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棠
日落的伦敦是一幅画,这一点我早有耳闻。慕名来此地观赏日落的人络绎不绝,如我一般选择在麦莫里站下车的人却少之又少。这个车站如今已废弃许久,也许它在投入使用的时候并不叫这个名字。“麦莫里”,是我下车之时在站牌上看到的,像是手写体,字迹歪歪扭扭。
当我抵达车站时,已经临近日落。我拎着行李箱,在不大的车站寻找出口。露天的站台视野很好,我将手搭在眉毛上方,将沉日的余霞和流金收于眼底。我满意地点点头,决定就地找个座位坐下。忽然,角落里坐在长椅上的一个女孩引起了我的注意。她是站台上除我之外唯一的人。
我害怕寂寞,因而喜欢在旅途中找一些旅伴,更别说这个女孩让我想到了我的孙女——我是说,倘若我有孙女,一定也会同她一样可爱。她的脸圆润饱满,像一个刚成熟的桃子;宝石似的蓝色眼睛,不同于雾都的天气,看不见一丝阴霾;她的发丝柔软,随着黄昏的风轻轻摆动;她小小的、八九岁的轮廓被天色勾了个金边,恰似一幅画……
我向周围张望,试图找到她的家人。可是站台上除了我们俩,什么人也没有。
我不禁走上去询问。
“可爱的女士,你坐在这里,是在等什么人吗?”
她听见“女士”的称呼,咯咯笑了起来,像清晨沾着露水的牵牛花。她说:“是的,我在等我的祖父,他和您一样,也喜欢穿长风衣。”
“好吧,如你所见,女士,我是一个旅行者。”我拍了拍自己的行李箱,说,“我可以在这里坐一下吗?”
“好吧,如您所见,先生,我是一个孤独的等候者。我叫布兰奇·桑切斯。”她一边模仿我的语气,一边做出忧郁的神情。我可不记得自己露出过那种神情。
“我可以陪你说说话。”也许这个小女孩是偷偷跑出来的,过一会儿我得设法联系一下警方,拜托他们送她回去。考虑到她的年纪,我又补了一句:“也可以玩一会儿,不过不能太晚,桑切斯女士。我叫哈迪。”
她听见“桑切斯女士”的称呼,又笑起来。事实上我不介意逗乐她。毕竟天底下没有什么比笑和欣赏落日更美好的事了。
“哈迪先生——听起来像是某种耐寒的松木。那么,现在假装我是檢票员……欢迎光临麦莫里站,请把你的车票拿出来吧。”
我把手伸进口袋,空空如也。
“噢。很抱歉,看上去我的车票不见了。”我重新在口袋仔细翻找,也许我把它误放在其他地方,但是无果。我耸耸肩,无奈地笑了笑。
“您的车票也走丢了吗?”走丢?真是一个孩子的用语。
“好吧,是这样。现在该怎么办呢,检票员女士?”
“那么您需要在这里停留一下。很显然,没有车票是不能出站的。不过,如果您不介意,可以坐在这里看看落日,”她拍了拍身旁空出的位置,好像那是早就为我准备好的,“然后履行您的约定,陪我聊聊天吧。”
我坐下来,打开怀表,看了一眼时间。那是一只很旧的怀表,据我所知已经没人在使用类似的过时款式了。
布兰奇流露出独属于孩子的好奇,凑上来指着怀表上镶嵌的照片问:“这是您吗?看起来很年轻。”
“希望我一直这样年轻,可惜,快要到日薄西山的年纪了。”我收起怀表。
布兰奇的眼睛盛着落日,这让我想起田间地头的谷穗和麦浪。
我们共同向远方眺望。伦敦的夕阳和我想象中的不一样,我本以为会是陌生又遥远的,可实际上,它熟悉得像是我在此生活了数十年。此时此景,让人想到冬日的火炉和夹满糖霜果酱的烤面包,当然还有鞋柜上发出老旧旋律的八音盒……这些,是一回家就会有的景象。
我想,如果此刻我是一个人旅行,应该会找一把长椅,躺在上面,让夕阳余晖静静地照在脸上;我会听着风轻轻的喘息声,回味自己过往的冒险与荣耀;等我收回思绪,抬头看到夕阳仍旧没有落下;我哼着歌谣回到旅馆,躺在床上,继续回味今天的落日——正如我年轻时抵达的每一个新地方。
可惜,现在我并不是独自一人。这是特殊又不同以往的。这份跨越年龄的陪伴使我感到家的温暖,尽管她只是一个大约还在念小学的女孩,而且我也不记得自己之前见过她。
落日的残金铺满了车站,让这个似乎废弃许久的车站展现出余烬一样的光辉。或者说,车站也在借此回味自己年轻时的荣耀。现在,它不再接待来往的旅客,却依然伫立在那儿,不来不去。
布兰奇的眼睛注视着落日,眼睛像是装着湖水,随晚风微微泛起涟漪。她目送着今天的落日,开口却问我:“您听过故事吗?”
“听过,不过我不太会讲。”
我有些窘迫地笑了笑,双手支在行李箱上,摆弄着上面的锁扣。因为年久,锁孔有些生锈,不过不碍事。里面也没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噢,我都装了些什么来着?
发生在我身上的故事太多,就和被封存在行李箱里的物什一样,在夕阳的映衬下,乏善可陈却又熠熠生辉,像醒来的梦境。我的记性实在太坏,事实上大部分事情我都记不清了。
我于是说:“给我讲一个故事吧。”
布兰奇对此仿佛很是受用,像大人似的将手握成拳头放在嘴边,轻轻咳了两声,开始讲述……
“一只小熊离开了家乡的田野,前往很远很远的地方,做一次漫长的旅行。他会遇到八音盒、风和城市的雾,当然还有红茶。最终他会抵达伦敦,爱上那里,然后决定在那儿住下。”
伦敦也会给熊颁发居民证吗?这听起来像是孩子的美好幻想。
“他停止了漂泊,在那里找了一份稳定的工作,遇到了他的妻子,不久后有了一对儿女。他们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直到……” 布兰奇的语速很慢,像一场古老歌剧的开场白,“很多很多年之后,小熊变成了老熊。”
真是一个美好又圆满的故事。我不禁有些悲伤地想:我年轻的时候也是如此,可自从玛丽安过世后,我已经太久没有体会到家庭团聚的快乐了。
“不过老熊的记忆飞走了,不再记得自己的家人,所有人都希望他找回做小熊的快乐。他每周六都会去一个地方,是他刚来伦敦时到达的那个地方。”
布兰奇看着我,用蓝色玻璃珠一样的眼睛和我对视。
“记忆会飞走吗?”我情不自禁地问道,“还是会消失?像水落到水里。”
“哈迪先生!”
布兰奇笑起来,却并不轻松。你很难想象一个八九岁的女孩脸上会带着这种表情。之前在书上读过,说孩子是世界上最清醒的人,他们深谙世事,通晓人情,不像老人……瞧,一口夕阳下的沉钟。也许事实便是如此。
“要知道世界上最不缺少的就是意外。悲欢离合,阴晴圆缺……您瞧,就像落日,尽管它今天会落下,但明天还会出现的,不是吗?”
女孩快乐地眨了眨眼睛,脸颊上冒出两个浅浅的酒窝。我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直觉——她是在安慰我。不管如何,我是感激她的。
“噢,亲爱的熊祖父,游戏结束了,我们走吧,就像每周六那样。父亲在外面等着呢。”布兰奇扬起小脸,上面挂着明媚的微笑。她向我伸出手,掌心躺着一张纸片,或许依照现在通行的说法,它叫作身份证明。
“我觉得你会需要这个。” 布兰奇说。
我接过纸片,惊叫起来。我想起了一切,包括我患有某种记忆类疾病的事,虽然此时此刻我已不再年轻。
我低头去看纸片,上面写的名字——哈迪·桑切斯,不是我又是谁呢?
(作者系广州大学2022级学生)
特约评析/宋雨霜
成都文理学院文法学院写作教师,讲师
宋代朱敦儒有句词“独抱深心一点酸”,化用为“梦醒深心一点酸”,以此来表达我读完小说《麦莫里站台的落日》后的感受。全文如梦一般朦胧、幻幽,在最后点明真相,就犹如梦醒。梦醒的刹那,回味娓娓道来的故事,想到记忆与遗忘,心里就有了酸与悲。
全文如梦似幻的感觉,源于两点。
其一,背景叙事和主体叙事有机融合。本文的主体叙事,是一位患有阿尔茨海默病的老人在废弃的站台,与孙女聊天。因记忆失常,老人认不出孙女,以为是和陌生女孩交流。如果直接讲述这个故事,读来不够新颖。作者很巧妙地进行背景叙事,勾勒了一位拎着行李箱的孤独的老人形象,让故事置于神秘中。老人为何独自出行,为何到了废弃已久的车站?独自出行的老人这一设计,可以推动故事发展,也和结局遥相呼应。
其二,诗意梦幻的场景描写与有时间感的人物内心独白相结合。开头的日落表明时间,而黄昏场景本身就具有梦幻般的诗意。作者借老人之眼,对女孩的外貌描写,也给人一种童话般的感觉。另外,老人和女孩一起眺望远方时的联想、心语同样像一首清清浅浅的诗。于小说而言,细节如此重要。细节是作品的种子,它们萌芽生长,在虚构中演绎出真实。借着诗意的细节描写,全文显出一种“夢幻的真”,让人相信站台上的故事并非虚构。
小说的高超之处更在于隐藏真相,善用伏笔、悬念吸引读者,然后又在文末让故事戛然而止,留下悠长余味。直到看完,读者才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当然,作者也没有一味隐藏真相,在前文多处给出暗示,推动故事发展,讲求前后照应。例如在废弃的车站停留,与后文老人记忆失常后常来车站对应;女孩说老人和祖父一样爱穿长风衣,暗指二人在现实中的关系;老人忘记箱子里装了什么与女孩讲老熊失忆,指向的就是老人记忆失常这一事实。
记忆力减退是阿尔茨海默病最常见的症状,文中的老人亦是如此。但是,老人残留记忆中对家人的深情,以及家人对老人的耐心陪伴,消弭了疾病的可憎面目。疾病或许可以蚕食记忆,却割不断亲人之间的爱与连接。即使老人忘了孙女,却对眼前的女孩感到一种天然的亲切,这大概就是亲情的魔力吧。小说展示疾病的残忍,也关注现实的温情,为人们如何对待患者提供了一种参考。爱,不会因失忆而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