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承艳
(南京中医药大学中医药文献研究院,江苏 南京 210023)
方剂是中医临床防治疾病的主要形式和手段,是中医药学的重要组成部分。据《中国医籍通考》不完全统计,先秦至清代的方书类医籍共计3 538种,其中现存的有2 097种,约占全部中医古籍的1/5,其中记载有名和无名方剂约16万首。虽然《中医方剂大辞典》第一、第二版已对上自秦汉下至2005年期间的有方名的方剂进行了系统的整理,然而大量无名方剂仍湮没在古籍文献中,亟待挖掘与研究。因此,整理历代无名方剂文献资源,梳理无名方剂学术发展脉络,总结无名方剂特征与特色,对于推动方剂文献的研究及促进无名方剂的进一步利用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
历代方剂文献资源十分丰富,其来源较为广泛,在各类中医典籍文献中皆有分布。其中有汉文医药文献,如《外台秘要》《备急千金要方》《千金翼方》《医心方》《圣济总录》《普济方》等方书,都记载有大量无名方剂,仅《医心方》一书就有无名方4 000余首。出土医药文献,如长沙马王堆汉墓医书、武威汉代医简、张家山汉墓出土古医书、周家台秦简医方、老官山汉墓天回医简等出土文献中都散见无名医方,部分文献记载残缺不全。石刻碑文医药文献,如唐代《龙门药方》,宋代《换骨丹》《养气汤》,明清《千金宝要》《海上方》等石刻文献载有部分无名方剂。敦煌吐鲁番医药文献作为独特的文献类型,据不完全统计,敦煌医药文献中相对完整的医药文书约100种,其中现存法国、英国、俄国、日本、德国的106个卷号的已出版医药文献及9个卷号的黑水城医药文献皆有无名方剂的记载。海外中医珍善本古籍作为近年来的重要研究方向,郑金生、曹洪欣等学者先后主编出版了《日本现存中国稀觏古医籍丛书》《海外回归中医善本古籍丛书》《珍版海外回归中医古籍丛书》《海外回归中医善本古籍丛书(续)》《海外中医珍善本古籍丛刊》等丛书,使一大批国内失传的珍稀医药文献得以再现,其中如《槐阴精选单方》《王肖乾先生行笈验方》《淮南昭阳李氏家藏奇验秘方》《重梓常山舒元贵先生医方启蒙》《医经会解》《意传普救录》《医略便视》等国内未见著作,亦发现不少无名方剂,大量的方剂文献资源给我们无名方的系统整理与挖掘提供了宝贵的资源与便利。
中医药典籍浩如烟海,许多重要的中医文献通过传抄、翻刻、翻印、汇编等方式得以流传至今,亦有大量医药文献由于天灾、人祸、兵燹等各种因素,导致文献在流传过程中出现部分散佚或全部亡佚,这些亡佚的内容部分散存于他书中,通过辑佚可以将残存的文献重新收集整理出来,原书内容亦由此得以再现。如高文铸辑校南北朝陈延之的《小品方》,北周姚僧垣之《集验方》,冯汉镛所著《古方书辑佚》(全书共辑散佚方书8种,其中包括汉张仲景方论、晋支法存《申苏方》、唐玄宗李隆基《广济方》、唐崔元亮《海上集验方》、唐刘禹锡《传信方》、五代南唐王绍颜《续传信方》、唐郑景岫《广南四时摄生论》、宋陈晔《家藏经验方》等),近年出版的《全汉三国六朝唐宋方书辑稿》(包括《删繁方》《经心录》《古今录验方》《延年秘录》《范东阳方》《集验方》《纂要方》《必效方》《广济方》《产宝》《近效方》等上自东晋下迄唐代的方书11种)。这些辑佚文献亦记载了大量无名方剂。以《外台秘要》为例,其中无名方剂多达3 700余首[1],且很多记载的原书已亡佚或无从考证,书中此类文献多达37种,其无名方多达2 086首(表1)。
表1 《外台秘要》中亡佚书无名方统计Table 1 Statistics of unknown prescriptions in the lost books of Arcane Essentials from the Imperial Library
众多的引用书中,有内容引载正确无误的,也有引用原文错漏倒误的,更有引用者擅自修改添加己意的,诸如这些,均需反复比对,多方考证才能利用。
对于用量,分为有剂量的,如《肘后备急方·卷一》载:“又方,雄黄一分、栀子十五枚、芍药一两,水三升,煮取一半,分再服”[3]13;无剂量的,如《丹台玉案·卷二》载:“治蝦蟆瘟,遍身如蝦蟆之皮,皆属于风热……又方:丁香尖、南星,醋磨,傅之”[4];各等分的,如《是斋百一选方·卷二》载:“治翻胃及不欲饮食,杨叔子知府传,半夏(汤洗十遍)、胡椒,上等分,为细末”[5]等,分别代表不同的含义。还有同一味药物,分别有不同炮制方式,如“麻子”有将其炒香捣碎浸取汁服的,如《普济方·卷一百六》曰:“治下气,利小便。用麻子炒令香,捣碎,以小便浸,取汁服之”[6]440;亦有将其捣碎取汁煮粥服用的,如《普济方·卷一一六》载:“治风水腹大,脐腰重痛,不可转动。用冬麻子半升,碎,水研滤取汁,米二合,以麻子汁煮作稀粥。著葱、椒、姜、豉。空心食之。”[6]673又如黄连,有将其以姜汁炒为末的,如《本草纲目·第十三卷》曰:“肝火为痛,黄连,姜汁炒为末,粥糊丸梧子大。每服三十丸,白汤下。”[7]6有将其瓦焙令焦的,如《本草纲目·第十三卷》曰:“热毒赤痢,黄连二两切,瓦焙令焦,当归一两,焙,为末,入麝香少许。每服二钱,陈米饮下。”[7]7亦有将其浸于鸡子清中的,如《本草纲目·第十三卷》:“暴赤眼痛,宣黄连剉,以鸡子清浸,置地下一夜,次早滤过,鸡羽蘸滴目内。”[7]10对这些药物的正确辨识、用量的恰当使用、炮制的精当与否,直接关系到药物的正误选用、药物统计的偏差、临床疗效的精准与好坏,不仅是无名方文献研究中值得重视的一项信息,也是当今药物规范化研究及补充现代中药炮制学的重要方面。
方剂文献主治项中病证记载存在明显的不规范现象,尤其无名方的主治中有病名加症状描述的,如《疡医大全·卷七》:“背疽大溃仅存膈膜临危者”[8]171;《本草纲目拾遗·卷三》:“脚疮湿烂”[9]60;《肘后备急方·卷一》:“治寒疝来去,每发绞痛方”[3]21。有从病机加症状记载的,《竹林女科证治·卷三》:“痰气壅滞,目闭不语。”[10]有病因加病名的,《文堂集验方·卷一》:“伤暑霍乱。”[11]18有仅症状描述的,《普济方·卷八十九》:“面目相引,口偏着耳,牙车急,舌不得转方”[6]34;《肘后备急方·卷二》:“治下部卒痛如鸟啄方”[3]45。有仅病名的,《本草纲目拾遗·卷四》:“痔漏洗方。”[9]102有病因加症状的,《文堂集验方·卷一》:“服附子过多身目发红者”[11]12;《幼幼集成·卷一》:“产后擦破膀胱不能小便而淋漓”[12]。
不仅如此,由于古代没有统一的病名标准,加之中医语言的丰富,导致中医病名混乱,出现了病名内涵不一,同名异病,同病多名的现象。如同名异病,中风有伤寒表虚受风寒之中风、半身不遂之中风;虚劳有五脏虚损之虚劳,又有痨虫感染之传尸痨;厥证有四肢厥逆之厥证,又有气厥、血厥、寒厥、热厥之厥证;同病多名,如头痛在无名方的主治中就有“头风”“厥头痛”“真头痛”“脑风”“脑痛”“首风”等多种不同的称谓;眩晕就有“眩”“目眩”“头眩”“冒”“冒眩”“眩运”“头晕”“头昏”等不同的名称。这些古病名和主治的不规范,一方面如今成为中医规范化研究的主要内容,另一方面也反映了古代病名和主治虽不规范,但它贴近临床,有是病就用是药,有是症就用是药,充分反映了当时的临床实际与语境,细究其内涵,不乏中医的原创思维。诸如这些不规范现象,给方剂文献利用、现代化手段整理研究带来诸多不便,均有待我们后学去考辨整理与学习应用。
在方剂的流传过程中,并非所有的方剂名称都是固定统一,一成不变的,而是经历了无方名到有方名、简单命名到复杂命名的过程。《肘后备急方·卷二》:“治伤寒啘不止方……熟洗半夏,末服之,一钱一服。”[3]42《外台秘要·卷二》引《深师方》为之命名,曰“半夏散”[13]84。《肘后备急方·卷三》载:“治卒失声,声噎不出方。橘皮五两,水三升,煮取一升,去滓,顿服,倾合服之”[3]77,《仁斋直指方论·卷五》将其定名为“橘皮一物汤”[14]。又《肘后备急方·卷七》载:“欲使难醉,醉则不损人方……葛花并小豆花子,末为散,服三二匕”[3]221,《御药院方·卷八》则名为“葛花散”[15]。《备急千金要方·卷第七·汤液第二》:“治脚弱神验方”[16]143,《外台秘要·卷十八·风毒脚弱痹方》作“防风汤方”,出方名“防风汤”[13]501。《备急千金要方·卷第九·辟温第二》:“又方:青竹茹二升,以水四升,煮取三升,分三服”[16]177,《外台秘要·卷四·辟温方》引作“治瘴气,竹茹汤方”[13]130。还有有名方变无名方者也大量存在,如《金匮要略方论·卷十五》之“槟榔散”[16]272,在《五脏方》中载:“治脾寒饮食不消,劳倦气胀,噫满优恚不乐方:槟榔八枚(皮子兼用),人参、茯苓、神曲、麦蘖、吴茱萸、厚朴、白术各二两,右末,酒服方寸匕,食后。”[17],为治脾寒之无名方。《备急千金要方·卷十四》:“补心汤主心气不足……远志、蒲黄(一方用菖蒲)、人参、茯苓各四两,右四味口父咀”[16]263,在《千金方衍义·卷十四》:“又方治心气不足,心痛惊恐,远志、蒲黄(一方用菖蒲)、人参、茯苓各四两,右四味口父咀”[18]为治心痛之无名方。《金匮要略方论·卷上》曰:“葶苈大枣泻肺汤”,在《肘后备急方·卷三》曰:“熬捣葶苈一两,干枣三枚。水三升,先煮枣取一升,去枣,纳葶苈,煎取五合”[3]88为治卒得咳嗽之无名方。方剂文献中大量无名方与有名方间隶属关系的演变,亟待我们厘清及取舍、研究与利用。
无名方中的用法包括了该方的制剂及用法,其制剂不仅有内服之剂型,还有更多的外用剂型,通过对无名方剂型的系统整理与挖掘,我们发现内服之剂除有现代临床常用的汤、散、丸、膏剂外,还有药豆、油剂、醋剂、露剂、汁剂等16种,如药豆,《验方新编·卷十七》:“镇肝明目,黄牛胆酿黑豆,俟百日取出,每夜吞一枚,奇效”[19];油剂,《世医得效方·卷十》:“中砒毒……生麻油一盏饮之,不能饮灌之,立见起死”[20]。外用剂中除有现代临床常用的敷剂、搽剂、贴剂、熨剂外,还有更多现代临床未被使用的实用剂型,如药巾剂、鞋袜剂、咬剂、夹剂、含漱剂、踏脚剂等外用剂型竟有32种,如咬剂,《名医类案·卷七》:“五灵脂如米粒者三颗,令咬在痛齿上,少顷以温水漱出,得小白虫三条,痛止肿消”[21];踏脚剂,《证类本草·卷第二十五》引《本草图经》:“人患脚气,用此豆(赤小豆)作袋置足下,朝夕展转践踏之,其疾遂愈”[22];含漱剂,《外台秘要·卷二十二》:“薏苡根四两切,上一味,以水四升,煮取二升含,冷易之”[13]605之以薏苡仁水含漱。
在大量无名方外用剂的辅料用药及无名方内服剂之溶媒使用上也颇具特点,蕴意深远。如无名方外用时,除采用水、醋、酒等常用辅料药外,还将麻油、猪脂、蜂蜜、新鲜药汁(如生姜汁、车前汁、葱汁)、猪胆汁、黍米粥清、鸡子黄、鸡子白、唾液、乳汁、鱼膏、生羊髓等运用其中,如《肘后备急方·卷三》引《简要济众》“脚气连腿肿满,久不瘥。黑附子一两,去皮脐,生用,捣为散。生姜汁调如膏,涂敷肿上”[3]83,又如《肘后备急方·卷三》引《圣惠方》“走注风毒疼痛,用小芥子末和鸡子白调敷之”[3]82,《嵩崖尊生书·卷十三》:“思虑过,神不安,遗精白浊,远志一两半,茯神一两,人参六钱,枣仁、牡蛎、五倍子、枯矾、龙骨(酒煮,煅)各五钱。枣肉丸,麦冬汤下。”[23]这些辅料的使用,一部分充当赋形剂,使其具有相应的外观性质,另一部分则对药物疗效的发挥产生一定影响。无名方在内服时,其溶媒的多样,以常用的汤剂为例,如今临床使用汤剂多以水为溶媒,只要符合国家用药标准的饮用水,均可用来煎煮汤药[24]。而在无名方剂型整理时,发现汤剂所用之水,有河水、新汲水、井华水、雪水、泉水、长流水等之分。水的来源不同,其功效亦不同,可以增强或削弱药物的效用。无名方的用法中,除按常规之服法外,更有强调对不同年龄、不同季节的服用方法,如《张氏医通·卷五》:“卒中恶心痛,用苦参一两,酢煮顿服;老弱者,分二三服”[25],《惠直堂经验方·卷一》:“截三阴疟方……椒末入脐内膏盖,十六岁用五分,年小递减,至六十外亦递减,神效”[26],《疡医大全·卷十六》:“风火虫牙,升麻一钱,甘草五分,石膏春夏四钱,秋冬二钱,作一剂,春夏用竹叶三十片为引,秋冬用细茶叶二钱为引”[8]314。
这些剂型的不同制作及特殊用法,不胜枚举,皆灵活巧妙,充分体现古代传统中医朴实的用药特点与原始创新,是中医独具的治疗优势,但其中竟有许多制作便利而实用的剂型逐渐湮没失传,至今未被挖掘与利用,这值得我们医者及现代中药制剂者重视及深研。
历代文献在流传过程中,因为传抄、雕版、印刷等过程中出现的失误,常常导致文献出现脱、衍、倒、误等方面的讹误,甚至出现抄袭等种种现象,在方剂文献的流传过程中亦较为常见,应予以鉴别使用。如《海外中医珍善本古籍丛刊》所收录《辨症集》十二卷(存卷一至六、八至十二),清佚名氏编,为台湾中央图书馆藏旧抄本[27]。将该书各卷篇目与陈士铎《辨证录》[28]十四卷比较,该书除残脱卷七外,无陈氏原书之卷十一(妇人科)、卷十二(胎产诸门)。诸篇文字内容与陈氏原书比较,无批注,其余大同小异。《辨证录》中的较多有名方在《辨症集》一书中未列方名,以致出现较多“无名方”。两书对照后,发现《辨症集》只有2首无名方为《辨证录》未见,有15首无名方与《辨证录》相同。其余156首无名方皆为《辨证录》中的有名方或者有名方的加减,实为传抄者擅自改动,以致文献讹误。又如《墨宝斋集验方》为明人郑泽编集,约刊于明万历三十八年(1610年),为明刊孤本(现藏于中国科学院上海生命科学信息中心生命科学图书馆)。书中内容与《菉竹堂集验方》大致相同,《菉竹堂集验方》为明罗浮山人所辑,约撰于明万历年间,刊于1696年。经考证,疑为《菉竹堂集验方》抄袭《墨宝斋集验方》。故在无名方收集整理过程中,在浩如烟海的方书类医籍中对于相似、真伪文献的鉴别与利用也是值得重视及研究的一项工作。
方剂文献承载了历代医家临证用方的实践及研究方剂的学术成就,无名方剂是方剂文献的重要组成部分,它是临床医生治病用药直接而真实的原始记录,反映了历代医家传统而朴实的原始创方思维与用方经验。青蒿素的发现就是屠呦呦从东晋葛洪《肘后备急方》记载的无名方“青蒿一握,以水二升渍,绞取汁,尽服之”[3]57获得灵感,在人类抗击疟疾的历史上产生划时代影响。而这类没有系统命名的无名方剂在历代文献中大量存在,通过对无名方剂的挖掘整理与系统研究,将促进方剂的文献研究、理论研究、实验研究及临床应用,必将产生新的社会经济效益,具有重要的研究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