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打扰一只啄食的冬鸟

王太生

能够给鸟啄食的果实，在秋冬时节，往往会呈现一抹视觉上的暖红。

鸟知道深冬柿树孤零零挂着的几枚果子最甜。两只不知道名字的鸟，蹲高枝，啄一下，再啄一下，见有人来，慌乱中，丢下口中食，“呼”，一下飞走了。

鸟啄果后，不会吐出籽，果肉消化，籽随粪便排泄出来。我看到在斑驳老墙松松垮垮的砖缝里，经常冒出一两棵亭亭细细的构树。树的生命，以另一种形式传播。

秋冬的果实很多，鸟拣甜的啄。到了深冬，一丛丛灌木类植物青碧红绿，这是火把果，果球簇拥，引来无数只鸟儿的啄食，园子里热闹极了。

火把果，书上说含有丰富的有机酸、蛋白质、氨基酸、维生素和多种矿物质元素，可鲜有人食。我试摘过一粒细小的果圆，用手指碾捏，果浆迸裂。火把果甜吗？抑或是有点儿涩，没人吃过，只有鸟知道，但鸟不告诉你。

深冬，经过的路两边，一棵连一棵的香樟树，缀满密密的、圆而黑的香樟果，引来无数的鸟，叽叽喳喳，欢喜得不行。

冬天看鸟，在光秃秃的枝头，枝头寒意嗖嗖，北风四起，羽毛在风中凌乱，树下看雀的人，不禁紧了紧身子，打了个哆嗦。

人觉得冷，看雀便是寒雀。此时，冬天的食物比起春天和夏天要少得多。

其实鸟快乐着呢，远处有老熟的红果球、沙棘和火把果，还有圆黑的樟树果，尤其是沙棘果，津甜润喉，啄一口，果浆四溅。

寒雀比之春雀和夏雀，要悠闲得多。

遥想八百多年前，一个冬日早晨，宋代诗人杨万里的寂寞空庭，成百上千的麻雀，翩翩飞下，叽叽喳喳地站在诗人的梅树枝上做客，像是在互相交谈。一时间，群雀好像预先约好似的齐声喧哗，嘈杂的声音几乎要击穿人的耳膜，突然又被什么惊扰，它们“呼啦”一声，四散飞去，庭院内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苏轼《南乡子》中吟哦：“寒雀满疏篱，争抱寒柯看玉蕤。忽见客来花下坐，惊飞。蹋散芳英落酒卮。”小院篱笆上落满寒雀，争相踏上盛开的枝，待到来人坐到花下，喧哗惊飞的寒雀，踢踏下的花瓣，飘飘忽忽落进客人的酒杯。

二三小雀，冰天啄食，雪地上跳跃着几个小黑点。

此时，看雀人总想着远处有一只毛茸茸的粗糙鸟窠，给寒雀些许温暖。其实，看雀的人不懂雀。

寒雀在土中刨食，不求奢华，只求温饱，它们吱吱喳喳，忙忙碌碌，小爪子印在雪地上。雀为谋一口食，在天地间游走，气候严寒时不肯离去，迁徙到别的地方。它们没有乡愁，固守乡土，在希望中紧攥冷硬树枝，等待春天。

冬日的鸟儿，对待食物，态度是认真的，它们在一顿一缩地啄食，啄草木凋零、万物萧条时的红果球。这种啄食的样子，极有仪式感。有时候，与其说是在啄，不如说是在刨，有小人物的谋生状。一只啄食的冬鸟，它在为寒冷季节里的身体贮存能量，用食物来抵御严寒。

鳥在春天吃荤，冬天吃素。冬天的食物少，草虫休眠敛迹，不像在春天随心所欲，只能啄树上的果球。

有些鸟胆大，比如麻雀，它敢冒险，去啄心仪的美食。我在烧饼铺买早点，有几只麻雀，从树上飞下来，飞到有人的地方，啄掉在地上的饼屑。

归有光的《项脊轩志》里有句“庭阶寂寂，小鸟时来啄食，人至不去”。许是在秋冬，凉风起，不知是一只什么鸟，怕是饿极了，又没有食物吃。如果轩旁有株结果子的树，香樟或者无刺枸骨，就好了。

总有些食物为鸟留着，那些被雪裹着的果儿，是给鸟存着的口粮。有些候鸟到了冬天不愿意迁徙，它们留在原处，这个地方有适合它们在天冷时的口粮——一些树木的果儿，是食物，留住了它们扇动的翅膀。

冬青，低低的树丛中，若隐若现的小果球，色彩明艳，是那种让人瞥一眼它的红色，就感觉有喜庆氛围的小果子。形似红豆，却比红豆有质感，色如枸杞，果浆却更加沉静，一簇簇，一丛丛，极尽生命的绚烂。冬青在野，如果没有外力敲打，果子一般不会掉落下来，正是鸟没有食物饥肠辘辘时，恰好被啄食，用以果腹。

南天竹，秋冬季节，红果累累，若提小红灯笼，悬缀于枝丛。宋代杨巽斋诗云：“花发朱明雨后天，结成红颗更轻圆。人间热恼谁医得，只要轻香净业缘。”南天竹具有一定的药用价值，根、叶强筋活络，消炎解毒，果为镇咳之药。不知道鸟会不会感冒，它吃了，有无疗效。

一丛丛灌木类植物，青碧红绿，这是神韵绝佳的红果。果球簇拥，引来万千枝条间，上下踢腾，群鸟喧哗。

石楠，鲜红果实缀满枝头，不仅有外表俏丽的果形，养眼的色泽，还可以入诗，“石楠红叶透帘春，忆得妆成下锦茵。试折一枝含万恨，分明说向梦中人”。

海桐，叶子和外形，酷似冬青。奇就奇在它的果，先是长着圆溜溜的淡黄色小球，秋冬愈往深处去，小圆球会噗然炸开，甩露出里面的籽，这种类似于石榴籽的玫红的颗粒，津亮、通透，它是为那些体形娇小的鸟准备的吗？红籽粒，黏黏、稠稠的，有一层糖丝汁液，小鸟一定会感谢它们。

金银忍冬，小果实按序排列，四个一组，初结时为橄榄绿色，逐渐转为绛红色，秋后缀满枝头，晶莹剔透，经冬不凋，点点红，与瑞雪相映。

垂丝海棠，冷风中果实已然成熟，红黄相映高悬枝间。到了深冬，庭园中有几株，挂着红色小果，看上去津甜。剩下的被鸟争啄……

我曾经观察过几只鸟在啄食时的姿势：有的为了朝食物靠近，几乎是半悬浮在空中；有的鸟，身体在空中几乎站了起来，两爪收缩，向食物（一只柿子）靠近；有的仰着头，眼睛紧盯一颗葡萄；有的站在食物上，用爪子紧攥藤枝，俯下利喙去啄；有的啄下食物，为了不让食物滑落，翅膀后扇，整个身子仰着，嘴中叼住食物不放；有的鸟受惊后，会丢下口中的食物，落荒而逃；有的则不愿放下，叼一只红果球，飞到旁边的树上，稍后再飞远。

所以，在冬天，不要打扰一只啄食的鸟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