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溪村,因有周立波故居而呈现其独有的人文魅力。周氏故居,清朝乾隆时期筹建,经历了数十代人。院子和室屋,置放了许多东西。小到杯子、暖水瓶、竹制笔筒、煤油灯、小坛小罐、妆奁、镜子等生活用品;大到箱柜、书桌和椅子,以及灶台、舂米机、石碾子、蓑衣、锹镐、浦滚、撮箕、拂荡子、箩筐、拂水瓢、禾勒子、斗桶、鱼篓、米升、耙犁等等农具,使得并不算大的屋室,充满了厚重的湖湘特色。
1908年8月9日,周立波出生在这座四合小院。生活用房、厨房、卧室、谷仓、天井大缸,有着陈酿味息。墙上挂着褪了色的黑白影像——那些放大了的照片,有些模糊,但能看得出,照片上的人的清瘦面容和身体轮廓。下地干农活、晒谷坪看秤、果园施肥土、溪边挑水担、阳光下插秧等等。更深切的视觉,来自强烈的共通性,有如梦的影像。
风过群山,莺飞草长,波谲云诡。高扬梦想的人,看什么都是新奇的。故土的风物,乡愁的情感,不掩不饰的展示,可能比某种“讲述”,更有时间性和历史感。
展室里有中国工笔画学会会长、中国书画艺术委员会副主席、著名书画家林凡先生的字迹。是林凡先生在2011年深秋时节观瞻故居、挥笔写给“表叔”周立波的题语——
“立波表叔是一个不爱说话但十分务实的作家,我非常景仰他。他在家的时间不多,但偶尔在我们向姨姆妈拜年或祝寿时见过他。这里的一切都使我怀念这位伟大作家。”
画家林凡的奶奶和周立波的母亲是姊妹,小时候的他,常跟奶奶来周家做客。1942年,日本人打进了益阳,为躲避战祸,他曾在周家长住达半年之久。周家是书香门第,给他留下了深刻的记忆。全同解放后,他在北京,也曾多次去探望表叔周立波。
周立波所写所想所塑造的人物类型,都是自己故乡的人和事。具体说是摹写了山乡的人和事。客体是物质的,主体是精神的。黑暗里反光的事物是曾经的存在。尽管一些事物,蒙于暗境,半明半灭。但是,事实是可触的。那些惊鸿一瞥的印象:稻田的山坡、茂密的楠竹、怒放的茶子树,组构了一幅隽秀的乡土风俗图。这是“人世者”看见的故土。那个时候,他以“人”为主题,叙写“理想乡村”的样子。往事已成烟云,但清溪村的老人,每每提起周立波,都会肃然起敬,都会讲一讲“他的故事”,或与他有关的点滴的人和事。
山乡以山村为主体,山乡是《地方志》的精华。益阳有“三周”(周扬、周立波、周谷城),让风景生辉。“故居”是经典人物生活之地,是记忆复活之地。在城市文化浸染的同时,故居保留着纯朴和真实的一面。“人类大乡村”本态,也从一定程度凸显出来。在清溪村,每个人都可以表述记忆、希望、选择。他们关注政策,也愿意倾听外部的改变。绝对的差异彼此抵消。就像房屋的设施,可以有空间调剂、挪移或更换。但一定要与周围景致达成某类和谐,这与城邦文化类似。在乡村亦有此类,且以同样的形态存在。
癸卯年五月,在周立波故居。作家、诗人卜寸丹说,简直不可思议,立波先生在这样的一个小村子,写出了厚重的长篇、翻译了诸多外国作品。资江之畔、志溪河边、清溪堤坝,是周立波先生的吉祥宝地,他对山乡的方言俚语,入魔般地喜爱。益阳人讲活,快了像吵嘴;慢了,则如轻歌慢吟。“山乡”是看世界的“窗口”,更是微缩型的世界。边边落落,每一块青砖,每一片黛瓦,每一根檐条,每一株饱经岁月风霜的杉树樟树桂树茶子树,都似在讲述。人们倾向以历史的记忆,描述他们和他们对文学的反应。
周立波与《山乡巨变》,解释、分析、诠释,都有框架或镜头,都有精准的虚实人物。在小说中,探索人物绳墨,是需要勇气的。诚如鲁迅引裴多菲的话:“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文学评判的唯一理由,是让人们把作品的内涵,看得更清楚些。
他在解释《山乡巨变》中的人物时说:“面糊是我们这一带的乡间极为普遍的人物性格,我们的一位邻居恰巧是具有这种鲜明性格特征的人。但书上也不全是写他,我碰见的‘面糊’不止他一个。”现实生活中有三个比较典型的“面糊”:亭面糊(邻居)、仙面糊(父亲周仙梯)、桌面糊(邻居弟弟邓佐廷)。
故居有几个展室,存有周立波先生的各种小说版本和手稿。那个年代,没有电脑,没有打字机辅助写作,完全是一笔一划写出来、又一字一句改出来的。笔迹隽秀,细致入微,标点符号,清清楚楚。划线、引注,须靠近才能辨识。看得出来,那些三番五次修改的句子,划掉它,或者重新标注、提示所要的部分,或者于空白处补写了句子和准确的词,对于一位丝缕不苟的作家来说,多么重要。意义与题旨,包含着一种在注视与思考下,不会消失的秘笈和魔性。事实上,一位作家,琢磨一个情节、两句对话、三个情境,会耗掉大部分时间。即便走路,或劳动,或吃饭,亦会在心里,反反复复,考虑其用词用语,直到满意为止。
《山乡巨变》里的人物对活,有方言,有俚语。蕴味十足。至于家庭琐事与公共事件,则会成为小说的主体素材。相互之间的默契建立,通过对话,达成兴致点。
周立波对当地的语言的熟稔程度令人惊讶。经历了诸多事件,他的风格转向简洁。他不盲目照搬口号,也不会拘泥一以贯之“化石”般老套路子的话语体系。他所喜欢的作家有之。众多情节,允许他在文字中出入自由。包括当年在鲁艺当教员时的演讲稿。其个性是属于清溪人的。如今,清溪的老年人都是“在场”者,也让作品,有了时代的延展性。
从《暴风骤雨》到《山乡巨变》,以及《山那面人家》《盖满爹》等,今天的阅读,消失了的记忆被重新唤醒。我想更多的,仍是农业与农民问题。农业问题即是世界课题,农民问题即是社会问题。上世纪50年代的中国,一些文学作品,其实就是农业理想的显影。坚忍的梦想,执著的探索。农村乡亲,可能还不能真正懂得那些说起来滔滔不绝的农村经济战略。就当时来讲,热忱的变革,与时代相关。作为有生命理想的人,要带动一群人的理想。在体验与被体验之问,在大世界与小世界的思辨之中,他们关心的,是相互的距离感。或者说:我们需要缩小距离。也因此,一个人在一群人当中,需要的是,彼此的帮助,彼此的融洽。他们并不是人们所认为的徘徊的、迷失的灵魂。他们其实是时间长河中“结伴而行”的人。在农村初始的变革中,可能有着更多的、更好的抉择。
“1955年初冬,一个风和日暖的下午,资江下游一座县城里,成千的男女,背着被包和雨伞。”
“他们三三五五地走着,抽烟、谈讲和笑闹。到了十字街口上,大家用握手、点头、好心的祝福或含笑的咒骂来互相告别。分手以后,他们有的往北,有的奔南,要过资江,到南面的各个区乡去。”
《山乡巨变》的小小镜头,显映了城市背景下的中国乡村的气象。作品的话语风格析出了人物、语言、装束、行为、生活方式。从人群中找寻历史性或地理性区域特色,是容易的。乡村有恒久的陋性,就像“枯黄的稗子”“焦黄的土砖”。背景是与人物联通在一起的。人的内心深处,与那些“亮色”与“高光”,所能延伸到的精神物象层面,又完全不同。或许,正是作家,能将时间“设在”冬季里的缘由。资江,与资江汇集处的志溪河。或者,河流与河流,仍在远远近近。犹似时间的转动,岁月的翻涌,生活的嬗变。
“节令是冬天,资江水落了。平静的河水清得发绿,清得可爱。一只横河划子装满了乘客,艄公左手挽桨,右手用篙子在水肚里一点,把船撑开,掉转船身,往对岸荡去。船头冲着河里的细浪,发出清脆的、激荡的声响,跟柔和的、节奏均匀的桨声相应和。无数木排和竹筏拥塞在江心,水流缓慢,排筏也好像没有动一样。南岸和北岸湾着千百艘木船,桅杆好像密密麻麻的、落了叶子的树林。水深船少的地方,几艘轻捷的渔船正在撒网。鸬鹚船在水上不停地划动,渔人用篙子把鸬鹚赶到水里去,停了一会,又敲着船舷,叫它们上来,缴纳嘴壳衔的俘获物:小鱼和大鱼。”
相比《暴风骤雨》,《山乡巨变》似乎有着“和风细雨”的意味。“邓秀梅”,一个“入乡者”,视域所及,乃是平静的、有着厚重的传统文化的古老土地。古老即是传统。传统,意味着守护或抛弃。“土地庙”有一副对联诠释了传统的文化韧性:“天子入疆先问我,诸侯所保首推吾”,很有趣味,也很有“独立王国”之意味。这副口气颇大的对联,由“土地菩萨”所表征的“山乡”对“入乡者”提出的严峻挑战。身为人乡干部的“邓秀梅”会怎样呢?或有轻蔑的想法:“天子、诸侯,都早进历史博物馆了。”正如陈旧的语言需要改变,书中人物的“所想”,或就是作家本人“所想”。以作品嫁接所想,是对传统的“乡土文化”的一种揭橥。
周立波先生的小说创作,其范围恐怕不仅仅局限于此。也有着对那个现实中的乡村中国的某种“示范”作用。可能更多的,还是“劳动”和“社会价值”的问题。它是同步性与时效性的结合,是社会热点与现实主义的“现场”体验的结合。
乡村文化跟社会生活与时代变化相关。我曾得到一份有关“城乡”的“文化”与“文明”的资料,说的是20世纪许多历史学家,对“文化”和“文明”所作过的有趣的区分。例如,相对而言,诚实代表文明,乡村代表文化;集中代表文明,分散和多元代表文化;政治和法律代表文明,伦理和信仰代表文化;正史和宫廷艺术代表文明,野史和民间艺术代表文化,等等。文明经常以物质的形态体现。文化可以说是一种哲学和生活态度。
当年最老的房子,需要加固。但不需要如一些农村一样刷大白或俗不可耐的贴瓷砖那种毫无审美的建筑。建筑的唯美的标准,应该是和谐的。在清溪人看来,如今的“作家书屋”进入农家,也是现实中的一种乡村文化宣言。且传统文化并未丢失,而是有效地葆有和发扬。比如,清溪村人烧饭烧菜,或燎烤牛头猪脚、熏制腊鱼腊肉火腿,并没有浓烈的呛人的木炭火的味道。以前的生火做饭、烤火炉子,也没有什么青烟浸染。其实,这就是对农业文化的认知,也是文明的醒豁。卜雪斌告诉我,农家所用,是茶子树木材。坚实,刚硬,如果晒干了,刀砍不进,斧剁不入,坚硬如铁,最是耐燃耐烧。烧火火旺,不生烟,不呛嗓,不熏目,且能持久。周氏故居后山,有两百余株茶子树。如今所剩无几,且全是小棵小株。当年,周氏故居附近,有三株大树:松树、香樟、株树。香樟树被锯成的木板就有7个多立方,用于建了学校。当年还将一些木头,运到了益阳造船厂,换来其它木头当灶柴。
20世纪50年代中期的中国,历史似乎成了过去,虽然遭受到了刻骨铭心的文化困顿。当然,这是要更新以前的理念就必须“先打破,再树立”的道理。然而,从农业革命,向工业革命,过渡是需要时间的,不能过于快捷。不同认知的层次,行动就有所不同。人们在阻挡不住的“历史洪流”中,皆都扮演着不同的历史角色,而且,放弃了其他选择的可能性。
他就是这般,坐在书桌前,静望着锃明透亮的窗口。他向外看所能看到的景物,每件事物,都非常不一样。但是,如果将他的作品的主题思考,跟现实比照,或有相同的地方。但更多的,是不相同的地方。那个时候,新生的光芒照临湖湘,那是一个民生祥和之地。
我怀揣两个问题。第一个问题是,为什么清溪村看起来那么的真实,或者是什么让缓缓流动的清溪水,自春徂夏,自古到今,流淌了那么多的岁月年光?第二个问题是,周立波先生当年为什么出去了,又回来了。他的长篇小说创作,为何全是本土生活?我所看重的,当然是第二个问题。这个层面是精神性的。一个有着本土经验的作家、学者,回归本土,再次体验生活,进行创作。当年,他当过鲁艺教员,讲授俄苏作品。现在归来,尤其要以“说得快了听不懂”的益阳方言来写作,将一些益阳本土话语,穿插进了小说的情节,更有着农村味道而不至于陷入杜撰似的虚假。
第一次来清溪村,是参加中国作家协会的一个文学活动,当时重点看了故居,得到了一部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山乡巨变》邹理教授的方言注释本。那一次,我察看了周立波故居所在位置,上风上水,溪边上坡一个鞍部,周围树林密匝,楠竹片片。房屋是1776年乾隆年间的老宅子。从空间概念看,依山而建,坐北朝南,特别是院子和天井,阳光充足,四周开阔。距此不远的后山那里,古时候,是出了名的“雷打仑”金矿山。山水富饶。“左脚踩金,右脚踩银”,金子,在地表很浅的地方。有时候,放牛娃儿会遇到,牛蹄踏人土层,时间久了,露出了端倪。折一根树枝,掘两下,就能掘出一大块来。那是一个硬硬的、硌崴了牛蹄子的石头,不同于一些金矿,得下掘5米,才能见到。在这座山上,常常见到山水冲刷下来的拳头大小的金石,明晃晃滚落在溪河里,俯身即拾。雷打仑挖金子最盛时,是民国时期,开了矿井挖金。那时候,没有什么环境保护,一只金碗打烂了。泥水冲出了草鞋金,随处抛掷,落入了谁人之手,未曾可知。许多金子去了远方。挖空了的青山,却在原地。
周家左边是青山,山林葱茂;右边是溪河,水流丰满。四合院儿前面,没有任何的建筑物阻挡。太阳升起,有大片携着花香的阳光照进来。清风吹,细雨洒,也一定能够听得见瓦楞间的沙沙声、檐脊下的滴答响。天井明亮、通透,可观光影云霞,可瞻璀璨星月。或撑一把油纸伞,到山坡那里,顺着竹尖照影,挖一两枚白嫩嫩、脆甜甜的山笋,煮肉熬汤。
两只大水缸,置放天井里。水盈满时,可达千斤。水是避火经书,亦有聚财之喻。当年的老宅院子,必置盛水大缸,备非常态时的“消防”之用。但更多的喻意,好像不限于此。缸体厚实,抱紧苍穹,可盛载变幻的风云。偶尔鸟儿飞过,亦能从中窥察到整个天空。甚至风吹出了涟漪,像挣脱了的罗网。一些暗黑的,一些亮的,在一缸水中尽情显映。小孩子趴在大缸的边沿,看水里的鱼,用溪水里捞的红虫喂鱼。鱼也是孩子们从溪里或塘里网到的,放在水缸里养着。有时候,孩子们也放几尾泥鳅,但它们总是伏在水底下,再深的水,也在水底下卧着。有时候,孩子们看见广袤的天空与葱郁的山林,在一缸水中辽阔起来。那不是荒废了的天空,也不是残缺的山野,那是一种烛照,摇曳着烁烁闪闪的生命光亮。“要有光”。人身置其中,感受到了大写意的生命,在天地之间腾跃。
天井坐北朝南。北边是后山,楠竹片片,像一道道帷屏,高高挂立,与天井的四檐,相托成趣。这座后山,即是周家山。周家山的后面,是枫树山。朝南的方向,是远远近近、逶逶迤迤的群山。西南的山坡山谷,有许多茶子花树。已有一百余年的历史了。还有一些茶子花树,在周宅的南边山坡上。
惟楚有材,于斯为盛。近有周立波,不远的赫山区、20公里外,有胡林翼故居,一个书卷气十足的地方。在一个细雨纷扬、天气寒冷的日子,当我完成了“伏羲之家”的第二次采访、吃中午饭时,益阳市文联党组书记、主席刘益希、散文诗杂志社总编辑卜寸丹,聊起了益阳有一位与曾国藩、左宗棠相傍佐的一代名臣胡林翼。说起胡林翼,不得不说道光年间的两江总督、素有湖湘“经世派”第一名臣之称的陶澍。晚清名臣林则徐受其提拔,曾国藩是其学生,胡林翼是其女婿,左宗棠是其亲家兼忘年之交。新修缮的胡林翼故居就在赫山区。
亦男女士开车,我们去看胡林翼故居。胡林翼文武双全,不仅能带兵打仗,指挥作战,且能诗能文。他为官清廉,重视教育。生前倾其所有,在益阳石笋瑶华山,修建了一所箴言书院,培育人才,造福桑梓。我在胡林翼故居摘抄了他的一些颇得意味的语录:“廉不言贫,勤不言苦。”“地方得一廉能之吏,贤于十万甲兵。”“吾辈做官,如仆之看家,若视主人之家,如秦越之处,则不叫莫大焉。”“国之需才,如鱼之需水,鸟之需林,人之需气,草木之需土,得之则生,不得则死。才者无求于天下,天下当白求之。”(《旧闻随笔》)
胡林翼是一位具有战略眼光的政治家。湘军的重大战略方案,都有他的参与制定。他与曾国藩、左宗棠一起,制定了军事战略。而且,在曾、左二人之间,多有调停。如果说曾国藩是湘军之严父,那么胡林翼就是湘军之慈母。胡林翼认为,湘军事业能否成功,关键在于内部是否和谐:“事之成败,不争贼之强弱多寡,而在我辈之和与不和,慎与不慎耳。”他说,“军之事,不患兵力之不勇,而患兵心之不齐。”胡林翼是整个湘系集团的调解者。
作为湘湖人士,周立波是属于民间的。在人们眼里,周立波或许更立体些,更贴近民间些,是可闻见可接近的。1941年,周立波在延安写下了“自拟墓志铭”,乐观而有趣味——
“死者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男子,//一个洞庭湖边的乡野居民,//在生前,他唱过歌,他晒过太阳;//他碰到过几次危险,在娘子关前,在九华山下;//他爱过人,他也和人打过架。//在这盈满了忧郁的辛酸的泪水,//也迸发着庄严的战斗的火花的时代里,//留在人间的他的记忆会很快的消亡,//正和他的歌会很快的消亡一样。//但是,他所歌唱的刚强和反叛会更加壮旺,//他所歌唱的美丽和真诚会永远生存!”
益阳一所中学的教师樱子说,她仔细观察过周立波的居室:窗子和门,都是他人住后,将旧木板拆掉,换上的木棂玻璃和门窗。木板、玻璃,两种不同的物质,意味着看世界的方式是不一样的。一个是从缝隙间看,一个是没有阻滞地看。透过现象看本质。两种不同的物质,亦似同一个时代的不同的思考方式。拆掉的、补缀的,本质不同。旧时痕迹,从此磨灭;新的梦想,阳光般到来。周立波当年的老式写字台,就在窗子下方10厘米左右。一位中年作家,摊开笔记,吸饱钢笔墨汁,铺开稿纸,开始写作。累了、倦了,需要放松眼眸。抬眼,便看到外面的香樟树、杉树、茶子花树,那一片高大的楠竹和轰然而起的俊鸟。
樱子老师说,“唯有周立波的卧室,有开阔于视野的明亮的窗户。那有着宽阔视野的窗户,让他看见了世界。那个窗口,是通往世界的通道啊!”明亮的窗户,敞开了,似乎给了他一个灿烂的未来。或者说,给了他以某种神性预示。我相信,这种预示,是一种指引。开始,他的声音,只有自己听得到。后来,他的声音,连同他的梦想,让整个湖湘听到了,让中国各个地方听到了。再后来,也让世界听到了。可能,他曾经犹豫过,也非常犹豫。但却像雾中穿行一条陌生小路,渐渐清晰,渐渐明澈。
1928年,周立波与夫人姚芷青结婚。卧室兼书房。当时看,大户人家,宅院气派,居屋温馨。现在看,与高楼大厦比,与阔绰的别墅和堂皇的会馆比,却显得寒酸。但我不想用“落寞”来形容。它的独到,它的曾经,白成乾坤。一个人,有高贵的精神品质,即便处地低洼,居陋室,亦有非凡的生命光亮。从窗子延伸出去的世界,是阔远的、绵邈无际的。能听得见外面风吹云走的声响。那株有着百年历史的枇杷树,每年五月刮风时,会有枇杷掉落。天空轮廓、门前台阶、南侧溪边农家,虽然跟作品里的描述不同,但仍可想象当年村庄之景。作品内容跟某些乡村一样,有着樟树般的异香,愈陈愈厚的味息。
推开窗子,阳光涌了进来,清风吹了进来,鸟语花香跻了进来。益阳土话方言,一句句响在耳边。他拾起那些话,也知道是谁说的。宅子外墙下的“姊妹井”,一个用于饮水,一个用于洗菜,妇女们说说笑笑,一大早,就能听得到许多故事。若要听得真切,就排闼而出:东边茶子花街,西边溪流淙淙。坡下一处小空地,摇动茶木棍研磨擂茶的女人,挑着担子卖豆腐的汉子,牵牛歇息的老者,或还有两三个掐一捧艾蒿、嬉笑跑过的孩童。
他的小说主题,是自己的故乡。山乡生活经验和人文理想,来自他对本土文化的认同。除了小说家,他还是教师、学者、翻译家。他翻译了多部长篇小说和短篇小说。
比如:描述中国社会生活的、由前苏联作家尼古拉·布尔加科夫著的《秘密的中国》;俄罗斯作家瓦西里·格罗斯曼著的《复仇艳遇》;前苏联作家亚历山大·肖洛霍夫的成名作《被开垦的处女地》。还翻译了他的《暴风骤雨》和《山乡巨变》;苏联作家皮尼阿尔克的短篇小说《北极光》;与周扬合作,翻译了前苏联作家尤里·顾米列夫斯基的小说《大学生私生活》等等。发表了《俄国文学中的死》《自卑和自尊》《评(给初学写作者的一封信)》《纪念托尔斯泰》《一个巨人的死》《普式庚的百年祭》等等。他还备课“鲁艺讲稿”。如:蒙田散文、司汤达的诗《贾司陶的女主持》、梅里美的《卡尔曼》、巴尔扎克的小说艺术、果戈里的《外套》、莫泊桑的《羊脂球》、歌德的《浮士德》、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莱辛论画与诗的界限等等,或有由自然洞察“人性”作品。他所喜欢的卢梭和屠格涅夫,给中国文学,带来了积极的影响。
每一部作品里都有一盏阅读的灯,文字让人分辨光亮的位置。山乡,是一部打开的厚厚的书,那里出生的每一个人,都是一盏阅读的灯。有的人明亮,有的人微暗。都会照亮自己的灵魂,从而展现其形态和内涵。周立波常说,“文学是语言的艺术,我们应该细心地研究祖国的语言,特别是劳动人民的口语。”他在官位上,没有坐享其成,没有忘记劳动。而是回到了山乡,参加劳动。他带着一个小本本,把听到的、看到的、人们说到的,记录下来,晚上就在昏暗的油灯下,整理白天的笔记。在较实际的层面,他知道自己一生的作品,完整性和准确性,将被时间验证。他变得认真、仔细、毫不含糊。他要将时间,完完整整保存下来。那些黑的、白的空间里的人和事,成为记忆的见证。
周立波在1954年夏回邓石桥乡清溪村:1955年9月到1958年8月,住桃花仑乡竹山湾村,其中一段时间住在大海塘和瓦窑坡;1961年春,住邓石桥公社;1962年冬到1963年春,住邓石桥公社清溪村:1963年秋到1964年,住迎风桥公社民主二队……
为历史架构文字,一代作家倾心倾力,在一方土地上劳动、生活、体验。被清澈的冰雪和风雨濯洗过的乡村,如同剥开了坚硬外壳、露出本然的内容——在周氏故居,我所看见的与我所知的:家人、亲人、友人、邻人的面孔,或许出现在了作品的内容里,不仅仅是社会形态的映现,更是一个时期中国乡村的内容。
从茶子花街出来,径直去西北方向一户人家。没有木栅门,没有狗儿拦路,来到了一个阔绰院子。东西两边是山,房子坐北朝南,阳光洒进院子,清晰、通透。这是离周立波先生故居不远的一个山坳子。周立波的堂侄、1964年出生的周益军一家住在这里。
周益军是仍然健在的96岁的周萼梅先生的亲侄子。2018年在老宅基地,建了五间青瓦房。他搬来了凳子,沏了芝麻姜茶,我们坐在院子里聊天。周益军说,清朝时期,周氏家族有两个大宅子,也是清溪村最早的老宅子,过着富足美满的生活。
1942年以后就不一样了,日本人攻入了益阳,扫荡了清溪村,看到周氏家族的院子比较大,料定这是一个大户人家,就放了一把火,将老宅院子给烧了。那个时候,日本军队的机枪就在村口架着,不准任何人出村。50岁的爷爷,见状不好,他哪里知道日本军队的机枪有多厉害,情急之下,抄起一个锅盖顶在头上就往山里跑,日本人对着他开枪,把爷爷给打死了……
山这边,山那边,都有宝藏。1964年,清溪村忽然出现了火车道,火车从煤炭坝那里,往外运送水泥、石灰和煤,全程几十公里到达益阳。每天都是源源不断地运送呐。
物华天宝,地灵人杰。周家几代都是秀才,独周立波的父亲周仙梯考取不上,他觉得是因为字写得不好之故。因此,从他那一代起,就立下了一个严格的规矩:凡周家子孙,必先写好字,再考取功名。这一规矩,果然有效。从那时起,周家代有人才出。周仙梯是方网几十里出了名的“仙梯公”,家有20余亩田。周立波有3个兄弟,大哥务农,二哥外出做生意,周立波小时候聪慧过人,钢笔字和毛笔字都写得好。母亲说生他时,梦见溪边落了一只凤凰。于是“仙梯公”让立波娘每天给立波吃一个鸡蛋,供他读书。提起周家山,周益军说那是周氏家族的祖山,坐在院子里,能望见林木茂盛的周家山。
周立波故居离此40余米。清溪梨园在南边,隔着一口水塘。周益军家紧依山根,山上养鸡,山下种菜。以前,院子外有一株几百年的大桂花树,1988年冬天下了一场大雪给压倒了。现在,他在屋前栽了几株桂花树、枇杷树。树上结果,树下种蔬。土地以最大的功德,给生活提供飨食。还有一群土鸡,在山林里觅虫吃。
从周益军的家出来,看见园子里有一个小土地庙,供着香火。趋前细看,是“私房塘土地庙”,上面贴了一张红纸:“人丁兴旺”。在清溪村,这样的小土地庙很多,遍布田土山地。土地肥沃,树木就旺。那个地方,也一定是风水宝地,家业兴隆,人丁旺盛。以前,各家各户的宅院子,都有水井和小土地庙。敬天法祖,神灵崇拜,是清溪村的传统。童年时代吃枇杷,酸涩酸涩的。现在,枇杷树和柚子树,只有周立波老宅附近有。这些树,以前周家山后的枫树山也有。卜雪斌带我到枫树山那里,指给我看一片长着低矮树木的山地。这块“空地”曾是周立波岳父家的宅基地。当年高大的宅院和结满果实的树木不见了。
时间竟会让一个人本能地记住了生活经验里那些最需要记住的东西。
仍有一些埋在泥土里的碎瓦,已让脚踝感知到了。站在积雪消融的山坡,时代提供给我们的答案是模糊的,但也是真实的。我想起海德格尔引用里尔克的一句诗:“对我们而言,一朵花的存在是伟大的。”令诗人和哲学家沉迷的,是白然存在的“无蔽”的“敞开”的状态。然而,这没有人迹的“无蔽”的“敞开”,多多少少,有一种人间的沧海桑田的幻变感。
雨雪从夜晚一直下到次日天亮。然后是上午,到了中午,仍没有停息的迹象。树上挂了冰凌,路面积了雪水。湘地之冬,冷寒砭骨。卜雪斌接了一个电话,是寨子仑云寨村工友邀他过去吃杀猪菜。本来卜雪斌是想请我中午在家吃饭的,他已让妻子炒菜煮饭了。湘地杀猪菜与北方杀猪菜有区别,多年前,卜雪斌曾在辽东和辽南等地务工,他说辽宁人实在、好客,请他们吃北方杀猪菜,他喜欢吃酸菜白肉血肠和土豆焖芸豆。他邀我一起去云寨村工友家吃杀猪菜。那天中午,我见到了工友的父亲、78岁的原高码头村组长邓习伏。他年轻时见过周立波。他讲周立波喜欢爬寨子仑(益阳话称山为“仑”),常邀约云寨村“盖满爹”一起爬山。“盖满爹”的原型叫黎盖均,寨子仑云寨村民。周立波也将这个人物写进了小说……
“一些事情,就像昨天呢。”
“他爱看书,不太爱讲话,(但)谁吵架了,(他)都会记下来,写进小说。”
像似讲述一位兄长遥迢的远行故事,邓习伏感慨地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