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红梅
农村题材小说一直是中国朝鲜族小说的一大主流,这与朝鲜族的生存环境有着密切关联。直到20世纪末,“朝鲜族主要人群依然聚居在农村,并且形成了同姓村庄,通过水田耕种的方式来维持生活”(金虎雄、赵成日、金宽雄《中国朝鲜族文学通史》)。随着经济的高速发展和城市化进程的加快,朝鲜族的生活方式和意识领域也随之发生了巨大变化,这种变化对文学也产生了重要影响。20世纪70年代出生的朝鲜族作家的创作逐渐走出了以往以农村题材为中心的文学传统,开始尝试不同题材的同时,也在试图用新的写作方法来创作与农村题材相关的小说,具豪俊的《老母亲的月亮》便是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作品。《老母亲的月亮》这部小说以城市化为背景,聚焦于城市化时代农村的“变化与发展”,以一种个性化的创作手法来刻画农民形象,并以崭新的方式展现农村生活。
一、细节描写—“老母亲”形象
《老母亲的月亮》通过塑造两位截然不同的农民形象来突出“变化与发展”的中心思想。作品主人公的父亲作为同时代农民的一个缩影,是一个因循守旧的人物形象,他过着平凡的农耕生活,扮演着两个孩子的父亲的角色,同时对城市化时代的各种变化并没有太大的感触和反应。小说通过细微的语言和动作描写,将这位父亲打造成一位身体和精神上都萎靡不振的“老母亲”形象,刻画了一个故步自封的农民形象。之所以将父亲称为“老母亲”,是因为主人公的母亲過世得早,他的父亲便一人拉扯大两个孩子,而身为男人的父亲,却擅长女人所擅长的活儿,因而在生活中扮演着“男不男女不女”的角色。这一称呼也反映出父亲一生的悲苦,同时也是对这样一位父亲的献词。不觉间,父亲已苍老了许多,以至于口齿都不那么清晰了。作品中有一段对父亲烧火的场面描写,可谓字里行间都展现出父亲的衰老。
我能看到他的脊背,看不到头,当然也看不到脸,就连胳膊和腿也看不到,只有脊背,说不定连脊背也没有。我看到的是一件弓着背且褪了色的上衣而已。即使他在灶坑前抬起头,这一切也不会有丝毫改变。虽然抬起头我就可以看到他的头和他的脸,但是他那弓着的背再也不是一把有力的弓,而是匍匐在地上的腰身,它只能这样在地上摸爬滚打。
脊背弯成弓的父亲蹲在灶坑前,既看不到他的脸,也看不到他的胳膊和腿。而从描写手法来看,这种富有画面感的场景,不可能是一个间接体验者可以信手拈来的片段。
父亲的屁股都撅到天上去了,加上脊背弯曲得像一张弓,他的头几乎要伸到灶坑里了。火已经点着了,不知他急的是什么,一直对着灶坑吹气儿……腰依然弯着,头倒是抬起来了。鼻孔下面的鼻涕已经干在脸上,眼角的每一条皱纹都湿哒哒的。可能是点火时被烟呛的吧。
例文中的动作描写,深入、细腻地刻画了一位衰老、困苦的年迈父亲形象。通过在灶坑前烧火的父亲的形象,可以联想到城市化时代只身留在家乡,孤苦伶仃地熬着日子的所有老父亲。小说抓住了农村生活中司空见惯的一个场面,将读者的情感一下子带进了小说的场景中,同时间接地表达了一个过着停滞不前生活的农民的形象。这也恰恰印证了作者具豪俊非同凡响的写作手法和创作技巧。
一个人的家可以承载一个人的一生。 小说通过对主人公家乡老房子的描述,进一步充实了父亲的形象。小说以一句“陈旧”开始:“目中的一切,只有一个共同点—陈旧。”随后,小说跟随主人公的视线开始描写家乡老房子的模样。
不知用了多久的平底锅,中间裂开了口子,确切地说,不是裂开了口子,而是在裂开的口子上面抹上了一层黑漆漆的水泥。锅底一旦裂开,烧火时会从裂口中冒出黑烟,人们就会用泥巴或水泥把口子堵上。我突然想起,这也算得上是乡下特有的传统了。抹上的水泥一开始是白色,随着被火烧,被烟熏,慢慢会变成和铁锅同样的颜色。
小说从平底锅的描述开始,继而描述到褪色的木地板和老旧的衣柜里的景象。灶坑盖板上“深蓝色的油漆和木材的颜色混杂在一起,让人搞不懂究竟应该把它当成什么颜色”,而衣柜的门每次一打开时都会发出一声刺耳的声音,就连柜子下面的陈年老灰,作者也没有放过。
我双膝伏地,跪了下来,伸手从衣柜底部拿出一本书……在发黄的纸张上沉睡着的灰尘仿佛猛然被惊醒,伸着懒腰一拥而起,扑面袭来。吭,吭……我忍不住咳嗽起来,咳嗽并不是因为被灰尘呛到嗓子眼儿,它来自肺部深处,喷涌而出的一瞬间连一点儿唾沫和痰都没能带起,只是吭哧吭哧地干咳。这突如其来的咳嗽,飘荡在空中,试图寻找一处能够躲避灰尘的角落。
作品通过对咳嗽的描写,生动地刻画出老房子里的陈年老灰。继而,作者将视线转移到屋外,描述篱笆墙。小说将视线聚焦在厨房、木板、衣柜、栅栏等在乡村农舍随处可见的事物上,将农村饱经风霜的一面,如同写真一般呈现给读者。小说运用了通感的修辞手法,将视觉、听觉、触觉等感官描写融为一体,不遗余力地将眼前的事物生动形象地描绘出来,即便是没有过农村体验的读者也能够身临其境,而这一点在同类题材的作品中并不多见。小说正是通过对主人公家乡老房子的细致描绘,揭示了一个事实:在剧变期的时代洪流中,主人公的父亲没能跟上时代步伐,停滞不前,最终面临被时代淘汰的黯淡现实。
《老母亲的月亮》运用超写实主义手法,用大量的篇幅,将主人公的老家和他的“老母亲”刻画得细致入微。注重细节描写是这部小说的独特之处,也是它与以往以故事和事件为核心的农村题材小说的区别所在。作者通过一间乡下老房子和一位老父亲的形象,生动地再现了城市化时期的农村生活。对老房子和老父亲的描写是整部小说中最精彩的部分,也是这部小说的魅力所在。对细节的精准再现,使得作品具备了强烈的感染力,带给读者身临其境的感受。
二、进步与发展—农民老张
《老母亲的月亮》中的另一个中心人物是老张,小说以多种方式呈现出他的形象。首先,他被描绘成一个展示民族之间兄弟情谊的人物。朝鲜族作家刻画汉族人物形象以及民族团结的小说在不同的历史时期具有不同的特色。1977年之前的作品“以讴歌汉族和朝鲜族之间的民族团结与友谊的作品为中心”(金虎雄《朝鲜族小说中的他者、“邻居”形象研究》),而1978年以后的作品除了上述倾向之外,还增加了“客观地从多元文化的视角描述汉族乃至中国的作品”(金虎雄《朝鲜族小说中的他者、“邻居”形象研究》)。与以往的小说相同,《老母亲的月亮》中也体现了民族之间的团结和友谊。小说中的汉族农民老张和朝鲜族主人公是称兄道弟的老朋友,主人公的父亲孤身一人在乡下居住,老人突发疾病时,老张急忙告知在城里的主人公。后来,老人搬到养老院生活,老张又主动提出自己会打理主人公的乡下房屋。正如主人公的内心独白:“对老张我是真心实意地感激他,这不仅仅是简单的客套话,他是我自始至终打心眼儿里感激的大哥。”小说真切地表达了主人公对老张的感激之情。
此外,老张的进步形象也是最引人注目的。老张是一个在经济发展与时代变化中实现致富的农民。从表面上看,这部小说似乎是在处理主人公面对不得已将父亲送到养老院的故事,但实际上是通过将一个停滞不前的农民与老张的生活进行对比,突出“变化与发展”的主题。中国城市化带来的农村人口流动及其所引发的各种现象绝非只牵扯到一个农民,作品中的老张和他的近邻面对同样的问题,但他们表现出截然不同的态度和对应方式。“村子里的人,一旦有了点儿钱就去盖新房,还学着城里人配置各种便利设施,而老张家却一心去扩大庭院,修筑院墙。”“当我(主人公)大把地花钱拿下驾驶证的时候,老张家却花上和我差不多的钱买了辆货车,之后又雇用有驾驶证而又没车的我,跑运输赚钱。”老张的做法与主人公、主人公的父亲,乃至同村的农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老张所追求的是扎扎实实的生活,而不是外表的华丽。在城市化潮流中,老张机敏地应对时代的变化。对于自己的晚年,老张也做好了详细规划,就是“父母60岁时,就把所有财产分给子女们,子女们则每月给父母提供生活费”。这是老张一家所建立的家规。反观主人公的父亲,早年丧偶,既当爹又当妈,把两个孩子养大,“给予子女的或许比老张多得多”。然而到了晚年,他只能搬到养老院去生活。《老母亲的月亮》通过老张的生活态度及其应对时代变化的方式,反衬出老父亲的目光短浅和浮躁。以老张为代表的农民形象不仅是民族团结和兄弟友爱的象征,也是揭示和彰显循序守旧的农民形象的不足与欠缺的他者。主人公的一句“之前和老张交往,我卻不知道该从他那里学到什么”,便深刻反映出作品的主题。老张的这一形象并非全新的产物,而是作者在反思城市化时代农村生活现状的过程中所重新发现的。老张的存在,其根本价值在于反观自我。一言以蔽之,老张人物形象的这一再发现是作者对城市化时代的自省和反思。
三、引用寓言—小说的文学性
该小说最精彩的地方就是在开头和结尾处引用了寓言故事,并刻画了两位农民形象,以含蓄的手法表现出小说的内容与主题。小说开头便引用了奥修《坛子里的月亮》的语句。在这段寓言中,诗人拒绝变通,结果只能看到水缸里模糊的月亮影子。《老母亲的月亮》中主人公的父亲同样也是拒绝变通,只是执着于现有的思考方式和生活方式,无法看清历史的发展规律和时代的变化,最终生活也只能停滞不前。小说最后引用了奥修的《手表》作为故事的结尾。没有表针和表盘的手表无异于废物,要想手表正常运转,有时需要修理,有时也要接受上发条的麻烦。人生亦是如此,不付出努力和代价就不会有收获。《老母亲的月亮》通过寓言故事告诉读者,如果想要在瞬息万变的社会里找到正确的生活方向,就需要不断进行自我反省和学习。
具豪俊自创作初期就曾经尝试过多种多样的写作方式和手法。《老母亲的月亮》讲述的是城市化时代农村的生活,其题材并无新意,但作者通过引用寓言与超写实主义的描写手法,使得原本略显俗套的农村题材创作展现出新的文学活力和崭新形式。同时,作者以开放的眼光看待城市化时代农村的现实问题,并通过老张形象提出解决方案,践行了一种具有强烈反思性的创作手法,凸显出“变化与发展”的主题思想。在中华民族大家庭中,朝鲜族与汉族等其他民族和谐相处,共同奋斗。作者将目光投向朝鲜族周边的汉族,指出朝鲜族需要学习汉族勤勤恳恳的态度和积极面对时代变化的姿态,而这与不少朝鲜族小说作品所反映的“无论是在情感上还是在价值观上几乎都是向后看”(李泰福《凝视冷酷进化论的冰冷视线》)的思维方式形成鲜明对比。就这一点而言,《老母亲的月亮》可谓展现了朝鲜族农村题材小说的新的可能性。
本文系吉林省教育厅人文社科研究项目“朝鲜族70后作家小说中的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研究”(项目编号:JJKH20220149SK)的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