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桑稻事

2024-05-12 17:08李琳
金沙江文艺 2024年3期
关键词:稻草谷子外婆

李琳

不记得最后一次和母亲收割庄稼,是收了谷子还是花生,不记得我家最后一次杀年猪是哪一年的哪一天,不知道无法进城的老水牛最后被转卖到哪里,我只知道我在浮生里所做的事,无不与老家有关。我喜欢那个山旮旯,做梦也想回到那个家,我在城市钢筋混凝土之上买的房子,竟然一次也没有梦到过。

祖母的裹脚布,祖父的烟锅,爷爷的犁头,父亲的录音机,奶奶的木衣柜,妈妈的针线篮,儿时用过的葫芦瓢,放牛装晌午饭的竹篾饭盒,都收进了村史馆,浓缩成一个年代的记忆,物什上每一条纹理都是一个无声的故事。

离家真的太久了,我只有在半夜才能回去推开那扇只拴了一小根木扣子的大门。那扇门是一道符咒,只许我的灵魂进出,我的肉身在外流浪。

生活是步履艰辛的,碰壁的次数多了,人就变得越来越沉默。我已习惯沉默,喜欢安静地宅在家里。如果回故乡,我又精神抖擞,可以在温暖的火塘边,喝着母亲酿的粮食酒,聊聊我珍藏的旧时光。在故乡的日子,我是多么幸福快乐!

离开意味着失去某些东西。我离开故乡,失去了祖辈留给我的赖以生存的土地。我现在吃的米,吃的菜,没有喝过家乡水,嚼不出家乡的味道。我吃的猪鸡牛羊肉,没有家乡的青草香。想到自己吃的肉可能是饲料鸡饲料猪,吃的菜可能昨天才打了农药,就难以下咽。我想念故乡的土地,想念故乡的溪流,想念一切与故乡有关的东西。

故乡宽大的胸怀,熨平我的一切烦恼忧愁。或许是因为那时我们还小,不知愁滋味。我和兄长经常耗在田野,引水灌溉,薅草,施肥。这些活计早已娴熟。我们和母亲一样,虔诚地、满怀期待地等待着土地熟知我们的内心,并回报我们累累硕果。蚕豆、麦子、水稻,各有风采。我最喜欢看稻子着一身黄旗袍,饱满的身子风姿绰约,阳光中低垂着脸,在水里照镜子的模样。如果我对故乡的爱是肤浅的,那么母亲是用生命去爱。母亲爱极了脚下的土地,每天早出晚归,陪庄稼的时间远远超过了陪我的时间。

布谷鸟初叫,母亲张罗着犁地耙田撒秧苗,心就挂在那,三天两头跑去秧田,关注每棵秧苗的成长。若是碰上天干,要等到火把节前后才能插秧。那时候的邻里乡亲,做活不谈价钱,而是换工,男的耙田,女的插秧。别看大伙笑声不断,手里的活计可一点没落下。十五六个人,一天就把我家的田栽种好了。阳光雨露下的秧苗,不辜负母亲,一天天长大,抽芽吐穗。这下可好了,不光是我们,雀鸟也天天盯着稻田。有些鸟儿干脆就在谷秆上安家,有鸟儿在田埂边草窝里安家。我们小心翼翼,不去伤害它们,暂且把它们当作是野外饲养的宠物。直到鸟窝里只剩蛋壳,我们才会把鸟窝拿掉。但是,当几十只,甚至上百只宠物天天蹲守在田边,就变成灾难。

它们饱了,我们得挨饿了。

母亲除了自己悉心守护之外,还用陈年稻草和旧衣服做了“稻草人”,替她时时刻刻、风雨无阻地守在稻田里。雀鸟似有火眼金睛,看穿了“稻草人”是空心人,便肆无忌惮地在离稻草人几米远的地方,闷紧头啄食饱满的谷子。得另想办法才行!父亲有几盒老是绞死卡带的录音磁带,母亲请它们走出狭窄的家,披挂上阵。磁带子在竹竿上第一次感受风,它有点兴奋有点得意,细长的身段迎风招展,时而群魔乱舞,时而轻缓舒展,时而潇洒飘飞。果然比稻草人好使,雀鸟稍微收敛了些。我和奶奶在山头赶着羊群,看见磁带闪亮的身子荡得很高,想飞到更远的天空,听见它在风中唱着悠远的歌,那是父辈的青春之歌,我们的少年壮志。

八九月的天轻飘飘的,更高了,只剩空空的蓝,金色的波浪一天比一天沉缓。风琴抚过之处,稻子用轻柔沙哑的声音合唱。我倚在深秋的怀里,安静地闻稻子的香味。山的另一边有什么?有谁和我一样正在长大?老牛脖子上的铃铛声把我催眠了,竟在攀枝花树下的稻草堆上渐渐入梦,梦里仍是这片大地。

母亲用手捧起稻子橙黄饱满的身子,说:该请人帮忙割谷子了。我自告奋勇要帮忙,但母亲要我留在家里帮忙做饭,我和外婆忙到黄昏才终得坐下歇口气。我家的田地太远,天黑了大人们才陆续赶回来,把一袋袋谷子倒在土掌房顶,金字塔似的堆得老高老高。母亲两三天前已经把土掌房楼顶打扫得干干净净,并用干牛粪加水和成稀泥,仔细糊了一遍,晒干就成了晒粮场。二楼屋里,母亲也用牛粪糊过地板了,依墙角用土坯垒了膝盖高的半圆,用来存放里面豌豆秆蚕豆秆和谷子碾出来的糠。祖先的智慧,在艰难的生活中熠熠生辉。

接下来的几天,一群人又热热闹闹地出现在别人家的田里。轮到外婆家收谷子那天,我终于能在田野里撒欢,和几个孩子提着笼子到处捉蚂蚱。蚂蚱机灵地左逃右窜,想逃出我们的“五指山”。我们可不想在这场游戏里输了,尖叫着笑着紧追不放。

镰刀昨夜就被磨得锋芒逼人,女人们暗地里铆足了劲,舞动镰刀,谁也不甘心落在后面,耳朵只听见刀“咔嚓咔嚓”咬断脆生生的稻穗的声音,稻穗碰撞的声音,沉甸甸的稻穗倒地的声音。男人抽完一支烟的工夫,目光所及之处的田里只剩下一排排的稻谷茬。男人们赶紧抡起膀子,举起稻穗,在竹编的、木制的簸箕里打下谷子。那此起彼伏的咚咚声,是最富激情的战鼓。簸箕满了。孩子们七手八脚的帮忙装袋。一人捆稻草,只见她把手里的稻草拦腰一抱,抽出几根捆好,往身后一丢,“稻草人”稳稳当当地站起来了,黄铠甲列兵们严阵以待,等着黑夜浮上来。

夕阳斜照,欢笑的余音,藏进四野的脚印中,白天四处逃散的虫鸟重返家园,却发现一切都变了。或许它们愣了一会儿,却欣然接受这种改变。孩子们玩得筋疲力尽,蚂蚱笼也装满了,回到家,把蚂蚱的翅膀去掉,下油锅一炸,晚餐多了一道酥脆可口的佳肴。没追到的蚂蚱最后去哪了?谁也没有去追究,人们不计较蚂蚱吃了多少口粮,蚂蚱也没有为死去的“家人”大肆报复。明年它们还会出现,它们依恋这片土地,这里也是它们的家。

夜凉如水,安抚了躁动的一切,山峦、村庄、小河,还有白天被人们惊扰的小动物们,暂且歇下來,各做各的梦。一定还有一些动物失眠,仰望夜空数星星。

每一个昨天都可能在某个梦里出现,飞过千山万水找到你。

从第一家收谷子,到全村收割完毕,没花几天,家家户户的楼顶陆续堆起金山。丰收让村子欢快。天刚蒙蒙亮,女人们梳洗好出门了,把稻草收到田埂边,垒砌成“蒙古包”,在几天前割倒的水稻脚后跟儿挨个摁进一个蚕豆种子,半个月后,田野又是一片绿意盎然,丰收在望。

晨曦把露水蒸干,母亲铲开谷堆暴晒。下午,我和哥哥放学回家,一人做饭,喂猪喂鸡,一人把谷子铲拢,用塑料布盖上,以防露水浸湿。大人不用唠叨嘱咐,我们心里惦记着呢,自觉做了觉得应该做的事。收拾完家务,两人拎起水桶,去差不多一公里处的菜地浇菜水,完了才去学校上晚自习。学校四周的田地里,都有孩子们的身影。那读书声够响亮,地里做活的大人能从读书声中知道自己的孩子有没有晚自习,认不认真。孩子也是父母种下的庄稼,下的本更多,风险更大,晚年的幸福指数指望着他们呢!

谷子晒了一周,已经完全干透了,可以收进粮仓啦!二楼的地面母亲都用牛粪糊过了。母亲整天屁股不着地忙碌了大半辈子,图的就是五谷丰登,谷粮满仓。谷仓是竹子编制的大箩筐,差不多有母亲一般高,里面也糊了牛粪,谷子不会溜进缝隙。三个粮仓装满了,剩下的谷子装在装过肥料的塑料袋子里,整整齐齐码好。梁子上挂满苞谷,高粱,还有腊肉。上楼拿东西得当心头上被猪腿子给踢到。谷粮满仓,母亲的心踏实了。孩子们每年捧回“三好学生”奖状,父亲母亲稍有宽慰。

母亲心情愉快,做家务都哼着小曲,我们挨骂的次数都少了些。黄灿灿的谷子请进了碾米机,黄衣进白衣出,风柜一改往日沉默,咣当咣当地把谷糠从大米中间分离出来。谷糠是家畜的干粮,拌在猪食里,猪儿甩着大耳朵一口一大嘴,吃得痛快、舒心。拌在牛饲料里,它半夜还在反刍回味。

脱壳的大米以各种姿态调剂着人们的生活,金色的烤饭团是孩子们的美味。看奶奶从热气腾腾的蒸笼里舀出一勺饭,一边吹着气一边捏饭团,是一种享受。饭团搁在火红的木炭上,烘烤出脆皮,放上腌菜或卤腐,那味道永生难忘。

米糠是魔术机。母亲变戏法似的从中变出一串芭蕉,几天它前还是绿的。想吃米酒了,没问题,蒸一屉糯米,放點酒曲密封起来,捂进米糠,一个礼拜后拿出来,便可以吃上爽口的甜米酒。我和哥哥在山上放牛时,摘回来一书包棠梨果、多依果,也都藏在里面。有时我装作上楼拿东西,偷吃几个半熟的。这台天然、安全、节能的家庭“催熟机”,创造了很多惊喜,不过也会埋着“地雷”。地雷是小猫埋的。想看看羊屎果、甜木瓜捂熟了没有,不料抓着一把猫屎。那猫还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心态,蹲在大梁上打着呼噜。猫以为自己干净,全世界就干净。我也常常有猫一样慵懒清净的心思。

田边的稻草堆不寂寞,小动物们把它当舞台,放牛娃也喜欢,几个偷懒的孩子把牛拴在树上,给牛丢两捆稻草,自己就跑去玩了,把稻草当“敌人”,当“掩体”,玩一场“枪战”。女孩用稻草搭窝棚,扮“过家家”。背回家的稻草用处颇多。母亲用它给家禽做窝,给家畜做产床。有可爱的母鸡要下蛋了,母亲却没有注意到它的叫声和以往不同,没有帮它做窝,母鸡便自己在稻草堆上扒出一个窝,下蛋孵蛋,雄赳赳地领着一群鸡仔回家。母亲才急忙赏赐给它大白米,剁碎菜叶子,拌上玉米面,好生伺候。

外婆和奶奶用稻草编织草鞋,笨拙的奶奶编起草鞋来动作出乎意料的麻利。草鞋柔软,伴着奶奶和外婆走过人生的风风雨雨。她们都是苦命的女人,到“蚕丝吐尽”,也没有享过清福。我永远记得她们淳朴的爱,记得她们的叹息,也记得她们临走前那留恋的目光。尽管生活艰辛,她们依然珍爱着这世界。

奶奶放牛羊都穿草鞋,脚趾头常年露在外面,也很少受伤。奶奶还会抽烟。抽烟可以壮胆。我和哥哥跟着她去放牛,在毛针草和石头果树丛中发现一窝小蜜蜂,蜂儿密密麻麻地包裹着蜂巢。奶奶嘱咐我们兄妹俩站远点,只见她猛吸了几口烟,拔出腰间的柴刀,疾步上前,一手拿住蜂窝前端的树枝,一手用刀,干净利落地把蜂窝砍下来。等蜂反应过来,我们已经走远了,在大树下吃着苦荞粑粑蘸蜂蜜。

外婆的手比奶奶的巧,编出来的草鞋更轻巧漂亮。我缠着外婆帮我编织了一双,穿了几次后不知被我丢去哪里了。外婆腌腌菜的技术也是一绝。她腌的水豆豉比现在流行的“老干妈”颜色更艳,味道更好吃,还有辣白菜包豆腐,都是色香味俱全,那技艺,连我母亲也自叹不如。可惜,奶奶和外婆都走得早,我还没有读大学奶奶就走了,刚参加工作外婆也仙去,所以当我讲起她们的好,儿子有点迷茫地说老祖母好可怜。

家里的草墩也是稻草编织的,先把稻草麻花辫似的编出来,一边卷起,一边用长长的木针贯穿缝起来,最后用花头巾和旧衣服缝一个套子套在草墩上,坐着软和舒服,后来改成用化肥袋缝套子。那时没有电视,男女老少看露天电影时,人人手里拎一个草墩,坐久了也不觉得屁股疼。儿时玩具少,草墩是玩具之一,在家里扮“家家”少不了它。旧草墩被我们当作球从坡上滚下去,看谁的草墩滚得远,谁获胜。家禽家畜的产房,牛儿的干粮都还得仰仗稻草帮忙。不管时间的年轮转了多少圈,农村人对稻草依然情有独钟,草墩被依恋家乡的农村娃带进城市,许多餐馆直接取名“×××草墩屋”,生意十分火爆。恋乡情怀是每个“家乡宝”割舍不下的情愫。

时间是有良心的,你用心对待的每个日子,它必定回报给你终生难忘的温暖记忆。

我离开家,像浮萍,家是丢了孩子的母亲,自从我们离家,她便失去生机,一夜白发。没有柴火烟雾缭绕的熏烤,结实的大梁三五年就腐朽了,用铁锤木槌夯实过房顶也处处漏雨。世间万事都会老去,我早已脱掉稚气,换上鱼尾纹、抬头纹、法令纹、斑斑点点的妆容,不得不允许熟悉的人也换上假牙、花白了头发,单薄了身躯,不得不让老屋弯了脊梁。

后院的桑树依然绿着,年年开枝散叶,但年事已高。母亲也不知道她有几岁,经历过什么劫难,它的腰上有一道刀疤,大概是老祖们嫌它遮光砍掉了一个枝丫。过去,每逢节气,母亲特意加餐做包子,先扯来一些桑叶,洗干净晾在筛子里。我帮母亲打下手,切红糖,炒花生,舂花生,炒鸡蛋。红糖花生馅,炒鸡蛋糯米馅,腌菜馅,不同馅的包子有专属的造型。每做好一个,垫一片桑叶,蒸出来的包子底不黏蒸笼,还有一股淡淡的清香。如今,我蒸包子馒头的时候,儿子也会自告奋勇勤脚快手地帮忙做这做那,只是包子没有了桑叶,少了一股清香。那时的包子并不是想吃就可以随时做了吃,得走十公里路去赶乡街,父母的兜里又有足够的钱才能买到面粉。

吃包子最隆重的节日是端午节,我们没有吃过粽子。端午节吃包子,要先去山神树下烧香祭拜祈福。母亲祈求祖先保佑全家安康、六畜兴旺、五谷丰登,回到家把香插在灶台,才准许我们洗完手吃包子。或许是因为有母亲经常祈福,我们健健康康地长大了。

家人偶尔上火咳嗽,母亲摘下鲜嫩的桑叶,煎水送服。那时不懂母亲的苦心,一碗药总要偷偷倒掉一些,不过服用几天之后,咳嗽被掐了似的好了。母亲还是少女的时候,原本被选中去学习当赤脚医生,但生产大队队长不许可,因为母亲家里兄弟姐妹多,要母亲在家挣工分。后来才知,有人竟然代签大队长的名字去学医学其他行业,端了铁饭碗。老实的母亲做了一辈子的农民。

立夏之后,气温越来越高,桑葚成熟了,味甜多汁。桑葚缀满枝头,邀约小伙伴来摘吃也吃不完了。山区野果多,并不稀罕桑葚。桑葚果容易熟烂,好酒的父亲说不如泡酒喝,赶集日他买回冰糖、白酒,把桑葚择洗干净,晾干水分,精选没有腐坏的,准备好一个无水无油的腌菜坛子,桑葚铺底,上面放冰糖,倒入烈白酒密封起来。半个多月后,父亲已经品上桑葚酒了。颜色绯红清亮,看得我心痒痒的,叫父亲让我吃一口。父亲用筷子蘸了让我尝,我呛得满脸通红。母亲嗔怪,父亲却哈哈大笑。喝不了桑葚酒,喝米酒总可以吧?一天下午,奶奶领着我们几个孩子在家,奶奶煮了红糖鸡蛋甜米酒给我们吃,嘱咐我们一人只能吃一点,她就去忙了。忘了是谁提出比赛谁吃得多,我们吃完一碗甜米酒,又偷偷去罐子里每人舀了一碗。等奶奶回来,孩子们一个个满脸通红,疯闹不已。那是我第一次酒醉。

故乡有一种神秘的力量,能化忧解烦。拖着疲惫的身心,踏上温热的故土,身心就放松下来。待上几天,完全忘了今夕是何年何月。这种感觉是农村孩子特有的感情。我换上读书时代穿过的旧衣裳,随父母亲下地干活去,汗水从每个毛孔吐出来,微风吹过,无比舒爽。回来吃点粗茶淡饭,吃完饭,搬个草墩坐在房顶上乘凉。夜里睡得特别香,半夜醒来后睡不着的毛病都好了。

一家老小搬到城里之后,老家,不再是家,它只是一间独自腐朽的房子。每年回一两次老家,每次到了村口的坡头,我都要停下来久久凝视,家乡不停地在变化,土掌房一年比一年少,人口越来越少,我的祖父母、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以及他见证村庄变迁,见证祖国发展的老人们,也从村里搬到山上,另立门户。去的人却永远去了!我去哪里找他们呢?只有一遍遍翻开相册,可有的亲人根本没有照过相片,只有一遍遍回忆,可太多太多的记忆被时间之网筛漏、遗忘。

苦,生活真的苦。苦,才是生活的原味。自觉配上酸甜苦辣的调料,淡化苦。

苦,是所有人的,苦的味道各有不同。亲戚来到城里,联系到我,不用猜,准是会小心翼翼地问我有没有时间帶他们看病。除了看病,他们很少来城里。他们把生命托付给脚下的土地,土地就以播种、锄地、收割等各种借口,让这些朴实的亲人们早出晚归,终年奔忙,苦得一身病,也割舍不下对土地的忠诚,除非下不了床,都要挣扎着挪到地里做着力所能及的事。外婆病重的时候,走几步路都喘得厉害,舅舅让她在家好好休息,她反倒生气了,说我们嫌弃她没有用,照例每天牵着老黄牛出去。老牛懂事,配合外婆慢悠悠的步伐。到了外婆家的菜地边,外婆把牛儿随便拴在一株小树上,就去割草喂牛,牛也不跑,乖乖地吃着周围的草。一人一牛,虽不通语言,却相互体恤,外婆走了,老牛也被卖到远方。

有些远方,我们可以抵达,再回来,有些远方,成了永别。

“今人不见古时月,古月依旧照今人”。经历了诸多生离死别,对“死”,我不再惧怕;对“生”,充满希望。只希望自己变得强大一点,能给亲人更好更多的关怀;我希望乡亲们来到这个城市,他们的背影不再孤单落寞,有底气回怼别人的冷言冷语,有能力把想买的东西都买回去,我希望有一天他们也在城里安个家,我们又变成邻居,多好。

鲁迅先生说“家是我们的生处,也是我们的死所”。我愿做一只蜗牛,把家背到天涯海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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