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家坪节令帖

2024-05-13 13:08李雪峰
躬耕 2024年4期
关键词:节令雨水村庄

李雪峰

立春

春天,是一切都殷殷期待的事情。

过完春节,村庄里的老人们就扳着枯老的手指掐等打春了。打春就是立春,这是我们米家坪这些村民的叫法,就像我们把元旦叫阳历年,把春节唤做阴历年。阳历年村民们大多没有什么概念,顶多就是我们街北头的学校给我们这些孩子放两天假,让我们这群孩子像扎堆疯老鸹一样一会儿在田野间叽叽喳喳跑过来又跑过去,一会儿又吵吵嚷嚷集结在阳光洒得厚厚一层的稻场麦秸垛下哧溜哧溜地翻跟头、打车轮儿。除去这些,村庄基本上是没有什么动静的。就像村庄的老人们淡淡说的:阳历不算年。

热热闹闹的春节是自然不必说的,但年节的快乐时光似乎永远是稍纵即逝的,还没有来得及把春节从味蕾上和心思里咂摸透彻,年一闪就过去了,打春猝不及防就迎面而来了。打春于我们村庄的孩子们来说几乎没有什么事情,往往是那天的早晨起了床,母亲们拿出不知什么时候就已经用五颜六色的碎布缝制的打春鸡,给我们每个孩子的袖膀上缝一个,说:“打春啦。”于是,我們每个村庄的孩子都成了村庄里东奔西跑的春鸡,在四通八达歪歪扭扭的村巷里一溜烟地跑过来又跑过去,热闹得连满村的狗都跟着我们疯,弄得村庄里鸡飞狗跳的。打春的这天,村庄里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只是村庄里的几个耕种老把式们,他们大清早就把那些在圈里歇了一个冬天的耕牛牵了出来,用扫帚不紧不慢地将牛身上粘满的草屑一粒一粒地扫落干净,又用上好的饲料饲喂妥当,然后挑出一头体大膘肥的,又用蒸腾着袅袅热气的热水洗刷干净,直到洗刷得那头耕牛周身油色光亮,一根一根的牛毛在冬日的暖阳下仿佛都闪烁着一簇一簇的光晕。那头被洗刷的犍牛也似乎极具灵性,它俯首贴耳地任凭把式们恣意地洗刷,虎背熊腰的牛身,高傲又倔强的牛首,雄健又坚实的四蹄,洗刷得耕牛尾巴不停地左右惬意打摆,牛眼闪亮闪亮,四个牛蹄开始不安地像鼓槌一样把还冻结的地面擂得“咚咚”作响,朝天的牛鼻不时呼哧呼哧喷出两道翻卷的白汽来,牛把式才取出两道红绫系到弯弯的牛角上。不过,红绫在村庄是十分稀有的布料,通常被挂上牛角的,大多是乡村里用过的红绢布。

牛洗刷好了,把式们从挂着一溜银亮银亮冰凌的房檐下取下挂在墙腰的弯犁,腰间别上鞭梢系着红绳的长鞭,把弯犁挎在肩膀上,朗声一喊:“伙计,打春去啦!”那头迫不及待的犍牛便昂首挺胸迈开了刚健的步子。那牛的步蹄声就像一通不疾不徐的沉稳鼓点,咚咚穿过村巷,震得村巷里灰尘翻飞,震得墙头的枯草飘飘忽忽,震得鸡鸭飞禽都鸦雀无声,穿过村巷,穿过村头那棵虬枝铁干的黧黑色古皂角老树,识田的老牛,就一直气宇轩昂地带着牛把式向村野走去,向泥土走去,向节令走去。

村里看打春牛的,有三三两两的街坊们,有我们这些什么都好奇的孩子们,当然,更少不了村子里那些跟屁虫一样形影不离的狗们。老把式跟着昂首阔步的耕牛,街坊们跟着老把式,我们跟着街坊们,那些或黄或黑或花或白的狗们跟着我们,浩浩荡荡朝村头的田野间走去。其时,村庄周围的田野里已经是满眼稀稀疏疏的青绿了,那些麦田中间,还有一坨一坨灰白的残雪,那些麦苗,灰塌塌的,全都像没有睡醒一样。街坊们站在地头上说,“今日哩打春了,一会儿炸鞭叭地一个脆响,这地块就醒了,这庄稼就醒着挺起腰身啦。”

地怎么醒,麦苗怎么醒,我们这些孩子不知道,我们簇拥着等待的,是老把式的那一串不绝如缕的响亮鞭声。

选一块白地,耕牛停下来了。耕牛一停,老把式也停了下来,他从肩上放下弯犁,轻轻一磕,把银亮的犁尖磕进泥土里去,待他从另一个肩头有条不紊地卸下牛轭、缰绳,那头犍牛早就在弯犁前铁塔一般地巍巍站定了。老把式娴熟地给犍牛挎上牛轭,把几条缰绳一一拴定,然后扶牢犁耙,从容地从腰间取出鞭子,高高地举过头顶,举向寒风吹拂的村庄天空,在声嘶力竭地长呼一声“开——春——啦——”的同时,黑色的鞭绳迅速在天空一个翻卷,就像一道黧黑的闪电,鞭梢处砰地闪出一声嘹亮的炸响,瞬间,那头早就蓄势待发的犍牛,不待鞭声传开,便曳起弯犁大步流星奔走起来,一道泥浪被犁铧翻卷开来,黑黑的泥浪,翻卷出泥土深处的一簇簇腾腾白气,也翻卷出一缕缕泥土的腥香,那些氤氲的腾腾地气,和那些泥土散发的腥香,随着春牛矫健的身影,随着那一声一声嘹亮的鞭声,渐渐在田野之间弥漫开来,弥漫向田垄,弥漫向村庄,也弥漫向村庄里的苍茫岁月。

当然,立春这个节令在村庄还有其他的仪式,打春牛只不过是其中的一个。如果立春的节点不是在黑魆魆的村庄岑寂凌晨,节点是在上午或下午,整个米家坪的人们都会簇拥到街北头的小学操场上去。操场的南边是一个土戏台,一群一群的人们围坐在戏台上烤火聊天。一圈又一圈的火堆中间,早就挖开了一个土坑,在土坑的底部,早已放好了三五片鸡鸭的羽绒,人们陈芝麻烂谷子地边聊边等着打春的节点,待节点临近时,大家人头攒动静声静气地围在那个土坑边,节点一到,坑底的那几片羽绒,起初只是微微地颤了又颤,几次颤动后,终于有一片飘飘摇摇地飞起来了,一羽起飞,片刻,另外几片,也飘飘摇摇飞了起来,它们飘出土坑,飘上我们的头顶,飘向天空,然后就随着风缕和天上的流云飘远了。村庄里的人们仰望着那几片越飞越高的羽绒,个个欣喜不已,感慨地相互道喜:“立春了立春了!”

即便怎么欣喜,春天也不是一下子就来到村庄的,野外的风还是硬的,吹在脸上还像是父亲粗糙的大手摩挲在脸上,西边的鹳河,河岸边的鹅卵石间,依旧凝着一坨一坨碎玻璃似的薄冰,屋檐下吊着一根一根晶莹的冰凌,依旧还是氲氤着一缕一缕刺骨的寒气。晚饭后,我从屋角灶里铲来一撮做晚饭的火红余烬生炭火时,等着烤火的老祖母吩咐说,把明火放到炭块下面去,不是已经打春了吗,地气上升了,明火从下边引,火引得快。我盯着整个漫长冬天都足不出户的老祖母,不知道她是怎么知道今天打春的,但我分明看见,她被炭火映着的脸,似乎比昨天红润了许多,她浑浊了一个冬天的一双老眼,似乎也明亮了许多。

立春了,打春了,或许明天一觉醒来,我家,我们米家坪,甚至我们这个世界,都会有一些我们能够觉察或者不能觉察的细微改变吧。

春天,我要挥舞着开犁的响鞭,把你从我脚下的一粒泥土,从我四周的这一片田野,从我的小小米家坪,赶过汨汨流淌的老鹳河,赶过河西那一道道茫茫山峦,把你赶上那一朵朵飘向天边的流云,把你赶到我知道或不知道的整个世界去。

雨水

“雨水”这个词语是属于乡村的,“雨水”这个节令也是时光唯一赋予乡村的。

一场雨的排练,可以给予乡村青绿黄蓝紫的色彩变幻,一脉水的肥瘦,可以主导乡村一隅的丰硕与贫瘠。“井”是一个地方的雨水底线,是一个乡村雨水的补充,是一个村庄雨水的最后屏障,没有了雨水,深藏于大地之腹的井水枯涸,无水可汲的时候,乡邻们也只能背井离乡了。

所以,逐水而居,在古老的时候就成了迁徙和定居的法则。而水对于一个村庄,是分三个层次的。最高的层次,当然是那些被称为“甘霖”“琼浆”的淅沥雨水,它们来自我们深深遥望的高高上苍,那是上天的恩赐,是自然的褒奖,是生机的象征。第二个层次,就是那些汩汩流淌的河水,它們是雨的子女,是雨的镜像,有了那些绵绵之雨,就诞生了明明灭灭的河溪,它们或深或浅,或缓或湍,它们是泥土的滋润,是村庄万物的乳汁。雨水的第三个层次,就是井,它是雨水的隐喻,是雨水的潜伏,是雨水的深入。有了落雨,就有了河流;有了河流,就有了泉井。雨水的三个层次,可能就是雨水在古老汉字中三点水偏旁代表的睿智提示吧。

多么幸运啊,山野之间的米家坪对应着雨水的三个层次,一个也没有落下。我喜欢雨水,它是生长的开始。一个漫长的冬天,虽然也沸沸扬扬飘过几场皑皑大雪,但村庄四周的麦苗几乎没有生长,庭院和河边的梧桐、榆树、河柳都还是沉睡不醒的样子,尤其是那一垄一垄的麦苗,几场雪融化后,被雪水浸染得灰塌塌的,完全没有了刚刚萌芽时的生机。但是雨水来临就不一样了,一滴一滴的雨从天空中落下来,它们像一双双晶莹的柔手,细细洗去了麦苗叶脉处积淀了整整一个冬天的尘埃,一夜的淅淅沥沥便把田野浣洗得碧绿无边。那些雨滴,是植物们的胎水。它们飘落到树的枝桠上,被雨滴润湿的地方,不出三五天,便会润出一粒米粒似的芽尖。它们飘落到尘土里,不出三五天,尘土里便钻出一棵一棵的新芽。它们飘落到石缝间,三五天过去,石缝间便生满了幽幽的青苔。我喜欢听初春的夜雨,淅淅沥沥的,像无边无际的低语和轻唤,抑或是一种舒缓的轻摇,把沉睡的泥土和植物们摇醒。

米家坪的雨水,大多是春秋时节的沉静和迷濛,它们沙沙的,如果不是侧耳谛听,你几乎都听不到它们的声音,只是看到一片白缦低低地笼罩在屋顶上、村庄上;只是屋檐上一滴滴檐雨,不疾不徐地慢慢滴落;只是看见一只只屋角燕鸟,从野外飞回,站在檐下的晾衣绳上,扑棱着黑黑的翅膀,扑棱出一团细细的水雾来。如果是这样的雨天,到后地的菜畦里去薅菜,或到西边的河湾里去淘洗,是用不着撑伞或者披雨披的,雨水只是润湿了你的头发,它赋予你的只是一种淡淡的田园温润。当然,这里也有雷声滚滚大雨磅礴的时候,惊雷裹带着闪电,从东山碌碡一样碾向西边的群山,又从西山碾过村庄四周的田野,十几个回合后,它们便跌落在西边的鹳河里,从鹳河里升起一道迷濛的彩虹。我们这些孩子是尤其喜欢这些淋漓大雨的。我们赤着脚丫,在大雨中的青石板街道上追着轰隆隆的雷声和眩人眼目的闪电奔跑,头上的瓢泼大雨和脚下的一汪汪积水把我们溅成了一群水猴子。有的时候,我们也一群一群地挤在街边的屋檐下边,在哗哗奔流的街道积水中放上我们叠制的彩色纸船。这些纸船随着街道的积水飘飘摇摇漂到一条条水沟里去,又从水沟漂到村西的鹳河里去,然后呢?是漂到了丹江,又漂到了长江,漂到我们不知道的遥远的大海中去了吗?我们说不清楚。但我们知道,没有赤着脚丫在一方泥水里奔跑过,没有无遮无拦在一方大雨下沐浴过,你就不配拥有真正的故乡,就像我的一个后来成为诗人的兄弟写的:“雨水,让我们的脚丫在一片土地里踩下了两个字:故乡。雨水,让我们身体拔节成两个字:故乡。”

但雨水对于米家坪的农耕,更多的还是稼穑的需要。从春夏的小麦,到秋天的玉米、水稻,从阡陌间的大豆、绿豆、土豆,到山间梯田里的红薯、高粱、小米,甚至菜畦里的葱蒜、黄瓜、白菜、豆角、菠菜等,一切都是雨水的幻化。

村里的那口双眼井,每年都要洗的,我们米家坪的人叫洗井,其实就是淘井,就是要把井底的淤泥和杂物淘出来。双眼井,就像是一双丰盈的双乳,滋养着米家坪的人和牲畜们。双眼井是我们米家坪对雨水最足的底气,数百年了,无论是多么干旱的年份,那口井从来都没有干涸过,尤其是烈日炎炎的仲夏,大汗淋漓的人们从田里劳作归来,都是直奔井台,吱呀吱呀从井里摇出一桶清凌凌的水来,舀上一瓢,仰脖咕咕嘟嘟灌将下去,顷刻就暑气顿消,浑身通泰,丝丝凉意从毛发和肌肤中幽幽发散。我们米家坪人称这井水叫井拔凉水,那是我们村庄的甘露和琼浆。

对于雨水,村庄是充满敬畏的,我们从不把死猫烂狗投入河里去。夏日的中午,我们在鹳河里凫水洗澡,撒尿也是要走到河边的野地里,没有人会拉到河里去,村庄里的人认为,那是对雨水的不敬。

雨水这个节令,村庄里没有任何民俗仪式,但对每一个村子里的人来说,这个节令都是十分紧要的,雨水的那天,他们都在默默地思谋,是不是今天能落一场雨来呢?如果这天刚好落了雨,他们会欣喜万分地说:“今年有好雨水啊,庄稼不愁了!”

雨水,对于一个出生于村庄、成长于田间的人来说,那是一种怀揣于内心深处的终身乡愁。不管千里万里,天干地旱的时候,我们都会默默给故乡那片土地以雨水的祈祷,雨水连绵时,我们总是期盼着故乡云开雨散。村庄里的乡亲常常自谦说自己是草木之人,但对于那些从乡村里走出来的人来说,谁又不是那一片土地的一棵草木呢?乡土的风雨波动着我们的血液潮汐,故乡的旱涝牵动着我们殷切的心魂,一滴雨露、一脉河流、一串辘轳吱呀,都是游子们的魂牵梦绕。

谁不是故乡的盈盈雨水?故乡,于我们何尝又不是一个隐隐的节令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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