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圣陶先生说:我手写我口。意思是说,自己的嘴巴怎么说话,我就怎么把这些话记下来。关键是——少用成语。
少用,尽可能少之又少地使用“的”。不信,你试试?好舒服,好舒服。
在一句和两句叙述或描写的文字里,甚至以逗号为一句,都不要出现同一个字,甚至同一个字音的字。所有老师都不教这个。我很生气。
文字要诚恳,要做到说谎话也诚诚恳恳。你诚恳的谎言,就连测谎仪也测不出。你诚恳的态度,居然把自己都唬弄得很喜欢自己。
开头很重要。结尾更重要。开头要诚恳,唯唯诺诺。结尾要意犹未尽,实在不会结尾,就闭上眼睛删去倒数的三段。
知道“闲笔”的使用。何谓闲笔?就是看似废话,实有所指,或制造悠远意境的描写。归有光《项脊轩志》结尾: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即是。
练习题:《睡着前我还记得的声音》《醒来时我身体的感觉》《这几分钟的窗外》《上班路途的流水账》《游记》(不要景点介绍说明)。
情景结合。就是情节写累了,写点景观环境。景观环境里,要有人物情节。
人物对话避免谈问题,避免辩论。多谈些,甚至重复交谈吃喝拉撒睡。比如:“你睡了吗?”“我不困。”“快睡一会儿吧。”“你先睡吧。”“睡一会儿,睡不着也没关系。”“我好像已经睡过了。”“你睡得真轻。”这些看似废话的对活,就是最好的对话。
千万别把小说的对话写到戏剧里,也不要把戏剧的对话写到小说里,这就如同男女上洗手间进错了门。
写真话并不难,或者说,那样的难度还是可以认识到的。难的是什么?我说,难在那写的手段、方法、过程的真实。
作为一名汉语写作者,语言是第一位的。什么想象结构之类,中国作家基本都是模仿外国经典写作,多不具备创造,因此也就不重要了。唯一的“技巧”就是语言。现代汉语,隐藏在古典文学之中。
什么样的中国文学容易具备持久生命力?有个性的美妙语言,短文章(特指散文随笔),这是技巧。除此,就是真实诚恳的内容。
写小说,要清晰,无论语言,还是叙述。模糊混乱,不是现代派。真正的现代派,如同隔着明亮的玻璃窗,看到外面枝条杂乱的迎春花。假探索,假现代派,如同披头散发刚刚睡起的女人正在呕吐。
现在作家电影看多了。小说写作切忌模仿电影情节结构,切忌“说电影”,或者如同电影场面和人物对话似的写作。但是,小说写作,可以尝试描写电影的一个长镜头,甚至,一个画面,并且将这个长镜头或面面中的所有小小细节都进行放大说明。
貌似颇有道理的教训,文学创作要求“想象”。何为想象?没有人深究。我说,文学最不需要的恰恰就是这“想象”。因为,运用不好,往往演变成作者自得其乐的玩意,或者自视甚高的玩意。其实,就连三岁孩子都有想象。写作的想象,我倒是将其理解为——自圆其说。
不必挖空心思刻意结构一部作品。与其用“结构”,倒不如用“组织”或者“编织”。过分结构作品,是作者失去自信的表现,江郎才尽,掩饰自己的捉襟见肘。写作,能不使用结构,最好不要使用结构。我喜欢顺其自然的“编织”。
写自己熟悉的,尽量调动自己的体验,而非阅读甚至影视镜头般的问接经验。参照静止的画面,比如绘画和摄影,让里面的人物景色活动起来,赋予他们最新的关系。避免参照活动的影视面面,否则,结果只能是没有生命的虚假感受。一个作家不能吝啬到自己一点经验都不奉献。不必赤裸,但也不必紧紧包裹自己。
游记不一定表面深入,游记作者的生活和写作都是在短期完成,也无法深入。好的游记,作者拒绝浮光掠影的“表象真实”,而要道出自己内心的“思绪真实”。好的游记,三言两语,也不乏深刻。
一个在年轻时代主要阅读甚至仅仅阅读翻译文学的作家,他的创作道路一定不会走远。
文学写作的事情,不是一个正常人应该天天做的事情。放在心的深处,自己偷偷品尝。一个正常人,比如年轻人,应该天天劳动,或者经历自己的痛苦。应该天天恋爱,争强好胜。应该天天悔恨。
要写声音。要写色彩。要写气味。此三者,写作者可用桌案上的三件东西代表。先把一件放在眼前,比如声音。写写,再换来色彩。再写写,换来气味。循环往复,养成习惯。
睡觉。床头一定要放纸和笔,以便梦醒时分及时记录。
小说,诙谐戏耍与庄严沉重均不可失。这要学习卓别林。讲究反衬,乐景写哀,哀时有乐。
从小生活讲究的,大多喜欢裸睡。好的小说,甚至所有文体,只要好,一般都是敞开的,都是裸露的,绝无丝毫作者的私心掩饰。睡衣,是电影里人物的作秀和掩饰。
一位写作者,最好,永远也不要同他的读者见面,否则,一切美妙的光芒都将黯然失色。一个作家,他最好过隐士般的修行生活,少在公众场所活动,不与同行见面。
曾经,我问沈从文,如何成为作家?他说:“写,写。写字,写信。”我看他,等他把话讲完。他接着说,“另外,是玩。”
今后,就是从现在开始,内容与形式,一而不二,必须做到真实和自由。文学,就是真实与自由的婴儿。
写真实。写真实。我经历过的,我能记住什么?写作者,往往习惯自我屏蔽,自我删除。最最真实的往昔,那一缕光,一个声音,一阵风,一片落叶,几乎再也闻不见的清香,都被我放弃了。我笔下仅仅是所谓的想象。
文学的真实,就是写作者自己先就感到疼痛,如同眼睛手术动刀之后正在缝针,麻醉渐渐消失,那赵大夫跟我商量,行吗?再忍一忍,忍一会,就剩下两针了。这是文学所要的真实感觉。
多数作家,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九的写作者,不要做梦自己的小说能成为一个经典话题,它顶多是你自己的经典话题。作家常把自己的作品挂在嘴边,就如同向别人介绍分析自己今早的一声粗糙的大肠胀气。中国作家若想名垂青史,真的很想,我倒是劝其写写小品文章。
当你的文学同茶馆发生关系,同酒吧发生关系,同一个期刊杂乱的编辑部发生关系,同一家出版社老板端给你的茶水咖啡发生关系,与学校学生清纯的目光发生关系,与读者见面会上的朗读发生关系,同这一切发生关系的时候,我为你感到幸福。
文学的世界是安宁幸福的世界。这个世界的幸福甚至要超越任何信仰的幸福。对的,文学本身就是一种信仰。每一个生灵都有权享有这信仰的光芒。关键,关键,你要独自。最美妙的信仰,往往要求你独自。
一个作家,请你现在就打开你的包翻检一下,看看有没有除了身份证或社保卡或车本或银行卡或门卡或美发卡宠物卡之外的什么证件或卡片。拒绝用证件介绍自己,因为,你的生命不是一个证件可以证明的。
没有“自己”的作家,不是作家。仅有“自己”的作家,不是一个好作家。有“自己”,又怀着“他人”的作家,是大作家。
当你见到你非常喜欢的作家,你叩响他的房门,站在他面前,你面对着他,你应该是紧张的。你语无伦次,结结巴巴,双腿发颤。你不要因此害羞,你的这—切都来自你对文学的尊重和信仰,也是你对自己内心最最隐秘部分的渴望。你是伟大作家的坯子。这意思并非我说的,而是雨果。
语言的训练,首先就是通不通,顺不顺。描写的技巧,是否准确?叙述的技巧,是否动听耐看?文学技巧是所有艺术形式中隐藏最深的技巧,因此没有受到重视,时时被忽略着。文学发展最高阶段,是人人能写。最低阶段,也是人人能写。
今后,文学,无论小说还是散文,都要——自然。自然,不等于——天然。要自然到什么样子呢?自然到天然的样子。
好的文学总是非常简单的,要么就复杂到极致。简单,就是读过一遍,能记住一个大体情节。复杂,就是能记住一点阅读的快感,记住人物的一句聪明话。
为什么写作?我是谁?时时自问。
凡是与文学相关的工作,都要追求艺术,不允许凑合,不允许马马虎虎,不允许土不吧唧。
随心所欲,有时也随生理状况,不必计较勉强。累了,身体哪里不舒服了,酒局聚会召唤了,鸿鹄将至了,有朋自远方来了,就停下笔,或者简洁些。状态清闲,可以写得细腻些。其实,都无所谓的,在读者眼里,特别在傻瓜评论家眼里,都将成为风格。
纯粹的阅读写作,拒绝热情,也拒绝冷漠,温热恰到好处。写什么,温温的,最好。作者自己先就要按摩自己,让自己温热,才能让读者温热。温,是非常难以掌握的,非高手不可为也。它来自真情实感,但似乎更来自于学习和训练。
写作用心,而非用力。太多的作品,因为用力过猛,如同使劲擦屁股,力透纸背。
开门见山,文章不必要非来个开头。余音袅袅,文章也没必要有个结尾。电闪雷鸣,神龙出没,天马行空,前不见首,后不见尾。别听学校那些唠叨老师的。
我自小就不“尊师”,到现在,我的“尊敬”也是虚伪。
文学,艺术,欣赏鉴赏创作,考察的就是审美。这审美,是要培养的,没有两三代三四代,莫谈。除非是个审美天才。审美能否速成?不可。但可以训练。训练出貌似审美或逼真审美的人才,如同马戏团里的动物模仿人类。
文学的欣赏,艺术的欣赏,多数人不懂,或者说,几乎没有一点点鉴赏判断,也就是不知道什么好,什么不好。怎么办啊。多读点,听听音乐,看看绘画,吃点好吃的,看点好风光,经历一些感情,也许有助于对美的判断。也能够培养训练,但根本还是来自基因遗传,来自血液。
与其说写作用头脑,不如说用心灵。
心灵是什么?是眼睛、鼻子、耳朵、皮肤,是记忆中一切的触摸经验。不要想着怎么写,而要始终从回忆中从经验中从一切可能之中打捞内容。
现代写作,更流于自然。
当一位写作者忘记自己的写作时,真正的写作就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