理”的概念,《嘉祐补注神农本草》[6]46、《本草图经》[7]65提出注重药物性味、功效、产地鉴别,向注重临床应用转化,特别是唐慎微编著的《经史证类备急本草》[8]更注重药物临床应用,附方达3000 余首,几经纂注,至《重修政和经史证类备用本草》[9]载药已达1746 种,临床用药丰富的药效积累,对医药学家深入探求“用药之理”提供了深厚的基础。宋代医药学家寇宗奭[10]2谓:“疾病所可凭着医也,医所据者方也,方可恃者药也。苟知病之虚实,方之可否,若不能达药性之良毒,辨方宜之早晚,则曷由去道人陈宿之疾……”寇氏把认识“药性之良毒”提到了辨证治疗非常重要的地位。而“药理”之探求,亦从“药性”入说,并结合《黄帝内经》[1]的理论来解释药物产生疗效的原理,有很多新的认识与创见,可谓中药药理探讨的先行者。
金、元医药学家仍尊信寇宗奭对药效的理论探讨。金时名医刘完素[11]研究《黄帝内经》35 年,著有《素问病机气宜保命集》,该书将《黄帝内经》之“阴阳应象大论”中气味厚薄阴阳论引入药物取效的原理阐释,丰富了药性理论。
张元素对药物气味厚薄、阴阳升降有详细的阐释,建立了药物“归经”学说、“引经”体系,成为后世药性理论的重要内容。张元素言:“治中下湿热肿,泄脚气,行十二经。去下焦湿肿及痛,并泄膀胱火邪,必用汉防己,草龙胆为君,黄柏,知母,甘草佐之,防己乃太阳本经药也。”[12]171提出防己为中下焦,尤下焦膀胱湿热必用之药。其弟子李杲进一步解说云:“夫防己大苦寒,能泻血中湿热,通其滞寒,亦能泻大便,补阴泻阳,助秋冬,泻春夏之药也……至于十二经,湿热壅塞不通,及下注脚气,除膀胱积热而庇其基本,非此药不可,其行经之仙药,无可代者……大抵上焦湿热皆不可用,下焦湿热流入十二经,致二阴不通者……审而用之。”[12]171阐释其为“行经之仙药,无可替代”,尤其对十二经湿热壅塞不通,下注脚气,及湿热入膀胱,要想去“积热”,通“壅塞”“庇基本”,则“非此药不可”,而上焦湿热就不可用。以药物归经理论为本阐释药效原理,表明药物作用具有定向性选择,与现代药理的靶向性不谋而合。
而“引经报使”之说,则是在归经理论基础上需要载体引导药物作用至病所。其途径有二,一是通过配伍其他药物,引药而行至病所发挥作用。例如人参,张元素称:“得升麻引用,补上焦之元气,泻肺中之火;得茯苓引用,补下焦之元气,泻肾中之火;得麦门冬则生脉,得干姜则补气”[12]18。表明引经药物具有载体之功,使药物达病所而起效。二是以辅料炮制药物,使药物被辅料引导至病所发挥作用。例如香附,生品辛香,理气解郁,入越鞠丸,治胸膈痞闷;醋炙入肝,入香附芎归汤,疏肝止痛。表明药物炮制所用辅料也发挥了载体作用,引药至病所而发挥疗效。
以归经学说的药性理论阐释药效原理指导临床,成为中药药理探求的主流,一直延续后世。明代李时珍[12]51认为“虽曰医家药品,其考释性理,实吾儒格物之学”,主张“医者贵在格物”。论药效机制亦多从药物性味、形色、归经入说,并结合自己临床用药心得取效经验,独出新见,加以阐述。在《本草纲目》中梳理历代药理学说,形成了较为完整的体系,为经验用药向理论用药转化做出了巨大贡献。
在中医药本草理论发展历程中,寻求“用药之理”的中药药理多以药性理论来阐释,以临床功效进行验证论述,以推理为主体,但也有借助动物实验探究药理的实验,用以辅助验证解读临床功效的原理,是临床功效的补充和启发途径,甚至还有些以人验证药性功效机制的试验记录。
3.1.1 体外药理实验 三七散瘀血消青肿治跌扑杖疮伤损:《本草纲目》首载三七,称其“主治止血散血定痛,金刃箭伤跌扑杖疮血出不止者……南人军中用为金疮要药,云有奇功。凡杖疮伤损,瘀血淋漓者,随即嚼烂,罨之即止,青肿者即消散……大抵此药气温,味甘微苦,乃阳明、厥阴血分之药,故能治一切血病,与麒麟竭相同。试法:以末掺猪血中,血化为水乃真”[12]767-768。以三七末放在猪血中,而猪血不凝,反而化为水检验三七的真假,也是诸多例证中一个生动的体外药效药理实验案例,同时以药理药效来验证真伪,更为奇妙。
3.1.2 动物病理模型的药理实验 《本草衍义》中载述:“自然铜,有人饲折翅雁,后遂飞去。今人打扑损,研极细,水飞过,同当归、没药各半钱,以酒调,频服,仍以手摩痛处。”[10]28以雁为实验动物,把自然铜拌入饲料中,喂给折断翅膀的雁,一段时间后,骨折雁翅得愈。该动物实验证明了宋代《开宝本草》所载自然铜“味辛,平,无毒。疗伤折,散血止痛,破积聚。”[13]133在此基础上,以自然铜配伍活血止痛的当归、没药治疗打扑损伤、骨折的人。唐代《本草拾遗》[14]和《日华子本草》[15]46中也有类似的记载。现代研究表明,铜能提高赖氨酸氧化酶的活性,使胶原纤维韧性加强,不溶性增加,从而增强生物力学强度。应力刺激又可促进新骨生成,起到骨折愈合的作用[16-18]。
3.1.3 在动物实验中发现不良反应,提出用药禁忌 宋代《嘉祐补注神农本草经》黍米项下,有“掌禹锡等谨按:性寒,有少毒,不堪久服,昏五脏,令人好睡……不得与小儿食之,令不能行。若与小猫、犬食之,其脚便踻曲。缓人筋骨,绝血脉。”[6]46这段记述通过把黍米给小猫、狗喂饲,猫、狗之足便踻曲,证明黍米确实有少毒,久服会“昏脏,令人好睡”,尤其可使小儿“不能行”,这是因为黍米长期食用能“缓人筋骨,绝血脉”,所以“不得与小儿食”,小儿禁用。
3.1.4 以动物实验拆方验效 《本草图经》称蓝汁治虫豸伤咬,并记载了一个令人惊叹的实验。该实验出自唐代刘禹锡所著《传信方》,书中说有一方:“昔张荐员外在剑南为张延赏判官,忽被斑蜘蛛咬项上,一宿,咬处有两道赤色,细如筋,绕项上,从胸前下至心,经两宿,头面肿疼,如数升碗大,肚渐肿,几至不救。张相素荐家财又数百千,募能疗者。忽一人应召,云可治。张相初甚不信,欲验其方,遂令目前合药。其人云:不惜方,当疗人性命耳,遂取大蓝汁一瓷碗,取蜘蛛投之蓝汁,良久,方出得汁中,甚困不能动。又别捣蓝汁,加麝香末,更取蜘蛛投之,至汁而死。又更取蓝汁、麝香,复加雄黄和之,更取一蜘蛛投汁中,随化为水。张相及诸人甚异之,遂令点于咬处。两日内悉平愈。但咬处作小疮痂落如旧。”[7]131此实验先给出一个治虫豸伤咬的处方(蓝汁、麝香、雄黄),以病例证明其效。献方人将处方三药拆开,用有毒之斑蜘蛛试效,先单用蓝汁,蜘蛛投入后便失活力;再蓝汁加麝香,可致蜘蛛死亡;三药合用,蜘蛛乃化为水。这种用动物实验进行拆方配伍研究,优选方药,是药效药理学非常科学的研究方法。
在自然界,动物致病后会自疗,人仿而用之,获效而发现新的药物,并在临床中推广应用,称为“仿生药”。《本草纲目》引崔昉《外丹本草》称:“无名异,阳石也。昔人见山鸡被网损其足,脱去。衔一石磨其损处,遂愈而去。乃取其石理伤折大效,人因传之。”[12]561说明无名异有止痛生肌、疗伤折的作用。宋代《开宝本草》正式收载无名异:“味甘,平。主金疮折伤内损,止痛生肌肉。”[13]413使这一仿生药物得以推广应用。淫羊藿等中药也是根据观察动物对于草药的应用发现的。
人作为万物之灵的高等动物,不能以之制造病理模型,所以现代药理实验选用灵长类的猴类。我国中医药体系以人试药效者更是极少,但以病态的患者用药后发现临床功效、解读用药之理却不乏例证。
3.3.1 正常人试药观察药效和安全性
3.3.1.1 常人对照,药理效验 宋代《本草图经》载述:“相传欲试上党人参,但使二人同走,一含人参,一空口,度走三五里许,其不含人参者必大喘,含者气息自如,此人参乃真也”。[7]73此实验设计严谨,“空口”者为对照组,含人参者为试验组。走三五里路之后,对照组未含人参者气喘吁吁,而含人参之试验组仍气息如常。梁代陶弘景[19]170还曾记述“昔三人晨行触雾,一人健,一人病,一人死。健者饮酒,病者食粥,死者空腹。”这个记述可认为“空腹”者为对照组,“食粥”与“饮酒”者为2 个试验组。晨行清凉,又遇雾气,天气不佳,在此情况下,“空腹”之人死亡,“食粥”之人获病,惟“饮酒”之人健。酒在《名医别录》中就已收载,称其“味苦、甘、辛,大热,有毒。主行药势,杀百邪恶毒物”。“三人晨行”是在较寒凉之时,“空腹”者饥寒交迫,又入雾气(或有毒邪)而亡;“食粥”者不饥而不耐寒凉,触遇雾气(或有毒邪)而致病;惟“饮酒”者,酒性“辛而大热”而胜寒凉,故而“健”。以上均是对照药理试验有效的设计例证。
3.3.1.2 常人试药,明确效验与安全 临床用药讲求安全有效,在临床或以常人试药,甚至医家以自身试药,以确定药物不良反应,令用药注意禁忌。
生姜自古药食兼用,是家中常备之物,但对其不良反应,文献中有相左意见。宋代《证类本草》载:“生姜归五脏,去痰下气,止呕吐,除风邪寒热。久服少志少智,伤心气。此则不可多食长御。”[6]225但《新修本草》云:“姜……《经》云久服通神明,即言可常啖也。今云少智少志,伤心气,不可多食,谬为此说,检无所据。”[20]《新修本草》与陶弘景之说相左。针对这种争论,李时珍则以身试药,称:“食姜久,积热患目,珍屡试有准”,并指出:“凡病痔人多食兼酒,立发甚速。痈疮人多食,则生恶肉。此皆昔人所未言也”[12]1621。胡椒亦有类似情况。可见,历代中医药学家不仅通过临床疗效的不断试用积累提出药性和功效之间的关系,还观察药性、功效和体质之间的关系,这种药理学的思路不可谓不先进。为确保安全有效,很多医家都要通过切身试验体会药性、药效,从而把握用药之理。
3.3.1.3 人与动物相互校验明确不良反应 《本草纲目》载黍米,《名医别录》称:“久食令人多热,烦”[19]255。而唐代孟诜称:“有小毒,发故疾。久食昏五脏,令人好睡,缓人筋骨,绝血脉。小儿食多,令久不能行。小猫、犬食之,其脚踻屈”。[12]1475人久服“多热,烦”“好睡”,属于不良反应。若“缓人筋骨、绝血脉”,则明显不良反应,尤“小儿食多,令久不能行”,则为害明确。动物实验证实其“缓骨、绝血脉”之毒,提示小儿应禁食黍米。又在稻米项下,引陈藏器曰:“久食令人身软,缓人筋也。小猫、犬食之,亦脚屈不能行,马食之,足重。”这就不单是动物食米之试了,而是人久食稻米出现病况。今天看来当是取米过精,去掉含有维生素B6多种衍生物,食久发脚气病,所以孙思邈[21]《千金翼方》谷白皮粥,“常食之,即不发(脚气)”足验。
3.3.2 尸检效验药理
3.3.2.1 尸检验证药效 《夷坚志》云:“台州狱吏悯一大囚。囚感之,因言:吾七次犯死罪,遭讯拷,肺皆损伤,至于呕血。人传一方:只用白及为末,米饮日服,其效如神。后因囚凌迟,刽者剖其胸,见肺间窍穴数十处,皆白及填補,色犹不变也。洪贯之闻其说,赴任洋州,一卒忽苦咯血甚危,用此救之,一日即止也。”[22]这段论述讲一死囚犯人感恩狱吏之悯,献一方,称自己曾7 次犯罪遭严刑拷打之后肺部损伤呕血,米饮服白及末得神效。该囚死后剖其胸验之,肺部确已恢复如常。尸检证实了白及止血愈创的功效。洪贯之以此法救咯血病危的随从,只一日就止血了,证明白及确能治“扑损,刀箭伤、汤火伤,生肌止痛。”这与五代十国时大明《日华子本草》的记载相合,李杲也称其“止肺血”[12]1932,故后世广用于鼻衄不止、血邪血痢、疔疮肿毒等止血生肌的治疗。
3.3.2.2 尸检发现致病寄生虫,进而发现治疗药物 宋代《本草图经》引唐代崔元亮《海上方》:“治一切心痛,无问新久。以地黄一味,随人所食多少,捣绞取汁,搜面作馎饦(一种面食)或冷淘食,良久当利,出长虫一尺许,头似壁宫,后不复患矣。昔人有患此病,三年不差,深以为恨,临终戒其家人,吾死后当剖去病本,果得虫。置于竹节中,每所食皆饲之,因食地黄馎饦,亦与之,随即坏烂,由此得方。”[7]324刘禹锡《传信方》亦论其事云:“贞元十年,通事舍人崔抗女患心痛垂气绝,遂作地黄冷淘食之,便吐一物,可方一寸以来,如虾蟆状,无目、足等,微似有口。盖为此物所食,自此遂愈。”[23]崔元亮《海上方》所论案例是“心痛”病人死后解剖(尸检)得寄生虫,给寄生虫饲物,发现地黄馎饦有效。而刘禹锡所论案例,是“心痛垂气绝”病人直接食用地黄冷淘食后,吐出寄生虫而痊愈。刘禹锡所记案例正好验证了崔元亮所记案例生地黄汁的功效,2 位医家都是通过尸检发现了地黄治疗寄生虫的功效。
3.3.3 无心获得药物效验,进而明其药理 《儒门事亲》云:“一妇病风痫。自六七岁得惊风后,每一、二年一作;至五、七年,五、七作;三十岁至四十岁则日作,或甚至一日十余作。遂昏痴健忘,求死而已。值岁大饥,采百草食。于野中见草若葱状,采归蒸熟饱食。至五更,忽觉心中不安,吐涎如胶,连日不止,约一、二斗,汗出如洗,甚昏困。三日后,遂转健,病去食进,百脉皆和。以所葱访人,乃憨葱苗也,即本草藜芦是矣。”[24]
藜芦载于《神农本草经》,下品,是辛、寒,有毒之药[2]。宋苏颂言其“吐上膈风涎,暗风痫病。”[7]635其转引《儒门事亲》案例,是病妇误认藜芦为葱,采而食之。岂知误食获效,竟治愈自幼所患风痫之病,乃无意间发现其独特药效。风痫病妇可视为药理模型,误食藜芦后“吐涎如胶”,因服用量大乃涌吐风痰涎而得效。李时珍之父李言闻诊治群医束手的刘氏王妃所患中风不语之病时,就浓煎藜芦汤灌之,竟然也“吐痰而苏”了,强化了对藜芦功效及药理的认识。
3.3.4 临床确诊取效,探索药理
3.3.4.1 医者自效,探求药理 《本草纲目》黄芩项下载李时珍之父为其用药治病一案:“予年二十时,因感冒咳嗽既久,且犯戒,遂病骨蒸发热,肤如火燎,每日吐痰碗许,暑月饮渴,寝食几废,六脉浮洪。遍服柴胡、麦门冬、荆沥诸药,月余益剧,皆以为必死矣。先君偶思李杲治肺热如火燎,烦躁引饮而昼盛者,气分热也。宜一味黄芩汤,以泻肺经气分之火。遂按方用片芩一两,水二钟,煎一钟,顿服。次日身热尽退,而痰嗽皆愈。药中肯綮,如鼓应桴,医中之妙,有如此哉!”[12]782
《神农本草经》载黄芩“味苦,大寒”,治“诸热”,张元素[25]称其“主天行热疾……治肺中湿热,泻肺火上逆,疗上热”。《仁斋直指》云:“黄芩之退热,乃寒能胜热,折火之本也。”[26]故李时珍感慨“药中肯綮,如鼓应桴,医中之妙,有如此哉!”进而提出:“善观书者,先求之理”,“用药之理”对医疗非常重要。这就是通过临床应用验证药效,探求药理的有效例证。
3.3.4.2 病深获效,探求药理 宋代《证类本草》在梨项下引《北梦琐言》云:“一朝士,见梁奉御,诊之曰:风疾已深,请速归去。朝士复见鄜州马医赵鄂者,复诊之,言病危,与梁所说同矣。曰:只有一法,请官人试吃消梨,不限多少,咀龁不及,绞汁而饮。到家旬日,惟吃消梨,顿爽矣。”[6]1764
梨在《开宝本草》中称其“治客热……伤寒发热”[13]340唐代孟诜[27]《食疗本草》称“胸中痞塞热结者,宜多食之。”所以李时珍[12]1324说:“《别录》著梨,止言其害,不言其功。陶隐居言梨不入药。盖古人论病,多主风寒,用药皆是桂、附,故不知梨有治风热、润肺凉心、消痰降火,解毒之功也。今人痰病,火病,十居六七。梨之有益,盖不为少,但不宜过多尔。”此则秘方获效,理亦明矣。
3.3.5 诊疗标准客观化,探求用药之理 《肘后备急方》卷四治卒发黄疸诸黄病第三十一中称“疸病有五种,谓黄疸、谷疸、酒疸、女疸、劳疸也。黄汁者,身体四肢微肿,胸满,不得汗,汗出如黄檗汁。”[28]133进一步指出“比岁有膚黄病,初微觉四体沉沉不快,须臾见眼中黄,渐至面黄及举身皆黄。急令溺白纸,纸即如檗(黄柏)染者,此热毒已入内,急治之。若初觉,便作瓜蒂、赤小豆散吹鼻中,黄汁出数升者,多瘥。若已深……兼瓜蒂杂巴豆捣为丸服之,大小便亦去黄汁。”[28]134葛洪对黄疸病的确认标准有3 条:一是四肢沉沉不快;二是眼中巩膜发黄,渐至面黄,举身皆黄;三是“汗出如黄檗汁”“溺白纸,纸即如檗(黄柏)染者”。3 条标准中,“四肢沉沉不快”在其他疾病也会出现,所以黄疸病特异性标准是巩膜黄、皮肤黄、汗液及尿液黄,且尿液可染白纸如黄柏所染。病愈标准为瓜蒂散出黄汁,瓜豆丸大小便去黄汁。
《肘后备急方》经金朝杨用道增益了唐慎微《证类本草》之方,于公元1144 年编为《附广肘后方》,载入了唐代王焘《外台秘要》之治黄方:“治阴黄,汗染衣,涕唾黄。取蔓菁子捣末,平旦以井华水服一匙,日再,加至二匙,以知为度。每夜小便重浸少许帛子,各书记日,色渐退白,即瘥,不过服五升”[29]。此条在诊断标准上增加了“汗染衣,涕唾黄”。而痊愈标准更精准,针对尿黄进一步采取了服用蔓菁子散,每夜在尿液中浸少许白色帛子,黄色渐退至色白,即痊愈。王焘[30]《外台秘要》成书于8 世纪中叶,有此标准建立,如同检测黄疸指数,表明药物发挥了利胆退黄作用,实属难能可贵。
3.3.6 药物体内过程的探讨 宋代《太平惠民和剂局方》提出了“疗病,用药力为首”的理念,并进一步提出服药后要“使药行化”的概念[31]。寇宗奭[10]23提出“医家治病,正宜用药抵截散補”的观点,指出疾病之成,乃病邪先犯皮肤、经络,次传脏腑,最后入骨髓。治疗及时,即使传入脏腑,“药力”亦可到达(及),疾病尚可治愈。但若入骨髓,“药力”亦难达到(难及),即治愈困难。表明了疾病发生、发展的过程同时也展示了“药力”的体内过程。沈括在《苏沈良方》“论脏腑”中对“药力”的体内过程有更深入的探讨。他指出:“人之饮食药饵,但自咽入肠胃,何尝至五脏?凡人肌骨五脏,虽个别,其入腹之物,英精之气,皆能洞达。但滓秽即入二肠。故人饮食及服药,既入腹,为真气所蒸,英精之气味,以至金石之精者,如细研硫黄、朱砂、乳石之类,俱能飞走融结者,皆能随真气洞达肌骨,犹如天地之气,贯穿金石土木,曾无留碍。其余顽石草木,则但气味洞达尔。及其势尽,则滓秽传于大肠,润湿渗入小肠,皆败物不能变化,惟当退洩耳。凡所谓某物入肝、某物入肾之类,但气味到彼尔。其质岂能到彼哉?此医不可不知也。”[31]该段论说阐释的是饮食与药物入口下咽进入胃肠后的体内过程。其所说与现代研究中的药物溶出,体内吸收、分布、代谢、排泄的过程具有一致性。尤其所言“真气所蒸”,可理解为“药力”体内吸收后,经代谢而进入血液循环,进而到达靶器官,发挥局部或全身治疗作用。
中华民族的祖先神农氏为了护佑子孙,以身尝药;无数医药先贤,以身试药;通过历代医家千百年的临床实践,研究用药之理,解读用药之理,总结出功效,落实于药性,再服务于临床,这种不断实践、总结、再实践、再总结传承发展方式,一脉相承、又不断创新的理论体系,是留给世界最伟大的医药宝库。
[利益冲突]本文不存在任何利益冲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