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倩
2022年,热浪席卷印度,从春季一直持续到夏季,无论是严重程度、持续时间还是波及的地域范围,都前所未见。如果这场致命热危机不是高温的顶峰,而是高温的开始,我们该怎么办?
| 起火的垃圾填埋场 |
德里市郊的巴尔索垃圾填埋场是个犹如世界末日的地方。腐坏的垃圾密密麻麻地堆起一座灰蒙蒙的大山,高17层楼,占地约4000平方米。碎玻璃和塑料容器取代了碧草青石,树木生长在污秽之中,纤细孱弱,枝头挂满垃圾袋。牛四处翻找果皮,猪在污水中打滚,而印度政府就在24公里开外的地方办公。成千上万人居住在山脚附近的贫民窟里,以拾荒为业,德里半数居民制造的垃圾都由他们收集、分类和售卖。
2022年,印度经历了一场热浪,3月气温突破纪录,4月同样炎热。4月26日下午,巴尔索着火了。黑腾腾的毒烟喷涌到空气中,附近居民难以呼吸。消防员赶到时,大火已将垃圾填埋场吞噬了大半。以往,扑灭这等规模的火灾需要几小时或几天时间,但巴尔索却一连烧了两周。“天气给我们带来了巨大的挑战。”起火九天后,德里消防局局长阿图尔·加格说,“高温蒸烤,消防员戴不住面罩,穿不住防护装备。”附近一所学校被有害的浓烟笼罩,不得不停课。最终,大火花了两周时间才扑灭,废墟中发现了烧焦的牛和狗。
我有亲属在德里,几十年来我常去探望,而气温似乎总是一年高过一年。印度多数人口生活在北部,当地大部分地区气温经常飙升到43度以上,气温稍低一点又常伴随着极高的湿度——高温高湿是种危险的组合。“温度还在迅速攀升,而且高温天气比往年来得早得多。”2022年4月,印度总理莫迪说,“许多森林、历史古迹和医院都发生了火灾。”印度约有半数人口从事户外劳动,他们有时不得不冒着扣工资的风险在下午停工;学校和企业也被迫调整授课和工作时间,乃至彻底关闭;农民眼睁睁地看着地里的收成缩水了不止1/3。5月有一天特别热,德里的最高气温达到了49度,鸟儿都从天上掉了下来。
据官方统计,这场热浪造成约100人死亡。但实际死亡人数肯定更多:2003年夏天,仅是一场不太严重的热浪就导致欧洲7万人死亡。印度只有8%的人口拥有空调,许多人甚至没有稳定的电力来源,用不了风扇和其他降温设备。2010年,一场热浪席卷了古吉拉特邦的金融中心艾哈迈达巴德。官方统计最热的一周有76人死于中暑,但针对死亡证明的分析表明,当周的死亡人数至少比平时多了800人,其中有一天死亡人数约为200。
通往巴尔索的道路尘土漫天,道旁是破烂不堪的小商店和积满污水的臭水沟。2022年5月我去的时候,垃圾填埋场有些区域仍冒着滚滚浓烟。我坐在车里,查了查手机,上面显示室外温度39度,湿度32%。尽管有心理准备,但一打开车门,扑面而来的热浪依旧令我惊愕。太陽不仅炙烤着我的皮肤,不知怎的,还烘烤着我的五脏六腑。我觉得我仿佛吞下了一台加热器。
一条土路蜿蜒地穿过无数帐篷和棚屋。用木杆挑起的电线上搭着破破烂烂的布单,勉强遮一遮阴。塞得满满的塑料袋堆放在倾颓的砖墙下,里面全是要拿去转卖的垃圾,旁边还放着破椅子、金属桶、塑料瓶、破锅、烂裤子、旧鞋和脏尿布。两名女子在火堆上做饭,一名老人推着一架木轮车,身后跟着一个拖着麻袋的小孩。
一间狭小的砖棚里,一个男人盘腿坐在一大群飞来飞去的苍蝇中间,编织着从垃圾堆里捡来的头发。还有六个衣着鲜艳的女人裹着头巾席地而坐。
“过去可没这么热。”带头干活的女子赛拉说,“以前,还可以在垃圾场上干活。”现在天气炎热,他们会尽量避免暴晒。“如果说现在有500人在场上干活,到了晚上,少说也能见着2000人。”
瘦弱的赫玛身着紫色纱丽坐在楼梯上。“太阳照到身上仿佛火烧一般。”她说,“我把衣服罩在头上,结果却更热了。回家后,脑袋像要炸开似的。我们随身带着凉水,但喝的时候已经成了热水。”
这些女性产生了头痛、乏力、头晕、皮疹和发烧的症状。排泄物和腐烂的垃圾混在一起,散发出刺鼻的恶臭,她们说那气味令人作呕,但高温又让人戴不住口罩。棚屋外,一群孩子来回踢着一个破旧的足球。一只骨瘦如柴的狗趴在一堆垃圾上喘着粗气。苍蝇在粪堆上嗡嗡乱窜。
“我们还活着,”赛拉说,“但也快死了。”
| 高温引发的身心疾病 |
人体是台非常高效的“温度调节器”。当你的核心温度升高时,下丘脑中的神经元会指示外周血管扩张,从而增加皮肤的血流量,以便排汗散热。但要是温度和湿度变得极端,这套系统便力有不逮。起初,高温会加快人体的新陈代谢:细胞耗氧量增加,心率加快,呼吸急促。随着体内热量的增加,酶将失去活性,蛋白质也会发生变性。热过头的话,人可能会头晕、意识模糊、发炎、恶心、抽搐或昏迷。在最糟糕的情况下,为了散热,身体会拼命将血液分流到四肢表面,这个过程会导致内脏缺氧,损伤肠道、肝脏、神经系统和血管。这就是中暑,高达2/3的病例都有生命危险。
就算不至于中暑,气温过高也有害健康。德里有100多家由当地政府建造的公立诊所,专为穷人提供医疗服务,位于市中心的帕哈尔甘社区诊所就是其中之一。这一带熙来攘往,到处都是廉价酒店和路边餐馆。上午10点,我前去走访时,已经热得难受了。太阳近乎愤怒地炙烤着诊所外尘土飞扬的大地。诊所只是一座活动板房,有两个房间。男人、女人和小孩都坐在里面的金属椅上。有些人戴着口罩咳嗽不止,还有些人耷拉着身子,隐隐流露出痛苦之色。导诊台旁,一名护士负责用平板电脑登记患者信息,身边围了一小群人。旁边,一位药剂师坐在一张摆满药品的桌子前,一边发药,一边在写字板上作记录。
诊所医生迪皮卡·夏尔马告诉我,诊所很忙,这是常态。她一般每天要接诊100名患者,每人的就诊时间大约三分钟。我自己也是医生,在纽约一家大型学术医院的内科坐诊,她这样的工作节奏,我想想都觉得头晕眼花。平日里,我只会接诊15到20名患者。不过夏尔马说,许多患者都有相同的毛病,倒是替她减轻了负担。她的病人中近半数患有呼吸道疾病,如哮喘、支气管炎和肺气肿,她认为这是市内严重的空气污染所致。印度慢性呼吸道疾病的发病率居高不下,最糟糕的时候,呼吸德里的空气相当于吸两包烟。夏尔马说,热浪期间,大约有1/4的患者出现了热疹,有1/5的患者出现了脱水的症状。吸入剂、炉甘石洗剂、口服补液盐——她的处方绝大多数开的是这三种药。
室外,温度似乎又上升了几度,阳光也比先前更烈了。诊所门口已排起长龙。人行道上,一个瘦弱的男人倚靠着一辆翠绿色的电动三轮车。我从旁经过时,和他对上了眼。
“天这么热,过得怎么样?”我问。
“非常难熬,”他说,“我们的处境艰难极了。”他妻子怀有八个月的身孕,一直在这间诊所做产前检查。他们的家是一栋由木头和防水油布搭成的小楼,他们住在五楼,靠一台小风扇解暑。我愧疚地走向我那辆带有空调的小轿车。30来岁的司机阿伦·库马尔在后座放了一个冷藏箱,里面满是瓶装水和冰咖啡。我们驶离时,我从中拿了一瓶水,向窗外望去。一名女子坐在绿色电动三轮车后座,看起来很难受——她是车夫的妻子,在骄阳下烘烤着。
公立诊所会将病情严重的患者转到公立医院,比如位于德里郊外的市立医院。该院的首席医疗官布兰德普·辛杜在一楼的一间办公室里接待了我,室内很宽敞,镶有实木壁板。他满头银发,系着海军蓝领带,穿着长长的白大褂,让我想起自己医院里的那些资深医生。
“高温导致生理、心理和社会问题增多。”他说,“中暑、头晕、低血压、脱水、乏力——我们几乎每天都能看到这些症状。”该院位于主干道上,经常收治旅客。“车载空调在如此高的温度下无法正常运作,”他说,“车内极其炎热。前几天,来了三名乘客,一个呕吐,一个发烧,一个虚弱得无法动弹。”
身为专业的精神科医生,辛杜尤其担心高温会导致心理问题激增。他说:“躁郁症和精神分裂症患者生活得很艰难。”2022年,联合国政府间气候变化专门委员会首次在报告中强调全球变暖给心理健康造成的严峻后果,比如焦虑、忧郁、创伤后应激障碍等。近年来,印度农民的自杀率上升与高温息息相关,他们的生计已岌岌可危。
“这些还只是临床上的行为问题。”辛杜说,“我们也应该谈谈非臨床方面的问题。民众无法集中精力工作。等红灯时,人们仿佛随时都能打起来。高温引发了烦躁和好斗。我以前从未见过这种情况。”他还说:“我们正迈入一个更炎热、更危险的世界。我们给环境造成了如此严重的伤害,现在轮到环境来伤害我们了。”
| 高温下的百姓生活 |
根据世界气象协会的定义,热浪的标准是气温至少连续三日显著超过历史平均水平。自1980年以来,全球遭遇热浪的次数增长了50倍之多。气候模型显示,全球变暖使得印度出现2022年那种热浪的可能性增长了30倍。该模型还预测,如果全球气候再变暖1度,极端热浪出现的次数将提升至20世纪末的32倍,每次持续的时间也将延长至20世纪末的5倍。若论深受气候变化之害的国家,印度首当其冲。
雷瓦里是一个乡村小镇,位于德里以北约80公里处,生产的黄铜装饰品远近驰名,但农业才是当地的经济支柱,主要作物是芥菜和小麦。我去的那天,午后不久,气温直逼39度,空气湿度更让人觉得又热了好几度。高速公路旁的一条土路边矗立着一栋气势恢宏的混凝土建筑,是当地的社区中心,周围停满了自行车和摩托车。农民聚在里面,躲避一天中最灼人的阳光。
室内,农民在酷热中四处走动。他们身着白色的传统服饰库尔塔或纯色的长袖衬衫,搭配深色的棉布裤子,显得瘦削、粗犷而坚忍。过了一会儿,他们爬上楼梯来到二楼,坐在一排排塑料椅上。风扇在头顶转得呼呼响,一名年轻女性给他们送来水和果汁。
“这个时段还是待在室内好。”一位老人粗着嗓子对坐在身旁的一个年轻人说。
“最好是一直待在室内。”年轻人打趣道。
农民们说,多年来愈演愈烈的高温似乎在那几个月达到了顶峰。迫于高温,家里的小孩不再下地干活,他们自己则在太阳最毒辣的时候——通常是11点到3点之间,躲进室内。据他们估计,由于高温和干旱,农作物的产量减少了1/4到1/3,还有些农作物根本收不上来。热应激还降低了奶牛的繁殖能力,加剧了他们的经济问题。
我问这些农民,要是未来越来越热,他们作何打算。如果2022年不是高温的顶峰,而是高温的开始,怎么办?
这个问题似乎很不讨喜。其中一人说:“我们不知道该怎么办。”
印度政府在全国各地开办了数千家工业培训学校,为贫困学子提供职业培训。社区中心所在的这条街上就有一家,是一栋淡黄色的建筑,紧邻一小片湖泊和一座哈努曼神庙。每天清晨都有大批女孩从周围的村镇赶来,她们大多十七八岁,前来学习缝纫、基础信息技术和电子设备维修等课程。
校内,阳光洒进宽敞的中庭,两侧是进出的走廊。一间教室里,成排的女孩身着灰蓝相间的制服,俯身坐在乳白色的小型缝纫机前,有说有笑。走廊对面,一位戴眼镜的男士站在白板前,正在讲授电脑知识。大约40名女孩坐在笨重的黑色显示器后面,脚边散放着她们的书包和课本。我走到教室前面,想了解一下她们在热浪期间的生活。
“我晕倒了,先生。”第一排的一个女孩说,“我的血压一直升不上来,不得不请了一周假。村里人都缺水喝。”
后排一名学生站了起来。“我家狗以前很活泼。”她说,“现在却浑身长满疹子,几乎不怎么动弹,也不怎么吃东西。”
“学习是不是也有困难?”我问。
班里响起一片赞同的低语。“之前,我每晚要学习两个或两个半小时。”另一个女孩说,“现在我只能勉强集中注意力半小时。我实在没有力气了。光是坐在这里上课,就已经筋疲力尽。”
我问她们有多少人出现过热应激的症状——头晕、疲劳、恶心、昏厥。几乎全班都举起了手。
走出学校,我觉得整个人像灌了铅似的,疲惫不堪。我大汗淋漓、浑身不适,看到库马尔的车徐徐靠过来,才松了一口气。
车内是一片脆弱的绿洲,只有我在车上时,库马尔才能稍微享受一会儿。他等我时会关掉空调,因为油价太高了。他告诉我,关了空调,“车子很快就会变成烤箱”。
返回市区的路上,我们在德里最繁忙的市场卡罗尔巴格停留了一会儿。道路两旁的商店鳞次栉比,售卖汽车零件、服装、鞋子、糖果、香料、手镯和电子产品。时间刚过下午4点,气温高达41度,湿度32%。几个小贩聚集在街角。我走近一名矮个子的男人,他鼻梁挺拔,一头黑发一分为二,梳得整整齐齐。
“天这么热,买卖很难做吧?”我问。
“难得超乎想象。”他卷起裤腿,给我看他小腿上一片发炎的红疹。有些时候,他得顶着46度的高温出摊。他估摸着,拜热浪所赐,生意下滑了90%。
“这么热的天,谁愿意出来?”一名穿红色纱丽的女士反问道,“我们自己都快受不了了。”她卖的是大米和蔬菜,因为没有冰柜,卖不出去的食物只能烂掉。几周前,她感到一阵头晕,失去了意识,摔倒时扭伤了脚踝,现在走路还跛着。
另一个穿着卡其色裤子和白衬衫的男人走上前来。他头发花白、牙齿稀疏,来自拉贾斯坦邦。“我很难受,”他说,“热得不行的时候,我会呕吐不止。我想,至少我该在推车上撑把伞。但后面那些店家不让我们这么做,他们说撑伞挡着他们的店面了。”
他们一致表示,这是他们印象里最炎热的天气。
| 印度政府的应对措施 |
这趟旅程中,我还去见了我的表兄,他是一位计算机科学家,妻子在学校教书。他家住在古尔冈的一个中产阶级社区,古尔冈是印度的一大信息技术中心,位于德里和哈里亚纳邦的交界处。我们去了一家烤肉餐厅,那里干净整洁、宽敞明亮、空调强劲——我简直想穿件毛衣。
晚饭后,我在街上散步,看到一些人家或在天桥下搭起破烂的帐篷,或直接露宿街头。气温仍然很高,有30度左右,而且潮湿闷热。这些人半裸着身体,躺在热得发烫的路面上,睡得很不安稳。极端的最高气温抢占了新闻的头版头条,但居高不下的夜间气温也同样危险。通常,人在睡眠中体温会下降,炎热的夜晚却打破了这种身体平衡。夜晚气温无法降到30度以下,可能会增加高温相关死亡人数。2022年春,印度北部地区大部分时间夜间气温都高于30度。
未来几十年,穷人在这个世界的处境还将更加艰难。他们面临的风险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富裕人群的行为,而这批人目前并未受到气候变化的严重影响。活动人士提出“气候公正”的观念,道出了一个事实:部分国家会首先遭受气候变暖的冲击,情况也更为惨烈。接纳这一观点的第一步或许是形成“气候认知”,也就是正视我们燃烧化石燃料所造成的种种痛楚。
印度正在竭尽所能地适应这种痛苦的新现状。继2010年艾哈迈达巴德发生致命热浪之后,当地市政府制订了应对热浪的行动计划,发起了一场提高公众意识的运动:植入预警程序,加强卫生系统的应对能力,培训医护人员辨识热应激,增加寺庙、公园和其他公共场所的饮用水供应。目前,包括德里在内的印度各大城市都在实施类似计划,据信每年可挽救1200人的生命。许多城市开始推动安装“降温屋顶”,特别是针对贫民窟,这种屋顶表面由浅色的反光材料制成。印度铁路系统也在一些候车站台上加装了喷雾装置,细密的水珠蒸发时可以吸收热量,将环境温度降低10度左右。
高温与糟糕的空气质量交织在一起更是危险。2020年,全球污染最严重的十个城市有九个位于印度,德里依旧是世界上空气污染最严重的首都。如今,广播大力鼓励人们植树造林,以改善空气质量,降低空气和地表温度,还能遮阴。德里政府亦出台了一系列激励措施,加快从油车到电车的转型:2019年,印度人新购买的汽车中只有1%是电车;及至2022年3月,新车中的电车占比已超过12%。在我暂留期间,德里还投放了150辆电动公交车。过去十年间,德里关闭了仅剩的两座煤电厂——尽管市区外还有11家。
| 未来的倒计时 |
2022年我在印度的最后一天,气温高达42度。紫外线指数超过11,几乎达到了极值。这项指数旨在衡量太阳辐射会对人的皮肤和眼睛造成多大损害。我之前和一位名叫拉贾特·阿罗拉的心脏病专家交流过,他是雅舒达医院和研究中心的常务董事。他告诉我:“天气从没这么热过,患者都在抱怨,‘空调不管用,想想办法吧,真的太难受了。但我能怎么办呢?天太热了,空调都形同虚设。”迫于高温,医院还中止了新设施的建造。“你自己在高温下都待不了五分钟,如何能指望工人每天在外工作8到12个小时?”阿罗拉问道,“我跟他们说:‘先缓缓,现在施工不安全。”每隔一天,就有家长送来高热的新生儿,症状包括发烧、嗜睡和喂养困难。阿罗拉的岳母也曾因乏力和脱水住进坎普尔的一家医院。
我抵达雅舒达医院时刚过正午不久。医院大门外,汽车和摩托车的喇叭声此起彼伏。站在太阳底下的人都撑着伞或用衣服罩着头。阿罗拉带我参观了医院。医院设备先进,有核磁共振成像仪、正电子发射计算机断层扫描仪和心脏导管室。我们所到之处,候诊室都人满为患。室温基本还算舒适,但某些走廊、楼梯间和房间里的空调效果不佳,热浪逼人。
這次造访印度,我开始制作一份名单,列出深受高温影响的群体。这份名单一天比一天长:幼童、老人和穷人;残疾人和慢性病患者;靠收成过活的农民;在闷热的学校里考试、在火辣辣的操场上踢球的学生;科威特、马里以及加利福尼亚和密西西比州的建筑工人;德里、伦敦或西雅图的中产阶级夫妇,城里供电不足时,他们也面临断电;得克萨斯州的富人,电网故障时,他们也会中暑。
在阿罗拉的医院里,不时出现的那些高温区警示我们,就算有些人有能力跑一场避暑接力赛,从空调房到空调车再到有空调的办公室,他们最终也会掉棒。你无法像封闭式小区隔绝犯罪、环境垃圾和交通拥堵那样,将气候变化拒之门外。一味破坏地球,自己却不会反受其害,只是痴人说梦。
我们在重症监护室附近的一张小沙发上坐下来休息片刻。阿罗拉递给我一瓶水,还把我引荐给呼吸内科主任布里杰什·普拉贾帕特。他告诉我,现在许多印度人40出头就查出患有肺气肿,极端高温又加重了他们的病情。他说:“为了维持适当的体温,人在高温下会加快呼吸频率。”这对肺功能不佳的人来说是项挑战。纵然原因尚不完全明确,但高温似乎还会让这类患者产生咳嗽、气促和痰多的症状。热浪期间,雅舒达医院收治的慢性阻塞性肺病患者增长了一倍有余。
在我接触过的许多印度医生看来,高温已成为一种痛苦的常态。在印度医院里,如果患者出现热疹,高烧42度,罪魁祸首显然是高温。此外,高温还会以一些隐晦却普遍的方式损害我们的健康,脱水、肾损伤、传染病、心血管和呼吸系统问题,这些都可能在未来产生连锁反应。
我走进儿科重症监护室的大门。各种仪器蜂鸣不止,一个孩子在帘子后面哭嚎,一名护士行色匆匆而去。两名儿科医生正在查房,他们查看X光片,与一个又一个家庭交谈。阳光透过尽头的一扇窗户照进病房。
我身后,一个还在学步的孩子刚从热性惊厥中缓过来,正在休息。那是一种不受控制的痉挛,情状骇人,因高热和感染而起。我前方,一名女子在照顾一个十几岁的男孩,他头上缠着带血的绷带。隔壁床,一个年幼的女孩正躺着睡觉,手臂上的输液管一直延伸到旁边的输液杆上。我顺着她的输液管看去,一袋液体挂在杆子顶端,一滴一滴地往下流。一想到全球变暖会如何影响她的学习、劳动和生活,而我们已没有多少时间能够力挽狂澜,滴落的药水看着不似治疗,倒更像是倒计时。
编辑:要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