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博扬
如果说,在广州市民心中排第一位的树是木棉树,那么榕树大概就是第二。从走过千百年荒芜岁月的六榕寺,到广州知青奔向远方时留下的“低头无语是岸边的榕树”,榕树早已成为广州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广州的榕树种类多样,似乎与一些细微的地理位置有关,极其细微。路口转角处,很有可能遇见高而瘦的榕树,大多是细叶的,可能还被圆坛围着。它们的分枝不会离主干太远,互相照应似的围拢着主干。细叶是全年都有的,小而密,绿而深,使大樹变得丰满,也使沥青路少了些许热浪。交通限制了这种榕树的生长,一旦它遮挡了红绿灯,第二天可能就成了个秃子。小时候的我常常目睹这类情况,觉得心痛不已,于是愈加珍惜它的繁荫。
榕树中当然也有幸运的,生长在老人缓慢走过的红砖路上的,或者生长在祠堂前的戏台旁的,抑或生长在烈士陵园的小丘下的。在那些烟火气更浓厚,或四周更宽敞的地方,榕树的树枝在岁月的流淌中完全伸展开来,到达一定宽度后逐渐向下延伸,低到青少年时的我触手可及的高度。它不像别的树那么热爱阳光,拼命向上,而是对人间烟火充满好奇,长到一定高度就往下探了。我家楼下就有这么一棵大榕树。父亲总喜欢把车停在树荫下,因为那里晒不到太阳。我喜欢看树上乱蹦的鸟,它们叽叽喳喳甚是可爱。村民们搬上小椅子坐在树底下,看那微风轻拂气生根,一坐便是一下午。春夏秋冬,榕树下藏着多少广州人的欢乐。门口的保安喜欢在春节时把一串串小灯笼挂在低低的树梢上,那便是喜庆年的到来!
说到榕树下,那就不得不提那些榕树下的美食。在广州,大榕树下的小饭店往往能满足一个劳累一天的勤劳的广州人。傍晚,昏黄的路灯隐约映出榕树树冠的轮廓,夜风总能将鸡煲、牛杂或是粥粉面的诱人香气从窄巷吹到大街上,吸引来无数男女老少来到这树荫下解馋。小时候的我在珠江边闲逛,总见到江边榕树下的烧烤小贩排成一排。那时,母亲把我一个劲儿地往回拽,说是不卫生。后来,城市街道管理愈加严格,竟是再也没看到过这些烧烤摊了。
广州在一年的大部分时间里是炎热的,太阳总不会放过这里的每一个角落。广州人即使再随意,也对这火辣的阳光敬而远之。此时,榕树下便是人们的聚集地。无论是在最现代的珠江新城,还是在最古老的西关,忙碌的广州人躲在厚实宽大的,或是严密细小的榕树叶下时,便又找到了童年的轻松。网上有句话,“榕树睇住广州人大个仔,睇住广州变靓”(方言,榕树见证广州人长大,见证广州变得繁华),一语道尽沧海桑田。
榕树下既站着来参加广交会的外国人,也站着千年前的东坡。但是,这些时间的见证者,正在一点点地消失。
不久前,我看到了路边榕树被挖去的新闻,说是榕树根系发达,容易破坏路面与建筑,在规划好而空间有序的城市里种植弊大于利,需要挖去一些。确实,沥青路与人行道的凹凸不平的确与榕树有关。在事实面前,广州人愤然而无奈,落魄得像是丢失了一位童年挚友。在台风中屹立不倒的榕树啊,就这么被剥离了它深爱着的土壤,坐上卡车隆重地远去。后几日又在东山口的一处小洋楼下停留,忽然在小道转角处差点儿撞上了粗枝,一抬头,是那片刻的、铺天的碧绿。忽然间瞥见粗壮的树枝上挂着一块牌子,上面印着“编号0031未经许可,禁止砍伐”的字样,便感到欣慰。它应该还能在那个转角立上很长的一段时间,令人驻足观望吧。后来得知,挖去的只是大路旁有碍交通的榕树,大部分榕树得以继续俯瞰着这忙碌而缓慢的城市,继续抵抗着台风暴雨,继续在水淹城的时候提供更多水量下渗的机会,继续为广州人的心灵洒下一片浓荫。
记忆中的广州,总是与榕树相伴。无论是街头巷尾,还是公园湖畔,榕树都是那最亮丽的风景。它们静静地伫立着,见证着广州的沧桑变迁,也陪伴着无数广州人的成长。那浓密的树荫下,曾留下我们嬉戏的身影;那粗壮的树干上,曾刻下我们青涩的誓言。榕树,已然成为广州人心中不可替代的乡愁。
我也曾有踏上他乡的经历,也曾留意他乡的树木。这仿佛是一场漫无目的的追寻,带着一份深深的乡愁和对故土的眷恋。然而,在他乡的土地上,榕树的身影似乎总是难觅踪迹。我穿梭于陌生的街道,踏遍各个角落,却只能见到其他的树木—杨树、梧桐、柳树……它们在这片土地上生长得茂盛而挺拔,似乎占据了所有的空间。那些高大的杨树,枝繁叶茂,也像一把把巨大的绿伞,为人们遮挡着烈日的炙烤,但它们孤零零地立在公园和林荫小道旁,没有沾染上丝毫的烟火气。梧桐树与柳树一同立在静静的溪流旁,在自然中生长,只有我困在自己的榕树里。
当广州履行着它对外通商的职责时,榕树就已经遍布整个广东了,但从一棵榕树走到另一棵榕树下,却有着十足的艰辛。少年在河边心事重重。那些榕树的树干根部从没被贴瓷的苗圃拥着,而是沾满了路上的飞尘;乡下戏台子上的树荫几十年依旧,给对面关公看的戏一直在演着,热闹声中,少女被妈妈赶去上学、考试。那些榕树下,路过了形形色色的人,他们和别人互相扶持地过着普通的乡土生活。当我走过那些榕树时,那些被些许尘土附着的低枝绿叶仿佛透露出厚重的历史感、野蛮生长的气息。从一棵榕树到另一棵榕树,是汗水把染尘的叶子洗刷成碧绿,是将曾经的迷茫与艰辛铸成更高的枝丫。所以,广州的榕树下走过的那些从他乡来的人,无论拼搏上进还是怅惘犹豫,都会被树荫所包容,只待他们各自寻得去处,目送行人远去。榕树容人也容情。广州的榕树不只是属于广州,当不同的人带着不同的心事从树下走过,或是停留,他将带走一份属于他自己的感触,又构成广州记忆的一部分。
还记得在越秀区的一个街角等公交车,头顶上榕枝交错,像是在庇护树下的生灵。我走近去捋了捋榕树的“长须”,它一动不动,那么不解风情,却又给人一种尽职尽责的感觉。如果说木棉树赋予广州人向上、奋发,甚至是革命的精神,那么榕树大概是参与了广州人朴实勤劳的性格的塑造吧。
“古西关,新荔湾,青灰胡同青石板,红门堂前大榕树,男仔女仔读圣贤……”微风吹过,枝叶摇曳,百年的大榕树下跑过两三个稚嫩的小孩儿,又是一代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