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大利
苏东坡传世作品极少,《枯木怪石图》一幅可抵千卷,它浓缩着东坡的艺术观。米芾评价这幅画说:“子瞻作枯木,枝干虬屈无端,石皴硬,亦怪怪奇奇无端,如其胸中盘郁也。”“怪怪奇奇”是美吗?米芾作了回答:“但知好之为好,而不知陋劣之中有至好也。”陋劣之中有至好,就是“美”与“丑”的辩证规律。清代刘熙载《艺概·书概》云:“怪石以丑为美,丑到极处便是美到极处,一丑字中丘壑未易尽言也。”这是详解了苏东坡的丑美观。东坡有自注:“石文而丑,一丑字则石之千态万状,皆从此出。”丑怪石头的美在于它打破了均衡和规整的一般规律,而呈现出偶然的美、动态的美,乃至活力的美、意趣的美。朱光潜论述过“丑”之美、残缺之美、悲怆之美、苍凉之美……此类美,是“对和谐整体的破坏,是一种完美的不和谐”。在我看来,很多对“美”的认知是对旧有审美习惯的颠覆。徐渭、八大山人、梵高、毕加索都曾备受争议,连略俗一格的郑板桥都被列入“怪”。今天,这些争议都不复存在了。
大写意的出现,颠覆了寻常审美习惯。士夫和文人用“写“取代了“画”,落款往往是“某某人写”而不是“画”,这就与寻常画工有了区别。“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苏东坡观点明确,“观士人画如阅天下马,取其意气所到”“……世之工人(指画匠),或能曲尽其形,而至于其理,非高人逸才不能辨。与可之于竹石枯木,如是而生,如是而死,如是而攣拳瘠蹙,如是而条达畅茂,根茎叶节,牙角脉缕,千变万化,未始相袭而各当其处。合于天造,厌于人意。盖达士之所寓也欤”(苏轼《净因院画记》)。这里的“挛拳瘠蹙”“未始相袭”“厌于人意”大抵都不是“美”的常态,都不是乖乖巧巧的美,而是“如虬如风,若跄若动,将翔将踊;如鬼如兽,若行若骤,将攫将斗”(白居易《太湖石记》)。更像“如水鸣峡,如种出土,如寡妇之夜哭,羁人之寒起,虽体格时有卑者,然匠心独出”(袁宏道《徐文长传》)。如此夸赞徐渭,丑矣?美矣?这正是苏轼的美学主张——“取其意气所到”。
《枯木怪石图》绝非庸常画家手笔,其不巧、不媚、不甜,而真真切切地表达了“胸中盘郁”。就像梵高用太阳表达“胸中盘郁”,他把太阳画成旋转的黄球,在疯狂地舞蹈。“丑”到极处,也美到了极处,震撼着读者的心。
(作者系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中国国家画院院委、中国美术出版总社原总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