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赋渔
大门外有一块水泥地,与周围的一切都格格不入。惊蛰过后,我请了曾经帮我修整房屋的一位泥瓦匠来把它敲掉。
水泥地北边靠墙,东、南、西三边都是没有整理过的土地。东边长着一簇野蔷薇和一棵芭蕉。南边是一棵杜鹃,杜鹃也是野的。西边这块地就让我操心了。这是两百多平方米的一块土地,一直荒着,除了杂草,什么都不长。父亲说好好一块庄稼地,被人糟蹋完了。我不听他的,我觉得它充满生机。
春天刚开始,荠菜就钻出了嫩芽,接着是酢浆草长出小小的圆叶,一簇一簇。点缀在它们中间的是黄鹌菜、石头花、萝卜七,还有沿阶草和蛇莓。父亲几年前栽的韭菜也稀落地长出了几根。
雨水过后不久,这种随意和谐的状况忽然被打破。这是一种叶片细长,颜色嫩绿的野草。起先看起来还清新可人,可是很快就露出了野性。它四处蔓延,慢慢包围了散淡自在的野菜野草,然后用力挤压,很快就淹没了一切。唯一还在跟它争斗的,只有酢浆草。这片田地,渐渐被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股势力。一个深绿粗野,一个嫩绿柔弱。现在,粗野的先头部队,已经插入了柔弱的那片嫩叶中间。不用多久,大概也会被它分割歼灭。
这个侵略性极强的家伙,名叫“加拿大一枝黄花”,有人给它起了一个反差很大的好名字,叫“黄莺”。我不满意它的蛮横,随手拔了两棵。一拔,不由得大吃一惊。看起来无害的东西,竟然长着粗壮结实的根系。长长的一条根,在地底下横着向前疯长。我一棵一棵地拔下去,终于停下手来。这片土地,已经完全被它占领了。其他偶尔生存下来的小草,只是在它的空隙间偷生。而这样的空隙,也越来越少。
这片表面繁荣的土地,的确已经死了。我在泥土中发现了水稻、麦子、玉米、大豆的根,一些正在腐烂,一些依然坚硬。在“一枝黄花”到来之前,它的地力已经耗尽。“一枝黄花”又给了这片土地致命一擊。
这片不大的荒芜的地块,它不被任何人在意,却是我的全部。它可以睡着,却不能死去。土地的死亡,是所有事件里最为可怕的。土地是一切生命的开始。即便是最小的一块土地,里面也包含着一种神秘而巨大的力量。
第二天一早,我开始拔除“一枝黄花”。工作了六个小时,我腰酸腿痛,已经不能再继续。我绝望地发现,“一枝黄花”的根系,已经成了一个不可清除的网络。它在泥土之下,它在泥土之中,它和泥土纠缠为一个整体。它绑架了泥土,同时让泥土窒息。
在发现可怕的“一枝黄花”之前,我就约好了东村的泥瓦匠,请他来把我门外的水泥地拆了。水泥底下的土地是无法呼吸的。当他挥动大铁锤开始工作的时候,我才醒悟到,水泥底下的这块土地,是“一枝黄花”唯一没能攻占的地方。水泥拆除之日,就是“一枝黄花”占领之时。
听到我唉声叹气,泥瓦匠停住大锤。
“耕一耕就好啦。”他看了看被我弄得一片狼藉的田地。
第二天一早,我才起床,泥瓦匠就来了。他骑着电动车。他的儿子骑着三轮电动车,车上放着一柄铁犁。这柄像是从摩崖石刻上取下来的铁犁,就是解放我这块土地的神秘武器。
铁犁的形状很奇怪,像一柄巨大的鱼钩。两根长长的木柄,泥瓦匠左右手各抓一根。木柄呈锐角在前面交会,交会处是铁的犁头。犁头像一支雪亮的铁钩,深深地扎进泥土。泥瓦匠握住两根木柄,腰上背着一根系在木柄上的皮带,往后倒退着行走,用力拉着这柄铁犁。
泥土一垄一垄地被犁开。已经开花的荠菜,能吃出酸味的酢浆草,父亲栽下的几株韭菜,还有满地的“一枝黄花”,全都被连根犁起。泥瓦匠的儿子拎着一只蛇皮口袋,在泥土中捡拾着“一枝黄花”的根。
泥瓦匠的儿子是个时尚青年,头发染成了低调的黄色,穿着一件瘦身的白衬衫、一条做旧的蓝色牛仔裤,脚上是一双白色的旅游鞋。我担心他的鞋被新耕的泥土弄脏,让他站到水泥地上歇一歇,我去捡。他朝我笑一笑,低头继续捡着暴露在外的那些可恶的根茎。
“整天趴在电脑上,星期天,让他出来动一动,接一接地气。”泥瓦匠说。他的儿子在一家网游公司工作,刚刚辞职回家了。
年轻人几乎不说话。他的目光是柔和的,脸上带着笑容。父亲让他做这做那,他都去做。然而在他的神情动作中,不是顺从,而是宽容,或者是一种对和父亲争执的不屑。
地耕完了,“一枝黄花”的根被塞了整整一袋。泥瓦匠交待儿子:“这个草厉害得很,不能沾泥,沾泥就活。你要放到水泥地上晒,把它晒死。”
儿子应答着,把犁放到三轮车上,“呜”地一声开走了。泥瓦匠摇摇头:“你不要看他们年轻,从来没吃过苦,不行。耕地、砸水泥,这些重活儿都做不了,不如我这个老头。”
泥瓦匠还不是老头,他属猪,才五十岁。不过头发已经花白,脸上有许多斑点和皱纹。他的身体很壮实,也因此吧,他对以后的日子既焦躁又有信心。
“烂泥糊不上墙。”泥瓦匠说,“这么大的人不谈恋爱,工作也无所谓,什么都不在乎,每天还快快活活。”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活法。”我说,“等他们知道自己要什么了,他们会做的。”
泥瓦匠在村子里有一幢三层的楼房,镇上有一个小门面房。照理说应该能安居乐业,他还是一天都不肯歇。他一直在向我打听,哪里有更多的活儿。他说他什么都能做,木工、瓦工、电焊、油漆、水电安装,都行。
泥瓦匠不欠债,还给儿子备下了一笔结婚金。一家人衣食无忧,他还是恐慌,总要不停地忙。问他为什么,他说不出。一天不出来挣钱,就慌得不行。他总是说:“我要苦钱啊,不苦钱怎么行?”
儿子呢?儿子不问他要钱。对房子也不怎么在意。对于这个忙忙碌碌的社会,他不觉得有多好,也没有什么不好,只是他活着的一个背景。
“他不接地气,活在梦里。”泥瓦匠说,“长多大他都不会过日子。我说你这不就是躺平吗?他说什么?躺平怎么啦?躺平挺好。”
花了三天时间,泥瓦匠帮我把院子里的田地全都平整好。他指导我,这里种青菜,那里栽西红柿,那边长茄子。靠墙支起一个架子可以长丝瓜。
“你把这块地弄好,就不用买菜了。”他拎了一桶水在院子里冲脚。地里的活儿干完之后,他光着脚在地里走了几圈。他说脚踩在泥土上舒服,走一走,接一接地气。
泥瓦匠走了。我脱掉鞋袜,光着脚,在这新翻的泥土上来回走着。河边的青草散着春日的清香,一群鸟儿欢鸣着,从岸边枫杨树的顶上飞过去。夕阳把刚刚长出新叶的枫杨的树影,投在这褐色的土地上。土地也是新的。吹在脸上的风带着泥土的气息。
三十多年了,离开家乡之后,我就没有这样踩在泥土上。这是真正的土地的感觉,新鲜、湿润、温暖,像刚刚劳作过的母亲的手。
我不打算在这块土地上栽种任何作物。它应该休息了。泥瓦匠答应给我送来几袋草木灰,还要送我一盆蚯蚓。“有蚯蚓的地,才是活土。”他也承认这块地已经奄奄一息。他说,活土才长庄稼。可是,土地并不是只用来长庄稼的。人们不停地在土地上收割和索取,“一枝黄花”这样的野草编成网来掠夺,使它贫瘠、干涸和枯竭。土地沉默不语,无声地承载着这一切,可是它什么都知道。
我赤着脚,站在新翻的土地的中央,四周安安静静。我的脚陷在泥土里。松软的泥土紧紧握着我。握着我的脚跟、脚心,和每一只脚趾。我像是从大地上长出来的一株野蔷薇、一棵桂花或者河岸上的那棵枫杨。在泥土中,我重新联结上了与大地的情感。我开始变得安静。在我的心真正变得安静的时候,大地将开口和我说话。它要比我们自己,更知道人类的命运。它知道一切生活于其上的生物的命运。
(灿烂摘自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一只山雀总会懂另一只山雀》,考拉的梦绘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