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俊 1960年生于北京。1984年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中国画系,毕业创作获叶浅予奖学金。2000年晋升为教授。曾任教育部高等学校艺术类专业教学指导委员会委员,中国人民大学艺术学院副院长、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生院、国画院副院长。现为中国艺术研究院二级教授、博士生导师。兼任教育部学位与研究生教育发展中心评审专家,中国画学会副会长,中国美协中国重彩画研究会代会长,中国国家画院外聘研究员。作品多次在国内外展出并获奖。出版个人专集有《青绿山水画技法》《许俊解析王希孟》《青绿山水画临摹范本》《人美画谱·王希孟》《四萍斋诗稿》《旅行手记》《青山问道·许俊中国画展作品集》等。主编《敦煌壁画分类作品选》。
1.关于心境
做人唯求“志”字。一是要有“志向”,也就是人们常说的理想,三国时诸葛亮有句名言:“夫志当存高远。”二是要有“志气”,正如孟子曰:“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何为有“志”之人?有“心”之“士”也。
做学问唯求“静”。这里强调其两个含义:一是“宁”,把心沉下来忘掉一切杂念,如泥沙沉入潭底,使心如静水,清澈明亮,是谓“澄心静虑”到“有所悟觉”,上下千年,纵横万里,尽在眼底。心若不静,如一池浑水,水深尺许,两眼亦茫茫浑浊不清。《文心雕龙》中“水停以鉴”说的就是一个道理。二是“审”,是为清楚、详知、明悉、周密而谨慎。也就是勤思考的意思,孟子讲得很明白:“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
作画唯求“诚”字。诚意方可识之本性、抒之本心、探之本源、写之本质,诚心诚意方能体现真心真我,从“以物寄情”到“物我两忘”是为至诚而达到的高境界。程颐语:“以诚感人者,人亦诚而应。”以诚写心方可体悟陆机所言“笼天地于形内,挫万物于笔端”的含义。
《北京晚报》上曾经刊登过一篇名为《平凡的人生艺术》的文章,其中记述了两件事:一件是说沈从文先生最大的乐趣之一,就是坐在琉璃厂的一个刻字铺里,用刀按在硬木上不停地刻宋体字。另一件是说卢梭晚年十年如一日,不厌其烦地抄乐谱。他们并不是勤于做某件事,而是在做这件事时,感受了他人无法晓知的快乐,从中体验着生命的超然。生活对于我们就是这样,专心诚一地去做某件事,可以使你保持著宁静的心态,是我们读书、作画,以至做人所必不可缺少的。
中国的山水画强调的是心灵之寄,它是作者悟性的载体和情感的符号,是作者个性、气质、修养的综合体现。山水画所特有的独立性、纯粹性使其本身自然或不自然地带有了宗教感——让人向往,让人崇敬。这就是中国人所特有的情怀,中国山水画所体现的山水精神。我们搞中国画创作,就应首先悟得其中的奥妙,若浅尝辄止,或人云亦云,或自以为是,必将永为门外之人。
祝允明语:“天下之理本皆顺,而事有逆 ;天下之心本皆顺,而情有逆。”事与愿违,是常有之事;情与心逆,是人之常情。顺乎其自然,自顺也。
宋人方回语:“天无云谓之清,水无泥谓之清,风凉谓之清,月皎谓之清。一日之气夜清,四时之气秋清。空山大泽,鹤唳龙吟为清。长松茂竹,雪积露凝为清。荒迥之野笛清,寂静之室琴清。”心静则万物清,心清则万事新,静心而为则事事清,不在事清而在心清也。
2.关于学习
“心”与“吾”的合二为一,便造就了一个“悟”字。在佛教的本意里,悟是一种心理体验。得悟者,可谓心领神会。常有学生问:“习画有无捷径?”可以说:“无。”因为每个习画者心理体验不同。也可以说:“有。”即心领神会。“捷径”就是在“有”的认知和“无”的智慧的“体验”中得来。
《诗人玉屑》中言:“文章必自成一家,然后可以传不朽。若体规画圆,准方作矩,终为人之臣仆。”作画亦如此。画贵独创,然首先对传统的学习是必不可少的。也就是首先要能“体规画圆,准方作矩”,然后才是“自成一家”,李可染先生言“以最大功力打进去,以最大勇气打出来”,说的就是这个道理。如何为之,全凭个人把握。差之毫厘失之千里,方寸之间将是个人艺术修养和传统功力最充分的展现,定位也就在其中。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入乎其内,故有生气;出乎其外,故有高致。”学习中国画研习传统就是要“入乎其内”,它是“出乎其外”的先决条件,是成之有效的途径。要创作出既有传统又有新意的作品,然不了解传统之法又谈何创新?盲人骑瞎马难有所为,也不可能进入博大精深的境界之中而有“高致”了。其中奥妙无穷。
钱钟书先生解释何为传统时说:“一时期的风气经过长期而能保持,没有根本的变动,那就是传统。”时代的发展,滋长了新的风气,新的风气造就了新的作品,新的作品标志着传统的发展。一个艺术家总是在特定的文艺风气的范畴之内进行艺术创作,摆正自己的位置,才能继承传统,才会创新,才是正道。
潘天寿先生讲过:“画坛地位极宽,可供人随时随地割据一方管领数百年。”人贵有自知之明,既通晓画史,又精研画理,且勤于创作,方可找到自己的最佳方位。这是一个画家成功的前提。
《易》曰:“道成而上,艺形而下。”黄宾虹先生曰:“道可坐而言,艺必起而行。”道艺融为一体,即能言能行,用心用力,绘画之学方可大成。偏于一隅,必入歧途。
学习中国画与西洋画有别。学西洋绘画多从写生开始,习中国画则是从临摹入手,从临摹前人的作品中学习传统。但如何在传统中领悟中国画的奥妙,则又是因人而异了。对此清代画家龚贤有精辟之论:“古人之书画,与造化同根,阴阳同候,非若今人泥粉本为先天,奉师说为上智也。然则今之学画者当奈何?曰:心穷万物之源,目尽山川之势,取证于晋唐宋人,则得之矣。”
清人石涛语:“笔墨之功,先师古人,又师造化,以成大家为不难矣。”是谓学中国画必先师古人,师古人必先临摹古人之迹。然鉴古非为泥古,不能只学了体貌而丢掉了内在的精神,也不能囿于古人的理法而限制了笔墨的发展。宋人范宽曰:“与其师诸人,未若师诸物;与其师诸物,未若师诸心。”由心领悟自会有神遇,有神遇方可迹化也。
黄宾虹先生在《论画宜取所长》一文中写道:“赵子昂诫其子雍作界画(工笔山水画)可知古人艺事,无不从规矩准绳而来,步趋合轨,由勉强以臻自然。”故学山水画,应从唐宋入手,从严谨之法入手,从师古人之迹,到师古人之心,方可领悟传统之精华。宾翁接着讲道:“一技之微,与年俱进,学然后知不足,而师心自用,矜其私智,以唾弃一切者,皆由不学无术之过也”。“始循乎法之中,终超乎法之外,大含细入,其技乌得不神乎?”吾曰:其画必高妙矣。
《文心雕龙》曰:“学慎始习,斫梓染丝,功在初化,器成采定,难可翻移。”其意是说:学习之初要慎重,正如制木车轮染丝织品,取决于开始的好坏,器物制定,色彩染成,就难以更改了。学画亦如此。清人王昱在《东庄论画》中写道:“画有邪正笔力直透纸背,形貌古朴,神采焕發,有高视阔步旁若无人之概,斯为正派大家。若格外好奇,诡僻狂怪,徒取惊心炫目,辄谓自立门户,实乃邪魔外道也。初学见识不定,误入其中,莫可救药,可不慎哉?”无怪乎陆俨少先生说:“如果路子不正,后来悟到,虽欲跳出,极为吃力。”前人之语,吾辈当深以为鉴。
清人黄钺效仿司空图《诗品》而作《二十四画品》,其专以林壑理趣而言,然分品多有繁复,如大体归类的话:高古、冲和为一类,苍润、沉雄、朴拙、圆浑为一类,超脱、明净、空灵为一类,奇崛、纵横、淋漓、健拔为一类,荒寒、清旷、幽邃为一类,简洁、澹逸为一类,精谨、俊爽、韶秀为一类,而气韵、神妙、性灵在各类中都可有所体现。只要是把某一类倾向,推向极端加以表现,就会产生成功之作,然最为关键的是把握这个度。譬如登山,山那边便是悬崖,爬山的过程固然艰辛,但也要掌握好分寸,跑得过猛,很容易过之而坠入悬崖之下。站在山巅之上,才能领略无限风光。
大师们的作品是我们学习的最好典范,但学习不是目的,创新才是根本。作画要有自信心,有时顾虑太多,往往步履难行。石涛言:“我之为我,自有我在,古之须眉,不能生在我之面目;古之肺腑,不能安入我之腹肠。我自发我之肺腑,揭我之须眉。纵有时触着某家,是某家就我也,非我故为某家也。”这是建立在有所识的基础上,才会有所胆、有所决、有所能,从而有所为。是如叶燮所言:“古人先我而能是,未知我合古人欤?古人合我欤?”
《昭昧詹言》中说:“古人皆于本领上用功夫,故文字有气骨。今人只于枝叶上粉饰,下梢又并枝叶亦没了。文字成,不见作者面目,则其文可有可无。诗亦然。”其实画也亦然。不在作画的本领上用功夫,只是于传统浅尝辄止,只能得其皮相而已;或是玩点花活,坐井观天,便洋洋得意,都是不可取的。根深才能广收营养,枝才能壮,叶才能茂,花才开得多,果实才饱满。
清人方东树曰:“古人得法帖数行,专精学之,便足名家。欧公得旧本韩文,终身学之。此即宗杲‘寸铁杀人之旨 。”宗杲意为:十八般武艺虽都能来上两下,似是通才,却没有什么过人之处,还不如使一把匕首,练得精深谙熟,一下便可将敌手置于死地。学书法如此,学诗文如此,学画亦如此。如黄宾虹之习青溪,张大千之习石涛,齐白石之习青藤,潘天寿之习八大。把一门画法先研究透了,便可举一反三。关键是如何在这个“一”上下功夫。
书中记载明董其昌“少好书画,临摹真迹,至忘寝食”;清何绍基“隶书学《张迁》,几逾百本。论者知子贞之书,纯以天分为事,不知其勤笔有如此也”。“染池尽墨”“秃笔成冢”说的都是古人勤学苦练的例子。这个“勤”不是被迫的,不要把它当成一种负担,应成为每天的需要,如同吃饭睡觉一样。由“勤”才能达到一定的“量”,这种“量”的积累是“质”的飞跃的前提之一。
王船山曰:“青莲、少陵是古今雅俗一大分界。假青莲以入古,如乘云气渐与天亲。循少陵以入俗,如瞿塘放舟,顷刻百里,欲捩柁维樯更不得也。”青莲在天,少陵在地只是着力点不同,浪漫与现实不可以用雅俗论之。《余师录》曰:“文不可无者有四:曰体,曰志,曰气,曰韵。”《四溟诗话》解曰:“体贵正大,志贵高远,气贵雄浑,韵贵隽永。四者之本,非养无以发其真,非悟无以入其妙。”作画不管是雅是俗得此四者可为:学识修养达真境,体悟静心入妙堂。
3.关于画法
一幅绘画,不管是西方的还是东方的,它都包含了两个方面,一个是内在结构,另一个是外在结构。从表现形式看,一个是由里及表,另一个是由表及里。中国画则偏重前者。也就是说,重在内在结构的表现,是由里向外慢慢地叙说。它不追求形象的感官刺激,只是在笔墨的千锤百炼中,求得心灵的解脱与艺术的升华。
山水画将引导观者进入它所营造的艺术天地中,人的心灵也随之变化。黄宾虹先生在《鉴古名画论略》中说:“(将画)悬于一家一室之中,坐观卧游,适性怡情,有忘功利轻富贵之志,其用可以免害避俗,可以祛病延年。”这就是山水画的魅力所在。
苏东坡诗云:“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以画之不似而可谓妙亦为高者,坡公本意非矣。画无形似亦离画学本意也。绘画之学是究其形的表现如何“似”。此时之“似”已非眼中之似也。意象地表达万物之理,其意自在其中,是谓学笔墨丹青者不可不知。故明人王履曰:“意在形,舍形何所求意?”
人物画讲传神,花鸟画讲情趣,山水画则讲意境。如何理解意境这个词,李泽厚先生分析说:“意是情与理的统一,境是形与神的统一。”万青力先生著文把山水画分为两大类型:一是以境胜,即注重描绘的,可以宋画为代表;另一类以意胜,即注重表现,以元代和元代以后山水画表现意境为主要趋向。我认为以上两者绝不是矛盾的。宋人的写实并不是如实描写,元人的臆造,也并不是毫无依据,不过是各有偏重罢了。以元人臆造的手法加上宋人严谨的画风,是我创作青绿山水画时的想法之一;而表达出一种典雅、清新、宁静的境界,是我的笔墨意趣所在。
文人士大夫谓“水墨渲淡”一派为雅,“青绿重彩”一派为俗,其雅俗之观多有偏见。实则雅与俗也是在不断转换的。正如时装一样,满大街的人穿的都相同的话,再好的服装也被这潮流席卷的庸俗了。如何脱俗,南宋诗人姜白石在《诗说》中讲得很明白:“人所易言,我寡言之,人所难言,我易言之,自不俗。”绘画创作上的逆潮流而动,常常可以出新脱俗,这也是我钟情于青绿山水画的一个重要原因。
“吾尝谓:眼前寻常景、家人琐俗事,说得明白,便是驚人之句。盖人所易道,即人所不能道也。……即如‘池塘生春草,生字极现成,却极灵幻。虽平平无奇,然较之‘园柳变鸣禽,更为自然。”这是明末清初时贺贻孙所著《诗笺》中的一段话。其实作画亦是应平中见奇。平才能和,和才能静,静才能往,往才能达,达才能成。固平中见奇,最为难矣。
《黄宾虹画语录》中谈到皴法时说:“皴法变化极多,打点亦可作皴,古人未有此说,余于写生时悟得之。”虽然清人石涛喜用点法,丰富而多变化,繁密而不杂乱,但终不是宾翁所说的“点皴”,此法系宾翁所独创的,近人黄秋园领悟最深。我在实践中觉得此法用在青绿山水画上最为适合。一遍重彩着色,一遍点皴用墨,反复为之,所画山石必厚重也。
清人钱杜在《松壶画忆》中说:“青绿染色只可两次,多则色滞,勿为前人所误。凡山石用青绿渲染层次,多则轮廓与石理不能刻露,近于晦滞矣。”看来钱杜并不通晓青绿之法。其一,青绿着色本应分多次完成才能达到厚重之感,岂可两次而就。此关键在于用水,近人张大千有过深刻的领悟:“古画上的青绿等色,看上去艳丽明澈,实际上着色很薄,看起来却很厚,这就是‘水法功夫深湛的效果。”其二,青绿山水画法山石开始勾墨应浓,用墨时应想到用色后的效果,即可避免多次着色后轮廓与石理晦滞不清,把握好墨与色的浓度,画面就可有神采。钱杜之言,当是讹误。
4.关于风格
艺术的发展,随着时代的不同、地域的不同,形成了不同的风格和不同的流派。明人张泰阶在《宝绘录》中对明以前的绘画风格总结概括为:“唐人尚巧,北宋尚法,南宋尚体,元人尚意。”道出了以上各时代绘画的艺术特色。又如戏曲艺术发展至清代出现了南腔、北弋、东柳、西梆等不同的艺术唱腔,这是由地域不同而产生的。因此人们常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个时代造就一个时代的艺术。”我们今天在绘画创作时,如何表现出你自己的艺术个性,则是最为重要的。这其中也就包含了时代特色和地域风情。
艺术作品的创作,要讲究出新出奇,没有什么定法可言,正如石涛说的:“无法之法,乃为至法。”但任何艺术表现形式又都有一个“度”的限制,超越了这个“度”,作品的艺术性就要受到破坏。一些人总是认为作画的怪诞离奇便可超凡脱俗。刘勰在《文心雕龙》中提到“俗皆爱奇”。追求怪、奇正是迎合了世俗的需要,绘画作品之怪,即为俗也。
清人叶燮在谈及山水画时云:“盖自有画,而后之人遂忘其有天地之山,只知有画家之山,为倪为王,为黄为吴,门户各立,流派纷然。”画中之山已不是眼中之山,画中之山是画家再造之山。如近现代之黄宾虹、李可染、傅抱石、石鲁……,他们画中之山川已融入了人文精神,是画家自家风格的最好体现。
一个画家,应该是一个秉性、一个爱好、一个追求、一个风格。自我真实情感的流露,是任何人也代替不了的,哪怕他是最伟大的画家。正如石涛所言:“书与画,天生自有一人职掌一人之事。”《续传灯录》里有段小和尚问广智禅师的话 :“如何是和尚家风?”答曰:“山家只如此。”那么画家呢?也如此。
苏东坡诗句 :“短长肥瘦各有态,玉环飞燕谁敢憎?”就绘画艺术风格而言,豪放、雄强、浑厚、清雅、秀丽、柔婉,各有其韵味,各有其品格。是谓:且以品位说高下,不拿风格论短长。
清人廖燕在《山居杂谈》中道:“题目是众人的,文章是自己的,故千古有同一题目,无同一文章。”对于绘画而言,笔与墨是前人的,技与法是自己的。故千古同画山水者,高手各立门户,无同一面目矣。
英国启蒙主义时期的诗人杨格说过 :“独创性的作品扩大了文艺之国,给它的版图添加了新的省份。模仿者只是将早已存在远比它好的作品给我们复写一下,所增加的不过是一些书籍的残渣,至于那使得书籍有价值的知识和智慧却停顿不前。”知识有新旧,智慧有大小。不能说人人都能有大作为,但肯定地说人人的智慧都可发光。
本专题责任编辑:薛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