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文化的另类重构:寻根文学的现代化之路

2024-05-13 08:02赵成婧熠
青年文学家 2024年8期
关键词:民间文化寻根现代化

赵成婧熠

寻根文学在20世纪80年代走出了一条不同于西方的文学现代化之路。在全球化和西方现代化带来的“丧失自我”的隐忧下,寻根作家追根溯源,认为中国文学的根深扎于中华民族文化中,并通过挖掘民族主流文化、吸纳民间文化和少数民族文化等方式对中华民族文化重构,焕发了民族文学的生机,以此打破了西方文学现代化模板。寻根文学在短短几年的时间就消失于文坛,但其带来的影响力深厚,一直蔓延至今。

一、基于现代困境的“寻根”

(一)民族文化、民族文学的自我找寻

学界对“寻根文学”普遍的定义是在20世纪80年代中期兴起的以“文化寻根”为主题的文学。20世纪80年代于世界、于中国来说都是充满动荡的年代,70年代末,“二战”后落定的两极局势开始悄然改变,中美建交、苏联的内政外交出现了较为严重的问题,第三世界国家在慢慢崛起。于中国而言,十一届三中全会正式宣布我国实行改革开放的政策,中国被卷入了全球化的大潮中。全球化,并非单纯意义上好与坏,一方面,经济、政治、文化与世界接轨给中国发展注入了活力;另一方面,國内外语境的差异加之快速的时代变化给社会和民族文化的发展埋下了隐忧。在文化方面,众多外国小说被译介到中国,引发了文坛的动荡。一批作家为西方现代派小说技巧、内核思想吸引而自发开展文学实验的同时,也有一批作家在思考和探索民族文化、民族文学未来的另一种可能。然而在这样一个国外的思想文化如海水般涌入的复杂时期,注定了这次探索的复杂艰难。事实上,从“五四”文学革命以来,民族文化就陷入了尴尬的处境。“‘五四时期对中国文化的表述,或是‘具体的对象,比如孔教、礼教、孔子之道、家族制度,并将之与儒家之外的诸子学区分开来,或是与现代民族-国家关联的词汇,比如‘国故‘国学,或是新旧对比的‘旧文化‘旧道德等,却很少把中国传统文化作为一个整体来抽象地加以讨论。”(贺桂梅《“新启蒙”知识档案:80年代中国文化研究》)所以,彼时当儒家文化因其自身的封建性和保守性阻碍了社会的进步,被放上批判的位置时,中国传统文化整体要么被累及,要么被忽视。人们对民族文化的认同感越来越低。而到了20世纪80年代,面对全球化大潮的冲击,作家们更是陷入了一种“丧失自我的焦虑”。所以,在“现代—传统”“中国—西方”,这一从“五四”文学以来就始终纠缠着中国文学的两对相反的命题再次被摆到人们面前,并且以一种更为复杂的姿态出现时,就形成“中国文学现代化”的困境。寻根文学正是在这种困境下积极寻求民族文学写作的突破,促成民族文化资源与时代语境的结合,从而为中国文学的现代化之路提供了宝贵的经验。

(二)作家个性的自我找寻

寻根派作家虽以“文化寻根”为主题,但纵观寻根派小说,我们也可以看到作家对现代化进程中的人们,对自我精神寻根的痕迹。一方面,寻根派的许多作家在当时大多是初入文坛的年轻人,对于写作还在探索阶段,未形成自己的风格特色,如陈思和主编的《新时期文学简史》中所说:“在整个寻根文学思潮中,担任主要角色的是知青作家。当这一批年轻的作家开始走向成熟的时候,他们也需要寻找一种属于自己的文化标志。”所以,他们寻根也是想寻找到自己的个性,以期在文坛留下自己的一席之地。另一方面,改革开放以前,巨大的社会变化使人们感到迷茫和恐惧。被社会大潮裹挟着的人们,难以看清未来,也难以找寻到自我,如果说西方文学的侵入让作家们感受到一种失去自我的焦虑感,那么西方生活观念、生存方式等的涌入让人们看到一种异己的参照的同时,也让人们陷入了痛苦的摇摆,他们迫切地希望能找到自己的精神之根,对抗激变的环境和突然涌入的各种新观念。不少寻根派作家都对自我提出追问,如王安忆在《我的来历》中随谱系溯源问出“我从何而来”,藏族作家阿来的《尘埃落定》中傻子二少爷起床时的三问:我是谁,我在哪儿,我要干什么?这其实都是作家对自我的找寻,对现代化进程中个人的找寻。我从何而来,我的根扎何处,这不仅是民族文学的疑问,也是作家本人的疑问。

二、对文学现代化路径的探索

20世纪80年代的全球化浪潮引发了寻根派作家的焦虑,在许多第三世界国家在试图仿制西方现代化之路时,他们决心走一条非西方化的路径。在马尔克斯《百年孤独》的启发下,寻根派作家由外调转向内,在民族文化中探求文学现代化之路。他们的策略就是以文化的方式重新建构民族文化资源。但由于寻根文学包含甚广,不仅包括寻根派作家作品,还包括寻根派作家追认的作家作品,所以尽管有相同的文学目的和诉求,个人的实践也不尽相同。众人对民族文化也呈一种多元的复杂态度,有的是文化认同型,有的是文化批判型,还有的是辩证对待型。总的来说,寻根的方式有三种:第一,对传统主流文化的再挖掘与再评定;第二,对地域书写和民间文化的吸纳;第三,少数民族的民族化书写。

(一)传统文化的再挖掘与再评定

寻根派作家在民族文化的“铁屋子”里探寻能够为其所用的资源。寻根派作家的共识是民族文化是中国文学的根,但由于传统主流文化固有的封建性和保守性,寻根派作家不得不对民族传统主流文化进行挖掘和再造,使其与时代相适应。例如,在阿城的小说《棋王》中,主人公将儒道两家的精神兼收并蓄,形成了一种既入世又能超然物外的圆满人格,是作家构筑的理想化个体。中国作为传统的农耕大国,物产丰富,饮食文化底蕴深厚。而中华棋文化也绵延千年,不仅是人们日常消遣娱乐的游戏,更慢慢演变成一种心理博弈,其间蕴含着无穷的智慧。吃文化和棋文化可以被看作是民族文化心理中的一部分,饮食文化与棋文化代表着中华民族务实积极的生活态度,体现了中华儿女在日常生活中力图精细、精致、精巧的一面。《棋王》主人公王一生身上不仅可见这种中华民族文化心理,还可见其在时代性下的变形。王一生爱吃,却不馋,由于受过饥荒,他对于食物万分珍视。从他与“我”在火车上的争辩,可以看出他对于食物,有一种质朴的深情。王一生另一爱好是下棋,棋本是攻守、强弱变换的较量,其中的道理和人生道理也可以互通,“若对手盛,则以柔化之。可要在化的同时,造成克势。柔不是弱,是容,是收,是含。含而化之,让对手入你的势”(阿城《棋王》)。王一生下棋,并不追求名利,而是纯粹享受下棋的乐趣,享受下棋给予的精神与智慧的磨炼。所以在最后,王一生能成为棋王,正是因为它对棋的热忱与纯粹。王一生身上聚集着儒家与道家的双重智慧,是作家理想的现代人的化身。《棋王》中,还有一种传统文学的气质,有一种平和、理趣之美。可以说,在《棋王》中,作者不仅将自己理想中充满传统文化人格魅力的形象投射到主人公王一生的身上,还提供了自己理想中民族文学现代化的范式,寄予了对民族文化未来的期许。

(二)乡村与民间—对地域书写和民间文化的吸纳

汪曾祺是寻根派追认的作家之一,他的风俗小说对寻根派的创作有着深远的影响。无论是他淡化故事情节的传统小说写法,还是他小说中蕴含的风俗美特色,都给寻根派作家的创作带来了很大的影响。1980年《受戒》一经发表,就作为一种特殊的小说范式,引来了许多作家的效仿。在《受戒》中,汪曾祺对故乡江苏高邮的风俗描写生动形象,受到了人们的喜爱,也激发了更多展示地域风俗的小说出现,如描绘天津的风俗人情的冯骥才的小说。这些小说被列入寻根文学,代表了寻根派的另一种取向,即乡村的取向。在王安忆的小说《小鲍庄》中,作家通过捞渣、拾来、鲍仁文、鲍秉德、小翠子和文化子等主人公的故事,将小鲍庄这个充满了仁义,充满了人情美与自然美的村庄展现到读者眼前,无不让读者感受到人与人之间健康、真挚、纯洁、自然的感情。尤其是捞渣,作为小鲍庄祖训“仁义”的化身,他不仅以德报怨,无私地关心照顾村里的孤寡老人鲍五爷,最后甚至为了救五爷献出了自己的生命。可见,对乡村美好道德文化的书写是寻根派作家的又一策略。在挖掘传统文化之外,寻根文学还关注到了在主流文化、正统文化之外所有未被政治意识形态遮蔽的文化,如民间文化。民间文化流传时间久,生命力旺盛,即使在统治者的漠视和打压下,也能一直在历史长河的暗处勃发生机。如果说官方正统文化是在温室中悉心栽培的植物,那民间文化就是生长在野外的野草,坚韧蓬勃。民间文化有着最广大的受众—人民。在寻根派小说中,多见民间文化、民间风俗的身影,如冯骥才的《俗世奇人》系列,对于民间智慧、民间道德大力称赞。韩少功在《文学的根》中说:“乡土中所凝结的传统文化,更多的属于不规范之列。俚语、野史、传说、笑料、民歌、神怪故事、风俗习惯、性爱方式等等,其中大部分鲜见于经典,不入正宗,更多地显示出生命的自然面貌。”可见,对于乡村,民间的回归其实透露出寻根派作家对于在现代化、城市化进程中逐渐消逝的中国乡村,中国传统农业生产生活方式的一种追悼,也是作家对于现代化大潮冲击下人与人之间人情淡薄的追问与反思。

(三)少数民族的民族性书写

寻根文学重构民族文学的另一个方式就是寻找在中原文化之外的少数民族文化。马尔克斯在《百年孤独》中就描写了拉丁美洲民族兴衰过程,在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之后,引来了众多作家的效仿。而就此方面来说,我国少数民族作家有着天然的便利。一方面,我国地域辽阔、幅员宽广,有着众多民族,但有些少数民族的历史风俗鲜有记载。另一方面,某些民族落后闭塞,还保留着古老的风俗和生活习惯,是一块天然的民俗风情化石。阿来作为肉体与精神的双重混血,他的身份给了他很大的便利,也带给他多于常人的烦恼。一方面,他作为混血,对于两个民族的日常生活和风俗习惯都有了解,这是他作为一名作家的优势所在。另外,这种双重身份也带给他更多的困惑。不同于单一身份的作家,阿来在两个民族、两种文化中摇摆。他既不是一个完全被接纳的藏族人,也不是一个完全被接纳的汉族人,他的身份和精神都处于一种模糊地带,那么他的根究竟在何处?阿来的《尘埃落定》就是他对自己精神之根苦苦追寻的过程。《尘埃落定》以川藏交界处土司家族傻子二少爷的视角,讲述了土司制度逐渐走向衰亡的过程。作为汉人与土司家族的孩子,二少爷与阿来一样,也是一个身体与精神都处在模糊边界的人。二少爷经常提出的三个问题:我是谁,我在哪儿,我要干什么?其实也是阿来对自己精神寻根的追问。在小说中,也通过土司家族走向衰亡的过程对曾生活在川藏交界土司统治区域的人们的根进行了溯源。少数民族文化、文学常常处于边缘位置,其中有着种种复杂的历史原因,人口的少数导致话语权较低,少数民族文化独特的流传方式限制了其流传范围,所以少数民族文化与中原文化往往处于两个并行发展的层面。故寻根文学对少数民族文化的追寻,有十分重大的意义,通过寻根将少数民族历史、文化介绍到更大范围内,使更多读者了解的同时,少数民族充满原始野性生命力的文化也给长期受政治意识形态控制而丧失活力的民族文化注入活力,给陷入因信仰暂且缺失而精神空虚的读者以心灵震撼。

在模仿西方文学现代化路径作为主流的时代,寻根派作家勇敢转向内的做法无疑是值得尊重的。韩少功在《文学的根》中提到,寻根文学作家“大概不是出于一种谦价的恋旧情绪和地方观念,不是对方言、歇后语之类浅薄地爱好;而是一种对民族道德重新认识,一種审美意识中潜在历史因素的苏醒,一种追求和把握人世无限感和永恒感的对象化表现”。他认为寻根派作家找寻的不是浮于表面的浅薄生活习惯、思想感情,或更深层的观念习俗等,而是要寻找中华民族文化中的本能。这本能往往蕴藏在“不规范”的文化中,是民族文化的个性所在,所以寻根文学竭力在政治意识形态之外,在主流文化之外对民族文化重新认识、重新发现。但是,历史是发展的,文学也是发展的,文学不可能一直向内找寻,文学不可避免地受到时代性制约,所以寻根文学本身也带着不可消弭的理想化的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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