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彩芳
沿着远古伏羲女娲部落活动的遗址,在尚未铺油的沙石土路上颠簸前行。山路陡峭、弯曲,崎岖不平。刚刚开凿好的路面顺着人祖山的脊梁,像一条柔色丝带,镶嵌在碧翠葱郁、连绵起伏的山梁上。车后卷起的高扬的尘土,很快给坐在后座的朋友的衣服上、发丝上铺上了一层薄薄的霜雾,整个车厢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泥香。我坐在靠近窗口的位置,看着一幕幕景色从眼前一晃而过,脑海涌现出远古荒原、洞穴、部落遗址、狩猎人群。
稍纵即逝的时光,使人来不及回味,来不及理清。
车辆尚未停稳,同行的人们迫不及待地跳下来,似从山崖上散落的花苞,瞬间隐入密实的森林,有的圪蹴在草丛中读碑碣,有的攀缘在崖壁上看岩刻,还有几个凑在一起仔细地探究风化不清的岩画。许许多多的石雕横七竖八地散放在樹林里。树影间映出几个修路工人疲惫的面孔。一位老者凌乱着发型,挽着裤脚,挺着身子,看着我们从身边走过,微微舒展的笑意被日光晒得焦黄、呆板,发梢上沾着汗珠,想说又不敢说话的嘴唇动了一动,他的神情与这座搁置已久的古庙一样,荒败无依。我小心翼翼地绕开老人,跳过刚刚抹平的水泥台阶,踮着脚尖从碎石间跃过,心里不由泛起一股隐隐的感伤,历史的光轮碾压的痕迹随着时光的流逝渐渐淡去。走在这片荒山上的人们,像一茬接一茬的庄稼,很快也会消失在生命的长河中。
其实,我已是第二次来这里,第一次是和家人、几个朋友去克难坡,被朋友约着来到了人祖山。那次的气氛很单调,我们的车辆开得离娲皇庙很近,走进一片树林,沿一条小路刚拐了一个弯儿就看到残垣断壁,萧条古庙。朋友说,这里就是娲皇庙。我的心里很是失落,一度的兴致勃勃一下被眼前的景象打消了,怏怏地坐在路边青石上,看他们在两棵大树的后面转圈。他们随后又攀上一块巨石,一边问长问短,一边手舞足蹈,我却像个身处洪荒远古之外的局外人,心里空落落的。回家后,我却怎么也回忆不起那次来这里印象最深的景点是什么了,只记得在去往娲皇庙的小路边,有许多树木,其中有一棵是长满小刺的酸枣树,我摘了很多枣子,我们一边吃枣子一边讲传说,他们讲包牺氏风姓的由来,讲伏羲氏和女娲的离奇传说,讲柿子滩岩画。我记得穿针梁、烟合崖、滚磨沟,我记得风洞、展腰崖、石云洞,但我不知道它们的由来和落处。
那次我们步行的路很少,只是走马观花,并没有身临其境的感怀,匆匆在娲皇庙逗留了一个多小时就打道回府,也没有去高庙和其他几个景点,就连娲皇庙后面悬崖上的“伏羲崖”三个字都没有看到。
也许是所处环境和跟随人员不同,这次来到娲皇庙与那一次完全不同,人祖山修复工作的管理人员一边带路,一边进行详细、幽默的解说。一路上大家听着,聊着,伴着笑声歌声,每个人都满怀好奇、神往,以及迫不及待。
提前来到娲皇庙的人们三个一组、五个一伙,坐在树根或石头上,他们顶着炎热的日头,似在和古人建立某种联系。
我登上卧云石,俯身低眉,双手抚摸着石刻上的方圆石窝和隐约棋盘,想象古人站立石中,“立竿见影”,观天测斗,观地猎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隐隐可见的痕迹都是古人留下的信息。贯穿古今的日月陪我前行。石边的春树开满了白花,细碎的花朵叙说着苍远,绿叶满挂露水,似古人诉之不完的前世和今人挥之不尽的苦水。每一棵小草,每一块砖瓦都在向行人问安,它们被历史冷落了多少个岁月?那斜躺在角落里的石磨,那铺满尘泥的石雕,那风化斑驳的岩画……横在古人和我们中间,我们越想走近,时间越向深远处退却。
悠悠远古,伏羲抱琴而坐,女娲奏笙相合。时光老人牵着红丝绸从岁寒酷暑中不紧不慢,缓缓拉出,扯着一段又一段的冷暖生活,经过了人间。他们有没有悲欢离合?有没有分久必合?有没有去而复返?有没有战火烽烟?我们绕着娲皇庙从正前方转到它的背后,听随行的文友各抒己见,每一物一景似乎都留有前人的意愿。摘一枝树上的白花,心中泛起淡淡清愁,像是这树木也为逝去的古人蓄满了怀念。每一棵草、每一块砖、每一抔土都在深深思念和默默期待着什么。
从娲皇庙的破落中走出,听解说员说,这里的修复计划已经出台,整个庙宇将恢复原样。我从泥水相合的小径中走远,想着做这项工程的人正是我初中的恩师和前辈,心中充满了期许和希望。
娲皇庙前方生长着一簇白色小花,刚高于地面,生命力顽强,不畏踩踏和伤损,总是繁密茂盛,呈地毯式蔓延,所以人们叫它“人祖花”。人祖花的花朵细碎如微,无数朵花汇集在一起,如果不俯身细看,根本分不清每朵花的外形和大小。我用手拨开它们的根茎,从相拥挤撞中分离出每朵小花,看到根茎细密而有力,花瓣从叶茎的根部长出,每枝根茎上长着几片绿叶,叶形小巧,在花朵下面似双手相合,托起簇簇花儿,散出一股淡淡的清香。气息漫过岁月,向今人传递着远年炊烟衣食,风雨颠簸。
断崖阻隔了时间延续,从一线深邃自远而来。脚步落在人祖花上,我手捧相机,不停地对焦留影,一路装满古色古香,感知着百花争奇。身后匆匆飞过的鸟儿,它们不知疲倦地在头顶上盘来绕去,带着童年故乡麦场上母亲亲昵的称谓,和一茬又一茬新庄稼,它们似在迎接一拨儿又一拨儿人的到来,衔着无法言语的喜悦,向这片圣土问安。
我总想一个人静静地走在最后,看着前人抚弄过的树枝依然在头顶上摇晃。遮掩小路的绿树只因满缀枝叶的花朵,触动了修路者的恻隐,他们也不忍心砍伐和斫取。花朵纯白如雪,在枝条上晃来晃去。雪压青松的美景。路过的行人不得不俯下身子从空隙间绕过。花朵被来去的人撩拨后,像极了耳闻了情话的青春期少女,整个身子痉挛、颤抖。轻轻俯身,鼻翼侧倾,缓缓吸一股花香,把所有的不如意丢在这殷实饱满的大自然之中,带着更多好奇和新意,继续向前方走去,寻找好风景,好日月。
我们走在去往高庙的古道上,郁郁寸草轻抚脚踝,淡淡花朵释放清香;光影婆娑挑逗行人,树木嶙峋撩拨发丝;怪石岩壁变幻诡异,石阶险峻诉说远古。我的脑海中出现这样一个画面:洪荒远古,一个游牧为主的部落,自远而来在这里扎营落居,男耕女织,融融千年。你看那考古捡拾的白骨,可是他们祭祀所用的动物遗骨?那一丛丛花草可是他们专门播种、防病健身的药材。我们一边走,一边数落着这些散布在灌木丛中的杂草野花,原来它们都是上等的药物和木材。每走一两步,就会俯见一突石,青苔秀蔚,石间缝隙倔强地伸出一枝独秀,细长的叶茎,似剪刀般尖锐,文友说这就是人们常说的鸡头参,药名“黄精”,因根部极像鸡头,营养价值很高,被人们俗称“鸡头参”,有补气养阴、健脾润肺、益肾强身的功效。随行的文友听说鸡头参这么多功效,就用手刨土,从根部拔出一个硕大的根茎,上面连长着五六个鸡头,大头小尾,生茎部分较为肥大,每一个头部和下一个头部方向相反,左右分叉,并长有圆形的茎痕如鸡眼。
阳光和煦,微风吹开密实的树叶,把一张张泛红的面颊吹得像粉色的花朵,吹开日子里的辛苦和无奈,吹在每一段不平的路上,都会遇到游走的人群。微风吹在低于脚踝的微草上,叶茎低垂颈项,轻轻摇动,似向路过的行人展姿招摇,它们也不甘寂寞地撩拨着路人的裤脚,卑微地低下头,期待摘取。
我会想象一种植物伴着我前行,我会用摄像头精准、仔细地对着一种高出微草的绿叶,与它走完枯燥的山路,落在大部队的最后面的我更倾心地用我的思路摆弄着每一枝反翘的茎叶。当一个新鲜的名词摄入我的想象,我会一次次地用它的妩媚填补我画面上的灰色。我第一个选择鸡头参,走在去向高庙的小路。此路漫长而陡峭,崎岖而坎坷。我们用心仪的词汇在劳累和饥饿中寻找新乐。就像生命中的一段艰辛,我会找到一个事物,用一场落雨陪着盈盈满满的眼眶。你会看到微笑展现在泪雾苍茫之中。就像岁月里的无奈,用一本厚实的书页,排列着欠缺的措辞,我把脆弱的一面正好挡在草枝的背影里,用快取镜头,咔嚓咔嚓,留下一张张仰头反翘的鸡头参的英姿。
带着对这片土地厚实的热爱,和对先祖先辈无法割舍的情怀,不避暴晒,不避雷雨,用四肢的攀爬,用蹒跚难行的执着,大家终于抵达高庙的遗址。大家在天池旁又刨取了一根又粗又大的鸡头参,踊跃地给它取景留影。朗朗的笑声使整座山脉从翠绿中拔节脱出,露出高于云层的蔚蓝。
像是从人间走出,来到了世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