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海啊大海

魏炜

为了防止返贫，市委组织部特别选派了政府机关里有能力、勇担当的年轻后备干部到乡村去当第一书记，郑楠就是其中之一，他被分到了东营村。

过完年，他就到东营村报到了。老书记谭四海热情地接待了他。谭四海先向他介绍了村里的基本情况：东营村和附近的村子大同小异，村里没有工业，年轻人大多外出打工了，剩下的基本都是留守老人和儿童。郑楠心一沉，问道：“咱们村有啥特产吗？”谭四海苦笑着说：“咱村的特产是盐蓬和碱蓬。”

这话没法接。

谭四海接着说：“郑书记，你就住在村委会，在吴婶家吃饭，村里会给她家补助。”谭四海把郑楠领到吴婶家。胖胖的吴婶没说话就先笑了，一看就是个开朗的人，家里也收拾得很利落。吴婶的儿子和儿媳都到城里打工去了，她带着十来岁的孙子大宝在家。大宝一看就是个淘气的孩子，一对黑漆漆的眼珠儿转个不停，不知道打着什么鬼主意。

吴婶做的饭菜很好吃。

吃完饭，大宝悄声问郑楠想不想去看大海。郑楠不禁一愣：“哪儿有大海？”大宝狡黠地说：“你要是想看，我就带你去！”郑楠说：“好啊！”大宝就引着他出了门。

出了村子，向东走了四五里地，前面果然有一片白茫茫的水面。大宝说：“那就是大海！”郑楠走近了，才看清原来是一个大塘，此时，水面结了冰。大宝问道：“你敢到冰上去吗？我猜你们城里人都胆小，不敢上。”郑楠说：“这有什么不敢的！”他大步往冰上走，可还没踩上去，脚就陷进了泥里。这时，他听到了大宝的坏笑声。他明白，自己上了这孩子的当。

原来，这是片盐碱滩。盐碱泛上地面，结成了一层壳，下面都是烂泥。郑楠拔出脚，回到硬实地，才发现小腿以下全是烂泥，他盯着大宝问：“你干吗要陷害我？”大宝说：“我想看看你们城里人究竟傻不傻。”他一边得意地笑着，一边跑开了。

回去收拾干净后，郑楠跑去问谭四海：“谭叔，咱村东边那片盐碱地能利用起来吗？”谭四海兜头浇下一盆冷水：“那是分洪区，不但不能占，还必须保证蓄水量。”郑楠明白了，东营村紧挨着大沙河，而大沙河的下游又是大城市。为了确保大城市的绝对安全，大沙河两岸预留了部分分洪区，汛期时一旦大沙河水位过高，出现险情，就要往分洪区泄洪。东营村地势低，就承担了这一任务。郑楠不死心，问：“那些盐碱地没用吗？”

谭四海扑哧一声笑出来：“要是有用，早就被人用上了，用不着你来问我。”郑楠被说得脸一红。接下来的日子，郑楠沉下心了解村里的情况，除了帮着乡亲们干活儿，还要处理一些杂七杂八的事。很快，他就和鄉亲们混熟了，特别是大宝，瞅见郑楠有空就缠着他讲城里的新鲜事。郑楠也因为有了这位小朋友，日子多了些快乐。

这天，郑楠收到了一个快递，是一个保鲜箱，打开一看，里面是一箱螃蟹，是从苏晓菲的家乡寄来的。苏晓菲是他的女朋友，正在省农大读研究生，她的家乡靠海。他赶紧给苏晓菲发了一条微信：“螃蟹已收到，谢谢。”苏晓菲调皮地问他：“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给你寄螃蟹吗？”郑楠还真想不透。苏晓菲说：“你多吃螃蟹，就要对旁的女人不屑一顾啊。”郑楠不由得撇嘴：“原来是这么个‘旁屑！”

郑楠把螃蟹分给了乡亲们。

快到饭点儿了，他到吴婶家去吃饭，却见吴婶正焦急地喊着大宝。大宝知道今天家里要吃螃蟹，馋得口水都要流出来了，可到了饭点儿人却不见了。郑楠想了想，问道：“吴婶，你看家里还有几只螃蟹？”吴婶揭开锅一看，明明蒸了四只螃蟹，现在就剩下三只。郑楠灵机一动，忽然想到了“大海”。他拔腿就往村东跑。

离得老远，郑楠就看到“大海”边有个小小的身影，像是大宝。跑到近前一看，果真是大宝。大宝蹲在水边，正拿着一只螃蟹在水里涮来涮去。他走到大宝身后，问道：“大宝，你这是干啥呢？”大宝回头看了他一眼，说道：“我让螃蟹在大海里下子呢。楠叔，明年咱这海里就会长出许多螃蟹吧？那时，我要是馋了，就到这里来捞螃蟹，回家蒸着吃。”郑楠笑了：“这螃蟹已经死了……”大宝打断他的话说：“螃蟹是刚死的，子可能还活着呢。”郑楠又说：“咱这是盐碱湖，不是大海。”大宝反问道：“楠叔，你不是说海水是又咸又苦的吗？这里的水也是啊，螃蟹为什么不能在咱的‘大海里长？”

郑楠愣住了，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他反复问自己：这盐碱塘能长螃蟹吗？能吗？他没养过螃蟹，附近村里也没有人养过。他查了资料，没有查到相关的记录，只好问苏晓菲。苏晓菲也说她从没听说过在盐碱塘里养螃蟹，但从原理上来说，是可以的。郑楠立时激动起来。他马上搜索教程，先学会了养螃蟹的基本步骤和方法，然后跟谭四海提出了申请。

谭四海支持他的想法，按照他的规划，在“大海”边围出了一块地方，挖土围堰，铺上塑料布，改造成了一方蟹塘。郑楠买来海蟹苗撒在里面，每天来喂食，没想到那些蟹苗真活下来了。郑楠欣喜异常。

但是，半个月后，塘里就漂起了许多蟹壳。郑楠捞了几网，却连一只活蟹都没捞到，估计蟹苗都死了，他不由得沮丧起来。谭四海安慰他：“你尝试的是新事物，哪有那么容易成功的？别气馁，找找原因，咱们从头再来！”郑楠咬咬牙说：“我就不信养不成螃蟹！”

郑楠跟苏晓菲说起这个事情。苏晓菲说，只看了几段视频就想养好螃蟹，未免有点纸上谈兵，应该去实地学学。她有一位亲戚在海边养螃蟹，可以向他请教。郑楠觉得她说得有道理，马上就应下来。苏晓菲给他联系好了那位亲戚。三天后，郑楠就出发了。

那位亲戚知道郑楠是苏晓菲的男朋友，对他格外热情，给他讲了不少养蟹的技巧。郑楠问道：“我养的那些螃蟹怎么都死了呢？”那位亲戚详细询问了蟹苗死亡的情况，分析说，小蟹可能是因为脱壳后长不了新壳才死的。螃蟹的身体很柔软，全靠一层硬壳来保护自己，螃蟹每一次长大，都要脱掉原先的硬壳，再长出新壳来，如果在脱掉旧壳后长不出新壳，很快就会死掉。

郑楠回想着蟹塘里那些蟹苗的死状，倒跟这位亲戚描述的情况很像。他追问道：“螃蟹脱壳后，为什么长不出新壳呢？”亲戚摇了摇头，说他虽然养了这么多年的螃蟹，但没想过这个问题。如果遇到了这种情况，就自认倒霉，重新买蟹苗。郑楠不禁皱起了眉头。

晚上，郑楠和苏晓菲聊天时，说出了自己的疑问。苏晓菲惊叹：“郑楠同志，你这是要抢我的饭碗呀！”郑楠也笑：“难不成为了养螃蟹我还得考进农业大学读两年研究生？”苏晓菲打趣：“学弟，学姐等你来哟。”

说笑归说笑，问题没解决，郑楠的心情怎么也好不起来。他上网搜索，各种说法莫衷一是，但他觉得都跟他遇到的情况不符。深夜，苏晓菲忽然发来一条消息：“睡了吗？”郑楠回道：“没有。查资料呢。”苏晓菲说：“你尽快帮我办件事，打一瓶海水和一瓶东营村‘大海的水给我寄过来。”郑楠问：“你是说这两种水不一样？”苏晓菲说：“我先化验，取得数据后用事实说话。”

第二天，郑楠一早就到海边打了一瓶海水给苏晓菲寄过去。他又委托谭四海打了一瓶东营村“大海”的水，也寄给了苏晓菲。好几天过去了，苏晓菲那边没有一点儿消息。郑楠知道，有些事情不是想象的那么简单。他学会了养蟹技术，就跟那位亲戚告辞，回到了东营村。

远远地，郑楠就看到村委会门外聚着一群人，像是在争吵。郑楠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喊道：“出啥事了？”谭四海说：“他给咱送蟹苗来了！可咱村没人买蟹苗呀！”郑楠问送蟹苗的人：“收货人是谁呀？他没给你留联系方式吗？”送蟹苗的人怒气冲冲地说：“收货人名叫苏晓菲，电话死活打不通！”郑楠一看送货单，收货人是苏晓菲，可留的是他的手机号。他的手机早就没电了，难怪打不通。他连忙说道：“蟹苗是我买的，快帮我放进蟹塘吧。”

蟹苗放进了蟹塘，郑楠回到宿舍，给手机充上电，赶紧给苏晓菲打电话。电话拨通了，铃声却在门外响起，把郑楠吓了一跳。他冲出门，见苏晓菲就站在门外，正笑吟吟地看着他呢。郑楠问：“蟹苗是你买的？”苏晓菲问：“除了我，还会有人给你买吗？蟹苗可不便宜呢。”苏晓菲本该早些到东营村的，但长途车在半路坏了，耽误了一会儿。郑楠心里没底：“我怕蟹苗脱壳后又长不出新壳……”苏晓菲从旅行箱里拿出一袋浅灰色的粉末：“走，带我去看看你的‘大海吧！错过了这一季，今年就养不成螃蟹啦！”郑楠好奇地问：“这是什么？”苏晓菲狡黠地笑笑说：“商业机密，不能告诉你！”

郑楠带着苏晓菲来到“大海”边。苏晓菲不由得感慨：“好大的一个塘啊！难怪你们叫它‘大海！”郑楠说：“可惜不能利用起来，白白浪费了。”苏晓菲诡秘地一笑，没接他的话茬。郑楠带着苏晓菲来到蟹塘，苏晓菲问：“你这个蟹塘里有多少水？”郑楠说：“我算算！”

十五分钟后，郑楠算出蟹塘大致的水量。苏晓菲一听，得意地说道：“跟我预估的差不多！”郑楠很吃惊，问：“预估什么？”苏晓菲说：“当然是水量啊。上次你撒下蟹苗时拍了张蟹塘的照片发给我，我当时就估算了一下水面面积，又根据你告诉我的蟹塘水深，估算出了水量。但为了精确，又让你算了一遍。”郑楠好奇地问：“你知道准确的水量做什么？”苏晓菲俏皮地说：“保密！”她掏出手机来按着什么。郑楠探头去看，苏晓菲却避开他，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商业机密，不可窥探。”郑楠笑笑，只好缩回头来。

很快，苏晓菲就算出了一组数据，又得意地说：“这一袋正合适！”说着，她把袋子递给郑楠，让他把这些粉末撒到蟹塘里，再搅拌。郑楠也不再多问，把粉末撒到蟹塘里，又用长竹竿搅动。直到他累得满头大汗，苏晓菲才喊停。

回去的路上，郑楠牵住了苏晓菲的手，柔声问道：“你这次来，能待几天？”苏晓菲说：“看情况吧。半个月，或者二十天。”郑楠一听，不由得心花怒放。

十多天后，蟹塘里再次漂起了空蟹壳，蟹苗脱壳了。郑楠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苏晓菲好像比他还紧张，每天从早到晚都待在蟹塘边，时时观察着蟹塘里的动静。又过了三四天，苏晓菲让郑楠捞出几只蟹苗来看看。郑楠捞起几只，发现这些蟹苗不仅没死，还长大了，已经有指甲盖大小，并且长出了硬壳。他惊喜地说：“螃蟹长出了硬壳，不会死了。第一次脱壳成功，以后也不会有问题了！”苏晓菲一把抱住了他，激动地喊：“我成功啦！”说着，她亲了郑楠一下。

郑楠如堕雾中：“晓菲，你说你成功了，是啥意思？”

苏晓菲得意地说道：“我研究的课题成功啦！”第一批蟹苗因为脱壳后不长新壳都死了，让郑楠很痛心，苏晓菲心里也很难受。她分析，这不完全是郑楠没掌握好养蟹技术造成的，一定另有原因。不然，蟹苗不可能全都死掉。她忽然想到，东营村的“大海”只是盐碱水塘，并不是真正的大海，是不是水质有缺陷呢？于是，她让郑楠寄了两种水体，通过化验、分析，得出的结论是，相比真正的海水，东营村“大海”里的水缺少一些微量元素。但这些微量元素是否和蟹苗脱壳后不结硬壳有关系呢？她查阅了大量资料，都没找到答案，原来这还是一项空白课题。

苏晓菲本就是个不服输的人，她想用自己的专业知识帮助心上人。有了思路后，她进行了多种样本的采集、化验、分析工作，而后就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改变水质！她按一定比例配制出含有多种微量元素的饲料，带到东营村，撒进了蟹塘。但这毕竟只是一种设想，她并没有十足的把握，所以她要留下来，亲眼看到蟹苗第一次脱壳后长出硬壳才放心。现在，她成功了！

郑楠眼睛里又热又酸，说话都有些哽咽了：“谢、谢谢你，晓菲。我没想到，你对我的事这么上心。”苏晓菲俏脸一红：“对你的事，我能不上心吗。不过，我也没想到，命运竟给了我这么丰厚的回报！咱们国家有那么多盐碱水塘，若是这项技术可行，那就都能养海产品了。想到能用自己的知识给那么多人带来财富，我真高兴啊。就像东营村的这片‘大海，不知道能產生多少财富！”

郑楠顿时豪情万丈：“是啊！这片‘大海再也不是死海了，会成为鱼跃蟹爬的富海！”苏晓菲又笑了：“观念陈旧！你就没想着养大龙虾？”郑楠愣愣地看着她，喃喃地问：“可以吗？”

初试成功，让苏晓菲高兴的同时，更让她觉得责任重大，不敢有丝毫的疏忽。她干脆留了下来，又置备了化验设备，时刻检测蟹塘的水质，观察幼蟹的生长。郑楠更是不敢掉以轻心，就在蟹塘边搭了个窝棚，吃住都在里面。大宝给他送饭时，站在塘边看着，目光所及，一只只逐渐长大的螃蟹，馋得他口水都流出来了。

八月十五这天早上，郑楠请谭四海组织村里的劳力来捞螃蟹。塘里的水抽干了，人们下到塘里，把一只只大螃蟹抓进竹篓。村民们好奇，都围过来看。看到一篓篓螃蟹上岸，村民们一阵欢呼。最后一过秤，竟有两千六百多斤。苏晓菲认真做着记录，既然是搞研究，数据当然要准确。倒是谭四海，看着这些螃蟹，有些手足无措：“咱这盐碱塘真能养螃蟹？原先连泥鳅都活不了呀！”郑楠凑到他身边小声说：“晓菲说，咱这‘大海还能养大龙虾！”谭四海惊得瞪大了眼睛，一时说不出话来。

晓菲做完了统计，说要是头一次养的蟹苗不死，这会儿长得更大，收获更丰，她现在统计出的还是保守数字。

村民们惊呼：“天，还能长得更大呀！”

村委们经过研究，决定把螃蟹一分为二：一部分分给村民们尝尝鲜，一部分卖掉，赚的钱留作来年搞养殖的启动资金。那一天，整个东营村都飘着诱人的蟹香。

郑楠和苏晓菲到吴婶家吃饭。大宝啃着螃蟹，不住地说：“好吃，真好吃！”吴婶跟着感慨：“我做梦都想不到咱这盐碱塘里能养出螃蟹来。刚出水的活螃蟹，可不鲜嘛。小郑，你和晓菲给咱村带来了福气啊！等过年的时候我儿子回来，我就劝他别走了，承包一块水塘，养螃蟹，照样能发财。守家守业的，可比外出打工舒坦呀。”郑楠说：“他要是愿意留下来，我就把养蟹的技术教给他。”大宝连连点头：“那可太好了。收了螃蟹，我先吃个够，再让我爸去卖！”吴婶说：“你也不怕撑死！”

几个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