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长春
我从小对“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概念有着深刻的体验和理解,这主要得益于故乡的河流。从老家门口的大水坑,到村边的小河,再到流经镇上的掉枪河、县城的唐河、市里的白河、省城的黄河,大的、小的,有名的、无名的,林林总总不计其数。它们或气势磅薄,或温顺秀美,真是千姿百态,各有自己的性格和宿命。
就说老家门前的那个池塘吧,因为地势低,仅靠每年夏季储存的雨水,就冲出了一条几里长的土沟,时间长了,人挖水冲,岸边就慢慢长满荒草杂树,每到雨季就成了名副其实的河。沟塘里的水,绕过村子向西流去,成为掉枪河的支流,我们就顺口叫它“小河”。别看小河名不见经传,也没有江海湖泊的波澜壮观,它却以川流不息的姿态沟通掉枪河,连接唐河,汇入汉水,拥抱长江,最后抵达大海。
我出生在掉枪河畔一个叫小方营的村落,因此对这条河有着非常特殊的感情。抓鱼洗澡自不必说,在岸边割草放牛也不必说,它就像盘绕在故乡躯体上的一条脐带,流淌着最浓稠最近乎母体的血液,滋养着一代又一代人的生命。
掉枪河是一条生命河,更是一幅流动的画卷。看吧,粼粼碧波在两岸花草虫鸟的护送下,慷慨而下,如丹青妙手般在某个有利地势大笔一挥,巧妙而有节奏地绘出一个个颇有特色的深潭或浅滩后,又顺势向远处挥洒。那些被神奇之手挥洒出的深潭或浅滩,俨然成了鱼鳖蛇虾的驿站,它们游累了,可以沉潜到庞大而安静的河底,作短暂的停歇或长久的繁衍生息。
河水是肥沃的,不管是深不见底的潭里,还是鱼虾游弋的浅处,都可见大片茂绿的水绵、香蒲、水葫芦、龙须草、荇菜、水白菜、苦草、鸭舌草等,这些水草属多年生草本植物,繁殖速度很快,一年四季漂荡在水面上散不去。有些水草还可打捞上来,拿回家当作鹅鸭的美食。较浅的河道里,水底铺满乌腥的淤泥和腐败的杂草,那是泥鳅、黄鳝最舒适的家。在一些冲积面较大的河滩上,也能见到螃蟹、老鳖伸着爪子爬来爬去,悠然地晒着太阳。
掉枪河不仅是花鸟虫鱼的快乐世界,而且也是附近乡民们洗澡濯衣、摸鱼抓虾的幸福乐园。小时候,我和村上的小伙伴们经常在河边割草放牛,劳累了就躺在绿毯般的草丛里,望着蓝天白云或枝头小鸟浮想联翩,甚至高歌一曲。
当我在书本上看到有人称自己是黄河或长江的儿女时,我会付之一笑,心里骄傲地说:“我才是真真正正的掉枪河儿女!”
是的,我是从小喝掉枪河的水长大的。关于“掉枪河”的来历,老人们的嘴里有很多版本,有人说是金兀术被岳飞追赶时把长枪掉到河中而得名,也有人说是金兀术的妹妹金花公主抱枪殉情河中而得名……总之,这条河边发生过很多悲壮而凄美的故事。
这里究竟发生过什么?掉枪河到底是怎样的一条河?
相传八百多年前,这河上有个打鱼的老汉,名叫青台,大家都称他“青台老人”。那时候金兀术入侵中原,岳家军正在这一带大战金兵。一天,青台老人正在河边打鱼,忽闻一阵马蹄声,只见两个人慌慌张张,骑马朝河边跑来,再往后看,远处尘土飞扬,一杆大旗在烟尘中若隐若现。那俩人来到河边,翻身下马,朝老人大声喊道:“喂!老汉,快快把船摇过来!”
老人慢慢把船摇到河边,才看清这两个人是金兵打扮,这时候也来不及再躲开了,只好说:“我这船小,渡人不能渡马!”那俩人无奈,只得撇了缰绳,连跑带爬,跳到船上。老人仔细一看,近前者是位女将,问姓名,才知是金兀术的妹妹金花公主;另一个是中原人,不用问,是个卖国贼。老人不动声色,用桨轻轻一拨,小船便向深水处驶去。
这时,追兵越来越近了,连大旗上绣的“岳”字也能看清了。金花公主更着急了,她用枪尖顶着老汉的腰恶狠狠地说:“你这老东西,再不快些划,我就扎死你!”
那汉奸也像摇尾巴狗似的,龇牙咧嘴又凶又急。老人瞅瞅身后的枪尖,还是不紧不慢地划着划着……
忽然一阵狂风刮来,水面一下涨了三尺。又一阵狂风,水又涨了三尺。霎时间,河水汹涌,白浪滔天,老人把船桨一摆,那小船便在水上轉起圈来。
金花公主一时被转得头昏目眩,急忙叫汉奸去夺船桨。那家伙刚到老人身边,突然传来“咴咴”的马叫声,紧接着就是“扑通扑通”两声水响。他们大吃一惊,扭头去看,原来是那两匹战马被追兵所惊,叫了两声跃入河中,向小船游来。
老人趁金花公主和汉奸转身看马之际,飞起一桨,把汉奸打入河中,金花公主急忙挺枪来刺,只听“哗啦”一声水响,从浪里蹿出一条白蛇直扑金花公主。金花公主忙抽枪转身去刺小蛇,老人趁势抡桨朝她打去,金花公主躲闪不及被击中右臂,身子一晃,银枪顺手掉下,被白蛇卷走。
气急败坏的金花公主又拔剑来劈老人,只见老人轻轻用脚一踮,小船便翻个底儿朝天,两人同时落水,老人正要凫水去捉金花公主,不料那汉奸还没淹死,死死扯住了老人的衣服,两人在水里便撕扭起来。那公主趁机爬上泅水过来的马背,跃上了堤岸。
这时,岳家军赶到河边,弓弩齐发,箭如飞蝗。金花公主被箭刺中左臂,伏鞍而逃,老人终于制服了汉奸,拧着头发,把他拖向对岸。众军士把老人接上岸,引去参见岳飞元帅,老人叙述了金花公主掉枪落水之事,岳飞很受感动,拉着老人的手问道:“老人家,这条河叫啥河?”老人答道:“环青河!”岳飞哈哈大笑说:“不,它不叫环青河,它叫掉枪河!”
从此,掉枪河这个名字,便很快传开了。那条小白蛇呢?人们传说是龙王显灵,便在河边修了座龙王庙。为了表彰老人功绩,人们便把位于河边的金花城改名为青台城,后因世事变移而战略位置渐次。但那惊天动地的故事和稀奇古怪的传说,却印在一代又一代人的心头。
从一条河流到另一条河流,是一种生命形态到另一种理性使命的跨越。祖祖辈辈依水而居,经过这方水土的长年浸润,人生态度和处世理念也慢慢得到同化,久而久之这些河流也就沉淀、升华为具有生命形态的流动记忆和历史物象了。
人口学家认为,一个地域的山水和父母精血一起,构成了一个地域人们的骨骼与血液。听到一个人说话,就听得到这个人附近一条河流的声音。也难怪,梁启超先生说:“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吴楚多放诞纤丽之文,自古然矣……长城饮马,河梁携手,北人之气概也;江南草长,洞庭始波,南人之情怀也。”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啊!
当我遇到生活的不如意而心情郁闷时,就会不由自主地来到河边,拨开齐腰的茅草,看一看那坦荡而洒脱的清流,或躺在岸边听一听那乐章般的水声,就会重新鼓起人生的风帆。尤其是上学后,对孔老夫子的“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有了更深的理解:原来,孔子赞叹的那条河,并不是在伤怀时间的流逝,而是在赞叹奔流不息的奋进!
时光如水,一去不复返;河流蜿蜒,东去难回头。这是岁月的宿命,也是大地的秘密。人活着,同样需要这如河流一样不舍昼夜、只争朝夕的使命和气概。因为,生命本身就是一条永不停歇的奔流。
万事万物,生生不息,悲欢离合,往复轮回,是自然规律,也是生命本能,更是使命担当。其实,每一条河从诞生那时起,就注定要在竞争激烈的天地间学会包容、理解和承受。不是吗?记不清有多少次,当我面对掉枪河的时候,就会情不自禁地蹲下身去,脱去鞋袜和它来个亲密接触,在其柔波里喃喃自语:“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这时的我接受着身心的洗涤,让河水带走身体上污垢的同时,也洗去了灵魂深处的沉疴和浮躁。最是忘情时,我会俯下身去,双手掬起那飞溅的水花痛快喝下,只觉一阵清凉从上到下沁入肺腑,顿时神清气爽,浮想联翩。遥想岁月从河面上轻轻流逝,大大小小的河流亲如兄妹,汇聚大地之上,血脉相连,谦卑远行,心中蓦然腾起一种敬畏来,敬畏大自然的造物主如此神奇,不仅给了我们宝贵的生命,而且还给予了养育我们生命的水分。更重要的是,给这世界留下了永恒的美学价值。
掉枪河是一条有故事的河。它虽没有黄河的浊浪排空,却有着黄河的波澜不惊、沉稳坚定和浑厚苍凉;它没有长江的惊涛拍岸和烟波浩渺,但有着长江的神秘、凄美沧桑和澄澈生动。听父辈们讲,过去它曾不断地决口、泛滥、淤积,甚至出现过断流。所以说,掉枪河是哀恸的,沉重的,滞涩的,沧桑的。纵观中华民族的历史长河,又何尝不是曲曲折折、跌宕起伏的呢?
现在,饱经沧桑的掉枪河像一位年迈的老人,静静地横卧在寂寥的旷野里,因为缺乏长年的保护和修缮,曾经高大的河堤经不住水土的流失而变得遍体鳞伤,岸边繁茂的丛林也不知哪里去了,远远望去,整个河道光秃秃的一片,再也不见往日的草长莺飞和鱼翔浅底了。难道这就是我魂牵梦萦的掉枪河吗?
虽然掉枪河是不幸的,但对于我,它又何其幸哉!因为,我懂它的痛。它把勇敢和深沉、粗野和温柔、传统和文明注入我们骨子里的同时,又以惨痛的经历教会了我们面对人生的荣辱得失。
人生是什么?我曾无数次埋头在书堆里寻找心中的答案,也曾無数次来到掉枪河边捡拾历史的旧梦,后来我终于明白:人生,其实就是身体里的河流!把河流定位为内心的风景,让河流回归内心,从此岸到彼岸,从源头到归宿,从历史到未来,拒绝做一个简单的旅行者,做一个“文化苦旅者”,这样的探寻,就有了生命的匆忙和踏实。
是啊,每一条河,都承载着一方水土的前世今生,就像跨越了千年的时光,走进一段流动的记忆。
我常常听年迈的外婆说,掉枪河西岸的黄土岗上有一座古墓,草木葳蕤的墓里埋着一位漂亮的公主,名字叫金花,是金国元帅金兀术妹妹的衣冠冢。这座大坟有一个奇怪的现象:一到太阳落山就会长得无比高大,太阳一出来就恢复了原样。所以,只要一到晚上,就没人敢从这附近走过。让人毛骨悚然的是,如果未成人不小心闯入墓地“禁区”,或遇见那座在慢慢长大的坟墓,轻者会得一种身冒虚汗卧床不起的重病,重者便一命呜呼。附近村子经常传出这样的怪闻。
有一个深秋的夜晚,雨水滂沱,掉枪河苍茫一片,外婆顶着清凉的风雨从这河边走过,蓦然回头,发现身后有一片小山般的黑气弥漫开来,影影绰绰中还听到有女人的哭泣声,她吓坏了,拔腿便跑,此后外婆再也不敢到掉枪河西边去了,也不愿给人再提那晚发生的事。
直到她去世前的一个晚上,她突然来了精神,说要给我讲讲那晚遇到的事……等我含泪听完,外婆用弱如游丝的声音时而叫“金花”,时而叫“掉枪河”,时而叫“青台街”,喃喃自语地叫着叫着,便慢慢地闭上了慈祥的眼睛。
在我幼小的记忆中,坟墓是恐怖的象征。每每在乡野遇到一个摆着花圈或立着墓碑的坟堆,心里就十分害怕,以为里面有鬼。长大了才明白,那里面住的是别人最思念却再也见不到的亲人。如今,掉枪河西岸的古墓依然神秘地耸立着,而我的外婆却不在了。面对那一方熟悉而陌生的水土,我只有用这些文字来祭奠影响了她一生的那条河、那座墓、那个恐怖的夜晚和凄美的传说。
自从外婆去世后,我也因求学而离开了生我养我的故乡,一去就是数年。但我魂牵梦绕的掉枪河,河边古镇上的寨墙,以及那些飘着浓浓乡愁的炊烟,还有残留着金戈铁马遗迹的老石桥,无一不时刻牵动着我眷恋的思绪。
夕阳西下,河上石桥,人来人往,一群群晚归的农人或赶着牛羊吆喝而来,或抽着旱烟扶老携幼谈笑风生;石桥下,碧波荡漾,水草丰茂,鱼虾成群,偶有舟楫穿行而来,女的坐在船头弹唱,男的立在船中划桨,船尾或蹲一老翁垂钓,或坐三两个孩子嬉水打闹,不远处是那些闲不住的农家妇女在河边洗衣……这些情景似乎就在眼前,却又那么遥远。
为了缅怀往日的时光,为了追忆似水的童年,为了挽留惨淡的记忆,我决定为这条河及生活在这条河边的人们写一本书,取名《掉枪河传》。算是给灵魂一个安慰,也算是给故乡一个深切的纪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