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4月10日,杨臣彬在北京接受本刊记者采访。(本刊记者 陈娟 / 摄)
从字画风格看,当是董氏(董其昌)70余岁作。
书法略具董书之形貌,但缺董书之神髓风韵,印也刻板无神,但此册纸色均佳。清初仿本。
此画字画均与董氏不合。松江地区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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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2岁的杨臣彬坐在桌前,取出厚厚一摞书画鉴定笔记手稿,一边翻一边讲解按语。这些鉴定笔记源自1994年,当时,他还在故宫书画部工作,受香港中文大学邀请,担任该校文化研究所文物馆研究员。之后两年半的时间,他每日埋首伏案,对文物馆馆藏以及利氏北山堂捐赠、寄存的340多件(套)中国古代书画一一进行鉴定、研究,定级别、辨真伪、写按语,作笔录30多万字。近日,他找出当年笔记,对其进行整理、校对,计划着之后再配上插图,集结成《清鉴斋读画录》,在今年出版。
清鉴斋,是杨臣彬的书斋名,意为清清白白做人做事,清清白白鉴定书画。“做书画鉴定,别糊弄人,别瞎说八道。懂就懂,不懂就不懂。”他对《环球人物》记者解释说。
自1952年到故宫工作开始,杨臣彬从事古代书画保管、展览、鉴定和研究已有70多年,过眼的书画不计其数。他曾在库房一待就是20年,天天与藏品相处、对话,熟谙库藏各时代书画及作品的风格面貌;作为书画鉴定大家徐邦达的入室弟子,他跟随徐先生到全国各地考察,眼观千载、足行万里,鉴定及评级书画数万件,从废纸堆里抢救出唐摹本怀素《食鱼帖》、北宋郭熙《溪山访友图》、元代黄公望《剡溪访戴图》等国宝级书画;他研究清代画家恽寿平、梅清等人作画风格,论证古代书画代笔、伪作等问题……
“我这一生就干了一件事,鉴定、研究中国传统书画。这项工作不仅仅是为文物收藏提供参考依据,也是在以书画证史,这些书画身上承载着艺术史、文化史、哲学史、文学史、政治史、经济史等。更重要的是,文化的传承。”杨臣彬说。
追忆过往人生,杨臣彬说自己和那个年代出生的很多人一样,都是“被命运推着走的”。
少时,杨臣彬在村里私塾读书,每日上国学课、习书法、学画画。这是他与书画最早的聯系,也是从那时起他喜欢上了书画。1951年,他报名参军,到南京军事学院教导团学习,后被分配到供给部军械科当保管员,负责保管各种枪支弹药。
没想到一年不到,命运发生了转折。
杨臣彬清楚地记得那个日子:1952年4月24日。那一天,他和47名战友在军事学院拍了一张合影,之后一起告别军械科,从南京下关坐轮渡,再转火车,第二天下午抵达北京,在前门一个小招待所落脚。一天后,两辆敞篷大卡车把他们拉到了故宫。下了车,时任社会文化事业管理局副局长对他们说:“今天,你们应国家的需要被调入故宫工作,从现在起你们不再是军人了,而是故宫的一员。”
杨臣彬被分到群工部,担任讲解员。为迎接五一劳动节,故宫准备举办“伟大祖国传统艺术展览”,从原始社会的彩陶、商周时期的青铜器,一直到晚清,历代文物汇聚一堂。
经过专家培训,再加上连夜背稿子,杨臣彬在五一当天到太和殿上岗。“第一次给那么多人讲解,当时好紧张 ,一讲就是一天,后来也就习以为常了。”后来,经过两年多的讲解,他对中国历代优秀文化艺术有了直接、系统的了解,也渐渐适应了博物馆的工作。
1955年,故宫宫廷原状陈列部急缺人手,杨臣彬被调了过去。当时,明清史家、文物专家朱家溍担任陈列组组长,负责养心殿等宫廷原状陈列。“朱先生对宫藏各项文物、图书档案、宫廷掌故熟谙于心,且热心提携后辈。”杨臣彬回忆说。那一时期,他每天跟着朱家溍学习明清史,查阅各宫殿的清宫陈设档,依档从藏品库中查找、提取各类文物,包括家具、器物、书画等,在宫殿里一一陈列,恢复原貌。
养心殿的三希堂便是在杨臣彬的手下“复原”的。三希堂位于养心殿内西暖阁,曾是乾隆最钟爱的书房,一直未开放。他记得第一次进去时“土都有一寸厚”,“溥仪的日历牌子还在,自行车、钢琴都没变化,还在原来的位置”。根据朱家溍的建议,三希堂要恢复到乾隆时的样子,他便把墙上的帖落、对联、古画等揭下来,再按照《活计档》记载,将原属于此的《平安春信图》帖落、金廷标《挚笔图》等找来,按照原来的位置摆放。
做了一段时间的宫廷原状陈列,杨臣彬还是放不下自己钟爱的书画。经多番考虑,他主动要求调到陈列部的书画组。书画组组长是“徐半尺”徐邦达,所谓“徐半尺”,指的是徐邦达鉴定书画,只需将卷轴展开半尺,便能辨其真伪。杨臣彬过来后很兴奋,开始给徐邦达打下手,跟着做书画陈列、收购,帮他做记录、整理材料,也跟着学做研究。
1959年,故宫机构调整,杨臣彬转到库房,一干就是20年。“库房工作比较辛苦、琐碎、繁杂,但我每天可以直接接触到书画,是非常难得的机会。”更重要的是,他可以接触到许多一流文物专家。当年,故宫需要给古书画文物进行定级,组建了专门委员会,成员有张珩、徐邦达、启功和谢稚柳等。杨臣彬的工作是上午从库房把画取出来,按顺序挂好,等下午专家看完后,再送回库房,将评定结果写在藏品卡上。
“他们时常会有争论,有时候争得面红耳赤。比如一件东西,一个说真的,另一个又说怎么不对,我就把这些都记录下来。等一天的工作完成后,我再将笔记拿出来,研究、消化,有时还把专家提到的画重新展开,仔细揣摩。”他回忆说。
看得多了,听得多了,杨臣彬对库房的藏品熟悉起来,包括各个时代书画家的风格,甚至是书画存放的位置。有一次,文物局领导过来视察工作,给他出了一道“考题”:10分钟内,从库房的藏品中找出指定的10件东西。结果“5分钟我就全部找出来了”。
1978年,杨臣彬(左一)与老师徐邦达(左三)在青岛市博物馆鉴定书画。
1978年底,故宫决定“抢救老专家、抢救老专家的学识”,提出给每位老专家配备助手,徐邦达第一个就挑了杨臣彬。
徐邦达学识渊博、治学严谨,对每件东西都要把题跋、印章和古人的各家评论、著录整理完,做出自己的评价,然后再下结论。杨臣彬记得,有一次看乾隆三希堂中的《中秋帖》——自宋以来,历代鉴定家都认为是王献之的真迹,但徐邦达觉得上面的字的用笔、结体等都很像米芾,和王献之稍有差距,并且对其用纸也存疑。他请来古纸专家潘吉星,鉴定出纸是竹纤维所做的“竹纸”,“而这种纸北宋才有,东晋人怎么能拿北宋才出现的纸来写字?最终,先生肯定这是米芾的手笔”。
作为徐邦达的入室弟子,杨臣彬还跟随徐邦达到全国各地的文博单位考察、鉴定书画,北到哈尔滨,南到昆明,长达8年。“每到一地博物馆看画的时候,先生通常当着我们的面把画卷或者册页打开,先问我们感觉如何,并要说明具体的理由,接着指出正确与否,原因是什么。随时看到什么重要的东西,先生总是笑眯眯地把这件作品鉴定的要点讲解清楚,从不藏私。”杨臣彬说。
考察期间,一些珍贵古书画作品也被徐邦达一行从废纸堆中找出来。1978年,他们在青岛市博物馆完成普查鉴定工作,最后剩下半天时间,打算休息一下再启程回京。午休过后,徐邦达说:“反正没事,我们再到馆里去看看吧。”接待人员把他们引进书画藏品库,说“还有一点点,你们看看吧。”他们便在一堆乱糟糟的书画堆里翻看,“还真翻出了宝贝,一张怀素的《食鱼帖》,后面还有两段南宋人的题跋,不过由于保管不善,已经被折得一塌糊涂”。后来,经徐邦达鉴定是“古摹本”,宋人等跋及诸收藏印皆真,是一件极为重要的文物。他当即交代馆方,立即送北京故宫博物院重新装裱,以便妥善地保护。
再后来,在云南省博物馆,他们又在一堆废纸中扒拉出两件国宝:北宋郭熙《溪山访友图》和元代黄公望《剡溪访戴图》。目前,郭熙、黄公望二人的画作在全世界已不超过10件,足见其珍贵程度。
就这样,杨臣彬跟在徐邦达身边,边看边听边记,光记录的本子都有几十本,至今还保存着。“跟着先生,我学到了很多鉴定書画的经验。比如,首先要抓住历代开派大家和独具影响的书画巨匠,这些研究透了、通了,那些学他们的人,再抓住一些个人的风格就行了。再比如,要以书画家个人的笔墨风格为核心,结合材质、装裱、书法的文字与绘画的形象、款印、题跋以及著录等,对书画作品进行综合研判。”杨臣彬说,这种费时、费力的基础研究,是许多人不屑于去做的,却是书画鉴定和书画研究的基石。
真正让杨臣彬在书画鉴定领域声名鹊起的,是他的一次独立鉴定。1985年,故宫来了一对年轻夫妇,拿了一小幅画轴。杨臣彬打开一看觉得“真是不错”,经仔细辨认,他确定是元代大家吴镇的真迹。于是就给故宫收购处的人打电话,以2.2万元买下来。后来,有人提出图章不对,时任副院长杨伯达说,拿到库房去对一对。当时,故宫库房有四五幅吴镇的画,杨臣彬一一取出核对,看了之后确定是真的。等到徐邦达回来,也确认是真品。
后来有一天,徐邦达对杨臣彬说:“你早就可以独立进行工作了,这么大岁数了,我不忍心还让你当助手。”杨臣彬便从徐邦达研究室回到陈列部,开始了自己的独立研究和鉴定工作。
从那之后,直到退休,杨臣彬都把心扑在古代书画上。他编写古书画鉴定教材,到全国各地讲课,传授书画鉴定知识。因鉴定经验丰富,他也常常被邀请去做鉴定。其中印象最深的,还是30多年前为香港中文大学文物馆做鉴定的经历。
“里面发现了几件好东西,还有一些时代较早的孤本,弥补书画史和美术史的空白,也纠正了历史上的一些错误记载。”杨臣彬说。其中就有一幅元代禅师惟则的行书《普说》,惟则是元代著名的高僧,苏州狮子林的首任园主。行书上有跋文,讲了写《普说》的目的和经过。细细看过后,再研究各种文献,包括惟则其人的生平、年表,杨臣彬写下按语:“此卷以大字行书,其书法风格受赵孟頫影响,虽非书法中的最上乘,但笔法自然舒畅,结体凝练端庄,尤其11米长篇巨制一气呵成,尤为难得,填补了书画史上的空缺。”
上世纪80年代,杨臣彬跟徐邦达在云南省博物馆抢救出的元代黄公望《剡溪访戴图》。
杨丹霞帮父亲杨臣彬(左)整理当年在全国各地做书画鉴定的几十本笔记。
杨臣彬鉴定书画有一个原则:只论真伪,不谈价格。“价格要由市场来定,市场太复杂,我把握不住,只能做自己的专业,看看真假。”对于市场上的赝品,他深恶痛绝。有一次,电视台邀请他去做一个收藏类节目,节目现场有鉴宝环节,有件东西他一看就是假的,电视台希望他能给遮掩一下,他断然拒绝了。“让我说这件东西是假的可以,甚至我可以告诉你假的原因,但把假的说成真的不行。做鉴定书画,就要实事求是。”
杨臣彬一直记得老师徐邦达的教导,“从事古书画研究、鉴定,有必要亲自动手写写画画,有目的地临习古代大家的作品,方能深入体会其艺理要妙。只有临习了之后,你才知道人家是怎么用笔的”。平日里,在鉴赏大量古书画时,他也有意识地进行临习,摹写米芾、王羲之等名家书法,也临摹古代大师的山水画、花鸟画等。
杨臣彬的作品《枇杷山鸟图》,86岁时作。
长年徜徉在古书画艺术珍品中,杨臣彬对书画的笔墨、技法和构图了若指掌,洞悉古书画所蕴含的文人境界。久而久之,自己身上也浸润出一种“古人风范”。在女儿杨丹霞的描述里,父亲像一个“全能超人”,“他会拉二胡,会吹笛子,会吹箫”。当年一家人住在平房里,房前有很大一块空地,种着高大的香椿树,秋天有石榴,春天有丁香。天气热的时候,吃完饭,院子里面摆上茶,摆点零食,杨臣彬就会拿出箫来吹,一群小孩一人拿个小板凳坐在旁边听。他还广交朋友,一帮人常常聚在杨家,把酒言诗,畅聊艺术。
受父亲影响,杨丹霞也考入故宫,进了书画组。每次父女聊到书画,她都要经历父亲的“灵魂三问”。有一次吃饭,杨丹霞提到自己想研究一下“清四王”之一的王翚,杨臣彬就问她:“他的东西你都看了吗?他相关的文献记载你都整理了吗?这个人的年表你都做了吗?”这三问,正是杨臣彬做鉴定、做研究的“笨方法”。“只有对一个书画家或一个流派有了整体上的把握,你才能研究得好、研究得透,鉴定才不会出错。”
如今,杨臣彬并未离开书画鉴定和研究,电脑里存着写了一半的论文,准备参加今年5月召开的徐邦达书画鉴定学研讨会。他每天读读书,偶尔写写小文,整理过往的鉴定笔记。他习得一手好字,书法六体皆能,隶书、草书颇为了得;他也画得一手好画,山水画雅逸清新、意境深远,花鸟画清新妍丽、笔墨灵动。80多岁时,他跟着录像学古琴,一曲《平沙落雁》弹得格外好。
1956年,杨臣彬和同事在故宫御花园溜达,看到花池是空的,就找來一棵半米高的红杏树苗种下。60多年过去,这棵红杏树已历经沧桑,高出红红的宫墙。每逢春天,开花、结果,成了一处风景。去年,为录制一档节目,杨臣彬故地重游,望着见证自己在故宫岁月的杏树,感慨万千。
“择一事,终一生,也是无憾了。”他说。
杨臣彬
1932年生于安徽,书画鉴定家、美术史论家。1952年到故宫博物院工作,出版《古书画鉴定》《明清绘画大师研究——恽寿平》《清代扬州绘画》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