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芷琳
《华氏451度》作为一部由作家雷·布拉德伯里创作的“反乌托邦”小说,折射出作者对科学技术、文学艺术和人类未来走向这三者关系的深刻省思。在书中,作者将两相对立的特质集中在一个物品、一个人物或一件事情上,通过建立矛盾,完成揭示事物本质、阐发读者思考的任务。同时,这些拥有对立特质的物、人、事,都被作者赋予颇具哲思的深意以及对人类未来的希冀与温情,掩卷之后也令人回味无穷。
在《华氏451度》中,火焰的意象内涵经历了由代表破坏与毁灭到象征守护与光明的转变。
在第一部分《炉灶与火蜥蜴》中,火总是以破坏者的身份出现,它们从消防员的枪管中喷出,舔舐书本,烧毁房屋,吞噬生命……这种破坏不仅仅表现为对物质的毁坏,还有对精神文明的摧残与扼杀。当主人公蒙格塔焚烧书籍并心生快感时,在他面前熊熊燃烧的火焰又象征着疯狂与麻木。
但是在接下来的故事里,蒙格塔为了保护书籍而举起启火器,对准了执意要烧光书本的比提;荒野中,蒙格塔和一小群清醒的知识分子举着火把,怀抱着所剩不多的书籍——犹如盗取火种的普罗米修斯,在黑暗中穿行,寻找能让知识与思想开枝散叶的新大陆。这时候火的意象走向了完全相反的寓意,它是灵魂觉醒的火,是捍卫人类思想的火,是希望的火。
火焰作为贯穿全文的重要物象,自然会被作者进行精细的描写,这些描写又共同“创造出具有视觉可信度的画面意向”,达到“扩充读者的视觉想象,并赋予画面一定的叙事功能”的效果,而上述物象内涵的前后巨大反差,与小说情节发展互相映照,也能更充分地调动、放大读者的情感情绪,让读者在目睹了焚书的疯狂过后,阅读至“它不是在焚烧。它是在散发温暖”一句时无比动容,心生欣喜,让读者看到蒙格塔和流浪的知识分子举炬朝新的城市进发时,心中的希望与感动更丰沛充盈。
比提队长无疑是整部小说里最具复杂性和矛盾性的人物。
他痛恶书籍,认可并负责执行“娱乐至上、抛弃思想”的准则,但他自己本身却曾博览群书、爱书如命,他是博学甚至是睿智的;他看似是焚书制度下统治者的一员,是制度的受益者、得志者,但他最后心甘情愿走向死亡的选择,又让读者看出他得意之下内心挣扎、茫然的破绽。
作为焚书者的一员,比提却饱读诗书、善于洞察人心,这种矛盾正是揭露了在乌托邦的“愚民”制度下,身处制度中心的独裁者往往是最清醒、对全局掌握最透彻的群体的事实。他们像一群居高临下的实验者,俯身凝视着眼前的小白鼠。作者通过展现比提身份所具有的矛盾性,将这种凝视揭露出來。况且,比提尚未处于权力的核心,他可能只是权力结构链中的一环,实验者的背后是更强大的操纵者,凝视之上还有更高位的凝视,这些细节耐人寻味,让人不寒而栗。
区别于《1984》中的奥勃良、“老大哥”或其他反乌托邦小说中的统治者,《华氏451度》中的比提队长既不是高位的掌权者,也不是单纯的专制极权统治下的傀儡。比起其他“反派”,他经历了一个由善向恶的转变过程。
正是这种极端的转变,让比提队长由正道走向邪路的经历更加令读者感到遗憾,叹息为何千古哲人文人的伟大思想也不能完全浸润他、开导他,也让人深省时代环境对一个人的影响之大;他做出的弃明投暗的选择,更反衬出费伯教授等藏书者的意志之坚定,灵魂之高尚,行为之伟大;他故意寻死的举动出乎意料,暗示着他之前的诡辩言论不但是为了说服蒙格塔,也是为了自我欺骗和自我麻醉。比提的结局还恰恰印证了知识与思想的不可或缺性——剥夺这两者会让普通人的灵魂死去,会让坚守真理的人遭到迫害,还会让夹杂两者中间的软弱妥协但清醒的大多数自我麻痹却仍挣扎迷惘。
纵览《华氏451度》里的人物,他们呈现出来的是简单直接的二元对立关系:以比提为首的消防员残暴专制,而费伯教授等知识分子谦和智慧,两派人物如水与火般互不相容,但是,当作者给比提队长的反面形象赋予原因,把多对矛盾集中在他身上时,比提队长就成为了一个“圆形人物”,他身上的“恶”也变得不再纯粹,这种不纯粹能使比提的人物形象更复杂立体,人物心理更贴近真实,又可以让书中界限分明的善与恶的对峙有了那么一丝异样,从而给读者创造出了更多的解读空间。
在《华氏451度》中,作者对科技的作用、效力进行了充分的描述:科技可以提供无休止的娱乐,并用娱乐麻痹人的思维;科技可以创造出跟踪、监视人类的机器,使人类失去藏身之地……但正是那么先进的科技,以及由先进科技日积月累建立起来的发达城市,仍敌不过一枚突然投放的炸弹——金属、砖块、钢筋混凝土、立体环绕的电视墙在炸弹降临的那一刻瞬间化为乌有。
在小说的末尾,蒙格塔生活的城市被战争摧毁,这一情节设置颇有以一力而拔千钧之势,因为在此之前,文章都在从不同的侧面极力渲染科技无所不能的强大,但此时此刻,这种看似不可撼动的强大顷刻倒塌,科技脆弱不堪的另一面猝不及防地展露在读者面前,将巨大的震慑力传递给读者。
小说通过对科技文明万能与脆弱的反差的展现,突出作者的深刻哲思和整部小说的重要思想:科技文明更迭变换、重现消散都只若浮云,唯思想与精神文明长存不变,是人类涅槃的根基、重建与传承的“诺亚方舟”。
《华氏451度》的矛盾设置十分巧妙,正是这种体现在人、事、物之中的对立矛盾,让《华氏451度》成为一部别具一格的“反乌托邦小说”:它不同于《我们》《1984》以及《美丽新世界》的完全的、彻头彻尾的残酷死寂,它让读者看到疯狂的施暴者内心残余理智,麻木失魂的人群中藏着清醒的头脑,密不透风的压迫也有破绽,毁灭之后还有转机。
在华氏451度的温度下,书籍会被点燃,然而燃灭的是诗书,燃不尽的是人类的精神文明,它可以在火中摧毁,又会在火中重生。
(作者单位: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