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书峰
白河蜿蜒东去,烟波浩渺,晚霞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升腾。一只水鸟,机灵地站在水中摇曳的芦苇上,眼睛盯着水里游动的小鱼蓄势待发。
夕阳下,一艘飘荡在水边的渡船已锈迹斑斑,木板制作的船身,在风雨中逐渐干裂、腐朽,桐油脱落殆尽,裸露的船体随风摇动。
流水拍打着河岸,唰唰作响,仿佛每天都在无声地诉说着,关于白河,那段沧桑的往事。
老五,16岁就在白河边住下了。
那年老三结婚,家里仅剩的三间瓦房也给哥做了婚房,无处安身的老五,带了几身衣服,就和爹住在了河边的草棚里。
老爹身板硬朗,每天摆渡几个来回,精神依然矍铄。天刚蒙蒙亮,对岸南湾进城的人,熙熙攘攘已聚在渡口张望。看到人聚集差不多了,老爹解开拴船的绳子,提起水里的锚钩,一支竹篙支在岸边,一使劲儿,船就离了岸。顺水调头,侧身前进,渡船在老爹的操作下,稳稳地驶向对岸。“船来喽!船来喽!”老爹洪亮的声音,在河面上回荡,一直传到河的对岸。
赶早集的人们争抢着上船,争取坐到船心的位置,身边的荆条筐里,新鲜的蔬菜、红薯,刚采收的芝麻、绿豆,色泽鲜亮的柴鸡蛋一应俱全。穿戴一新的小孩子们,兴高采烈地四下张望,进城的愿望马上就要实现了,个个喜笑颜开。人们催促着赶快开船,生怕错过了早市的黄金时间,老爹也在“开船了,都坐好了”的吆喝声中拔锚起航。
河风阵阵,老爹古铜色的皱纹舒展开来,那撑篙时弯下的驼腰,犹如河畔的老柳树,苍劲有力。
当夕阳西下,那些赶集、走亲访友的人们又陆续回到渡口,坐上了返程的渡船,心情也终于放松了。男人们谈论着一天的所见所闻和收获,女人们谈论起了谁家的儿子要娶媳妇了,谁家的姑娘要出嫁了,谁家刚添了大胖小子,谁家又盖了新房……
老爹一边听着人们谈论,一边乐呵呵地撑船,如此周而复始的生活,让老爹忘记了生活中的许多烦恼。到岸,交钱,下船,看着满载而归的人们一脸喜悦,逐渐远去在回家的路上,老爹知足地笑了。
18歲那年,老五高中毕业就回家务农了。不到一年,皮肤白皙的老五,在庄稼地里,被太阳晒成了和爹一样的肤色。老五坐在河边,在后悔读书没读成的时候,老爹就坐在船头,狠狠地抽上一口旱烟,“五娃呀,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咱们得想个法子,不能一辈子让你呆在地里。听说你二伯家的大女婿在县城里当官,过年的时候,咱们打两条鱼带上,给人家说说好话,给你找个临时工干干。”老五一边听老爹无奈地说着,一边看着流淌的白河,心中一片茫然。
对岸刘老双家的姑娘要嫁到城里了,提前两天,刘老双就来找老爹,“后天的事,一定要及时把船撑过来,这事是看了时辰的,可不能耽误了。”刘老双边说边把红包往老爹手里塞,“这事你就包在我身上。”老爹拍着胸脯,顺手把红包揣了起来,随手剥了一个喜糖填在嘴里,笑得把烟渍熏黄的门牙都露了出来。老爹在想,要是我的五儿结婚该多好呀!
本村治保主任老才家儿子结婚,给老爹拎来了两瓶好酒,“孩子们明天的喜事,过河,就拜托给你了,明天还有喜糖红包,这两瓶酒是二儿子从省城带回来的,好酒,你尝尝。”“中、中!”老爹满口答应着,笑得眼睛都挤成了一条缝。
皓月当空,星光满天。白河的水缓缓流过,偶尔跃起的鱼儿扑通一声又落进水里,马灯红红的火苗,在漏风的草房里忽明忽暗。一件件往事从老爹的心头闪过,想到这些,老爹的心里就美滋滋的,他端起一杯小酒,一饮而尽,然后,又夹起一粒花生米,嘎嘣嘎嘣地嚼了起来。
那年的冬天,雪下得特别大,宽阔的河面,就只剩下十来米宽没有结冰。后半夜的时候雪停了,只有北风像刀子一样刮着。
半夜,老五起来小解,看到河对岸火把通红,还有人在拼命跳着挥着火把喊老爹的名字。“爹,对面好像有人在喊咱们。”老五推了推熟睡的爹。老爹睁开眼,侧耳听了一会,“好像就是在喊咱。”老爹一骨碌下床,穿好棉袄,拎着马灯就出了棚子。
“是过河卖豆腐的刘二狗,那声音我听出来了。”老爹说,“是他家孙子有病要过河。”老爹急切地说。
“这半夜三更的,雪这么大,开不成船,咱也没有办法”。老五说。
“晚上又不是没撑过,这会喊咱,肯定是他家孙子的病严重。”
“以前晚上撑船,那是天热的时候,这会河都冻住了,咋去呀?”
老爹皱了皱眉头,面色凝重,抬手往河里丢了半块砖头,“冰结得不算厚,五娃,你赶紧把拴船的绳子解开。”老爹一边说,一边放下马灯,用手紧了紧腰里的腰带,“二狗兄弟,你等等,我这就过去。”老爹向对岸高声喊着。
“爹,要去,我跟你一起去!”老五担心地说。
“五娃,你不能去,爹有经验。”
不等老五再说,老爹就跳到了船上,快速拉起锚,拿起篙,开始敲打船周围的薄冰,“咔嚓、咔嚓”,冰面在篙尖的钢钎下,成片地裂开,在流水中飘走。老爹把马灯挂在船头,把船慢慢地调头,用船体的重量,一点儿一点儿把冰压开,艰难地往前撑,每前进一米都显得那么吃力。
老五站在岸上,又担心又心疼,看着马灯的光亮越来越远,破冰的声音越来越小,就知道爹快到对岸了。
“五娃,你二狗叔家的孙子得了急性阑尾炎,肚子疼得厉害,村里的医生让赶紧进城动手术。”老爹看着刘二狗一行人,千恩万谢地拉着架子车,消失在通往县城的雪路上,终于松了口气。“咱们干这个活,就是个积福行善的差事,要是今晚咱不去,咱对不起良心,也对不起两岸乡亲们的托付和信任呀!”
老五不住地点头,马灯的亮光里,他看见爹脸色苍白,额头上都是汗珠。
第二天,老爹病倒了。多年的摆渡生涯,使他患上了严重的哮喘病,也可能是昨晚的劳累、风寒加重了他的病情。一天以后,老爹在医院的病床上,突然咯出了一小碗血。医生对老五说,你爹这次恐怕是过不去了,抽了几十年的旱烟,肺变得又黑又硬,没有张力了,并且,现在又检查出了肺癌,以后撑船的活是不能干了。
病情好转的老爹,坚持要回家,吵得一家人实在没有办法,就回了白河铺老家。在老家住了一周后,老爹又坚持要住回河边的棚子里,他说,那儿清静,在河边过了半辈子,一天看不见白河,看不见渡船,心里就像少了什么东西一样,不踏实。
老爹又住回了河边的窝棚里,老五买来了塑料布,把窝棚四周给裹了个严实。坐在窝棚门口,老爹看着夕阳静静地落在白河里,开心地笑了。
窝棚前的马灯又亮了起来,入夜的时候,和天上的月亮星星融为一体,白河的鱼儿,每晚都能听见老爹香甜的呼噜声。
听说老爹住院回来了,两岸的乡亲们,不约而同地来到了他的窝棚里,鸡蛋、龙须面、火腿肠、刚榨的小磨香油,摆满了老爹的窝棚,他们一遍一遍嘱咐着老爹要吃好、休息好、养好身体,不要再去想别的事情。看着人们在老爹的泪光中,一步三回头地离开、走远,老五突然觉得,爹的形象,一下子在他心里高大起来。
小船停止了摆渡,两岸的乡亲们进城赶集、走亲访友受到了很大的影响,从南湾到县城要多绕几十里路。
每天,老爹坐在窝棚前,看太阳升起,看晚霞满天,看鱼儿跃起鸟儿飞过,也看飘在岸边那艘陪了他半生的渡船。
“爹,你怎么又吃不下饭了?”老五问。
“五娃,唉!……”老爹欲言又止,抬眼看了看床前的老五,叹了口气,又摇了摇头。
“爹,有啥话你就说,不要憋在心里,医生说,让你回来休养,心情要好,不要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
“五娃,爹是想……,是想……”
“爹,你说!”
“爹是想让你把渡船重新撑起来,你看这两边的乡亲们进城、走亲戚多不方便,要多绕几十里路。”
“我才不想撑,要不是你有病需要照顾,我就出门找活了,再说,这一年到头,撑船又不挣钱。”
“五娃呀,你看乡亲们待咱们多好,咱们不能忘本呀!”
“反正我不想撑船,这风吹日晒的,有啥出息!”
“唉!……”老爹重重地叹了口气。
老爹的病又重了,每天咳嗽得吃不下、睡不下,躺在床上两眼睁得大大的,一直往门外看,每次看见老五,都好像有话要说。看着爹期盼的眼神,老五伤心地哭了。
春暖花开的时候,河水也响亮了起来,成群的水鸟在白河里追逐嬉戏,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岸上的小草也开出了五颜六色的花。
太阳冉冉升起,一支竹篙,划破春光摇曳的水面,重新刷了一遍桐油的渡船焕然一新,在陽光中向对岸驶去。
河对岸的渡口上,聚满了进城、走亲访友的人,老老少少、男男女女,大家说着笑着,无比开心。
“老五,给你说个媳妇你愿意吗?”看着膀大腰圆、身体健壮的老五,过河卖豆腐的刘二狗亲切地说。
“二狗叔,那可好哩很,她是哪里人?谁家的姑娘?
“是我大哥家姑娘,我的亲侄女,她坐过你的船,看中你了,央我来问问你,愿意不愿意?”。
“愿意!愿意!”老五大声笑着答应着,心里乐开了花,撑起船来,也更有劲儿了。
老爹站在窝棚前,看着五儿把船驶得灵活顺当,放心地笑了。
转眼,许多年过去了,满脸沧桑的老五有个习惯,晚上睡觉的时候,河边板房外的灯从不熄灭,他清楚地记得爹临走时说过的话:在晚上,人们看到有灯光的地方,心,是温暖的。
曾经,那个被称为“古渡烟笼”的地方,是许多新野人心里永远的梦境,我经常在傍晚的时候,站在白河边,看水面薄雾笼罩的美景,顺着水声,闭上眼,仿佛就能听见渡船上,人们久远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