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咪有我们啊

2024-05-17 03:34黎戈
风流一代·经典文摘 2024年5期
关键词:皮皮流浪人类

黎戈

阿咪认得我们家,到了饭点,它就三两步跳上楼,有时会轻轻地用头爪触门,我们赶紧开门,给它端上猫粮、猫冻干,挤好猫条,拌上猫罐头,再备好一碗洁净的水。对流浪猫来说,洁净的水源是生命的源泉。

阿咪吃饱喝足,就会找个能看到我们家门的角落歇一会儿,每次位置不固定。如果是转角,它就把头扭过来看着我们。五分钟,十分钟,我们开门,端丽坐姿变成慵懒横卧,仍是那玉色般温润的眼神,无声胜有声地投向我们,简直是千言万语。

我们邻居也喂它。現在阿咪在我们家已经吃得很饱足,但是见到我们邻居,阿咪还会上前打招呼,就是一声“喵”,并不多言。它记得这是喂过它的好人,它是一只懂得感恩的猫。

皮皮说阿咪一定是只曾经被人类温柔以待的猫,它对人类没有惧意,总是落落大方地行走在人类的地盘,不似大多数流浪猫的惊惶胆怯。它最喜欢盘踞在一辆旧电动车上,一边用破旧脚垫磨爪子,一边饶有兴趣地关注着人类世界的动静,要么就是跃上高墙,俯瞰人间百态——我们这个破败老小区来去的多是挎篮买菜的留守老人,日复一日的柴米家常,在阿咪碧玉般的眼睛里也被转译成了万般兴味。阿咪既有电动车接地气,也有墙头望远,真是一只既有“昼夜与厨房”,又有“诗和远方”的流浪猫啊!

之前皮皮去上暑期课,阿咪会在楼下等她。看见皮皮回家,阿咪就雀跃地跳上前,前前后后地围着满面疲色的皮皮,嗅她的书包。阿咪仔细地闻着皮皮的书包,很快失去了兴趣,它跳上窗台,歪着小脑袋,目送她回家。皮皮开学后,阿咪扑空了几次。后来,它慢慢摸清了皮皮上学放学的规律,到时就等着接送皮皮。皮皮每天早晨都会看见一个毛茸茸的脑袋从楼梯栏杆里伸出来,浅绿色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充满了信任和依恋,皮皮说阿咪的眼神有灵魂感。有时夕阳西下,阿咪立在墙头目送我去取快递,披挂一身七彩霞光。

阿咪生于天地,在人类生存的边角空间游走,利用人类的剩余物资为生,获取小小的猫生快乐——人类的残羹,是它的美食;人类空调滴出的水,是它的一部分维生水源;人类扔掉的废纸盒,是它短时的家;一棵长歪的老树,就是它的猫爬架,树皮还兼做磨爪器;掉下来一个野果子,它能抱着玩半天。白天在人群喧嚷之处很少见到流浪猫的踪影,入夜,我回家,却能看见它们自在地漫步,人类撤出以后的夜的世界,是它们的游戏场。

随着天气变冷,阿咪在我们家滞留的时间也越来越长。吃饱了,喝完水,它会找个离我最近的角落,蜷起来打盹,但是,如果长时间地关住它,它就会不停地对着门张望,我能看出它眼神中的焦灼。它是流浪猫,惯于到处走动。

阿咪与我们的关系像朋友,平等而松弛。外婆买菜回家路上,偶遇正在树篱边玩耍的阿咪,于是招呼它:“阿咪,回家去吃饭吧。”阿咪玩得起兴,不理睬外婆,外婆就径直回去了,知道它饿了自然就来了。

又有次,我和皮皮出门,突然,皮皮指着屋顶说:“阿咪!”我近视,只模糊看见一把拂尘的白鸡毛掸落在小车棚顶上,靠近一瞅,还真是阿咪在酣睡。和平时的睡姿不同,因为无人类打扰,也无其他猫的骚扰,在这个狭小的独家屋顶,阿咪把自己摊得笔直,手脚全撑开了,它很放松,连脚爪都伸到棚子外面去了。

我走近车棚,在下方的树荫中,碧绿的枝叶间,赫然发现两个毛茸茸的小爪子。我看得发笑,悄悄踩着石块,想去挠它的脚心,它一下惊醒了,立刻顺着树跳下来和我们嬉闹了。

无论我多晚出门,阿咪都会从它藏身的屋檐下、墙角里跑出来送我。我下楼,四处张望,当然啥也看不见。然后,一回头,一个白色的小身影,已然悄无声息地浮现在大块的夜色中,默默地跟着我走到小区门口了。不管刮风还是下雨,它都会出现。隔壁单元穿睡衣下楼倒垃圾的小姐姐用诧异的眼神看着我,她不明白为什么这人老和黑洞洞的空气挥手告别:“回去吧,天冷,快回去,别送了!”

朋友之间当然也有误会。为了给阿咪驱耳螨,我买了进口的滴耳剂,听说是植物成分的,没有耐药性,也不怕被误舔中毒。那个药品视频里的模特猫配合度非常高,使我低估了上药的实操难度,结果那个药物气味一出来,阿咪就开始警觉。我想把药滴进阿咪耳朵,它立刻把耳朵关紧——猫耳朵上有肌肉,开合控制自如。然后,满屋子上演人猫追逃大战,阿咪逃到门口,我把它放走了。

后来,它也来吃东西,但总是保持警戒距离,不像之前会主动拉我的手,或者翻出肚皮让我撸。我和阿咪语言不通,无法解释,失去阿咪的信任,我有点低落。但随着时间过去,阿咪开始重新接近我,对我伸出小爪爪。我裤子上重现的灰黑小爪印和白色猫毛,是人猫之间重修的友好协议。虽然作为猫它不理解我的行为,但是它相信我不是想伤害它。这点,我甚至心怀感激。

天冷了,我们为阿咪准备了厚棉垫子。冷空气过境、大降温的日子里,阿咪跑来顶我家的门,喵喵叫,我们赶紧把它迎进来。阿咪在垫子上躺下,睁着圆眼睛,竖起耳朵听着外面的狂风大作,被风吹起的广告牌呼呼作响,和往年的凛冬一样吓人。可是,阿咪今年有家可归了,它有门可以挡住风的扑杀,身边还有堆得满满的猫粮碗,也有关爱它的人。阿咪把自己蜷成一团,睡着了,还打起小呼噜。我在它旁边看书、喝咖啡,彼此安静地互相陪伴着,第一次体会到这种风雨来袭、垫软屋暖、“我与狸奴不出门”的幸福感。

自此阿咪常在晚间来访。它嘎嘣嘎嘣地咬着冻干,或是呼噜呼噜地吃着香喷喷的鱼罐头。有时紧紧地闭着眼睛,把爪子收起来,抱着自己的腿,用尾巴垫了,香香地睡着。有时它醒过来,看看我,换个姿势又睡了。

我久久地看着它,阿咪没有房子、存款、月薪,没有衣物、家具,它所有的财产,只有它自己的一身皮毛、四肢和尾巴、一条命。它抱着它所有的财产,进入梦乡。梦境里,它看见什么了呢?是早已不见的妈妈,还是欺凌它的坏猫?我想着一阵心酸,再一想,不对,阿咪有我们啊。

(李金锋摘自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心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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