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见不散

2024-05-13 13:08孙健
躬耕 2024年4期
关键词:紫薇

孙健

1

吴雅午睡刚醒,手机“吱”的一声响,收到一条微信信息:“有空吗?晚上见一面。”她直视着香槟色手机上的聊天对话框,沉思两秒,两根手指像跳拉丁舞一般飞快地敲击着屏幕,拼音输入,回复道:“没时间,以后再说吧。”她把手机丢在枕头旁边,然后从比屁股还柔软的席梦思床上坐起来,穿了件藕荷色外套下了床。

她来到脸盆前,把圓弧状水龙头开到最大,清冽的自来水满腹怨气一般肆虐地喷射而出。她调了下开关,哗哗的淌水声小了许多。她洗完脸,直视着镜中披头散发的自己,往脸上涂抹了少许护肤霜,梳了梳散乱的长发,转身来到窗前,扯了一把闭合的雪青色窗帘。

深秋的午后,暖暖的阳光穿过窗帘半米宽的缝隙涌进房间,屋里亮了起来。窗台上那盆青翠欲滴的君子兰泛起珍珠般的亮光。吴雅望了眼窗外那棵树叶稀疏的梧桐树,转身来到床边取了手机又扭身回来。她翻开手机。那个备注为“不凡”的微信用户,头像是一大一小两只熊猫。吴雅最喜欢的动物就是熊猫,她至今没删掉这个男人的微信,也许与他的头像有关。

2

吴雅,一个被情所伤的女人。她已经不再相信世间有圣洁的爱情了,一个人自由自在地过日子蛮好的。她和那个负心男人分道扬镳后,若不是闺蜜邓紫薇瓜藤一般紧缠着她不放,她才不一次次硬着头皮去相亲呢。仔细想想,邓紫薇也是为她好。两个人从小学一起读到初中,邓紫薇外语成绩极差,幸亏吴雅每到周末给她补课,她的外语成绩才没落下。不然邓紫薇连高中都考不上,更别说考大学了。

邓紫薇现在是收入颇丰的注册会计师,她老公是一家知名企业的财务总监,两个人有个聪慧伶俐的儿子,如今正筹划着生二胎。她有一个幸福的爱情小巢,日子过得比蜜还甜。

三十五岁的吴雅如今仍是孑然一身,重情重义的邓紫薇又怎能袖手旁观呢?她每次催促吴雅去相亲,都挥动着白皙的小胖手,像是发表一场慷慨陈词的演讲,力劝吴雅再成个家。吴雅真的不想去相亲了,可她又经不住邓紫薇的软磨硬泡,只好答应下来,勉强和对方见个面。

邓紫薇的眼光是极挑剔的,她推荐的男士都是优中选优,不仅长得帅,人也好,还都是事业有成的,都是和绰约多姿的吴雅极般配的。面对一个个气宇轩昂、英俊成熟的中年男子,单身的吴雅不可能不动心。可这么多次相亲,最终吴雅都拒绝了对方。邓紫薇与她进行了无数次彻夜长谈,劝她别再挑三拣四,女人的青春是最耗费不起的,拖得越久,对她愈加不利,大好年华很快就消失殆尽,那就更找不到称心如意的老公了。邓紫薇的话让吴雅无言以对,只能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说自己不想再嫁。

邓紫薇不死心,陪吴雅找了当地有名的心理咨询师。在那个幽静温馨光线又好的房间里,眉心有颗米粒大美人痣的女咨询师,跟她聊了仅十分钟,便得出论断,吴雅可能患上了再婚恐惧症。她用黄莺般柔美的嗓音开导了吴雅两个小时,可吴雅脑子里那间尘封已久的小屋依然黑咕隆咚的。

上个月,邓紫薇给吴雅介绍了一位名叫楚不凡的男士,比吴雅大两岁,一米八的个头,英俊倜傥,是一家银行的副行长,有个四岁的女儿,叫苗苗。那日天气极好,阳光明丽,湛蓝的天空中飘着洁白的云朵。下午五点,两个人在一家名叫“恋情鸟”的酒吧见了面。楚不凡才思敏捷,非常健谈,口若悬河般地讲了他的过去,介绍了他目前的情况,还重点讲述了他生命中最艰难的那段时光。他和其他男士不同的是并没有问起吴雅的过往,吴雅也没主动讲。也许他向邓紫薇了解过吴雅的情况,直到结完账从酒吧出来,他也没问吴雅一句话。各自上车的时候,楚不凡提出加吴雅的微信,吴雅居然毫不犹豫地同意了。在以往她可从来没有加过任何一位男士的微信。加他微信并不代表她不拒绝他,可看到他微信的头像时,游动到她嘴边的话,又调头顺着喉咙溜回了肚子。

吴雅刚回到家,邓紫薇的电话就打进来,电话那端邓紫薇咯咯地笑,说:“不凡对你很满意,就等你点头了。”“他的确很优秀。”吴雅也笑了。这在以往未曾有过。说真心话,以她的条件,能找到楚不凡这样的男士,的确很幸运了。爱情其实很简单,有些缘分似乎是冥冥之中注定的,第一次谋面两个人若是对上眼,爱情便成功了大半。说来也怪,吴雅确实也喜欢过一些男士,可又怎么也提不起兴趣。楚不凡不一样,他身上有种磁铁般的吸引力,特别是他那双深邃的大眼睛,每时每刻都触动着她情感最丰富的那根神经,总让她心神不宁。邓紫薇笑得很甜,说:“这事儿可就定下了。你俩交往一段时间,赶紧把婚礼办了吧。”刚在月白色布艺沙发上坐下来的吴雅,连忙说:“别!别!我还是再考虑一下吧。”邓紫薇娇嗔道:“就你事多,像楚不凡这样的男人可是打着灯笼都难找!”吴雅沉默无语,她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邓紫薇叹息一声,说:“好吧,再宽限你几天。”

接下来的日子,楚不凡时常给她发微信,约她见面。可她仿佛走进一个感情的怪圈,困在里面怎么也出不来。她既不与楚不凡见面,也不一口回拒,每次都是找借口搪塞敷衍。

吴雅原本下定决心拒绝掉楚不凡的,可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让这事儿一直拖到现在。

金色的九月,周末的一个上午,空中飘着细雨。吴雅一手拎着水果和蔬菜,一手拎着酸奶和蜂蜜,在超市出口结了账,乘电梯来到负二层的地下停车场。她正向自己的轿车走去,这时一辆失控的乳白色轿车突然向她冲来。轿车是向后行驶,很显然,对方不是挂错挡位,就是把油门当刹车踩了。吴雅避之不及,车尾硬生生撞在她的身上,她摔倒在地上,是匍匐前行的姿势。

吴雅住进了医院,还好,除了腿上和腰上有几处皮外伤,并无大碍。邓紫薇得知消息后第一时间赶过来,并把这事儿透露给了楚不凡。楚不凡也是快速来到病房,且他在病床前陪了她一整天,直到晚上十点多才离去。第二天他又来了,吴雅不希望楚不凡待在自己身边,便心生一计,撒谎说:“对不起,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你要有思想准备……”“什么事?你说,我听着呢。”楚不凡倒了杯开水放到她床头的柜子上。“这件事一直在我心里搁着,我连邓紫薇都没有说过,好多年前,因为一次严重的车祸,我失去生育能力……”她故意用喑哑又低缓的嗓音说,“我是一个妇产科大夫,想不到……”她说这番话时,心里虽笑成一朵花,脸色却假装难看。楚不凡听了吃惊不小,愣了愣,说:“你别伤心,这不重要,若是咱俩生活在一起,苗苗也是你的女儿……”吴雅翻个身,背对着楚不凡。她实在憋不住了,担心自己会突然笑喷,那可就尴尬了。

吴雅断定楚不凡说了假话,他不可能不在乎自己没有生育能力,他俩还都年轻,往后的日子还很长。果然,得知这个消息后,楚不凡的神情和以往明显不太一样,一整天都是心事重重。吴雅料定他明天不会再来了,她暗自为堪称神来之笔的劝退妙计感到沾沾自喜。

出人意料的是,次日楚不凡又来了,且对吴雅照顾得愈加体贴入微。吴雅的謊言并没吓退他,这是吴雅始料未及的,难道真如楚不凡所说,他喜欢的是她这个人,并不在乎自己有没有生育能力。主治医生和吴雅是要好的同事,都串通好了,就连邓紫薇都信以为真,得知消息后,她还难过得险些落泪。楚不凡不可能识破她的谎言。

吴雅出院后,对楚不凡来说,那两场车祸似乎根本没有发生,他还是一如既往地缠着吴雅,隔三岔五发信息约吴雅见面。说实话,这让吴雅挺感动的,有几次她差点儿就把真相和盘托出,可她脑间闪过那个负心汉的身影时,又不相信楚不凡了。那个负心汉对她也曾经关照有加,他俩还不是说分就分了吗?因此,他俩的事儿一直悬而不决。

3

卧室里除了四四方方的席梦思床和浅蓝色的床头柜,还有衣橱和衣架;窗台边有个锅盖大的玻璃材质的圆桌,桌边放了个古色古香的藤椅;靠墙有个书橱,上面摆放着各种各样的书籍,内容大都是医学和文学的。睡前坐在窗前眺望几眼窗外五彩斑斓的城市夜景,再读会儿书,是她多年的习惯。

吴雅来到紫棠色书橱前,惘然的目光在摆放整齐的图书上扫视几眼。她抽出一本封面已略显泛黄的厚书——英国女作家夏洛蒂·勃朗特写的《简爱》。这本书已经翻得有些陈旧了,她不记得读大学时究竟读过多少遍。分明已经读完,她还是放在床头,睡前翻读几页,醒来再看几眼,这似乎成了她永远都读不完的一本书。

如今这本曾让她爱不释手的名著,吴雅已经不再读了,书中的情节掌纹一般在脑子里印着呢。于她而言,这本书已是多余。她甚至想将它烧掉或者丢进垃圾桶。前年初春一个周末的下午,楼下来了个收旧书旧包装纸的,她就把这本曾经钟爱有加的书丢进一堆包装纸里,运到楼下,卖给了那位留着络腮胡子的老者。她回家后瞅一眼书架上留下的那个长条形的窟窿,顿时感到心里空荡荡的。毕竟这本书伴她度过了一段最美好的时光啊!书没有错,错的是送她书的那个人!她不该将怨气撒在书上,书是无辜的。她猛地打个机灵,快速从楼上下来。老者已开着三轮车走了,她开着车驶出小区,追上老者,喊他停下三轮车。老者把三轮车停在路边,极不情愿地把车上的旧书旧包装纸翻了个遍,才把那本《简爱》归还她。直到她扫码支付给老者十元钱,老者缠满皱纹的脸上才漾出笑意。

吴雅打开书的封面,扉页已经撕掉了,锯齿般的撕痕清晰可见。那年,从风景宜人的盘城回到安县前,她怒气冲冲地把扉页撕掉才把书塞进了行李包。扉页上写有两行刚劲有力的钢笔字: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下面还签了名字:杨野。

吴雅翻了几下书,脸色变得有些灰白,思绪宛如一只受伤的大雁,忽闪着翅膀缓慢地飞向了千里之外的盘城。

4

盘城依山傍水,风景优美。吴雅和杨野读高中时是同班同学,上学时两个人并未碰撞出任何爱的火花。同学三年,直到高考完成,俩人总共也没说几句话,见了面大都是点点头或者笑一笑就过去了。后来,他俩都被盘城的两所大学录取,且两所学校隔得很近,只有几站公交车的路程。

十几年前,九月的一个空气中弥漫着豆香的清晨,太阳还没从地平线上爬上来,雾气缭绕的小城渐渐有了喧闹声,马路上的行人和车辆多了起来。两个人拖着硕大的行李箱各自从不同的公交车上下来,终于在安县汽车站碰了面。之前两个人通了电话,约好一起去上学。

俩人乘上驶往盘城的长途客车。两个人虽说坐在同一排座位上,可都扭头看向窗外,有心事一般欣赏着快速甩向车后的风景,一路上他俩谁都没说话。

到了楼厦林立的盘城,俩人各自到所在的大学报了到,报到后的第一项任务就是军训。军训完成后的第一个周末,上午九点吴雅正在宿舍里洗那堆充斥着汗味的衣服,一位体态微胖的舍友推门进来,喊道:“吴雅,楼下有个帅哥找你,他是你的男朋友吧?”吴雅缓缓站起身,说:“你骗人,我没有男朋友。”“谁骗你了,不信拉倒!”舍友不像在撒谎。再说,刚到大学,她与舍友们相识时间短,彼此不开玩笑的。她顾不上擦掉手上的水珠,便一溜烟从楼上下来。

一位穿黑灰色运动服的男孩正在楼门外来来回回地走动。学校有规定,男生是不能到女生宿舍楼内的,宿管阿姨就在门厅一侧的长条椅上虎视眈眈地盯着呢。男孩运动装上的两道白杠分外醒目。他个头高高的,头发长长的,眼睛大大的,挺帅,猛一看真有点儿像吴雅特别喜欢的一位男明星。

他正是杨野。吴雅第一次离开家这么远,她看到杨野的第一眼,瞬间想到距离盘城千里之遥的家乡。“杨野,你怎么来了?” 她悲喜交加,百感交集。“今天没事,来看看你。军训很累吧?”“还行。你呢?能支撑下来吧。”“我更没问题了。”杨野不屑地一笑。吴雅这才想起自己的话是多余的,杨野读高中时是班里的体育健将。学校每次开运动会,他在中长跑项目上都拿奖牌,小小的军训又能把他怎么样。杨野从黄蓝相间的双肩书包里摸出一本精装版的《简爱》。“想家的时候多读读书。这是我在学校门口的书店买的。”他说完把书递过来,吴雅连忙接在手里。

那天,杨野约吴雅到盘城的几个知名景点转一转,她来到大学后至今还没出过校门呢。后来,每逢周末,杨野都来找吴雅。有时吴雅也乘公交车去杨野就读的大学。

正是情窦初开的年龄,两个人一来二往彼此爱上对方。大一下半年,俩人确立了恋爱关系。吴雅读的是妇产科专业;杨野学的是经济学。读大学的日子好像抹了油的银鱼,稍不留神就滑走了。还没怎么享受大学生活呢,已经到了毕业的时间。毕业前夕,学校组织了几场招聘会,盘城市人民医院录用了吴雅。杨野是独生子,父母叮嘱他毕业后一定回家乡工作。他原本没有在异乡工作的打算,得知吴雅成功应聘,他说服父母留在盘城。

杨野考上了盘城的公务员,可工作了两个月后,他跟吴雅连声招呼也没打,就出人意料地辞了职。吴雅很生气,质问他:“为什么辞职?”他说:“考公务员只是证明自己的实力,我志不在此,我只想在波诡云谲的商场上施展自己的才华……”吴雅对做生意不感任何兴趣,但事已至此,她心中虽然有气,可也不再说什么。

杨野白手起家,创办了一家名叫“鹏程”的小型电子公司,主要代加工一种液晶电视用的高压板。他用滚雪球式的发展思路,不断扩大生产规模,没几年工夫,公司越做越大。吴雅也渐渐成长为医院妇产科的业务骨干。在双方父母的催促下,事业小成的杨野和吴雅手牵手走过了通往婚姻殿堂的红地毯。婚后两个人的工作都非常忙,一直没顾上要孩子。双方父母天天打电话催,可盘城离老家远着呢,他们鞭长莫及,只能干着急。

杨野在商场上赚了第一桶金后,又代加工液晶电视的驱动板,两条生产线,双管齐下,马不停蹄,营业额很快就翻了倍。仅五年时间,公司资产已达数亿元;吴雅的事业也蒸蒸日上,她成为副主任医师。两个人比翼双飞的幸福婚姻,令同学们无比羡慕。可是,天有不测风云。吴雅至今还记得那个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的夜晚,忙了一天的杨野回家时已经十一点,吴雅也是刚做完一台剖宫产手术。杨野脸色很难看,一进门就大声吼叫,说:“我俩至今没有孩子,整天忙忙碌碌,还是分开过吧!”他居然毫无征兆地提出要分手。吴雅吃惊地看着他,气得一时说不出话来。他说:“你从来不关心我的事业,我俩待在一起还有什么意思……”其实,这一切吴雅几个月前已经有了预感。近段时间杨野不再对吴雅嘘寒问暖,也不给她买礼物了,每次回到家都板着脸,经常回家很晚,有时连个招呼都不打就夜不归宿……况且,一些关于杨野有了外遇的风言风语还传进过她的耳朵,但她都一笑而过。她对杨野深信不疑,打死她,她都不相信杨野会变心。现在来看,她当初又是何等的天真。

杨野曾信誓旦旦地许下了爱你一生一世的诺言,谁会想到爱情的小船说翻就翻了。吴雅的眼里盈满泪水,但她没有哀求,也没有挽留,把头仰得老高没让泪水淌下来。她故作镇静,假装若无其事地说了声:“好吧,分手!”其实,这看似轻描淡写的几个字,她用尽浑身的力气才说出口。

第二天,天空中布满了鱼鳞状的铅色云朵,风很大。两个人一起到民政局办了离婚手续。这场轰轰烈烈的爱情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画上了句号。盘城成了吴雅的伤心之地,她不想再在这里继续待下去,一秒都不想。她当天下午便递交了辞职信,处理完手上的所有事,便删掉杨野所有联系方式,电话、微信、QQ、邮箱……就连杨野朋友的联系方式,也一并格式化硬盘般全部清除了。隨后,她乘坐当晚的动车回了老家安县。

鹏程公司是杨野一手创办的,但公司是他俩的共同财产。可她不想和杨野撕破脸皮,不想分割他的巨额财产,只想与他好说好散。杨野故作大方,除了公司财产,他净身出户,车子、房子、存款全都归了吴雅。为这事儿,邓紫薇气得暴跳如雷,至今还说吴雅真傻。

回到安县,吴雅凭着她在盘城市人民医院的工作经历,没费事就在安县人民医院妇产科应聘成功。

转眼又是五年过去了,如今她已是妇产科的副主任。离异后,她心理上遭受了难以治愈的创伤。从此,她对圣洁的爱情萌生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吴雅从小在农村长大,率真朴实。她这样一个心无杂念的女子,又怎能承受住如此的打击。如果再婚,男人再次把她抛弃怎么办?正如那位心理咨询师说的那样,她可能患上了再婚恐惧症。

5

吴雅合上书,从藤椅上缓缓站起身,将那本《简爱》小心翼翼地放回到书架上。楚不凡那里不能再拖下去,该给他一个明确答复了。想到这件事,她原本含混不清的大脑愈加杂乱无章。

电话响了,铃声是王菲的那首《容易受伤的女人》,邓紫薇打来的。她忙用食指指尖触摸一下手机屏幕下角的绿键。电话通了,听筒里传来邓紫薇银铃般的声音。“吴雅,你在哪?”“科里有事,正在忙。”“你今天不是休息吗?”“临时有事,我来了医院。”邓紫薇嬉笑几声,笑声夹杂着几分怪异。“我就在你的楼下,你的车在这里停着呢,不要骗人好不好?赶紧打开楼门,我要跟你好好谈一谈。”铁证如山,吴雅无话可说,只好打开了楼宇门的门锁。

吴雅料定刚才楚不凡约自己见面被拒后,把情况向邓紫薇做了汇报,邓紫薇才找上门来。不等邓紫薇按响房门的门铃,吴雅就开了门,笑着说:“请进!是什么风把你吹来了?”邓紫薇来到屋里,端坐在软绵绵的布艺沙发上。吴雅在她旁边坐下。邓紫薇随即站起身,转到大理石茶几的对面,她把那里当成会场的主席台,舞动着双臂讲了起来。她责怪吴雅不该在楚不凡这件事上优柔寡断,她还说:“去年楚不凡的太太患了胃癌那阵儿,他无微不至地照顾身体虚弱的太太,每次上下楼,不管楼层多么高,都是把太太抱于胸前,从没用过轮椅。他带着太太到北京最好的医院进行治疗,用最昂贵的进口药……他的太太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他泣不成声,悲痛欲绝……从这些事儿上可以看出,楚不凡绝对是个靠得住的好男人。”

邓紫薇把话讲完,胸脯一鼓一鼓地坐回到沙发上。吴雅的脑袋垂得很低,她一声不吭。邓紫薇缓缓站起身,说:“你也知道,楚一凡之所以非你不娶,还不是四年前他妻子难产,凌晨一点你冒雨赶到医院主刀做手术,才母女平安。他说苗苗是你接生的,你肯定对她有感情……”“别说了!我拿定主意了,还是算了吧!我现在挺好的。”吴雅抬起头看邓紫薇一眼,又快速把目光移走。

邓紫薇腾地从沙发上弹起来,说:“吴雅!你出车祸住院的时候,他一直守在床边无微不至地照顾你,况且得知你丧失生育能力……他并不嫌弃……这样的好男人到哪里去找啊!你这个不开窍的榆木疙瘩,可把我气死了!你俩的事儿拖了这么久,现在又说算了,我可开不了口!要说你自己说去。”“好吧。我给他打电话。”吴雅拿出手机查找起楚不凡的电话号码。“这么大的事儿,在电话里说有所不妥,还是当面说吧,也顺便跟他解释一下。”邓紫薇一把抢走她的手机。吴雅点点头,说了声好吧。“好姐姐,依我看,你还是再考虑考虑吧。”邓紫薇晃动几下吴雅的手臂。吴雅说:“我真的没有勇气谈恋爱了。”邓紫薇无计可施,无奈地摊开双臂,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吴雅给楚不凡发了信息,说自己现在有时间了,约他在上次的酒吧见面。吴雅收拾一番,换了身衣服,洁白的衬衣和紧身牛仔裤。这身装束,把两条颀长的大长腿完整地显露出来,保养极好的身段也得到完美展现。

两个人出了屋,从楼上下来。俩人各自开着轿车驶出绿意盎然的住宅小区。两辆轿车一前一后行驶在熙熙攘攘的马路上,吴雅在前,邓紫薇在后。轿车穿过几条街道,等了几个红灯,拐了几个弯,终于来到那家酒吧门前。

时间尚早,顾客极少,门口的车位大都空着,两个人没费劲就停好了车。进了屋,两个人挑了靠窗的一张桌子面对面坐好,各自瞅着长条形桌子上白瓷瓶里的那束玫瑰花发呆。不一会儿,楚不凡风尘仆仆地进来了。他来到桌边时,邓紫薇连忙站起身,说你俩聊,我还有事先走了。楚不凡追到门口,也没留住她。他只好转身回来,坐在吴雅对面。

服务生上来两个菜,麻酱菠菜和干锅羊腩,淡黄色桌巾上方氤氲着浓浓的香气。楚不凡点了橙汁,他给吴雅倒了一杯。“不好意思,让你等了这么久,我的确无法从心理的阴影中走出来。”吴雅端起盛着橙汁的酒杯,与楚不凡碰了一个脆亮的响儿。楚不凡干笑几声,抿了口橙汁,并没说什么。接下来吴雅把她从大学毕业后在盘城就业到回安县的曲折经历讲了一遍。楚不凡的表现与上次截然不同,他宛如一个在课堂上听讲的小学生,眼睛一眨不眨地仔细聆听。讲到伤心处,吴雅眼里泛起了晶莹的泪花。善解人意的楚不凡忙把两张洁白的餐巾纸递过去。

“我俩到此为止吧。”这句短短的话在吴雅的舌尖上转来转去,憋了许久,也没说出口。她想等吃完饭各自离开的那一刻,再向楚不凡表明自己的态度。

三菜一汤上齐了,两个人边吃边聊。吴雅伸出筷子正要夹菜,手机响了,她放下筷子,连忙从口袋里拿出手机瞄一眼,电话是主任打来的。主任说来了个急诊病号,让她赶紧回医院。主任年龄大了,体力跟不上了,难度较大的剖宫产手术大都是吴雅主刀。“科里有事,我要走了。”她忽地站起来,说,“有个难产的孕妇。”楚不凡知道事情的重要性,他没有挽留,急忙起身。吴雅转身向门口走去,楚不凡一直把她送到门外。两个人挥手而别时,吴雅依然没有把那句一直想说的话说出口。

6

吴雅开着车赶往医院,来到医院停好车,她快步向病房楼走去。来到产房门口,吴雅下意识地瞄一眼在铁质排椅上蜷曲着身体的一位中年男子。男子的夹克脏兮兮的,脑袋垂得很低,十指埋进凌乱的长发之中。她推开门进了产房。“吴大夫,您可来了,五床胎位不正难产呢。”一位身材细瘦的护士迎了上来。在医院里床号一直是病人的代名词。“我知道了。”吴雅说完便向五床的产妇走去。

那位产妇平躺在病床上,她肤色稍黑,脸颊上有两颗小痘痘。她长得挺有特点,小鸟依人的样子,虽不算漂亮,但挺耐看。她紧闭双眼,痛苦地呻吟着。吴雅拿起她的病历资料翻看起来,情况紧急,必须马上做剖宫产手术,否则产妇和孩子随时会有生命危险。“赶紧安排做剖宫产手术,要快!”吴雅的目光依然停留在病历材料上。

病人家属一栏的名字,引起她的注意,这两个打印的楷体字和那本《简爱》扉页上的签名完全相同。她心里愤愤地哼了一声。想不到这个让她憎恨已久的名字,重名率还这么高。她的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映现出门外那个蜷曲着身体的男子。

两名护士推着这位产妇出了产房,吴雅合上病历,到更衣室换了做手术的装束,然后脚步匆促地向电梯口走去。乘电梯上了十楼,来到手术室门口,刚才那位身材消瘦的男子已在门外等候了。他两手抱头,面壁而站,前额抵在洁白的墙壁上,一副痛苦万分的样子。

吴雅推开手术室门,门闭合上的时候,身后传来那位男子凄厉的喊叫声:“大夫,您可要救救我的妻子和孩子啊。”她犹豫了一下,并没有理会那名男子。

麻醉师正要给产妇进行麻醉,各项准备工作正在有序进行。术前是要产妇的家属签字的,她拿着“高危产妇手术知情通知书”来到门外,问谁是马小花的家属,男子惊慌失措地快步迎过来,说他是马小花的丈夫。

男子与吴雅的目光碰撞在一起时,两个人都呆住了。尽管吴雅从头到脚裹着深绿色的手术服,只有两只眼睛露在外面;男子戴着医用口罩,遮住了半张脸,可两个人还是彼此认出对方。

吴雅一脸惊愕,问道:“怎么是你?”“我……我……”男子的嘴巴蠕动几下,许久说不出一句话。

时间紧迫,来不及多说,吴雅心里乱糟糟的,说:“如果出现意外,保大人还是保孩子?”“小雅……不……吴大夫……求求你……都保。”“如果只能保一个呢?”男子沉默两秒,说:“保……大人……”吴雅把知情书和一支中性笔递过来,男子把纸铺在窗台上签了字。她接过知情书转身进了手术室。

吴雅心里翻江倒海一般久久难以平静。她的腹腔里瞬间灌满酸水,感到肚子鼓鼓的,仿佛就要炸开似的。

吴雅拿起一把闪着亮光的手術刀开始做手术。锋利的刀刃切开了马小花腹部的皮肤,几刀下去,腹壁已经打开。整个手术过程,产妇的意识是清醒的。马小花不停地低声呢喃自语:“如果只能保一个,一定要保孩子……”吴雅每次都回一句知道了。

这个手术对吴雅来说难度不大,可她拿手术刀的手却不停颤抖,脑海里不时出现门外那位男子的身影。男子失魂落魄的样子,怎么也无法和几年前风风光光的那个男人重叠在一起。他之前的体重足有二百斤啊!昔日的石磙怎么瘦成了麦秸?还有男子身上破旧不堪的着装……他身上究竟发生过什么?俗话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果,看来这个忘恩负义的男人,老天爷并没有放过他,他终究还是遭报应了。

吴雅极力克制自己剧烈波动的情绪,小心翼翼地完成着手术的每一个环节。一声婴儿的啼哭打破了手术室的宁静,一位护士从马小花的体内抱出一位女婴。

手术做完了,只剩下最后的缝合。母女平安,皆大欢喜。吴雅终于松了口气。她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不相信眼前发生的这一切是真实的。

7

另一名年轻医生正在处理着后续的几个小问题,吴雅从手术室里出来,男子张开双臂拦住她。他得知母女平安的消息后,弓着腰抽泣着连声道谢。吴雅胸口的窒息感渐渐消失。她感到有些疲累,坐在了走廊靠墙的排椅上。男子也坐下来,两个人中间隔了两个空位。

男子将脑袋埋于胸前,说:“我……对不起你,请你原谅。”吴雅说:“你怎么从盘城回来了?”“其实……”“其实什么?你究竟还有多少秘密瞒着我?”吴雅狠狠瞪他一眼。“其实我提出与你分手的时候,公司已经支撑不下去了。我本想处理完公司的事儿……就从楼顶上跳下来……”男子抽噎两声。吴雅断定他说谎,之所以出现今天的结局,就是因为自己太善良,太相信他的鬼话。“又在编故事吗?我已经听够了。”她冷笑一声。“没有,绝对没有!”“既然没有,你怎么坐在这里?”

“我宣布公司破产后,员工们四散而去,可有一名员工非但没走,还给我买来午饭,说要留下来陪着我。她是公司招聘的第一批员工,后来成了人事部总监。我问她为什么不走,她说她之所以一直未嫁,是因为喜欢我。一连几天,她一直守在我身边。我那颗冰冷的心终于恢复了往日的温度,我打消了跳楼的念头。公司破产后,我身无分文。盘城的房租太贵,我俩凑的钱连店铺的租金都支付不了,只好回到安县,在县城最偏远的一条街上开了个拉面馆度日。我知道你在医院上班,有几次想来看你,可走到半路上又回来了,我实在没有勇气……”男子深吸一口气,仿佛严重缺氧。

吴雅摸出了手机,快速百度了一下鹏程公司……她漠然的脸上露出讶异的神情。时间差不多了,马小花该回病房了。她起身向手术室走去,男子跟在身后,喃喃自语:“等筹集到资金,我想……再把公司办起来……”吴雅停住脚步,回头看他一眼,推开门走进手术室。

两名护士把脸上漾出笑意的马小花从手术室推了出来,向电梯口走去。男子紧跟在后边,连声呼唤着“小花”。

8

吴雅从手术室里出来时,天色完全暗下来,懒散的夜幕笼罩在小城的上空,远处的高楼大厦闪动着耀眼的灯火。那个七斤重的小女孩好可爱啊!她如释重负地长舒了一口气。她的心情好得出奇,脑子里那间幽暗的小屋顿时亮堂了。她似乎一下子明白了什么,顿悟感极强。其实她尚存有侥幸心理,始终不相信自己会被无缘无故抛弃,也不相信那个坏男人这么久不联系自己。她以为只要等下去,总有一天会等来想要的结果。苦苦等了五年,她想要的结果依旧没有出现。

走廊上的灯散发着白色的光芒,旖旎的光线明晃晃的,照得她有点儿睁不开眼睛。天边升起一轮金黄色的弯月,皎洁的月光从深藍色的夜空中倾泻下来,与璀璨的万家灯火交汇在一起,将城区的角角落落照得通明。她推开一扇窗户,冷冷的夜风吹进来。楼下树影婆娑,人来人往,看似幽静的小城变得不安分起来,朦胧的夜色多了几分隐秘与萌动。

吴雅凝望着窗外影影绰绰的城市夜景,心绪渐渐平静下来。她背靠墙壁,摸出手机,指尖敲击屏幕,编辑了一条短信:“明天晚上你有空吗?我们一起吃饭吧,记得带上你的苗苗,我很想见她。”她又仔细读一遍,果断点了发送。几秒钟后,她手机对话框跳出一行字:“有空有空,还是老地方,我和苗苗一起去,不见不散。”她回复道:“不见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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