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玻璃与灯光的窗台上
一朵浅黄色的花径自开着
六片花瓣粉嫩又朦胧
她有着环形的轮廓
有着三月里曾开过又凋零的细节
你在第二天的中午失去了她
在眼镜重新修配完好之后
枯萎的葱叶凌乱地纠缠于花盆
春天里远行的美好又一次失去
你现在知道她还没有完成一朵花的修行
漆宇勤:本名漆宇晴,1981年生于江西省萍乡市。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34届高研班学员,参加诗刊社第35届青春诗会。在《诗刊》《星星》《散文诗》《青年文学》《北京文学》《人民日报》等报刊发表大量文学作品。出版《在人间打盹》《靠山而居》《翠微》《放鹅少年》《抵达》等作品集,入选《新世纪江西文学精品选》《中国年度散文诗精选》《中国年度诗歌精选》《中国新诗排行榜》等数十种年度选本,并获孙犁散文奖、雁翼诗歌奖、萍乡市政府文艺奖等文学奖项。
曾登衡山
我记得曾带你在山顶遇雨
又裹紧租来的军大衣
那时云烟和雨雾缭绕又不细分
我们看着拥吻的情侣羡慕又胆怯
时间过去二十年我依旧记得
你往我肩上靠了一下又跳开
像衡山的苍翠隐现又被淡白遮蔽
我记得曾带你在南岳登山
炫耀典故像雄性的鸟雀亮出尾羽
那时年轻的人固执区分游览与朝拜
我们走过紫盖峰、回雁峰、祝融峰
走过天地间撑立的名山第六柱
在南岳古镇,水帘洞边
不记名的寺院与书院
登衡山的人,有的匆忙
有的从容,也有的心藏小鹿
我记得有过那么一段丰盈的往事
也记得南岳衡山隐约之景
却不记得你的名字,不记得错身的人
山门紧闭
踏遍地荆棘、空心之树,越尖锐的石头
在梦里,将世间可憎的事物都想象一遍
然后便可以走进深山与古寺
将过去的自己忘掉
过去的自己也是荆棘与石头
以虚空之心刺人锥心而不自知
而禅音也是颤音
在群山的包围之下煮豆燃豆萁
没有人知道,山门紧闭处
谁在跟谁妥协,谁在跟谁反目
又有谁在跟自己的过去未来
持续为难,持续较劲
骰子
雨滴若是下得大一些
那一粒一粒的水珠便是旋转的骰子
这一双手多么庞大而有力
对赌的时候一下子
便掷出数以万计的骰子
我不知道高天和大地,他们如何
为对方抛出的点数进行计数
烟囱
冬天一到,乡村里抽烟的老人便多了起来
穿过屋顶的大烟杆,吐着优哉游哉的烟雾
我不知道是谁家的祖父,一边咳嗽
一边吞吐
在久已不植烟草的龙背岭
这些从山脚农家砖瓦间冒出来的缭绕之物
被人统称为淡蓝色的炊烟
退让
期待树木发起一次入侵
向高傲的生物举起巴掌又狠狠落下
溃不成军的人们,我祝福你
为着慈悲的退让
烈日下劳作而无处可躲的崇高者
每一个都对得起同样的退让无需躲闪
七月七日有所思
所有节日都有绵长的起源
都有古老的劳动者和民间土壤为它背书
但民间和民间的劳动者
不过情人节,不过七夕
工地上的人,流水线上的人
农田里耕作的人
他们都只有一日三餐
不清楚有各种节日以他们作为背景:
相传村庄里……
仿佛有仪式感的爱情也是一种资格
只为一小部分人存在
仿佛作为背景的那一些
不配矫情地活着
祝福词
少年人,小暑过后是大暑
关上宿舍门,七月便可振翅
剩下含笑目送者替你拎过皮箱
愿你此去,路遇每个人都脸带笑意
身着柔软绸缎
世间再没有供你任性的夜晚如校园
但有书本里渲染的善良与理想
在寥廓的炎热与汗水的河流之间
守夜
世间有守夜的人
看着青藤慢慢淹没乔木
看着一栋房子长高又老去
黎明到来之前,二十年过去
一个昼夜的轮转才算完成
现在你知道了守夜者的纪年与纪日
与你的纪年和纪日
隔着时代般的巨大与漫长
现在你知道了守夜者星辰般高远
隔着幽光冷冷地看着人间,看着我和你
夜归
风摇落浅秋的月辉也摇动满地清影
深夜归宿的人停下脚步
将今夜不曾饮下的穿肠之酒补上
就着这微凉的夜色倚树而醉
沉醉或迷醉——逐一拼出所有关联词
迷人的草木张牙舞爪
恍惚间有黑影在打盹的人间闪现
虫鸣搬来草木香,搬来眸子迷离
总有人想要融入树影
他不想与这世界格格不入,独自端正
他们想法一致,却有着恰好相反的原由
——有的新醉,有的初醒
高于
牧草高于土地
牛羊又高于它
牧民的住所高于牛羊
风里的树木又高于它
只有土地上的干粪与枯草高于一切
只有干粪与枯草之烟混合水汽组成炊烟
高于草原上的一切
不敢骑牛马的人,你是草原的过客
今夜星光垂落却照不见人
你比每一簇牧草都要更低
胆怯
他有着众所周知的胆怯
有着絮状的针状的树状的胆怯
却只爱着漆黑的夜晚
只爱着怪异百出的人间
只有这个时候,借由真实的胆怯
他才确知自己是拥有体温的生物
失而复得
隔着玻璃与灯光的窗台上
一朵浅黄色的花径自开着
六片花瓣粉嫩又朦胧
她有着环形的轮廓
有着三月里曾开过又凋零的细节
你在第二天的中午失去了她
在眼镜重新修配完好之后
枯萎的葱叶凌乱地纠缠于花盆
春天里远行的美好又一次失去
你现在知道她还没有完成一朵花的修行
更早以前,你曾观察到奔行之兽
玉璜一般的丘陵以及鲜活的月亮
现在你已经失去了她们却拒绝承认
现在你隔着玻璃镜片安慰自己
将得而复失强行写成失而复得
美好的一部分
风吹冻了水面,又吹破了她
风吹睡了草木,又吹醒了她
浑圆的世界在二月之初如雏鸡破壳
有着毛绒绒的细节和清亮之眼
周而复始的人逃避循环的日子
却羡慕周而复始循环的节令与物候
就是这样,仿佛自然造物都是好的
与俗世之人相关的词语都令人厌憎
这确凿错讹的双重标准丰满了人间
直到有一天作为人的本身之美被发现
那时风和草木都是自然的一部分
那时人与四季都是美好的一部分
栽植
在插秧农事中倒下就不再醒来的老人
他在七十五岁时将自己种植在了土地深处
扎根,分蘖,在来年的清明繁茂草木
今夜为他写悼词的人也熟悉耕作
写下泥灰色的哭和草青色的词语
为无疾而终的老农栽植好剩下的半亩水稻
一辈子啊,享有足够的积温和水肥
吐出饱满或干瘪的颗粒作为投名状
所有被栽植的水稻都遵循这个规律
所有栽植蔬菜与粮食的人
第一次下田时双脚陷入软泥留下深坑足印
那时他便将自己栽植进了泥土
开始吸纳水肥累计积温
对面的房子落满白月光
窄仄的窗户前坐着
三月的高温不安排过渡
按部就班的颈椎病该来就来了
不知道久不变化的车道何时化虚
哦,对面的房子落满白日光
你期待一阵带着咸味的风吹来
满足一次臆想或放逐
抹黑赶路
摸黑赶路
摸黑完成生活中沉重的部分
掰下玉米的同时也被叶片割伤
还有清水煮开石灰,沙里筛出石粒
少年人打着灯盏流汗却不擦拭
他的父母定格在明暗不定的夜色里
摸黑赶路
摸黑完成计划中艰难的归途
迈开双腿的同时也被脚板拖累
还有雨水迎面扑来,暗处涌出异响
少年人打着赤脚行路决不停顿
他的祖屋隐藏在晦暗深沉的夜色里
如今我一个人在熄灯的宿舍里赶路
像当年熬夜的劳作漏夜的奔赴
总有那么一些需要塞进背囊的事物
等待一个吞下黑暗吞下砂砾吞下棉花的人
用红肿的肩膀面带微笑默不作声地背起来
如今人已过中年,灯火遍布四野
世间已不允许你使用摸黑赶路这个词语
是婚礼,也是隐喻
十二月的青山铺染薄雪
山阴山阳的日照都晒不化它
山坡上满脸花粉吸食蜜汁的人
很小的时候就见证婚礼也怀揣隐喻
油茶正怀春,荡漾起伏于暖阳里
它们冬天里开花,秋天里落果
一辈子都没有放弃负重生长
榨油坊里的热气蒸腾也吹不散晒不化
戴着铁箍的茶籽等待一次又一次冲撞
十二月里点染青山的薄雪
即将点燃下一年度寒风中佛前的供灯
也润滑秋天过后一个家庭的窘迫日常
端坐
端坐太久了,火毒郁积成疖
青石留下凹印,光滑又惊心
一个人在曾经熟悉的城市走着
走到不知名的地方
十二月接近尾声了,花依旧开
金黄的树叶依旧金黄成背景
进城二十年来,初冬与深冬
孟仲季的排行,已分不清了
已没有足够明晰的界限在这人间
像人伦与尊卑不再被标记
神龛上空荡又拥挤
不摆牌匾和牺牲
外地买来的苹果堆得层层叠叠
端坐的中年人已端坐太久了
直到鼓出皮肤的疖肿蠢蠢欲
满座的大厅里你独自起身
一夜微风过后,满树的金黄落个干净
像老去的人齿牙摇落,树枝光秃如赤子
新的清晨里,身着大衣的冬天才是冬天
下雪的前夜,盘腿而坐者见证人间复活
用旧的电话号码
为着故人在夜里寻我
用旧的电话号码二十年坚持不变
直到有一天自己也忘了
这久不响起的随身闹钟
它不生锈也不说话
让人随它一起老朽又沉默
为着故人在夜里寻我
用旧的电话号码总能脱口而出
像二十年前在夹竹桃下
腼腆的男子递出纸条轻声又忐忑:
这是我昨夜新办的电话号码
私藏
她交出私藏的羞涩
交出酝酿已久的胡言乱语和大胆
总是这样,远离所熟悉的城市的地方
在新月将升的暮色里
在指尖和脸颊都发烫的时候
我们才学会真实和勇敢
这细小的秘密并不为他人所知
是我们浅薄的私藏
照亮
——集第35届青春诗会诗丛书名
好久不见,槐树开始下雪
扫雪记也能扫出纸上音阶
长假里且著一部幽居志
亲爱的,那不是命运遗迹
是行走的海
从麦地里长出来的人靠山而居
养一只虎也有呼啸山林的欢歌
活着若无不妥,我们决不修炼失眠术
等待不可测量的闪电照亮这人间
海上明月今初上
——兼致白飞
假设醉酒,假设癫狂,假设中年人回到少年
接近午夜,还有半句话没有说完:
旧雨不来追昔游。恰相反,好友来时如对月
行前在三千里路外讨论宁波几面临海
像讨论陌生的城市里生活着
多少幸福的女子
趁蓬勃的港口出海,借风
登临远方和高处
我来遥远的海滨被广阔的波浪覆盖,缄口
雪后的甬城多旧雨也多今雨
镇海归来,一身便带了初春的海风味
下弦月在繁花似锦的灯光里有些苍白
正好,极目远眺处,海上明月正初上
正好,商卜文墨迹犹新:明月初上乐今夕
不曾醉酒,不曾癫狂
今夜中年人回到少年
枕着涛声,枕着二月里若即若离的草木
有料峭春风吹灵山。哦不
溶溶暖月映故人
限行
春天到来,纸鸢被限行——
这些年,同样被细小而落后的小城市
限行于版图的还有更多同伴:
烟花,驱鬼逐疫的爆竹
单号或双号的车辆
它们看着巨大的钢厂烟囱久久缄默
那里有畅行无阻的烟尘正在叫嚣
多么好,春天变幻了容貌
生的独自生,死的独自死
变暗了的天空
并不被一场急雨洗刷清明
毕竟不是夏天
乌云说来就来要走就走
沉重的一切,不像夏天那样
突如其来,就可以被卸下
钻木取火
在春天里钻木取火
在春天的青葱里钻木取火
在青葱的潮湿里钻木取火
我有细细的心思如绒毛
等待持久不息的热情来点燃
宏大的词语让墙壁泪流满面
总会有一些物事在固执地活着
三月的决绝不留中间地带也决不
和稀泥,决不放弃和妥协
在春天里钻木取火的人甘苦自知
用细细的心思如绒毛接受持久研磨与撞击
直到蓬松的火苗在春天里凝固又蓬起
后记:在诗歌中实现生活的认知与参与
有一段时间,我喜欢上了在天地间行走,感知一簇草木、一滴清水、一缕微风,走进村庄、庙宇、古树……我喜欢这种田野的、卑微的、日常的生活,以及土生土长、无序无根的地方人文。因为它们是我日常站立的土地。
我一直认为,在一个写作者完成了基本的语言练习之后,题材应该是一个颇值得关注的问题。题材的日常性帮助一个写作者实现方向的确认。
素材的日常性,题材的日常性,地域的日常性,让一个写作者借助对过去生活的某种反刍和对当下生活的某种刻录驾轻就熟地完成一次创作的旅程。
中学时,我常在诗歌练笔中使用西伯利亚、湖畔之类的词语,尽管我完全不知道西伯利亚在哪个方向又具体指向什么,也从来没有见过一个湖泊。但这并不妨碍我将它用在诗歌里,并凭借它们帮助实现诗歌的发表。现在,我们的诗人有没有类似的现象呢?有没有故意使用一些西方的人名、地名和概念、语法来体现自己的现代性?我不太敢下结论。
作为一个尝试诗歌练习已经25年的业余写作者,我一直认为诗歌帮助我们在生活中开辟了一条又一条充满不确定性的小路。生活的美感与意义就由这种种不确定性组合而成。而诗歌,在这个过程中既是呈现,也是参与。
日常性并不是平面的,而是带有自身参与和自我审视的立体生活具现。带有某种思考的回忆与对照是生活的一种,于是有了《摸黑赶路》等:而带有某种情绪的记录与共情也是生活的一种,于是有了《退让》和《夜归》等。我将这些自言自语般的分行文字并成一组,命名为《失而复得》。
我看到,当下不少诗人以鸳鸯蝴蝶般的情调,将小情绪、小细节、小儿女写成了诗歌的全部。技术性的高度介入,让我们的诗歌繁花似锦,找不到缺点,似乎美到无暇。但这种小情趣、小场景游离于世界之外,美则美矣,诗意则诗意矣,却只适合书斋里吟咏,不是社会的产品。而我想要找一条小路——我尝试赓续古人诗歌说理的传统,在诗歌中与自己也与他人辩论。
我希望在诗歌中有深刻的生活认知与参与,对这个世界有自己的态度和观点。对,态度与观点,这个是关键。只有这样,诗意的生活与诗意的文字才能实现某种共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