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野兵
爱玛是福楼拜小说《包法利夫人》中的主人公。她十三岁时被送入修道院学习,在贵族化教育与消极浪漫主义的双重影响下,对理想爱情产生了强烈的向往。但在与乡村医生夏尔结婚后,爱玛很快对平淡庸俗的婚姻生活感到失望。为了继续追求理想中的虚幻爱情,爱玛先后与罗道尔夫、莱昂展开婚外恋情,却成为高利贷者盘剥的对象。最终,爱玛在债台高筑、情人抛弃的情况下走投无路,选择了服毒自尽。现实主义大师福楼拜在刻画爱玛这一人物时致力于对真实性的追求,并回避了对人物的道德评判,从而为爱玛漂浮不定却又真实的人物形象留下了丰富的研究细节与大量的讨论空间。显然,爱玛虽为主人公,却并非文学作品中常见的正面人物形象。爱玛的形象具有特殊性,她对婚姻的不忠、对钱财的挥霍等耽于物欲和淫乐的行为也不能被简单地归结为“放荡”“自私”等形象特征的标签,而具有更深层次的形成原因与内涵意义。
一、爱玛的形象特征
(一)伪浪漫
爱玛一直不满自己和夏尔的婚姻,她一直在追求一種所谓的浪漫的爱情,小说中对于爱玛理想的蜜月生活是这样描写的:“人坐在马车里,在蓝绸子的车篷下,爬着陡峭的山路,听着马车夫的歌声在山中回荡,和山羊的铃声,瀑布的喧嚣,组成了一首交响曲。太阳下山的时候,人在海滨呼吸着柠檬树的香味;等到天黑了,两个人又手挽着手,十指交叉,站在别墅的平台上,望着天上的星星,谈着将来的打算……”爱玛想要的生活看似是浪漫而温馨的,但实际上通过她的第一个情人莱昂可以看出,她渴望的并不是平静温馨的浪漫生活,而只是自己幻想中的伪浪漫。莱昂性格敏感、含蓄,他执着地待在没有多少人参加的郝麦家庭聚会上,为的就是和爱玛见面聊天儿,他体贴地帮爱玛拿披肩和大拖鞋,为爱玛朗读诗歌,和爱玛一起看画报,用眼神进行交流……这看似十分符合爱玛想要的“浪漫”,但爱玛并不觉得满意,因为在最初与莱昂的相处中不能体会到小说中描写的那种狂风暴雨似的爱情,同时,前期的莱昂仅仅是一名学生,经济上的拮据也不能使爱玛满足自己的物质欲望,这令爱玛在这段关系中显得颇为矜持。而爱玛天生仿佛也有一种“受虐情结”,即“越觉得自己有爱情,越加以抑制,为的是减弱它的声势,不要流露出来。到处寻找机会,加深她的悲痛”。
在莱昂走后,爱玛反而又感到空虚,在前段关系中并没有得到满足的内心依旧渴望着一段新的感情,于是她同第二个情人罗道尔夫发生了关系。爱玛在与罗道尔夫的相处过程中感受到了她所追寻的文学中爱情来临时的感觉,体会到了年少时在浪漫文学中常常看到的惊险、刺激、梦幻的场景,找到了她所追求的一种激情。但是,此时的爱玛并不是真正爱上了罗道尔夫,她所爱的只是这一切与小说相同的、异于现实生活的情节和场景中,爱玛爱的是一种感觉,一种激情,是自己欲望实现过程中所带来的感官、心理感受。那么,爱玛为什么执着地追求自己幻想的伪浪漫,渴望拥有不合伦理的“情人”呢?这与爱玛对贵族式生活的渴求有着直接关系。
(二)对贵族生活的强烈渴望
爱玛一直以来真正追求的并不是浪漫的爱情,而是一种贵族式的生活,而对于“情人”这一形象的渴求,对偷情所带来的激情的满足感以及对物质生活的要求,也均是因为这三者在爱玛眼中构成了贵族式生活的必要因素。首先,爱玛在修道院时就已经对贵族式生活产生了深切的向往与不可自拔的幻想,她本想借由与夏尔的婚姻开展一段崭新的理想生活,然而现实并不如她所愿,在这一段婚姻中,爱玛表现出来的都是一种痛苦的姿态,如果爱玛一直与夏尔在这样平淡的环境中生活,爱玛的幻想未必不会被时间所冲淡,然而沃比萨庄园之行彻底使爱玛陷入幻想与欲望之中。在沃比萨庄园里,爱玛与子爵共舞,与众多贵族同处一室,这给予了爱玛这样的幻觉—贵族生活似乎并不是遥不可及的,原文中这样描写:“沃比萨之行在她的生活中留下了一个大洞,就像一夜的狂风暴雨,有时会造成山崩地裂一样。然而,她有什么办法呢?只好虔诚地把她漂亮的衣裳放进五斗柜里,就连那双缎鞋给地板上打的蜡磨黄了的鞋底,她也原封不动地保存起来。她的心也一样:一经富贵熏染,再也不肯褪色。”如果沃比萨是爱玛贵族梦的起点,那么子爵就是爱玛梦境里永恒的主人公,她第一次得到她梦寐以求的一种类似于贵族的生活方式便是因为子爵。文中写爱玛看到夏尔从街上捡回来的烟匣,便把它和子爵联系起来,爱玛的贵族情结也体现在其他方面。例如,她给罗道尔夫写信,给莱昂写信,并不是为了传达信息,而是在爱玛的认知里,贵族妇女都要为自己的情人写信,她仅仅是为了遵循一种贵族式的做法。还有爱玛为女儿取名这一事件上,爱玛给自己的女儿取名白尔特,这是她在沃比萨庄园听到的某个女贵族的名字,对爱玛而言,女儿的名字同样寄托了她求而不得的浪漫与对遥远的贵族式生活的渴望。
(三)幻想导致的自我认知错位
由于爱玛受到修道院里浪漫主义文学、贵族式教育的影响,她强烈的欲望使她陷入一种深深的幻想,当爱玛在修道院时,“她内心崇拜的是殉难的玛丽女王,狂热地敬仰的是出名的或不幸的妇女”,而爱玛母亲去世时她所表现出来的“觉得自己居然一下就感到了人生的灰暗,而平凡的心灵却一辈子也难得进入这种理想的境界”,也正是因为爱玛在此刻把自己的人生经历等同于“落难的贵妇”。同时,文中很明确地指出,爱玛在芸芸众生中只看到两三类人,就一叶障目,以为他们就代表全人类了。第一类人是外交官,第二类是公爵夫人的社交界,第三类人是五彩斑斓、成群结伙的文人雅士、舞台明星……这三类以外的人,都失落在茫茫人海之中,在爱玛心中没有固定的位置,仿佛他们根本就不存在似的。而且无论什么东西,如果离她越近,她越懒得去想。她周围的一切,沉闷的田野,愚蠢的小市民,生活的庸俗,在她看来,都是世界上的异常现象,是她不幸陷入的特殊环境。而在这之外,展现的却是一望无际、辽阔无边、充满着幸福、洋溢着热情的世界。但是,爱玛的幻想显然是不切实际的,她在幻想中把自己定位得过高,全然忘记她自己本来的身份阶级,生活环境的差异让她无法接受自己的现实处境,也导致她在后期追随自己欲望但一直无果,儒勒·德·戈吉耶发明的“包法利主义”也正是基于爱玛的这一形象特性,即“人所具有的把自己设想成为另一个样子的能力”。
二、内部视角分析性格成因
(一)家庭教育缺失
就文内而言,爱玛的家庭背景是年少丧母,父亲对贵族生活同样具有一定的欲望,且较为自私。文中提到,爱玛十三岁时卢奥老爹将她送去修道院受教育,在一家小客店里吃晚餐时,他们看到盘子上拉·华丽叶小姐的故事,解释图画的文字是宣扬宗教,赞美心地善良,歌颂宫廷荣华富贵的,从那时起,爱玛在父亲的影响下,就已经对这种不切实际的贵族生活产生了懵懂的向往。
母亲的缺失同样也是导致爱玛性格缺陷的一大因素。母亲的离世让爱玛失去了一定正确的引导和教育,同时也使她生活在一种“缺失”与“迷惘”的状态中。因此,在女子修道院的生活与学习不仅没有使她成为一个虔诚的信徒,或者对宗教产生相当的热情,反而陷入自己无望的幻想,偏离了社会纪律和规则。这种童年的缺失与匮乏导致爱玛在成年后对爱和物质疯狂地攫取。在懵懂的少年时期,由于背负着父亲的贵族情结以及缺少母亲这一角色,爱玛的成长道路出现了理想与现实的错位。
(二)消极浪漫主义影响
消极浪漫主义对爱玛的影响,首先体现在她在修道院接受的贵族式教育。在当时很多人把自己的孩子送进修道院,渴望他们能够接受贵族式的教育,继而获得贵族的青睐,这与当时的社会风气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爱玛在修道院中学习贵族子女的谈吐、仪态,接受贵族的思想,并且练习跳舞、绘画、绣花、弹琴等原本和她是农民的女儿身份不符的活动。贵族教育向她展示了奢华和崇尚物质追求的资本主义世界,这对爱玛产生了极大的冲击,并潜移默化着她。同时,爱玛在修道院所看的一系列浪漫主义文学作品也让爱玛不能自拔,《保尔和薇吉妮》、修道院里的小说和画册以及巴尔扎克和乔治桑等人的小说,让爱玛对自己目前的平淡生活感到不满,她渴望跌宕、刺激的经历。
三、外部视角分析性格成因
(一)社会原因
书中爱玛所生活的环境是福楼拜以现实环境作为依托而塑造的,而福楼拜同时也把自己对于社会现实的批判隐射进了小說的情节当中。例如,包法利主义提到的“人所具有的把自己想象成另外一个人的样子的能力”,正是由于卑微的现实和美好的理想差距过大而形成的,而七月王朝和第二帝国时期享乐主义生活盛行的恶浊风气,也导致了爱玛认为成为贵族的必要条件之一,是拥有一个情人。同时,当时的法国金融业在法国经济生活中已取得较优越的地位,金融大资产阶级成为奥尔良王朝的支柱。因此,不论是爱玛所看到的贵族淫靡奢侈的生活,还是她自身在物质金钱方面的渴望,都成为塑造她不切实际心理的因素,也是把她推向不归路的黑手。
(二)作家意识
福楼拜出身于医生家庭,由于生活环境的影响,他似乎在年少时期就已经懂得了人生命的短暂和易逝,加上他十几岁时便染上疾病,从而产生了一种人生虚无感和消极厌世的情绪,他说:“我十岁时上学,不久就染上了一种对全人类的憎恶。”这种悲观主义伴随了福楼拜的一生。从文中可以看出,福楼拜所写的每一个人物都是平庸的,甚至有意地放大了每个角色中人性的缺陷,既真实又显得格外悲哀。对于爱玛这一角色,福楼拜说:“包法利夫人就是我。”在爱玛的身上,福楼拜倾注了自己的灵魂与思想。例如,他所塑造的爱玛是一个爱幻想的形象,而福楼拜本身也是一个幻想家,他曾写道:“我一直走进我的思想,我把它面面翻转到,我走向它的内部,我回来,我又开始;渐渐这成为想象的跑道:一种超乎现实的神异的奋越,我给自己编出种种的奇遇,我给自己排除种种故事,我给自己盖起种种宫廷,我住在里面也就和一位皇帝一样,我挖掘所有的金刚石矿,于是一桶一桶,我把它们抛散在我要走过的路上。”对于福楼拜而言,幻想并不会影响他的日常行为和无尽欲望的滋生,他也认为每个人都会或多或少地产生过一些幻想,但是他将这一特质不加节制地在爱玛身上放大,既出于在福楼拜设想中社会环境等多方面将会给人造成的结果,也是福楼拜在文学写作中的一种自我放纵。又例如,爱玛最后难逃一死的结局,既是福楼拜所设置的她的性格、情绪等方面促成的结果,也包含了福楼拜对于人之肉身最终都会归于死亡这一事实所感到的悲哀与痛苦。
四、负面形象之外的爱玛
上文分析了爱玛负面形象的内外成因,但我们需要看出爱玛的形象并非全然负面。从女性主义批评的角度来看,爱玛没有主动迎合当时社会对于女性的种种要求,仍然保留了些许自我意识,她的行为具有一定的反叛精神。首先,爱玛寻找情人的举措有其内在合理性。从文学作品中女性形象的分析来看,女性理想的实现方式主要有以下三种:安于本分的贤妻良母;自我实现;爱玛所属的理想转嫁型,即将自己的理想转嫁、寄托他人(主要是丈夫、孩子、情人)。丈夫夏尔平庸得令爱玛失望,因此她把理想转嫁到生儿子上,但生的又是女儿,于是爱玛不得不再次寻找理想的寄托—情人。这是女性的个性特征和本能需求,源于女性内心最原始隐秘的意愿。而爱玛具有超越普通女性的反叛精神,将这种隐秘的需求大胆地表露了出来。
伪浪漫、对贵族生活的强烈渴望以及自我认知错位,构成了爱玛形象的主要特征。这些特征本身并无绝对的正负面之分,并且内视角中家庭教育的缺失、消极浪漫主义以及外部视角中的社会原因、作家意识,都是爱玛形象形成的深层原因。这是一个丰富且复杂的人物形象。正如上文所提及的反抗精神,我们需要在她的负面形象之外看到她的正面因素:爱玛既不是自私自利的“渣女”,也不是反抗时代的英雄。爱玛的人物形象虽然是特殊的,但实际上也具有普遍性。正如福楼拜所说的“包法利夫人就是我”:“毫无疑问,此时此刻,我可怜的包法利夫人正在法国的二十个村庄里—同在受苦,在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