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超
黄燮清生于浙西海盐,诗、词、曲皆长,尤以戏曲作品闻名,“少负奇才”且自命不凡,自诩有国器之才。无奈时运不济,其久困场屋,屡次应试不第,遂将一腔忧愤倾注于诗词,留下诸多佳作。因其处于常州词派扩张、“新浙派”开拓词学的词坛转型期,故其于两大词派之间周旋、离合。就整体而论,黄燮清对浙西词派有着天然的、深厚的感情,是李慈铭所指的浙派词中当家;对常州词派亦秉持兼容并包的开放胸襟,强调格律的同时重视寄托论的作用,对旧浙派的理论作出了实际的调整。依违于浙派后期日益窳弱词风的困境、“浙”“常”交融的词学背景下,黄燮清试图变革浙派词学,探讨对“清空”词风的批判性继承,词贵“清”,摒弃“空”“妍”的冗杂,又受常州词论的影响,最终趋于“清而不空”。黄燮清“清而不空”的词风是以“常法”救“浙弊”的一次大胆尝试;随着词风的变化,也反映出“浙西之变”黄燮清词学思想里的守正创新意识。
一、黄燮清个人简介及词坛声望
(一)个人简介
黄燮清(1805—1864),字韵甫,号韵珊,浙江海盐人。黄燮清自第六次科考被举为解元后,始终无法突破,“铅刀未一试,十载疲风尘”(黄燮清《倚晴楼诗集》),后以实录馆誊录授湖北知县候补,称病不赴,于故乡拙宜园筑倚晴楼著书自娱。后遇太平天国战火,其在友人帮助下游幕四方以为生计,中途短暂做过县衙小令,终不得志,郁郁而终。孙克强等人编著的《清人词话》说道:“韵甫少颖悟,博通書史,工词翰,审音律,于骈散文、诗、词、曲,无所不习,而尤以词曲为擅,为近代词曲名家。”据陈乃乾的《清名家词》和陆萼庭的《黄燮清年谱》,黄燮清著述宏富,著有《倚晴楼七种曲》、《倚晴楼诗集》十二卷、《倚晴楼诗续集》四卷、《拙宜园待政草》,词集有《倚晴楼诗余》四卷,词学方面辑有《国朝词综续编》二十四卷。
(二)词坛声望
张炳堃为黄燮清《倚晴楼诗余》题序曰:“即论其词,无愧于古,联绵旷邈,哀感顽艳,截竹依水,永累黍罔,忒固已挹周柳之袖,入姜张之室。”夏曾传在《病眉楼词序》中云:“其为词沉博绝丽,奄有北宋诸大家之长。故自道光以来,浙人之为词者,必称黄氏。”由此可见,黄燮清在当时词坛至关重要的地位。据《黄燮清年谱》,黄燮清曾收蒋坦和张鸣珂为弟子,以治词相授,记曰:“春,黄燮清馆于杭州。钱塘蒋坦(蔼卿)时年十岁,从燮清游。”见张鸣珂词作,尤喜之,张氏即称自己为词弟子,黄燮清四作跋文教导其词学。据陈乃乾《清名家词》卷十:“张鸣珂尝受业于全椒薛时雨,海盐黄燮清。所著词以婉丽称,李慈铭、谭献交推之。”蒋坦和张鸣珂皆有词名,也侧面体现出黄燮清的词学功底深厚。严迪昌先生在《清词史》鼓吹黄燮清:“词以流美新活见长,能以平易语辞道人所不能道,其捷敏之思似得力于戏曲。”这一点反映出黄氏词风并非固守不变,一味浓艳,而是有所突破的。柳以蕃作《寒松阁词评跋》就曾评价黄燮清填词是:“洵足矫粗浮绮靡之习,而一归雅正者,固近时词人之灵光也。”这一段评述是针对浙派末流之失,词学衰敝而言的,浙派末流全然模拟姜夔、张炎之作,音韵外貌并无神采,反染粗浮绮靡之习,“性灵不存,寄托无有”(郭麐《灵芬馆集》)的弊端被无限放大。结合当时词坛背景来看,浙派发展至黄燮清、郭麐所处的时代,已经到了变则存,不变则废的地步。黄燮清显然是意识到了这一点,开始了自救实践:突破浙西词学理论的框架,并主动吸纳常州词学思想,与吴锡麒、郭麐等一道引导了晚清词学浙常融合、词学大有进境的方向。王易认为黄燮清等人皆为“浙西之变”也。黄燮清以改革者的身份延续了流派的生命力。
二、黄燮清对浙、常二派的守正创新
文学风气的演化十分缓慢,特别是对稳定的社会而言。浙西词派风靡一时,笼罩整个清朝时期,除了因缘际会、天然地缘的客观原因外,毕竟还因其有足以号令词坛的理论核心,吸引词人纷纷聚拢,因对艺术的认同而走到一起。假若派系内部弊病日重,流派即回归“社群”,在内部分流以至变革、抗衡的现象出现就是必然了。在黄燮清作词风变革的努力之前,已有多位浙派重要词人“突破枷锁”,王昶试图用守律的方式来复雅词风;吴锡麒则以刚济柔,更倾向于御风而行的豪放之风。总之,浙西后继者力图复雅振兴,作出了补救衰颓、变革词风的有益尝试。黄燮清面对后期浙派衰敝的词风,选择的自救方式是,从词论、创作上都对常州词派有所亲近。黄燮清的词学创新在于,坚守浙派的雅正,又以常派的理论药石。黄燮清词学思想中的守正创新就在于“稍变二派之格”,以成一派词风。
(一)清之得、空之失
本文认为黄燮清在接受姜夔清空词风、厉鹗清幽词风的基础上,舍弃了妍丽、幽远的风格,偏重于“清”风,受常州词论(寄托有物)的影响,密实了词中之“空”,从而形成了“清而不空”的词风。
“清空”一词出自《词源》:“词要清空,不要质实。清空则古雅峭拔,质实则凝涩晦昧。”词学范畴内,对于“清空”这一术语的定义并不明朗。清代浙派词人接受“清空”并大肆鼓吹,在用法上却不尽相同,早就和张炎的“清空”理论区别以论。令人印象深刻的有厉鹗改“清空”为“清妍”的词风。从张炎到厉鹗,“清空”一词的词学属性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张炎“清空”的重心在“空”,他认为“野云孤飞”最终是要呈现“去留无迹”的画面,达到一种超然无物的状态,与“质实”对立。厉鹗则更为注重词要“清”,在《论词绝句》中,他论张炎词是“玉田秀笔溯清空,净洗花香意匠中”,填词落笔自然是“清”雅为先,“空”的意格追求其次;论晏几道词是“鬼语分明爱赏多,小山小令擅清歌”,把小山词风格概括为“清”,这就看出他对词的“清”境界的重视与追求;又云白石词是“旧时月色最清妍,香影都从授简传”,月色“清妍”,词境亦是,他认为姜夔词是同时具有“清”和“妍”两种艺术风格的,他通过对“清空”的改化,再对白石清妍词风的独创性继承,注入了一种新的艺术见解。而黄燮清又更进一步,追求幽邃之境,去除冗余的“空”“妍”。这是黄燮清体认白石词、太鸿词的艺术品格后的独特阐释。
“清”的本义是水澄澈,与“浊”相对,用以形容人品则为“高洁”,濡染了道家色彩,如“清介”“清士”“清才”等。这在《国朝词综续编》的词评中很是常见,黄燮清将人品和天分作为论词的一个重要方面,评朱有源词是“其神韵幽迥,殆由天授”(《朱有源二首》),评张应昌“词亦清迥绝尘,使人自远”(《张应昌五首》),说陈作敬填词是“间一为之,已清隽乃尔,此事固不关人力”(《陈作敬三首》)。很明显,黄燮清将词之“清隽”与品格、天赋联系起来,天授词才的“清才”,其人自当“清迥绝尘”,词亦如是。单论“清”,则暗含道家的精神寄托,还渗入佛学的精神,如“清心寡欲”“清修”等佛家名词都传达出一种禅修宁静之意。对此,黄燮清在进行具体的创作时有意附会,显示出对“清修”意境的追求。例如,《南乡子·宿玛瑙寺禅房》:“玉版话三生。禅榻茶烟证净盟。时有妙香来鼻观,零星。佛座闲花供一瓶。灯火透檐青。襥被轻寒逼五更。残梦不曾留得住,忪惺。雨里疏灯又几声。”此词将环境书写和佛禅妙悟巧妙结合。“零星”“闲花”与“忪惺”“疏灯”相对,用巧思营造出一个看似对立矛盾的画面。茶和香火气息入鼻,被褥却无法阻挡寒意入梦中,心情自闲到乱。这般禅意入词,既不破坏词本身的柔美质感,又给予读者醇雅与清新之感。黄燮清写禅意,雅而不重。又如,《齐天乐偕蔼如廉访游螺墩和壁上全椒金氏题词》中的“佛座呈诗,僧庐醉茗,闲煞红栏幽院”,《琵琶仙(题谢梦渔太史增香南忆梦图,太史初以贫故遣其爱姬,已而及第,因作是图以志感悔)》中的“何处采、蘼芜怨绿,问断红、愿化蝴蝶。毕竟世短情长,未能成佛”,《扫花游罗镜泉以智琼台梦月图,次原韵》中的“上界清虚,路与秋烟共远。赤城畔。自刘阮下山,鸡犬都换”,都有一种对佛家的天然敬畏之情,又暗含凡人修道的自由洒脱心绪。
“空”的本义是孔穴、空无,在诗歌中常被引申为穷困等义。黄燮清在接受厉鹗的清空词风的基础上,进行取舍,对“空”“妍”的摒弃,独留“清”风,代空而行的是一种“幽隽”的特色,也离“通幽”之境更进一步。黄燮清在《国朝词综续编》中用“清”“幽”二字,引之尤频,至多隔三人之词评,便会有一处“清”“幽”风格的评述;他在《寒松阁词题评》中曾坦言,作词要“清洁淡雅,一空俗障”,“词宜幽不宜浅”,词贵“清幽”。黄燮清说道:“其清空缥缈之气,迥非俗颖所到。世之学者,往往得其形似,而遗其神情,便有虎贲中郎之别。”世人都学“清空”,却无几人可真入此境。
周济曾指“清空”之失,在《介存斋论词杂著》中写道:“稼轩纵横,故才大;白石局促,故才小。惟暗香、疏影二词,寄意题外,包蕴无穷,可与稼轩伯仲。余俱据事直书,不过手意近辣耳。白石词如明七子诗,看是高格响调,不耐人细思。”王国维也曾批评道:“古今词人格调之高,无如白石。惜不于意境上用力,故觉无言外之味,弦外之響。”(《人间词话》)立意不深乃无“言外之味”,情感的浅薄便缘于此。简单来说,没有“质实”的内容,“空”反而会“害意”。
(二)采择浙、常:“清而不空”的词学新路径
浙派领袖朱彝尊去世不久,“绮而不伤雕绘,艳而不伤醇雅”(沈雄《古今词话》)的教义已然很难遵守。金应珪指出浙派后学染“三弊”,醇雅尽失。“空”词之风到底还是影响到了具体创作。浙派后学过分着力格律,企图追摹前人之心,可一无丰厚学识,二无真情实感,在审美取向、师法体系的偏执下,纷纷陷入了自我重复的模式化生产。
浙派没落的重要原因之一是“词太‘空”,黄燮清看到了浙派词人填词之失,有所矫正。黄燮清反对“空中”寄情,依违于浙派的“醇雅”观的同时,重视寄托,追求意内言外的填词方式。他说:“词宜细不宜粗,宜曲不宜直,宜幽不宜浅,宜沉不宜浮,宜蓄不宜滑,宜艳不宜枯,宜韵不宜俗,宜远不宜近,宜言外有意,不宜意尽于言,宜属情于景,不宜舍景言情。以上数条,合之则是,离之则非,合之则为雅音,通于风骚,离之则入于曲调,甚或流为插科打诨,村歌里唱矣。”(陈良运《中国历代词学论著选》)张炳堃在《倚晴楼诗余》序中说其词是“美人香草,托旨幽蔚,琼楼玉宇,寄情遥深,劳人缀曲,怜河上之同声,寄思凌云,换尊边之低唱,慬而有作,屑以为名哉”,这一评述十分精当。
黄燮清认为“玉田词如行云流水,不染一尘,其清空缥缈之气,迥非俗颖所到”(陆萼庭《黄燮清年谱》)。黄燮清对填词的要求是“沉著幽警”“缠绵沉着,幽微曲折”“音在弦外”,而非“空”无一物。因为过空的词风,浙西词派无法扼住颓势,逐步走向没落。周济曰:“初学词求空,空则灵气往来。既成格调求实,实则精力弥漫。初学词求有寄托,有寄托则表里相宜,斐然成章。”(《介存斋论词杂著》)黄燮清认同这一观点,补充道:“每作一调,必先定其命意之所在,或言外感概,或借端寄托,则此中有胆。凡似是而非,描头画角之语,自无从绕其笔端。且须音在弦外,不可意尽句中。收处尤宜缥缈无迹,其线索关合,须在有意无意之间,方能不著迹相。盖一著迹,便无深趣也。其中大有禅味,非浅人能解。”(陈良运《中国历代词学论著选》)这里的“意”就是“实”,寄托有物便是“胆”,有了无穷的“意”,就可以填补词的“空虚”。黄燮清在对词风的选择和创造上,较于后期浙派“清空”填词而生出的空滑浮躁,显然是更为亲近常派“浑涵”的学说。黄燮清洞察“空”词之弊,在接受张炎“清空”到厉鹗“清妍”词风的基础上,积极改造词学理论;他为纠偏浙派词学,引入“寄托”论,又受“浑涵说”的影响,最终辟出一条“清而不空”的词学新路径。
黄燮清词学思想中的“守正创新”意识被激发,他深化张炎、厉鹗词论中“清”的意蕴,又充分汲取浙、常两大词派的理论养分,开创出“清而不空”的风格。这种包容的词风集中表现在主题的变化、意象的构造、审美的提升、意境的追求等方面。黄燮清的“清而不空”词风对流派交融、词学发展都作出了新的开拓。
当今时代下的中国“新文学”的创作需要“守正创新”的思想,汲百家学说之长融会贯通成有特点的“文风”更是当务之急。任何一种文体,它的演进发展必须有两方面的“创新”,一方面是通过大量的创作去磨炼技法,另一方面就是在内部理论上取长补短,甚至“推翻”重新建构。黄燮清及一批后期浙派的“改革者”们为我们作了一个很好的示范。
本文系云南师范大学2023年度研究生科研创新基金项目“‘浙‘常之间:黄燮清词论研究”(项目编号:YJSJJ23-B48)的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