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水果

2024-05-17 07:14罗勇
传奇·传记文学选刊 2024年5期
关键词:汁水桃子果树

罗勇

在我小的时候,水果是稀罕物,要等到自然成熟的季节,街上才有卖。卖水果的不是果农而是一般的农民。当时,人们尚未学会专业化种植,果树散栽在房屋四周,任其自生自灭。开花结果靠天时地利,没有任何人工干预,收成好坏全凭运气。果子成熟了,赶场摘了到街上卖,换几块媳妇的针头线脑和孩子的零嘴钱,如同口渴时喝上一瓢凉水,瞌睡时碰到松软的枕头。心里浅浅的欢喜转瞬即逝,人们更牵挂地里的庄稼,一家人一年的生计和庄稼一起生长在地里,庄稼不好,日子就枯焦了。

买水果的,都是“有钱”的人,他们穿戴干净整齐,伸出葱节般的手,在装水果的箩筐里挑三拣四。选到中意的,掏出手帕左擦右擦,放进嘴里狠咬一口,硬生生把甜说成酸,把酸说成苦,咂巴着嘴问价钱,狠劲往下砍,稍不满意,哼哼鼻子,掉头走向下一个水果摊。水果摊连成串,一路品尝下来,不花一分钱就能吃得饱嗝连天。

我揪着父亲的衣角站在旁边,眼里快馋出水了。父亲硬不给我买——在我们那里,种地的人如果掏钱买土里长出来的东西,会被人当成没本事的懒人,随时随地被耻笑。父亲极爱面子,我喉咙里咕咕作响的口水声比打雷的声音还大,可他就像没听见一样。

我们村的李天民扎在卖水果的人堆里,面前铺一张尿素袋,上面分类摆满桃子、李子、苹果。桃子透红,李子挂霜,苹果个顶个饱满,一口咬下去,必定汁水四溢。李天民朝父亲招手:“他叔,过来拣几个果子给娃娃尝鲜。”

父亲叭地拔出嘴里的烟杆,摇着他那讨厌的脑袋回绝道:“日怪得很,我家娃娃随我,跟水果不亲。别说吃,闻多了都会吐。”说完,父亲喊我走。我没听见,他干脆扯着我的脖领子把我拖走。

父亲爱抽烟喝酒,对水果毫无兴趣,认为卖水果不是男人干的事,打心眼儿里看不起李天民。奶奶说,我家周围之前是有果树的,但被父亲砍掉了,开垦成旱烟地。在父亲看来,爱吃水果的娃娃娘气重,没出息。父亲对我们十分严厉,光动手不动口,稍不注意,长满老茧的大巴掌就扇到了我们的屁股蛋子上,疼痛和响声一起炸开,很是吓人。当着他的面,我不敢公开表现出对水果的喜爱,偏偏李天民家的水果在我心里生了根,睁眼闭眼都看得清清楚楚。我多次跟弟弟描述李天民家的水果,弟弟终于按捺不住,吞着口水压低声音问我:“你敢不敢偷?”

“你敢啊?”

“你敢我就敢!”他抬頭挺胸,一副随时准备冲锋陷阵的样子。

弟弟给了我勇气,我说:“不就是做贼吗,有什么不敢的。”

李天民家住在我们上学路过的山下,一圈碧绿的果树,簇拥着三间白墙黑瓦的房子。藏在绿叶间的水果像刚过门的新媳妇,红着脸,羞答答地跟人打照面,遮遮掩掩,欲藏不藏,没等看清眉眼,一晃又不见了。果树连着一片比大人高的玉米苗,我和弟弟从玉米地里踅摸过去,他家院门上了锁,屋里没人,正是偷水果的好时机。我多了个心眼儿,安排弟弟放哨,我做贼,因为偷水果可以先饱口福,挑好的尽情吃,吃完再偷,等于捞了双份。

我匍匐进果园,选中一棵果实又大又红的桃树,轻手轻脚攀上去,外衣扎进皮带,解开上面三颗扣子,边吃边摘桃子往衣服里塞。桃子果然皮薄肉厚,白里透红的果肉饱含蜂蜜般的汁水,甜得我的脚指头一个个翘起来。一口没来得及咽下去,赶忙咬第二口。

我的体重加上衣服里不断增加的桃子,终于让脚底的树枝承受不住,啪地断了。我像个秤砣,双脚悬空吊在树上。桃树剧烈摇晃,熟透的桃子冰雹似的往地上砸,惊动了两只睡在屋后躲太阳的大黄狗,它们龇牙咧嘴地朝我扑来。

我跳下树,找不到抵御黄狗的武器,慌忙掏出衣服里的桃子,使劲掷向凶恶的黄狗。但刚转身跑几步,狗又追上来,我只好再扔水果打它们。几个回合之后,我才逃出黄狗的包围圈,只是身上的桃子都打狗了,一个不剩。

第一次偷水果,就这样狼狈地失败了。

我做贼心虚,上学、放学经过李天民家门口,恨不得抹下脸皮揣进裤兜,缩头缩脑拉着弟弟快步离开。等跑远了再回头看果园,水果的味道满嘴窜,尤其是弟弟,自始至终没吃上,心里的结比桃子还大。偷水果失败那天,逃到安全地带后,弟弟说他听见我在树上咬桃子和吸溜汁水的声音,口水忍不住往下淌。他让我哈气,然后凑过来闻桃子残留的味道。我哈一口,他嫌不够。我攒足劲再哈,他闭上眼睛,鼻尖追逐我哈出的气流,深吸一大口,憋了半天才缓缓吐出来,肯定地得出结论:“李天民家的桃子是全世界最好吃的桃子。”

强烈的口舌之欲将内心的恐惧镇压下去,我们决定再偷一次。

汲取第一次的教训,我们这回选择离李天民家房子最远的一棵梨树下手,那位置狗很难发现,即便发现,从树上可以直接跃到玉米地里,便于逃跑。我们改变策略,两人一起上,吃够就撤,不多贪多占。不巧的是,我的外衣是白色的,容易暴露目标,只得脱了扔到树下。

弟弟摘个最大的梨,小声问我要不要擦干净。我模仿父亲的口吻说:“不干不净,吃了没病。干干净净,吃了害瘟病。”我们俩骑在树枝上,背靠树干大吃特吃。

等发现不对时,李天民已经站在树下,奇怪地瞅着地上的衣服。他一抬头,我和弟弟生生撞上他的眼神。弟弟吃了一半的梨落到李天民的脚边,雪白的果肉和汁水四下飞溅。李天民吓了一跳,眯起眼睛仔细甄别,认出我和弟弟,笑着说:“咦!这儿有两只贪吃的山耗子啊!”我和弟弟像两个巨大的水果,傻呆呆“结”在树上,一句话不敢说。“这棵树梨子果皮厚,不好吃。”李天民指指旁边的一棵梨树说,“这棵好吃,小青梨,皮子都是甜的。”说完,扛起锄头走了。

被他人赃俱获,他还不满足,想用更好吃的水果引诱我们,趁机上我家告状,喊父亲来抓现场。这等于抓屎抹父亲的脸啊,以父亲的脾气,不把我们的小腿打断才怪。弟弟哭出声来,撇着嘴问我怎么办。

我当机立断,带弟弟抄近路往家跑,必须赶在李天民前面找奶奶寻求庇护。除了奶奶,父亲谁都不放在眼里。我上气不接下气地向奶奶坦白两次偷水果的经过,奶奶没骂我们,反倒说:“你爹把你们俩逼成两只馋嘴的山耗子了,李天民转着弯弯骂你爹呢,我真替他脸红。”

我没心思吃饭,院子里稍有风吹草动,就吓得往奶奶怀里钻。从太阳落山等到天黑透,弟弟都在奶奶怀里睡着了,仍然不见李天民的踪影。

第二年开春,父亲破天荒要在旱烟地里种果树,支使母亲去李天民家讨树苗,说不要多,每个品种有一两棵就行。母亲呼哧呼哧扛回整整两大捆果树苗,李子、苹果、梨、桃子、葡萄……应有尽有。旱烟地种不下这么多,父亲开垦出一片荒地,全部种满果树苗,还笑眯眯地对母亲说,要像李天民一样,吃不完的摘下来拿到街上卖。

母亲白了他一眼,说:“卖来的钱买烟打酒吗?”

父亲说:“烟酒不是饭,不吃不会死人。都给你和孩子们。”

父亲彻头彻尾的转变绝对跟奶奶有关,奶奶肯定把我和弟弟偷水果的事告诉父亲了,父亲不说,我不敢打听。我特别想知道,父亲听到我们做贼的第一反应是什么?只是我再也无法从奶奶口中得知了,因为在父亲种果树前的那个冬天,奶奶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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