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宗娟
我驾驶着破二手桑塔纳从格萨拉驶往川城。晚上在江湖酒吧里有场演出。江湖酒吧是川城众多酒吧里一个普通的酒吧。我是众多民谣歌手里一个普通的歌手。
江湖酒吧里喝酒的人多半不认识我,可一听说我在某平台上有二十万粉丝,就会拿出手机搜上一搜,听我唱上几嗓子。我唱“伍岚正和程艾影”,他们夸赞“小伙子,唱得真好”,我唱“抱着盒子的姑娘”,他们感叹“网红也来酒吧卖唱”。我并不在意酒客的夸赞和感叹。酒有时候让人更真实,有时候让人更迷惘。他们夸赞的是我,也是自己,感叹的是我,也还是自己。“小伙子,唱得真好”,或许只是在说“瞧!我对音乐的鉴赏能力还不赖吧”,“网红也来酒吧卖唱”,或许只是在说“你我如此普通,他也不过尔尔”。“他”指酒客眼中的我,这个“我”是歌手,是网红,是庸常生活里的遥不可及。这个“我”是贫穷的少年郎,是彝乡的阿强惹,是江湖酒吧里卖唱的“不过尔尔”。
二手桑塔纳早已上了年纪,发动机“轰轰”作响,我甚至担心它年迈的“躯体”随时都会散架,除了“破”我找不到其他更为贴切的形容词。桑塔纳缓慢行驶,同样慢的还有牵着两头牛崽走在路上的老阿嫫。
老阿嫫裹着粉蓝的头巾,红棕色的外套配了彝族百褶裙。裙摆没有遮住脚踝,脚上是一双沾满了尘土的水胶鞋。她牵着两头牛崽走在路中央,没有高过她的腰。头巾和外套在老阿嫫眼里是没有色彩的,于她而言,它们唯一的作用是御寒。川城也是有冬天的。
川城是一座蜷缩在西南边陲线上的城市,这里四季并不分明,夏天炙热冗长,响着音乐的洒水车在街巷里来来回回,一个月又一个月。而冬天,川城人说“川城没有冬天”,最好的印证大概就是这个城市里长着木棉,一棵又一棵。木棉是喜温植物,川城的冬天,它的老枝上挂满了花苞。
川城也是有冬天的。川城的冬天,在日头晒不到的地方,在格萨拉。格萨拉,一个距川城百余公里的彝族村落,在彝语里“格萨拉”被喻为“神仙居住的地方”,所以格萨拉终究是孤独的。很多年里,我将这种孤独理解为“山这头”与“山那头”。冬日里的格萨拉,总有一头日头晒不到,在日头晒不到的地方,堆满了冬日的冷,这种冷我熟悉,老阿嫫熟悉,应该说格萨拉没有人不熟悉。
格萨拉是我的家乡,是老阿嫫的家乡,我们都在这里经历过冬天的冷。老阿嫫没有走出过格萨拉,而此刻,我正在驶往川城。路是泥土路,还没有照到阳光,堆满了冬日的冷。路面的泥土被踩得板实,板实的泥土上稀稀落落地躺着些细碎的石头子。石子棱角分明,颗颗尖锐,老阿嫫踩过去,大概是她脚上的水胶鞋底子已经被磨得很薄了,脚底被石子硌得生疼,所以她走得很慢。她走得慢,牛也走得慢,我驾驶着破二手桑塔纳在她们后面,同样慢。老阿嫫穿着褶裙,黑色的裙摆随着步子摇曳生姿,可这摇曳生姿的又何止是裙摆,分明是老阿嫫纯粹又炽烈的热爱啊!我停下车,掏出手机把老阿嫫牵着牛前行的画面记录了下来。老阿嫫身上的色彩在镜头里碰撞出了一个灿烂的春天。彝族村落里生活了大半辈子的老阿嫫们,固守着“冬暖夏凉”穿搭法则,却肯在冬日里穿上百褶裙,她也知冬日里的格萨拉冷啊,她也知裙子薄啊,可这世上哪有女子不爱美啊!
老阿嫫纯粹又炽烈的热爱,在冬日里,在格萨拉,像日头一样,摇曳在山这头或山那头。而此刻,摇曳进了我的眼睛里,下起了雨。
雨!川城的冬天鲜少下雨,百余公里外的格萨拉亦如是,我从灰扑扑的挡风玻璃望出去,远处的山被日头照得明晃晃的,山那头的那头是去往庐安的方向,格萨拉的日头似乎无法翻过山头照到庐安。庐安是西南边陲线上另一端的城市,那里四季也不分明,夏天炙热冗长,冬天总是下雨,一场雨,又一场雨。这一场又一场的雨,在我的记忆里,从我的十六岁下到了二十六岁。
十六岁,已经过去十年了。十多年前的格萨拉,这个“神仙居住的地方”,还是一个偏僻贫瘠的彝族村落,距川城百余公里,交通不便,老一辈的爷爷奶奶甚至走了一生也没有抵达过川城。村落里的阿姐十七岁便出嫁了,有的嫁在山这头,有的嫁去山那头。男孩念完初中便不再继续上学,忙着寻找哪家的姑娘贤惠,会过日子。十一岁前,我笃定我的一生如是,我阿姐的一生亦如是。
我叫阿强,在格萨拉人们用彝语唤我阿强惹,我瘦弱矮小,皮肤黝黑,阿姐“说”“皮肤的颜色便是阳光的颜色”。阿姐年长我五岁,可她的皮肤是云朵的颜色,眼眸里熠熠生辉,村里的小伙说阿姐是格萨拉最好看的阿咪子,像木棉花一样好看。木棉生长在百余公里外的川城,格萨拉没有木棉,我没有见过木棉花,阿姐也没有见过木棉花。格萨拉有山茶花,我告诉阿姐:“木棉花就是同山茶花一样好看的花,阿姐比山茶花还要好看”。山茶花开的季节,阿姐同村里其他阿姐一样扎上辫子穿着裙子提把篮子上山摘花,可我的阿姐同她们又不一样——阿姐不会说话。
小时候,村里的老彝医给阿姐瞧过,没瞧出问题,老彝医说:“阿咪子还小,带去川城的大醫院瞧瞧”。“川城……”阿嫫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要去那么远的地方。阿嫫怕了。阿波也是。他说“兴许是撞了邪,我去找毕摩来瞧瞧”。毕摩不仅为族人主持祭祀,编撰典籍,还能医治疾病。可格萨拉并没有毕摩,阿波请来的其实是苏尼,苏尼是击鼓跳神禳鬼治病的巫师。苏尼来过了,阿姐还是不会说话。
倘若不会说话的人——是我,阿波阿嫫会带我去川城就医吗?或许会,或许不会,我不知道答案。格萨拉虽然重男轻女,但我的阿波阿嫫不是英雄,他们只是偏僻贫瘠的彝族村落里两个平凡的人,他们只懂用彝语交流,去过最远的地方是山那头,他们对外面充满畏惧。
念完小学阿姐辍学了,在村里做了牧女帮人放羊。羊儿吃草的时候,阿姐便自个儿琢磨刺绣。日子久了,羊儿肥了,阿姐刺绣的手艺也越发精湛了,花鸟鱼虫在阿姐针尖下栩栩如生,村里的阿嬢常拿着料子来找阿姐绣花样子,阿嬢们说:“阿姐绣的山茶花是极好看的,跟阿姐一样好看”。阿姐熠熠生辉的眼眸却慢慢黯淡了,或许黯淡的不只是眼眸,还有阿姐的人生。阿姐快满十七岁了!
阿咪子过了十七岁还未出嫁,便要按照彝族婚俗为其举办“沙拉洛”。“沙拉洛”是彝族阿咪子的成年礼,是一种神秘的“换裙”仪式,寓为脱去童年的裙子,换上成年的裙子。在格萨拉,几乎没有阿咪子经历过“沙拉洛”,她们在十七岁之前便会在阿波阿嫫的操持下嫁人。
阿姐十七岁,阿波阿嫫找媒人帮她相了一门亲事,他家在山那头,二十八岁,是个眼睛不太好的跛子。媒人说苏尼瞧过他的生辰八字,跟阿姐合得很。就这样没有喝“合意酒”,也没有请三亲六戚喝“定亲酒”,男方那边来了两个他的老表,带了些油米酒肉,就算是定下亲了。苏尼给瞧了日子,说腊月里完婚再好不过。定了亲阿姐没有再做牧女,村里更小的阿咪子接过了阿姐手里的牧鞭。
入冬了,一天冷过一天,取暖的唯一方式是烧堆柴火,临近冬日去山上拾柴背柴便更频繁了些。傍晚的天空燃起了火烧云,从山这头燃到了山那頭。我跟阿姐背着柴正在往家赶,她突然停下脚步,望向山那头,火烧云落进了阿姐的眼睛里,她的眼眸熠熠生辉,她比画着问我:“你知道山那头的那头是什么地方吗?”
山那头的那头,难道——不是山吗?
我的问题还没问出口,阿姐比画着说:“山那头的那头一定不是山,或许是另一个格萨拉,一个不一样的格萨拉”。十一岁的我甚至还没有去过山那头,我想象不出阿姐说的“山那头的那头”,更想象不出“另一个格萨拉”,眼睛却不由得跟阿姐一同望向了山那头,火烧云也落进了我的眼睛里,我的眼眸似乎也熠熠生辉了。
阿姐不见了!阿姐出走了!
阿波阿嫫挨家挨户寻了些时日,还是没在腊月里寻回阿姐,从不抽烟的阿波用水烟筒抽起了草烟,抽完一炮又抽一炮。
阿波说:“收了人家的定亲礼,要办酒人跑了!”
阿嫫说:“女儿就是不愿嫁才跑的嘛!”
男方家找媒人上门退婚。在格萨拉,定亲后男女双方均不得毁约,否则要双双倍赔偿礼金。媒人说:“男方跟女方没有喝过定亲酒,婚事作不得数”。就这样,退了油米酒肉了事。
村里有人说,曾在一个天欲亮未亮的早晨遇到过阿姐,她朝山那头的方向去了。阿姐出走后,格萨拉其他一些人也尝试往外走,有人去到了川城,有人往山那头的方向走了,那也是阿姐出走的方向。
随着人口流动,格萨拉路多了,交通条件随之得到了改善,曾经偏仄贫瘠的彝族村落、这个神仙居住的地方,终于不再孤独,总有些灯盏会在夜里被点亮。可是没有一盏灯,照亮过阿姐的回家路。
我陆续从返乡人口中打听到了阿姐的一些消息,有人说山那头的那头是庐安,在那见过阿姐;还有人说,阿姐在一条巷子里做些缝补的活计。支离破碎的消息,被我拼凑出一句完整的话“山那头的那头真的不是山,是一个叫庐安的地方,我的阿姐在庐安,在一条巷子里做着缝补的活计”。于是,我决定去寻我的阿姐。阿姐曾说的不一样的“格萨拉”,我也想去看一看。于是,我去了庐安,在十六岁那年的冬天。
庐安是西南边陲线上另一端的城市,冬天总是下雨,一场雨,又一场雨。庐安有很多条巷子,我在庐安的一条巷子里租了间屋子住下,然后在一条又一条的巷子里寻阿姐,可几乎所有巷子里做缝补活计的多为上了年纪的阿嬢,偶有年轻的却也不是阿姐。
落了一整天的雨,雨算不得大,雨水打在铁皮耷拉的屋檐上,雨声响了一整天,我在出租屋里听着雨声睡着了。
“砰砰砰!砰砰砰!”
睡梦中听到有人敲门,我开了门,门口是我的阿波阿嫫和阿姐,阿姐的眼眸不再熠熠生辉,眼泪从她的眼眸里流了出来,她比画着和我说“阿强惹,我们找了你五年,终于找到你了”。
在这个梦里,阿姐从未离开过格萨拉,五年前的腊月里阿姐嫁到了山那头,新郎是那个二十八岁眼睛不太好的跛子,阿姐结婚前离开格萨拉的人——是我!
“砰砰砰!砰砰砰!”
睡梦中听到有人敲门,敲门声吵醒了我,我起床开门,门口是我的阿波阿嫫,阿嫫边哭边和我说:“阿强惹,我们找了你五年,终于找到你了”。
“阿姐呢?”我问。
“阿姐?你哪有阿姐?”
离开庐安已经十年,庐安冬天一场又一场的雨,在我的记忆里下了十年,从十六岁到二十六岁。现在的我依旧是曾经贫穷的少年郎,是彝乡的阿强惹,现在我也是歌手,是网红,是酒吧里卖唱的“不过尔尔”。
老阿嫫牵着她的两头牛已经走远了,晚上在川城的江湖酒吧里有场演出,该继续赶路了。
可是……我的破二手桑塔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