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在（节选）

耿相新

第一章

1.

世界，我肉眼所及的一切，难道

只分娩于一个门？这个裸露于

岩石上的门，不规则地

吞吐着眼前的篝火与舞蹈，以及

所有被命名被区分的生灵和物体。

我，还有你，是否也来自那扇门？

我是有，还是无？当那个姑且

名之为“人”的人，潦草地

漫不经心地画下了那扇

名之为“门”的门，门是否来自无？

2.

当“无”统治一切的时候，无就是一切

一切就是无，无是一个不可命名的

混沌，还是一个无穷小的奇点，或者

起点？完全空白的空，全然的空，

还是那个名之为“无”的无正在孕育有？

当“有”来到无的世界时，人也从无中

分娩，当人命名万物的存在时，

有才有了一个名字为“有”，

人是有和无的创造者，人又在

无和有、有和无、无和有的轮回里轮回

3.

能够言说的“道”，难道是原初的日常？

“道”是原始的无、永恒的空无，

还是不曾有的有、永恒的常有？

“道”，不是一个任何人都能言说的道

“道”是一个不可言传的妙不可言的存在

能够言说的“名”，难道是可言说的“道”？

当万物还没有被命名的时候

道已经存在，道是无所不在的万物，

又是万物被命名的实在的根源

“名”是道的智慧，“道”是名的因缘

第二章

4.

当她的脚犁开黎明，一串纯而又纯的

绿松石项链，戴在了她吹彈可破的

项颈上，她优雅的身姿，让

月亮退隐，满山遍野的花

也闭上了眼睛，“美”的名字由此而荡漾

她以手为桨，顺应着独木舟的方向

穿过被禹凿开的龙门，救助着

伊河上溺水的一个个生灵

她慈母般泛滥的怜悯的“善”的小舟上

住满了绝望的念头，以及重燃的希望

她如洁白的莲花，因怀春而

羞红了花瓣，她在蒹葭的此岸

延颈而望，茫茫滩涂的彼岸

她的赤诚化为填海的精卫，用不懈的

五色石子，解释“真”的真爱是怎样情形

谁因背叛，而站在了真的对立面？

谁以残暴，而玷污了善的声名？

谁将狰狞，挂在了美的额头？

人在万物的空间里，在“爱”的测试里

被不断地贴上又撕去，撕去又贴上不同的标签

5.

你和我的世界为什么能够安立？

因为他是一个巨大的存在着的悖论。

一切的本真，全然依赖虚空而成立

正如，美因丑而生，善是恶的

衣裳，谎言是真的“真”在装醉

万物如白天与黑夜一般依存着

有与无，难和易，长与短

高和下，音与声，前和后，

大与小，生与死，所有的一切

全部因对方的生而生，因对方的死而死

6.

面对一个，永远都不能让对方

撤离的尘世，你该如何？

面对一个人，一个家庭，一个族亲，

甚至，一切的万物，你是想

顺从他们的自由，还是幻想遏制？

当你占有了对方，你才发现

失去了对方;当你还给

对方自由，你才获得了自己的自由。

在这个永远都不能占有他人的社会

你是不是应当沉默，或者垂袖而立？

第三章

7.

智叟是谁？他是先知，还是一个

假装智慧的不懂装懂的垂垂老者？

当冒名者获得高高在上的掌声，

当他以似懂非懂而锦衣玉食

谁还愿意甘居下位，或者安于无知？

谁将欲望悬在了饥肠辘辘的旅人

眼前？谁将欲望的大门打开

却又让行人闭上眼睛？

当你移除了知识，隐匿了食物

那一批追随者，是否会真的无忧无虑？

8.

抽空他人的知识和欲望，是否可以

增添你安稳的感觉？当他人

一无所欲，一无所有，一无所向

你的欲望还剩下了什么？你是不是

正在自己的欲望里希望他人无欲？

让真正的智者喝一杯沉默的药液

让他懂得谦卑的快乐，让快乐

变成敬畏，让敬畏删去勇气，让勇气

化妆成超脱，让超脱蜕变为新的快乐，

一个简单的世界，正在无为而无不为

第四章

9.

道与帝，谁先谁后？帝是不是

天和地的造物主？至高的

苍穹，深邃的星河，有形还是无形？

道是无中之有，还是有中之无？

道是先天的存在，还是包孕帝的此时？

道如消解利刃的一股气，又如纷乱

之中的一个支点，它是纯净

光线里的和声，还是滚滚红尘中的

彻真，道以无所不在的此在

又以从不现身的非在，一直存在着

10.

一尊铜觚仰面，它的内里装满虚空

他饮而又饮，永无止境;另一尊

铜觚，满载着甘醴美酒，他

一饮而尽，他饮而又饮，

人却越来越沉重，那尊铜觚，仍在

天地是不是一口不可状物的深渊？

它是万物之母，还是囚禁

万物的黑暗之笼？人在深渊里

张望着什么？那个名之为

“道”的道，岂不是万物之主？

第五章

11.

巫祝以洁净的手，将茅草精巧地

捆扎成小狗的形状，给刍狗

穿上绫罗绸缎，涂上彩绘，

系以红绳，将它小心翼翼地寄放于

小箱子里，然后恭敬地将它请上祭坛

神圣的案几上庄严地站立着刍狗

袅袅檀香里，巫祝向它低下

高贵的头，鞠躬，磕头，舞蹈

然而，当虔诚的仪式结束之后

它却被人踩断了脊梁，埋到了地下

12.

人，孑然一身，孤苦地行走在

天地之间，寂寥的天空，浑厚的

大地，这博大的虚空景象

难道不就是橐囊里的空无么？

或者，不就是竹制的空心的竽管么？

因为橐囊和竽管里充满了空

人便可以用手挤压它，用嘴吹它

被挤出、吹出的空越多，

它们吸入的空就越多，以致循环往复，

以致空，无穷无尽，以致火越来越旺

13.

谁在喋喋不休地教导，“无多言，

多言多败;无多事，多事多患”，

他以滔滔雄辩、口若悬河

接二连三，在大庭广众之下，苦口

婆心地，劝诫人们保持沉默，话多漏风

如果将一切的言语，藏于心中

如果对眼见的一切，耳闻的一切

藏在舌头的后面，藏在牙齿的后面

这个多姿多彩的世界，会不会

抹去悲苦、伤痛、忧郁和眼泪？

第六章

14.

皎洁的月亮之上，矗立着一棵

不熄不灭不死的桂树，树上

挂满了不死之药，不死的月神

安坐在浓荫之下，她是“太阴之母”，

她在至高的天上，化育着地上的万物

在月神的俯视下，一望无垠的大地

无穷无尽，我们要躲避这样一个

想象，月神的眼睛难道是

地上万物之根？或者，月神是宇宙

之门，她在空中，分娩了我们的世界？

第七章

15.

只有让他人自由自在地活着，

自己才能获得长久的安稳的快乐

只有允许他人无边无际地存在

自己才能得到与天地同等的长生

抛弃自己，才能真正地拥有自己。

这是一个你认出了她，却又对她

永远无知的世界，与此相反

她隐匿了一切的慈爱，然而，你

却被她的恩惠全然包围，她的

眷顾，是不可言说的光，纯净

第八章

16.

至高的善，如毫无血性的洁净之水

它给风尘仆仆的焦渴旅人带去

生命的希望，它給干涸的冒着烟的

大地带来绿的生机，它任长途跋涉

苟延残喘的飞鸟，一遍遍啄破自己

至高的善，如至高的喜，像水一般

以无形而有形，它随遇而安，它

甘愿，永远身处下位、低位，

险处、逆境，甚至污秽之地

它以无争于天地之间，永远安稳着

第九章

17.

拥有意味着一种失去，舍弃

意味着另一种拥有，正如

越锋利的青铜剑，越不能持久

越多的金银玉器，越不能坚守

越高的位置，越岌岌可危，如累卵

当你被封了爵位，嫉妒的风就会吹来

当你获得了高官，连国君也要防备你

当你获得了厚禄，所有人都怨恨你

飞奔的兔死后，再好的弓，也要

藏起，退隐得越远，越性命无忧

第十章

18.

在永恒的边缘，在“道”的时间之上

肉体和灵魂合一着，还是分离着？

当我剔除了任何的私心杂念，

让眼神如翅膀，拍打红尘

我柔弱的呼吸，能不能回到婴儿？

在无休无眠的岸边，我借着月光

擦拭一面被时间锈住的铜镜

当它褪去淤积的回忆，在

它重新捉住光明的脸上，是否

还残存着过往的，雀斑般的瑕疵？

责任编辑 丁 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