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音律学家、笛箫专家陈正生先生

2024-05-11 06:03孟建军
乐器 2024年4期
关键词:音律陈先生图说

孟建军

作为《乐器》杂志的编辑,组稿、采访、编写稿件是我们工作的常态。

一个编辑,最希望看到文字通顺严谨、技术含量高的稿件,而上海艺术研究所的陈正生先生的稿件就属于此种类型。

很早就知道陈正生先生的大名,20年前参加上海乐器展时,在一个展位前碰到了一位中等身材、温和谦恭的先生,他告诉我他叫陈正生。闻听他就是在乐器界大名鼎鼎的陈先生后,我非常高兴。从此,我与陈先生建立了联系。他还发来一些他写的关于笛箫的文章,如《三件值得推广的笛子》《五孔尺八》《竹笛吹孔中线》等等。陈先生非常热心,还推荐友人的文章给我,并让我采访了竹埙发明人周寿荣。

陈先生常在微信中把他的研究成果、演奏视频发来与我分享。2017年9月,陈正生先生还赠送于我他编辑的厚厚的《郑觐文集》。他也曾发来介绍《乐器图说》的文字,他说:“《乐器图说》是郑觐文没能出版的一部巨著。1929年,郑觐文得周青云等资助,出版了《中国音乐史》,同时郑觐文宣布他撰写的《中西乐器全图考》完篇。由于《中西乐器全图考》的完篇,郑玉荪从南京运来阴沉木以后,不足半年就完成了全套仿古乐器的制作。1933年,郑觐文《中西乐器全图考》中的西洋乐器,易名《乐器图说》,蔡元培還为书做序。接着,由于蔡元培和郑觐文的相继谢世,《乐器图说》的出版也就黄了。2019年上海音乐学院举办了‘百年大同纪念会,师弟金元正将吾师金祖礼先生的收藏悉数展出,其中重要的就是郑玉荪刻印的《乐器图说》。事后元正师弟将原件拍照与我,珍贵资料,谨与各位分享。”

作为乐器学者的陈正生先生,致力于国乐历史的研究,对中国最早的民乐团体“大同乐会”发起人郑觐文遗存的史料进行了精心的挖掘和整理。

在做编辑的20余年里,本人陆续编辑、发表过许多陈正生关于音律学、笛箫研制类的文章。前段时间,拟将《乐器图说》的一些内容刊发,遂征求陈正生先生的意见。陈先生在2024年1月4日给我的回复中说:“孟先生,恨抱歉,郑觐文《乐器图说》一文暂时不用吧。它牵涉不少问题,待我梳理以后再同你联系。可行?”

于是,我等待陈正生先生梳理后的稿件。仅仅隔了10天,也就是2024年1月14日,我等到的却是陈先生因病突然去世的噩耗。听到这一噩耗后,我感到惊愕和难过。

打开手机里与陈先生的聊天记录,翻看着他之前发来的演奏视频和一段段文字,仿佛陈先生并未离去,不禁悲从中来。

我是通过陈正生先生在《笛箫百题》前言中的文字,才了解到陈先生学习乐器的经历和故事——

“幼时家贫,读了两年书就辍学在家,正是十岁。大姐夫送我一支笛,无师自通,竟然吹响了。南京新街口有个‘义民商场,当地人称它为摊贩市场,各种小贩麕集于此。其中有位秦姓老人,以教授胡琴和出售乐谱谋生。摊内常聚集一些人吹吹拉拉,内中有位秦先生的邻舍丁承信常来捧场。丁承信是南京乌衣巷著名丁家班笛手,能一笛转全七调,我就常去听他吹笛,并学会了转七调。1954年于江苏省交际处得遇南京十六中张正吟老师,他是南京乐社的干事。经他介绍,我参加了南京乐社,并有幸向甘涛老师学习二胡、琵琶和音律学知识,向曾任胡宗南少将文化教官和河南省文化厅长的吴造峨老师学笛。1956年,甘涛老师又领我去向已经解散、即将离宁的空政文工团的朱虎雄老师学习制作箫笛。1959年考入上海音乐学院,向金祖礼、陆春龄二位老师学笛,向山东著名唢呐艺人孙玉秀学唢呐。这一切,为我日后的研究奠定了基础。”

“1981年,我从远郊调至近郊,周日常抽空看望卫仲乐、金祖礼、陆春龄几位老师,卫先生对我鼓励最多。他希望我能发挥自己的专长,搞搞研究。遵从师训,我便开始了音乐史、音律学和箫笛研究。所幸的是,在这诸多方面都取得了点成绩。音乐史方面,南京凤凰出版社已出版了我同沈正国、陈书明合编的《国民大乐——大同乐会郑觐文主制乐器评介》,重庆出版社于2017年出版了我编撰的《郑觐文集》。这两本书,当是目前能找到的上世纪二三十年代上海著名民间音乐团体大同乐会全部资料的结集。今年,我所选定的内容包括音律学、音乐声学、音乐史、箫笛研究等方面近六十万字的论文选《乐海求索》,也即将由重庆出版社出版。此外,内容包含洞箫历史,洞箫笛制作与演奏多方面内容的《洞箫演奏艺术》,也交付给了上海交大出版社,如今第五本书稿《箫笛百题》,正在整理之中。《箫笛百题》,当是我一生全方位研究箫笛的经验小结。”

“关于箫笛的研究,我是从历史沿革到制作和演奏,内容涉及音律学、音乐声学和箫笛制作工艺等诸多方面。本人自认为是幸运的:就箫笛史上的一些重要事件,基本都弄清楚了。公元274年(西晋武帝泰始十年),中书监荀勖制定了笛律,这就是著名的荀勖‘笛律。本人对《宋书》和《晋书》的记载进行了全面分析,绕开计量学上的障碍,用音律学和音乐声学的理论指导泰始笛的研制,成功地制作出符合十二律吕和三分损益律的‘泰始笛,弄清楚了泰始笛未能流传的根本原因。我又运用荀勖的音孔定位法,制作出以A为标准音,因而能用于今日舞台演奏的泰始笛,解开了一千七百多年前泰始笛制作之谜。接着通过泰始笛与初唐吕才所设计之‘尺八的比较研究,制作出了合律的‘尺八;同时还依据泰始笛和尺八之音律特点,制作出了汉魏时期匀孔的汉魏‘长笛。”

“近年对匀孔箫(包括南音洞箫和玉屏箫)和匀孔笛,同样进行了全面的分析研究。匀孔箫笛在我国传承了约二千年。由于十二平均律的推行,如今匀孔箫笛已有被遗弃之趋势。本人认为,历经千年能传承下来,有着深厚的历史沉淀,轻易被抛弃未必妥当。通过制作和演奏分析,本人以实际演奏的音响,证明匀孔箫笛同如今通用依‘十二平均律校音之定调笛,各有千秋。如今广泛使用之定调笛,基本调的音准比较容易控制,但转调困难,而匀孔笛音准虽然比较难控制,但转调方便。本人认定,匀孔箫笛音准控制之所以难,其因一是制作不得法——制作之人转不全七调而不知如何校音,二是如今的演奏家借鉴西洋理论的多,忽视民间管乐器演奏之根据,不懂凭借‘叉口和‘气口能调节音准之重要意义。如今日本由我国宋代传过去的五孔尺八,所用的是五声音阶,就是通过‘叉口‘气口和陈旸《乐书》‘太常笛多余的按半孔来演奏的。此外,本人还对如今通用之依照‘十二平均律校音之定调笛存在的不足,做了切实有效的改进。”

陈正生接着说:“现今本人已是耄耋之年。为了宣扬一己研究之得,还尽力按照自己的设计制作箫笛,并将認知付诸笔端,纳入《箫笛百题》之中。此书若能得以面世,不仅消除本人研究心得不致湮灭之虞,或许传承了二千年的匀孔箫笛会获得人们新的认知,于民族音乐文化的传承与弘扬,或许有所裨益吧。”

通过陈正生先生以上的文字,我们了解到了陈先生是如何遵从师训,从演奏转向于研究,并取得了丰硕的成果。对于音律学、音乐声学等理论方面的研究,许多人会望而却步,有人会认为它们深奥,有人会说它们枯燥,有人穷其一生也未必能取得研究成果;而陈正生先生不畏艰难,数十年来埋头钻研,甘于寂寞,破解了一千七百多年前泰始笛制作之谜,并对匀孔笛、箫做了深入的研究,并破解了匀孔笛的“密码”。

他在微信的留言中对我说:“60多年的学习,40多年的研究,总算弄清楚了‘密码。”他说,匀孔箫笛既不是“平均律”,也不是什么“等差律”,它所能奏出的就是十二律。“过去为什么说匀孔箫笛音不准?其因是制作无方,不知该如何调音,演奏者亦不知如何调气。实际上匀孔箫笛只要制作得当,吹奏得法,是可以很方便地转全七调的。”他告诉我说,最近他用匀孔笛吹了几首曲子,《欢乐歌》《行街》是D调,《鹧鸪飞》是G调,《知音》,C调转F调,《山丹丹开花红艳艳》C调,《妆台秋思》F调,《平湖秋月》↓B调。以上诸曲,如今所谓按“十二平均律”制作、校音的笛子是无法吹奏的,例如↓B调(筒音做si),《鹧鸪飞》虽然同是G调,匀孔笛第二孔吹出的是4,而平均律的笛子都吹成?4。他希望能有人用‘平均律的笛子将这几首曲子吹吹看。

2000年前后,陈正生先生严格按照制笛公式制作了一对匀孔曲笛,雌笛为D调,雄笛为?C调,两支笛都可方便地按照十二律要求转全七调,两支相差一律之笛可奏十二个调,并非有些人所说的转全十二个调。

陈正生先生曾给我发来了他自己亲手制作的“泰始笛”演奏的视频,他在微信中称:“1985年,我开始对《晋书》记载的‘泰始笛进行研究。公元274年,荀勖按照三分损益律的十二律吕,制定了十二支泰始笛的制作尺寸和音准要求。荀勖‘笛律是第一次用闭管的律管为开管的笛管定音的伟大声学实践。”

陈先生先后发来其恩师卫仲乐先生1986年从艺60周年音乐会上用古琴弹奏《阳关三叠》的视频以及中国民族音乐家、教育家王殿玉先生“存世珍贵录音作品集”供我欣赏。品味这些穿越时空的音乐瑰宝,让我领略到了大师们精湛的演奏技艺及中国传统音乐的精髓和神韵。

香港的沈大安先生对陈正生先生的评价颇高,在他编写的《20世纪中国民族音乐艺人小故事》一书中,他是这样评价陈正生先生的:他善于研究音乐历史、曲谱、律学、考古等多方面的学问,能演奏多种乐器。他对中国音乐历史的研究,乐理乐律的考证,特别是管乐器,哪一样都不输杨荫浏……

几十年来,陈正生先生退而不休,始终沉迷于乐器研究、著书立说,并取得了累累硕果。他孜孜以求的探索精神,往小了说是对笛箫制作奥秘的探索、研究,往大了说,是对真理的执着探索与追求。而他这种可贵的精神,是这个浮躁的追名逐利的时代中许多人所缺乏的。

陈正生先生的去世,无疑是音律学、音乐声学、音乐史、箫笛研究领域的一个巨大的损失,他的许多未竟的研究事业,希望能够有后人继承,并不断被发扬光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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