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的婚礼

2024-05-10 15:27徐冰
莽原 2024年2期

徐冰

1

穿过那片厚密的云层时,飞机出现了剧烈抖动。安全警示灯连续闪烁了三次之后,空姐才疲沓地从后舱发出系紧安全带的广播。颠簸之中,我感到耳膜鼓胀,不受控制地传来痛感。在这短暂失去听力的几分钟里,我才突然开始思索自己远道而来的真正缘由。舷窗外是那种云蒸霞蔚的景象,向下看能看到我们正在飞掠一片宽阔的海洋,海水沉浸在暮色之中,灰灰蒙蒙,仿佛溢出慵懒的迷雾。我不知自己身处何处,也不知自己将奔赴何地。

飞机降落前,空姐通知我们关闭遮光板,机舱里一片黑沉沉的,零星几个乘客也都安静下来。飞机落地带来的巨大轰鸣声填满了空气中所有的缝隙。我仍然没能调整好心情,但一切已经不容犹疑。灯光再次亮起时,我耳中传来窸窸窣窣的舒气声,这大抵意味着我的耳膜也恢复正常,而后,我清晰地听见后排的白人男子说了句:“哦,上帝,操。”

我在八月收到她的婚礼邀请。那时正是北京连着下雨的第六天。雨从七月底就开始下,进入八月仍不见停,我厌烦极了。整个城市都被泡在水里,房间的墙壁整日散出一股黏腻的潮气,远远看去,犹如女鬼流出的汗液。在收到她的微信之前,我甚至都忘记了我们在彼此的通讯录中。她的头像是一张风景画,朋友圈没有任何内容。我反复点开与她的对话框,看着页面上来自于她的那行短消息:亲爱的,我要结婚啦,你能来参加我的婚礼吗?我想仔细揣摩隐藏于这行文字背后的语气和神态,毕竟它太过自然而然,以至于完全不像我们两个是已失联十多年的那种关系。

接下来几天,她又陆续发来几条信息,从她的描述中,我得知了一点她的近况。从那所以昂贵而闻名的音乐学院毕业后,她径直去了上海,从事音乐演出策划的工作,因工作结识了这个即将成为她先生的男人,婚礼将于十一假期举行,地点在东南亚一个海岛上,她甚至还很慷慨地表示,将会为我预定好机票和酒店,不需要我承担任何费用。一切都顺理成章,只是她仍然没说为何会平白无故邀请我。我也想不通这为何会是一件不需要特别说明的事情。

我和她曾有过一段短暂的友谊。初二那年,她作为省会城市来的转学生,到我所在的那所县级中学就读。那时候,我学习成绩优异,但相貌平平,沉默寡言,在崇尚张扬和嚣张的学生时代,我把冷漠和清高作为自己的盔甲,暗自期待倚靠成绩单上的排名争取到一点被关注的尊严。而她与我全然不同,她出现时就像是漫画中的女主角,十三四岁的年纪已经拥有异常冶丽的面貌,迷人,清雅,身上散发着大城市女孩的冷峻气质。因此,没有人理解我们两个如此不同的女孩为何会变得要好。其实现在回想起来,原因太明显不过,我们是班级里唯二单亲家庭的小孩。初二到初三那一年多的时间里,我们两个几乎形影不离,也曾有过一起在夏日午后分享耳机,或挽着手臂在操场散步那样的亲密时刻。直至初三毕业的暑假,她妈妈再婚,带着她搬离了县城,她也理所当然又回到省会城市读高中。我们甚至没有过正式的告别,我给她写过一些信,后来她渐渐不再回复,我们也就这样断了音信。

她是那种带着点儿神秘气质的女孩,与她交往的短暂时光里,我不止一次对她心生嫉妒的情绪,连她的名字都曾让少女时期的我无比欣羡。温瑶。让人想到那个叫瑶姬的巫山神女的传说。传说中吸纳日精月华,变幻无形,朝为云暮为雨的炎帝之女。如今,她又以這种神女般无法揣度的形象出现,姿态轻盈地挥散相隔十多年的迷雾。吊诡的是,我似乎又一次被这种神秘所吸引,此刻在抵达东南亚这座未具名的小岛。

走出机场,潮热的水汽迎面而来,几乎令人窒息。在空中俯瞰到的暮色已经渐渐褪去,只留下一点稀薄的淡影。我感受到一种无法言喻的不安,想来多少是因为这里太过空旷了。机场里几乎没什么旅人,连工作人员都很少,走到室外,眼前呈现的竟是一片更加空旷荒芜的草地。这样一个几乎无人到访的小海岛,竟然会有一班从北京直飞的飞机。从她几次的话语之中,我猜测出她那位未婚夫应该经济状况良好,或者可以说是优异。当然,我也不免刁钻地总结过,她这样的女孩嫁到钟鸣鼎食之家,无论如何都是应当应分的。但他们这样条件优渥的人,选择这样苍凉而空旷的小岛来举办婚礼,倒是咄咄怪事。热气从地心钻上来,缠绕在我的左右,机场里隐隐透出闪烁的微光,在昏暗的暮色中,一切都显得摇摆不定。偶尔几辆出租车路过,在空气中卷起浓重的尾气,我望着眼前那堆荒草,感到一阵晕眩。夜色弥漫过来,渐渐吞没那几抹悠游的云丝,我拿出手机拨打她留给我的接机电话。屏幕亮起的一刹那,天彻底黑下去了。

2

黑暗中,蔓生的荒草显得尤为可怖,我小心翼翼迈步其中,仍不免感到自己裸露的肌肤在受到难以忍受的侵扰。按照电话中那位男子的指引,从机场右侧隐秘的小径穿越过来,不想面对的是更为野生的夜色。草叶中夹杂着水汽,每每有湿润的液体滴落在我的鞋袜上,都令我的内心感到一阵颤栗,生怕那冰凉的触感是来自于一条细滑的蛇,或者别的什么生物。未知所带来的恐惧,往往比事实本身更可怕。好在我听到了汽车发动机轰鸣的声音,让悬浮不定的心安稳了些许。走出那段无人踏足的草地,一条笔直的公路出现在眼前。我看见路边停着一辆红色的奔驰轿车,车前引擎盖那里,站着一个高高瘦瘦的正在抽烟的男人。许是听到了我走近的脚步声,他转过头来,我在朦胧的月色中勉强看清他的脸,应当是和我差不多年纪。

“您好,是吴先生吗?”我走到他面前,才礼貌地开口。他点了点头,没什么表情地说:“嗯,我是新郎朋友。上车吧。”我打开后车门坐进去,心里觉得他这句话说得怪异,像是特别强调了一下,新郎朋友。车子沿着这条笔直而空荡的公路一路向前开去,我怀着不安的心情打开谷歌地图,看到我们正行驶在这座小岛唯一一条沿海公路上,旁边就是漫无边际的印度洋,难怪这么黑。我打开车窗,把头探进漆黑的夜色之中,想用咸湿的海风使自己保持清醒。空气中有确凿无疑的盐粒的味道,让人忍不住吸了又吸。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都是这条路上唯一的一辆车,世界又黑又静,我看着地图上的光标夹在山崖与海洋之间,一路向北行进。再次出现一点声音,是来自我的手机短消息,中国电信提醒我已经开启了国际漫游。我打开微信,没有任何新消息。又点进与郑羽的聊天页面,上一条消息发自北京时间今早十点,在我登机之前,他问我:“你就这么走了?”我猜想他的语气中多少有一些愠怒,这让我感到些许满意。“我到了。”我给郑羽发出消息。“这里有点奇怪。”消息提示送达之后,我又将屏幕切回地图页面,发现车子不知何时已经转了弯,现在我们正向上盘山而行。

“把窗户关上吧。”一个急转弯后,开车的那位吴姓男子突然开口。我抬头看向他,发现他也正从后视镜里看向我,手指着路边一个几乎被树枝遮蔽的路牌。我仔细辨认,才看清那是提示有野生动物的标志牌。关上车窗后,世界一下子更为安静了,我只好直直目视前方。这条盘山路路况并不算好,道路中间常有掉落的树枝和石子,越往上开,植被越茂密,有时候能看见山崖上垂下来的紫藤,弯弯曲曲的,在车灯的照射下发出融融的紫光。山路蜿蜒,又被夜色笼罩,我心里惊惧,重新打开谷歌地图,闪烁的光标带给我一丝安全感,我注意到地图上的文字显示,我们正在爬的这座山叫做悟空山,我又把语言切换到英文,发现它的英文名字是Zen mountain。一个人在浓密的夜色中攀登一座禅山,让我想到了郑羽说过的那个无法抵达的圣山的故事。我再度打开与郑羽的对话框,才发现他十五分钟前回复了我的消息。“怎么样?我刚刚在开会,注意安全。”他说。语气中的怒意已经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如往日一般的平和。我负气般地关上手机,心头生起一阵没来由的火气,说到底,我还是期待着郑羽,期待着郑羽因我而起的情绪。

“和你想的不一样吧?”开车的吴姓男子倏然开口。我一时错愕,从后视镜看过去。他眉眼微微挑动,又说:“我是说这里,和你想的不一样吧?”

“有点儿吧。”我说。

“这里不像马代、大溪地,不是那种海岛。”他向右打了一把方向盘,拐进一条较为开阔的道路。

“嗯。”我简单应了一声,没有继续谈话。我约莫着,他应当是把我看作那种人,那种借着参加婚礼,趁机免费旅游的宾客了。倒也没什么好解释的。我也许会愚蠢到期待郑羽那样的文艺青年愿意负起所谓的责任,尽早与我走入婚姻,但我没有愚蠢到试图和一位特权阶层、既得利益者、物质过剩的青年男性,在这样荒蛮的海岛上不期而遇,并进行一些相互理解的跨越阶层的沟通。简直毫无必要。更何况,我猜想我们就快要抵达终点了。

路面趋于平缓,道路边四溢的杂草渐渐变得规整,显现出一种不合时宜的秩序感。沿着细微的灯光望过去,前方出现了一座宏阔的木质结构的门廊,还有一棵苍翠到招摇的老树,树冠如伞,枝叶扶疏。繁密的叶影下,一位清瘦的女人抱着手臂站在那里,在沉沉夜色中茕茕孑立,我认出她就是温瑶。车在她面前缓缓停下,她认出我之后,显得兴奋而热情,我随即下车,寒暄几句,她牵着我的手向前走去。“远吧?”她说。她走在我稍微前方一点,声音因而有点飘摇。“还好,坐着车也不觉得远。”我说。空气中弥散着那种熟悉的青草的鲜味,夹杂着一点热带岛屿的花香,我使劲吸了吸,又隐约嗅到一点寺院的香火味。“这里空旷,所以车子开起来很快。”她又接着说,“你能来,我真开心。”我笑了笑,说:“我也很开心,能再见到你。”接着,我感到她牵着我的手攥紧了一下,于是抬起头去看她。她没有回头,仍向前走着,身上靛蓝色的长裙,在晚风中显得有些晃里晃荡的松垮,一头长发几乎隐没在夜色中,偶尔有微风吹起来,露出脖颈的皮肤,仍然如往日一般白皙。我惊诧于这十几年的时间,她竟看起来毫无变化。面容成熟了些,但也只是比少女时期舒展了一点,身材仍然纤瘦,眉眼间仍然带着冷气。这十几年,无论何时从镜中端详自己,我都清晰地看见自己的衰老,一日胜过一日。人生的疲苦如刀一般镌刻在我毛孔里,失望和倦怠像是吸人血的虫子,钻进我的脉管,一点一滴抽走我身上的少年意气。如今,我变成一个奔波于出租房、写字楼、小吃店的都市中年,身上泛着用多少面霜都无法抹掉的暮气。独自抚养我长大的母亲,在午夜泪眼婆娑又哀声连连地问我到底什么时候能结婚,好让她摆脱日日被邻里指点议论的境况;而与此同时,相恋七年的男友却百般踌躇着不想承担家庭责任钻进婚姻的牢笼。而我自己倒也没觉得这一切有多难以忍受,大概是因为自己承受了许多痛苦和颓唐,从而对每一个人都充满了共情和理解,最终只剩下了旷日持久的疲惫,人世间何处不是牢笼?

如今再见到温瑶,我只感到不可思议。她饱满而鲜活的面容,如野草般生机勃勃的语气,让我照见自己的鄙陋和原始。空气中水汽缭绕,绵延的青山在远处依稀可见,眼前的廊檐呈现出一片模糊的赤红色,温瑶的手掌洇出细密的汗珠。夜阑人静,我跟着她走,感觉自己仿佛要走进一个并非牢笼的世界。

3

直到走进大厅安顿房间,有穿藕荷色制服的工作人员端来一盘挂着水滴的水果,我才意识到这里是一家酒店式的私人会所。温瑶陪着我一路走过来,大略说了一些话,行至中途,又被一通电话匆匆叫走。经由那几句简单的对谈,我得知在这座不为人知的海岛举办婚礼是她那位未婚夫的主意,事实上我倒是也一直如此猜测。她没有详细说明缘由,只提到是有着一些家族的渊源,我当然也没有继续细问,对于有钱人那些花样百出的怪癖,我向来兴趣寥寥。反而是刚才温瑶眼神中所呈现的,慌乱而不安的神色,才着实令我忧心了一下。接到那通电话时,她几乎一瞬间放开了牵着我的手,脸色也霎时间从明亮转为阴沉,我隐约听出对面是个细微的女声,判断应该不是她的未婚夫,心里稍稍放松了一点儿。现在回想起来,倒不知该如何解释我对于她未婚夫所做出的负面预判和假想了,毕竟我还从未见过这位新郎。事实上,我也无法解释,为何时隔多年后,再次见到温瑶,我就能立马捕捉到她略为郁郁的神色。她只是声音低沉,几乎微不可闻地说了句我马上过去,便挂断了电话。再看向我时,已经又恢复之前那样轻快的神色,温和地再度牵起我的手,眉目带着笑意说:“我妈妈找我,我先过去一下,一会儿我去你房间找你,也许会晚点,但我想和你说说话,好吗?”她的语气让人感到舒适。我回答:“当然好呀,正好,我也想和你说说话呢。”然后,握了握她的手作为肯定的回饋。

听到电话那头是她的妈妈,我才在心里松了口气。我想,大概是因为一路从机场抵达这里,无边的黑暗让我变得多心而谨慎,才生出那种小题大做的忧虑来。而后,我清理思绪,专注于观察身处的环境。走到客房这片区域,一阵奇异的花香涌散过来,稀稀落落几幢别墅隐没在幽深的植物阴影中,我听到有清透的流水声,才注意到那排别墅前有一条宛转的小溪,在稀薄的月光照射下,正泛出一点灰冷的光。我又想到郑羽,夜色浓郁,眼前是世外桃源一般的奢华景色,我身处其中,既觉得与这个造作而奇异的世界遥远而格格不入,又不自觉地盼望着,要是能与郑羽一起来到这样的郊野月色下该多好,那就会是属于我们的世界。最后,我想到了郑羽冷冰冰说出的那句话:“婚姻只是一种幻觉。”于是,月色也变得凄婉起来。我不再顾念其他,径自找到了我的房间,那排幽深别墅中的其中一幢。

房间的布局像所有五星级酒店一样规整有序,正中间是一张宽大的双人床,白花花的被子覆盖在上面,抻平到没有一丝褶皱,覆于其上的是层层叠叠四五个枕头。卫生间有光亮的圆形浴缸,突兀地从空荡的瓷砖中拔地而起,镜子也大,连接着两个洗手台盆,台面上有码放整齐的洗漱用品,还有一朵用手巾折成的花。我洗了把脸,拆开那朵花擦了擦手。在墙面上通顶的红木柜子里,我找到了咖啡机和杯子,于是冲了一杯黑咖啡,走到落地窗前的湖蓝色丝绒沙发上坐了下来。窗外是这座别墅的私人庭院,某一扇窗帘后面应该有门可以过去,但我已经懒得探究,从庭院里微弱的灯光来看,那院子里的植物和刚刚一路走来所看到的、酒店里其他地方满溢的植物一样,都是被规划过的充沛的热带园林的样子。这座别墅只有一层,环顾四周,到处都是红木家具,天花板是由黑色木条搭建出的尖形吊顶,整个房间显得更加高大,阔大的房间在这种漫溢的中式风格中显得更加空寂,尤其在黑沉沉的夜色中,有一种悲戚而凝重的意味。

门铃响起时,我惊醒了一下。黑咖啡并没有起太大的效用,我在丝绒沙发的抚慰下昏昏沉沉几乎睡着了。打开门,温瑶站在门口,清瘦而疲惫。她缓缓走进来,打量着房间的角角落落,边走边像客房经理一般发出查问:

“怎么样?还需要什么吗?空调温度怎么样?需不需要再加几瓶水?如果饿了可以电话叫餐,费用会挂在房账上,冰箱里有饮料,渴了可以喝。哦对了,柜子里还有茶包……”

我被她这样周密的问话逗笑,说:“都很好,非常好。”但她仍不放心,又说:“需不需要加床被子,夜里也许会冷。”我察觉到她语气略显倦怠,不像刚才那样轻快,就把她拉到那张沙发上坐下,说:“真的不用,都很好。”而后,我给她倒了杯水,在她身边坐下来,说:

“休息会儿吧,太累了吗?”

她轻轻舒了口气,说:“怎么反而还要你来问候我,该是我问你才对,折腾一天,累了吧?”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但我也不好再继续追问下去,只说:“我不累。谢谢你准备这么好的房间,我肯定能休息好。”她嘴角牵动,笑笑说:“都是刘宇准备的。哦,刘宇就是我老公的名字。”

我点点头,还没等说话,她已经拿起一个抱枕垫在下巴上,急切地说:“快跟我说说,你这些年过得怎么样?”我端坐起来,仿佛这趟赴宴之旅这才进入主题。多年未见,但我对她却完全没有陌生隔阂,反而有一种早该相见,早该有这样一场叙旧的兴奋感。似乎在心里某个我并未察觉的地方,我一直在期待着这样一场相见。一时间,我不知从何说起,于是先简单地回答:“我过得还好,考大学,考研,接着又上班,就像一般人那样过来了。”

她翻了个身,改为半躺在沙发上的姿势,说:“你可不是一般人,你以前总是野心勃勃的。”

我有些诧异,没有想到自己曾在温瑶眼中有过野心勃勃的一面,或者是自己的确那样志气昂然过,只是如今浑不记得了。我不置可否,只是低着头说:“唉,我已经不是从前的我了。”

没想到,温瑶拍了拍我的手背,说:“人都会变。没有变化才是坏事。”

我看着她说出这句话时眼角露出笑意,甚至带出了一丝慈爱,心中感慨曾经那个天真烂漫的少女,如今竟然变得如此温和熨帖,甚至有些过于妥帖了。

“你呢?你这些年过得怎么样?”我问。

“我也就那样,这不是马上就结婚了。”说这话时,她的脸上流露出了一种娇嗔的期待。

“嗯,还没祝你新婚快乐呢,我为你开心。”我说。

“谢谢,你有男朋友了吧,我看过你的朋友圈。”她接着说。

“是呢,我有男朋友。”我有些羞愧。

“怎么样?你爱他吗?你们打算结婚吗?”她问。

“应该算爱吧。”我有点意外,没有想到温瑶会问出这样一个问题。生活中也许会发生无数的对话和交谈,但关于爱,似乎早就没有人再讨论了。

“会不会结婚,我也不知道。”我继续说。

“怎么会不知道呢,你一定要和你爱的人结婚。”她眉头微微皱起,似乎有点不高兴地说。

“也许是我爱他,他不想和我结婚呢。”不知为何,我竟然就这样自然而然地对她袒露了心扉。

“那你不能再爱他了。”她忽然握紧了我的手,神色也郑重其事起来。我被她这样天真而严肃的面容搞得不禁想笑,双手扶上她的肩膀说好的。她也笑了出来。气氛过于轻快,在我们彼此眼神交汇的时刻,时光仿佛真的倒流回了昨日。

“你妈妈怎么样?身体挺好的吧?”过了一会儿,她又问。我感到她几乎完美地掌握了谈话的节奏。

“挺好的,身体还那样,那几年累着了,如今想恢复也难。”我叹了口气回答。她沉默了,似乎是陷在回忆之中,过了一会儿才继续说:“我还记得那时候,我常去你家和你一起听歌写作业,你妈妈会在傍晚的时候给我们下面条吃。我还记得她总说‘饭要在六点以前吃,人才会机灵。”

“她现在也坚持六点以前吃饭呢。”我笑答。她还记得这些小事,这让我暗暗感到震惊。因而,我又不免想到数年前她才是那个主动与我断了联系的人。但如此静谧的对谈之下,我深知已经不好再提起那些往事。当年,你为什么没有给我回信?怎么开口才能表现出只是需要一个理由,而不是问责和怪罪的意思呢?我拿捏不准,因此没有提起。

“你妈妈怎么样?我印象中她很漂亮。”我接着她的话题回问过去,却不想她的眼神中倏然飘过一丝冷气。我怀疑自己是否太过敏感,总是在捕捉一些细微的变化,但她的反应着实反常。她先是坐起身看了看表,而后又似乎在手机上发出了信息,忙完一通之后才又温柔地对我说:“太晚了,我有點儿累了,我先回去了,你也早点休息吧。”我没来得及多问,门铃又再度响起,她起身牵起我的手,说:“刘宇来接我了,来,我带你们认识一下。”

我跟着她走到门口,见到了她的未婚夫。事实上,我猜测他们应该按照国内的习俗早就领了结婚证,那么眼前这位身材矮小瘦弱、面容白皙的男人,已经是她的先生。“你好,刘先生,我是温瑶的朋友。”我礼貌地寒暄。不得不说,这个男人和我所预设的形象是大相径庭。他不仅不脑满肠肥,反而有点过于清瘦了。“你好,你好,欢迎欢迎。”他也礼貌地点点头。“嗨,又见面了。”这时,刘宇的身后传来一声问候。我才注意到,他身后还站着一名男子,是那位在机场接我的男人。他站在刘宇身边,足足比他高出一头,对比之下显得魁梧很多。温瑶在一旁说:“这是刘宇的伴郎,你们下午见过了,明天没什么事,可以让他带你四处逛逛。”

我微微点头说好的。然后,我们四个人在迷惘的夜色中面面相觑了一会儿,便匆匆告别了。回到房间,恍然间四下安静下来,时空又有了那种孤寂的浮游之感。卸妆洗漱的时候,我看到手机上的时间正好跳过午夜两点。疲惫的感觉这才漫了上来,我躺上床的一瞬间立刻就有了困意。窗外不知何时密密匝匝下起雨来,我昏沉沉闭上了眼,感觉自己变得轻盈而涣散,继而迷迷蒙蒙睡着了。

4

第二天,我昏头耷脑地睡到十一点,醒来时已经错过了早餐。躺在这张柔软而洁白的床上还未起来,我就已经感到自己正在被巨大光明的白昼所笼罩,闪烁的光线动情地提醒着我,这里是过于晴朗的热带。我起来简单洗漱,又泡了杯茶,走进室外的朗朗庭园。茂密葱翠的热带植物堆叠在一起,显得拥挤不堪,倒是那几只直立在烈日下的阔大叶子,招摇着似乎快流出鲜甜的汁液。与昨晚的幽秘怪异不同,眼前是明晃晃一片热烈的景象,令人心生希望和喜悦。那杯滚烫的特威茶在我的胃里掀起一股热流时,有人敲响了我的门,又是昨天那位伴郎。“吴先生,早。”我明白这一天的行程即将开始了,庆幸自己已经洗漱完毕。“早,走吧,我今天的任务是带你去逛逛。”他还是那样倨傲的语气。

车子从昨晚那条险峻的盘山路驶下去,我看见山崖上开满了色彩绚丽的爬藤植物,垂下来的枝条和花朵闪烁着异彩,伴随着热带独有的馥郁香气。一切都与昨夜不同。开上那条笔直宽阔的滨海公路时,我感受到了阳光猛烈的烘烤。路上的风景尽管仍然美丽,但在太阳镜的阻挡下也只能呈现出一片灰紫色的单调。我开始觉得乏味而困倦,于是问他:“我们是去哪儿?”“温瑶没和你說吗?”他下意识地瞄了一眼右边的后视镜,才继续说,“去一个寺院,岛上就这么一个称得上是景点的地方。”

“哦,好吧。”我极力克制,但还是打了个哈欠。他大概是感受到了车上的安静令人抓狂,又继续开口:“温瑶应该多给你介绍介绍的,毕竟你远道而来。”我被太阳烤得过于焦躁,一时间受不了他提起温瑶时语气中那种居高临下的态度,于是回答:“她婚礼要忙的事儿很多,我不介意这些,你也无须介意。”

他怔了怔,应该是感受到了我语气中的一丝呛意,笑了一下说:“你误会了。”“误会什么?”我问。“你以为我对温瑶有意见?是那种阻碍有情人的伴郎?是不是?”他的表情似笑非笑,眼神中有一种阴云似的。我感到有点越界,连忙否认说:“我没那个意思。”

他又笑了一下,好长时间没说话。车里又变得安静,只不过这次显得格外漫长和窒息。车子已经穿越了山区,窗外是一片绿意盎然的旷野,有岛民们悉心维护的田地和池塘,在热烈的阳光下,一切都显得生机勃勃,远离了酒店那种被营造出的奢侈和野趣,这里才显现出了真正珍贵而从容的生命力。有好一会儿,我被那青翠的田野吸引,全然忘记了自己身处何处,为什么驰骋在这条路上,身边正与谁进行着怎样主题的谈话,一切都变成了夏日微光中的泡影,虚幻又漂浮。而那些随风摇曳的禾苗,那无边无际的原野才是真实的,它们生动而蓬勃,完全脱离于世界上任何一种死气沉沉的生活,充满了最原始最充沛的欢愉。

过了一会儿,他又忽然开口,令我收回心绪。那时候,我已经觉得内心更加平静而安恬。他说:“其实我很感谢她,温瑶。我和刘宇都非常感谢她。”“为什么?”我没怎么理解他说的话,但他显然也不想再继续详说下去,只是摇摇头,说:“等温瑶自己告诉你吧。”这句话让我心中隐约产生了一种不安的情绪,又联想到昨天温瑶或多或少表现出的那一点反常,我感到周身都紧张起来。那种焦心的情绪一直伴随着我,直到走进这座寺院才稍稍缓和。

寺院的名字叫“云山寺”,三个字以镶金的魏碑体刻在半山的一块巨石上。从山门走进来,大概要步行十五分钟,才能抵达中轴线上的第一座殿宇,天王殿。环看四周,放眼望去都是苍翠的青山,层峦叠起的高峰围成一圈屏障,一路从山林中穿行过来,见到溪水潺潺,泛着琉璃之光。寺院里处处都是红墙赭瓦,绿木碧草,还能听见钟声幽远,梵音清越。从天王殿走出来是三圣殿,殿内供奉着阿弥陀佛、观世音和大势至菩萨,殿两边是二十诸天护法神的壁画。我站在殿内,终于感到一阵不可思议的荒诞。在这个几乎渺无人烟的、苍凉的印度洋小岛上,怎么会有一座如此纯正的东方古刹。

随行的他仿佛察觉到了我的困惑,走出殿外后说:“这里的大和尚是刘宇他们家的世交。这寺院是许多年前几家人合资建的。你看到这些木材了吗?都是非洲进口的紫檀木。建好后,他们每年都会来这儿做几次法事,供佛、烧香、燃灯什么的。”我们走到大雄宝殿外,他又特别示意我去看那些木材。站在那些紫檀木雕刻的柱子前,我被那古朴的楹联吸引,读了又读:慈悲喜舍度樊笼出迷津,信解行证入华藏之玄门。各自看了一会儿之后,我们又向后山的拜佛台走去。从登山台阶拾级而上,回望过来就能纵览这座山寺的全貌。绵延的钟声响起来,惊得山中的禽鸟乍起,一片啁哳之声。山上到底有点冷,山谷之间的风不知走了多远,吹到身上来时,带着一点儿奔波的寒气。吴先生站在我身旁,望着繁复的山谷发了会儿呆,似乎也滋生了许多感慨。他问我:“你觉得婚姻意味着什么?”我想到郑羽所说的婚姻是一场幻觉那种话,心中升起复杂而酸楚的情绪,沉吟着回答:“不知道,也许是为了新生吧。不然为什么叫新婚呢?”

他又露出那种幽远而空荡的神色,像是在回答我,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地说:“是啊,所以才需要来到这里,请一位高僧,来超度已经死去的前半生。”

下山之后,我们简单吃了个午饭,就匆匆踏上了返程的路途。天色温柔下来,没有了来时那种猛烈而尖锐的阳光,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氤氲而缭绕的暖意,咸湿的海风化成雾一般的水汽,在路的尽头轻轻摆荡。我坐在后座,在摇摆的海风中,晃晃悠悠睡着了。抵达酒店时,天已经黑了下来,我错过了一个完整的夕阳。回房间前,我对吴先生真诚而郑重地说了谢谢,经过下午的几句交谈,我对他生出一种隐约的同情。但我还没想好是否要确认这种同情的来由,我暗暗感觉到那指向了一个并不圆满的故事。

5

晚饭时,我又见到了温瑶,和刘宇一起。她仍穿着昨天那条蓝色的裙子,外面加了件薄薄的灰色丝质开衫。夜晚有阵阵凉意,我和伴郎,温瑶和刘宇,四个人坐在一张过于宽阔的长桌周围,桌面似乎是由热带丛林里的木材截取而成,宽大厚实,足足容得下十几个人就餐。这是一间室外餐厅,坐落在酒店会所的东侧,周围笼罩着密实的阔叶植物,地上错落摆着许多太阳能灯,在漆黑的夜里如同颗颗坠落的陨石或者星辰。餐厅没有其他客人,只有我们这一桌,我们四个有好一段时间相对无话,等菜上来那段时间里,连晚风都显得凄清起来。我留意着温瑶,发现她似乎有些焦躁,身子时而前倾,时而依靠着椅背,显得摇摆不定。而我身边的伴郎,不知是不是因为开了太久的车导致疲倦,还是本就有一丝倦怠,始终漫不经心地摆弄着手机。还是刘宇,在岌岌可危的寂静中率先开了口,问:“下午玩得怎么样?”我知道他只能是在问我,于是回答挺好的,山里的空气很清新,草木也很葱茏,让人感到放松。拉拉杂杂说了一堆之后,我还不忘把话题延续下去,回问了一句:“你们下午忙什么了?明天就是正式仪式了,肯定很多事吧?”这几乎是一个带着答案的问题了,但不知怎么,却没人愿意回答。又安静下来,甚至听得见地面那些蕨类植物里传来的恼人的虫鸣声。

饭后甜点是一杯带着冰激凌的咖啡,甜腻的味道充斥着整个喉咙,我感到有些气闷。在观察了温瑶一会儿,确定她委实兴致不高,我决定早早回房休息,赶快结束这没必要的晚宴。就在我准备开口的时候,两个人影一前一后从密实的丛林中穿了出来。那两位男士似乎都还没注意到他们的身影,温瑶已经率先开口:“你来干吗?”语气非常冷淡,甚至有一絲怒意。这时,我恍然意识到走在前面的矮小女人,就是温瑶的妈妈。我感到强烈的触动和惊讶,以至于没能第一时间开口打声招呼。在我的印象中,温瑶的妈妈是那样优雅而柔美,初中时候,她尚在中青年的年纪,一头乌黑的长发绾成高高的发髻,显得人更加挺拔,无论何时,她都是家长会上最出挑的那个妈妈,身上布满了中年女人的清高风韵,完全可以称得上有压倒性的魅力。如今,完全变了样。我看着眼前这个矮小,甚至还有一些驼背的女人,怎么也无法把她和曾经那个风姿绰约的女人联系起来。我注意到她脸颊两侧有深深的凹陷,眼睑下挂着厚重的眼袋,显得极不协调,更令我感到陌生的,还是她的眼神,那是一双充满了风雨和卑怯的眼睛,眼白浑黄而布满血丝,完全看不到一点曾经的明艳。

她走到温瑶身边坐下,几乎是小心翼翼地牵起温瑶的手,对她说:“我来再跟你聊一下。”气氛显得诡异而不合时宜,我已经不知道是否应该与这位久未谋面的阿姨寒暄一下。而后,刘宇给我和伴郎使了一个眼神,我意识到我们可以先走了,于是起身告别。离开前,温瑶叫住我,递给我一张她的房卡,对我说:“你去我房间里等我一下。”她的声音比昨日更加纤细,甚至带着些许的颤抖,这让我产生了一种怜爱的情绪。我点点头,从餐厅离开。走出门时,我与温瑶妈妈身后的男人擦肩而过。那是一个约莫高出我半头,较为瘦矮的男人,倒是并不显老,只是精瘦,皮肤发灰。我猜想他就是温瑶的继父,心中忽然如惊雷一般回想起一件事来。升入高中前的那个暑假,在我耿耿于怀温瑶没有回信这件事之前,我与温瑶似乎还曾在午夜通过一次电话。那时候,她搬去了省城的新家,生活陡然优渥起来,不仅家里安装了电话,还学起了钢琴。我在那个夜晚走到街道上的公共电话亭前,用午饭省出的两块钱拨电话给她,电话接通时响起来的嘟嘟声让我感到吝啬心疼,同时又掀起一阵兴奋激动的情绪。电话接通后,我却大失所望。那头传来的,是她冷冰冰的声音。我感到巨大的失望和愤怒,指责她浪费了我从午餐中节省出的情谊,对她说了一些怒气冲冲的话。但她却仍然冷冰冰的,语气甚至有点木然。我们具体说了什么,我几乎都已经忘记了,只记得最后,我在挂掉电话之前对她大喊了一句:“你有了新爸爸,我们不一样了。”过了几天,我心情平复之后,应该是很后悔,所以写了几封道歉信给她,再后来又写了一些问候的信过去,但她都没有回复。

多年以后,此刻,在这座陌生的热带海岛上,在温瑶的婚礼前夜,我第一次亲眼见到这个男人,她的新爸爸。可现在,我却只感受到了时间的无情。在少年时代里,我对于温瑶的人生,有过许多的攀比、羡慕甚至嫉妒的阴暗心绪,这一切不堪的情绪撕扯着我,愤恨的感觉在眼前这个男人出现时冲向了顶峰。我责怪命运的不公,让一个女孩拥有了那么多受人欢迎的特质之后,还要分给她一个新的爸爸,使她完完全全区别于我们这些泯然众人的女孩,成为一个非凡的存在。然而如今,我们不过才三十几岁,那种青春的酸楚和愤怒几乎还没来得及回味,就已经匆匆从我的身体中流走了。现在,望着眼前的温瑶,她仍然如以往一般娟秀清丽,甚至还拥有了远超于我数十上百倍的财富,但我曾对她的那种难以压抑的嫉妒却消失得一干二净了。不只是嫉妒,往昔那些浓烈的情绪几乎都被岁月的长风吹散了。如今,我早已没有力气去深爱或者痛恨什么东西,所有的情绪都是短暂而易逝的,不值得挽留和推敲。

但我察觉到温瑶不同,她的心内仍有一些浓厚的东西,犹如化不开的雾霭一样包裹着她,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6

温瑶的房间不在别墅区,而是在后面那座五层高的塔楼里。房间的陈设用品倒是几乎一样,丝绒沙发,红木家具,还有那硕大的浴缸,房间是个套间,宽大的双人床摆在里屋的中间,床被叠得非常整齐,就连床头挂着的那幅中式没骨画,都和我房间里差不太多,我的房间是朵牡丹,这里这幅是芙蓉。多少算得上区别的,是这里有一个阔大的阳台,推开门就闻得见海水的味道,夹杂着一点幽渺的花香,令人心旷神怡。更远处是一片黑暗,那是我一来一回几次经过的那片印度洋。在深夜之中,它显得平静而神秘。我吹了一会儿海风,从刚刚饭桌上那种谨慎的情绪中舒缓过来,沉浸在一种宁静之中。风中有清冷的咸味,窜进我的胸腔,生出清爽的气息。在夜晚那种神怿气愉的气氛笼罩下,我感到自己好像只是个远道而来的旅人,只为了来到这里吹一吹这旷日持久的海风似的。无论是陌生的婚礼还是重逢的旧友,都变得狭小,甚至微不足道,生命中的欢愉被新鲜的海风填满,所有的忧愁都显得陈旧和格格不入。

我走进里面的房间,正欲以全新的心情再去欣赏一遍那幅盈盈富贵的芙蓉画,刚关上卧室的门,就听见有人从外面走了进来。没等我反应过来,温瑶那清脆的声音就传了过来,她冷冷地说:“你别说了,赶紧回去吧。”然后另外一个女人的声音又紧跟着传过来,说:“瑶瑶,他真的只想在婚礼上牵着你,以父亲的身份,走个仪式而已。你也知道,他这辈子无儿无女,到了这个岁数,要死的人了,就这一个心愿。瑶瑶,你就考虑一下吧。”我听出是温瑶妈妈的声音,同时也意识到她们在进行一场属于家庭内部的隐秘沟通。而我此时正成为一个隔墙偷听的人。我进退两难,只觉得不能继续听下去,但又怕此时走出门去会更加尴尬。而后,我听到温瑶突然爆发出了一阵尖利的怒吼,伴随着什么东西砸到地上的声音。温瑶的声音纤细,那喊声就显得更为刺耳,她说:“我能请你们来就不错了!”

接着,我感到外面突然安静下来,过了一会儿响起低沉而压抑的啜泣声,我听出哭泣的人是温瑶妈妈,因为她开口时还带着哭腔,她说:“我知道,你一直记着那件事。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

“别他妈放屁了!”温瑶又喊了一句。我惊了好久才敢相信这句脏话真的是出自温瑶之口,同时,心中平添了很不好的预感。外面,温瑶继续说着:“这么说,我应该忘了,是吗?我忘得掉吗?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么多年你一直畏畏缩缩东找一句借口,西找一句理由的,连离婚的念头都没动过吧?”

愤怒充满了整个房间,我又听见她妈妈的声音微弱下来,说:“瑶瑶,他那次真的是喝醉了。这么多年,他对我,对你,不都挺好的吗?他是一心一意对我们这个家的。”

隔了很久,温瑶才继续开口,她的语气变得极为平静,听不出任何情绪。她说:“挺好

的。一个继父强奸了继女。咱们这个家多么一心一意。多么‘挺好的。”

陽台外面,黑压压的深海不时传来压抑的海潮声。远处的天际似乎变得更黑了,看不见一丝浮云,刚刚那些布满在天幕中的东西,这一刻都被黑暗吞没。

我听到这句可怕的话,手脚冰凉,跌坐在床上。仿佛这些天萦绕在心头的那些不安的巨石,终于排山倒海地砸过来,比想象的还要沉重和尖锐。温瑶又恢复到以前的冷漠,语气淡然地说:“我能邀请你们来,就已经不错了,你回去吧。”然后,外面许久没有声音,再然后,是一声清脆的关门声。

我坐在床上手足无措,又犹豫不决不知道该不该走出去,心像被一条橡皮筋牵扯着,只觉得五脏六腑都拧着劲儿无法呼吸。过了一会儿,温瑶突然开口问:“你在里面吗?”我赶紧走出去,颤颤巍巍地。她看见我,倒是又露出了那种春风般怡人的笑容,问我:“怎么了?”我这才意识到我在流眼泪,在她身边坐下来,我低声说了句:“对不起。”我也不知道我在为什么而道歉,但我心里只想着温瑶此刻是一个需要道歉的人。

她笑了笑,起身从那通顶的红木柜子里拿出两个酒杯,倒了一点红酒,又坐回我身边才说:“你道什么歉。我找你来,也正是想跟你说这个事儿呢,你听见了正好。喏。”

我接过她递来的酒杯,立马饮了一口,却不知道还能继续说些什么。说什么都显得太迟了。她也喝了一口酒,默默地咂了两下才吞下去。半晌,她缓缓地开口说道:“其实,这些年,我一直想找机会跟你道歉。”

“我?道歉?”我惊讶地反问。

“那时候,你给我写的信,我都没有回。其实我收到了,只是你知道,那会儿我太小了,这件事发生之后,我整个人都变了。我觉得自己,怎么说呢,变脏了,不能和你做朋友了。你明白吗?但我心里一直记挂着你,那些信,后来我一直带在身边,偶尔还会拿出来读一下。但每次读的时候,心里又很难过,我就想着你当时肯定会很伤心吧,摊上我这样绝情而傲慢的朋友,突然搬来又突然搬走,最后连一句再见也没说,连一句解释也没留下,就这样把你甩开了。我怎么能这么对你呢?所以,我一直在等一个机会,想跟你道歉,我想告诉你,我不是不想和你做朋友了……”

温瑶平静讲述这一切的语气扎扎实实地刺痛了我,我的心揪得更疼更紧,以至于无可抑制地痛哭起来。“别说了温瑶,别说了。”我紧紧攥着她的手,几乎浑身都在颤抖地说:“我的天啊,我那时候竟然还对你说,你有一个好爸爸。我的天啊,我怎么能说出那样的话。”一种夹杂着愤怒、懊悔、心疼和痛苦的复杂情绪淹没了我,我趴在温瑶的肩头,不停地重复着:“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温瑶神色平和地安慰着我,仿佛我才是那个真正痛苦的人,而她只是个旁观者。但恰恰是她这种云淡风轻的平静,才让我觉得揪心。这么多年,在我一边沉浸在自己毫无转折的人生道路上,一边抱怨命运的不公时,温瑶都在做什么,都在想着什么呢?一个少女应该要怎么去思考、去生活,才能从至暗时刻走到如今的风平浪静?我不敢细想下去。

“我没事,真的。我明天就要结婚了,你忘了?”她看我情绪渐渐平复下来,才微笑着说。风从阳台的门缝中漏进来,我不断上涌的热血也冷却下来,头脑清醒了一点,我决定,在这一刻问出另外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我看着温瑶,问她:“温瑶,你真的要结婚吗?”

我格外严肃,她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突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反问道:“肯定要结婚啊,明天就是婚礼了,你怎么会问这个?”

我被她的笑声阻滞,感觉问出这个问题的确有一丝越界,含糊着说:“好吧,没什么。”

“你知道在我心里,最不重要的事儿,是什么吗?”她突然问出这个问题。

“什么?”

“爱情。”她说,“我和刘宇是相互尊重的关系,他和伴郎的事儿,我丝毫不在意。”我抬起头,看到她正眯着眼睛,笑意盈盈地看着我,说:“我猜你是想说这个,是吗?”

“嗯。”我畏缩着点了点头,又表现出犹豫。“可是……”但我其实也不知道自己在犹疑什么。温瑶的语气笃定得像一堵密不透风的墙。

“我需要钱。钱是重要的。”她说。

“那么,你的幸福呢?你会幸福吗?”我问。

她认真想了一会儿,说:“会的。至少会比以前幸福。”

接着她又对我说了一些话。我点点头,心中只剩下酸楚。我知道我已经不能再多说什么了,难道能说出比以前幸福并不能算是真正的幸福这种混蛋话吗?还是应当鼓励她去追求全然的真实的幸福?就像那句古老的诗句所说的那样“去爱吧,像不曾受过伤一样”。我不知道,此刻我感觉这只是一句狗屁不通的废话。我想象不出如何能像未曾受过伤一样去追求美好的生活,也想象不出美好的生活究竟指代的是什么。我头脑中那些关于幸福的定义,都显得那么肤浅和可笑,而那些关于痛苦的想象,却都是那么具体而深邃。坐在温瑶身边,看着她瘦弱纤细的身躯和被酒气晕染的微红的面颊,我心中再度升腾起那股浓烈的恨意,多年以来,我波澜不惊的心湖又被强烈的情绪掀起波浪,我再次怨恨命运的不公 。

7

第二天,我很早就醒了。确切地说,我一夜都没怎么睡着。夜里大概又下了一点雨,早上院子里都是潮湿的水渍。那些热带树叶堆叠在一起,风一吹,它们就摇摇晃晃落下几滴积攒的雨水来。时间尚算是清晨时刻,我一个人在酒店的园区里游荡,沿着一条遮天蔽日的石板路,走进了一片更为茂密的森林。这里树势苍劲,有许多低矮的分枝交错其中,显得整片林子更加的原始。树干上密布着新绿色的苔藓,毛茸茸的显得浓郁葱茏,再往里走,又能看到丛丛丝萝,从高大的树枝上垂下来,悬挂着像一串串碧玉珠帘。继续向前,我听到了一阵阵鼓噪的海潮声。直到我来到这片林子的尽头,一幅宽阔而宏大的海洋画卷在我眼前展开。我站在山崖高处,眼前便是浩瀚无边的湛蓝色的海洋,向下望去,能看到一道道海潮不断冲刷着礁石,翻腾出数十米高的雪白泡沫。耳边是鼓动的风声和铿铿锵锵的海浪声。这壮阔而气势汹汹的景象,让我遽然感到一阵悲哀。这世界的壮丽波涛就在眼前,生生不息,但这酒店里的宾客,这岛上日夜劳作的村民,这世界上日夜奔忙的人类,又有谁真正活在这雄伟瑰丽的世界之中呢?

婚礼仪式定在上午十一点,我吃过早饭就到了那片草坪上。现场搭建了巨大的花墙,用粉色和紫色的玫瑰挤挤压压拼凑出了两位新人的姓氏字母。婚纱照冲印成巨大的几幅,摆放在草坪各处,宾客来回走动时,总能撞上一对新人夸张而明艳的笑颜。司仪在调试话筒,几位穿着黑色文化衫的工作人员忙前忙后,在做最后的装饰。刘宇站在一旁,一会儿和走到他面前的宾客寒暄,一会儿和工作人员紧张地交谈。到处都是毫无疑问的幸福的意象,提醒着人们,一场隆重而盛大的婚礼的的确确将要举行了,没有任何变数可言。人影攒动中,我看到那位伴郎坐在角落里的一张椅子上,神色如常地翻阅着手机,好像这忙碌喧闹的一切并不存在似的。我不知该如何感受眼前正在发生的一切,昨晚温瑶那尖锐而凄厉、怒气冲冲的喊声仍然回响在我的耳畔,但心中常常浮现起的却还是她那恬淡平和的面容。她的一言一行都在向我表达一种时过境迁的淡然,爱恨情愁似乎真的都已是无足轻重的东西。而我感觉自己陷进这场漫长的悲伤中,甚至还没跌到谷底。

宾客们陆续到来,找到自己的位置。司仪在音乐响起之后拍了拍话筒,音响中传来一阵低沉的闷响。散落于各处的工作人员弓着身子邀请大家都回到座位上,我也自然而然地在最后一排坐下来,仪式开始了。我看到那位伴郎跟着刘宇在出场音乐中走上仪式台,主持人按照稿子说一些浪漫而空荡的内容,然后似乎是哪里出了错,工作人员小跑着走到伴郎身边,跟他低语了几句。然后伴郎点点头,默默地从仪式台上走了下来。他转过身朝向所有的宾客,那一刻,我觉得他的面容就像是晨起院落中被雨水浇落的花朵一样,显得格外的惆怅和落寞。我忍不住在他眼神扫荡的时候,微微抬起了胳膊,示意他走到我这边来。他点点头,果然向我这个方向走过来。坐在我身边后,他浅笑了一下,说:“不用我站在那里。”“嗯。”我说,“是工作人员没有安排好。”

忽然间,宾客们都站了起来开始鼓掌,我们都没注意到刚刚司仪说了什么,音乐已经切换成了细腻悠扬的钢琴曲。清澈明净的琴声响起,像从幽秘的山谷中传来那样辽远,静静地流淌着,松弛而清新。我听出那是理查

德·克莱德曼演奏的《梦中的婚礼》,回过身顺着其他人的眼神望去,温瑶身穿纯净洁白的婚纱,宛如从天而降的仙女,站在草坪的尽头。陽光照在缀满珍珠和宝石的缎面裙摆上,折射出异样的华彩。素雅和绚丽在温瑶的身上融为一体,呈现出一种超凡脱俗的美丽。她真的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新娘。

伴随着悠扬的钢琴曲调,温瑶穿过在场所有人注视的目光,轻轻地走上台。随后,音乐渐渐隐去,宾客重新坐了下来,司仪把婚礼流程继续进行下去,宣读誓言、交换戒指、拥吻,然后是拍照。一切都很顺利,在正午最毒辣的阳光冲出来之前,婚礼结束了。我和伴郎仍然站在角落里,看着温瑶和刘宇与每一位来宾合影,然后是双方父母,分别站在新人的两侧,肩挨着肩,手挽着手,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洋溢的笑容。“你看,多么幸福的一家人啊。”伴郎忽然说。我看着他们,不自觉回应道:“是啊,多么幸福的一家人啊。”但其实,我心中想到的是郑羽那句话:婚姻只是一种幻觉。一会儿工夫,所有的宾客都已分散开来,工作人员在一旁开始拆卸音响和电脑设备,不知道是谁触碰了音乐播放键,喧闹的草坪上又播放起那首《梦中的婚礼》来,不过在场的所有人都在忙于交谈,似乎没有人注意到,它就那么兀自播放着,含蓄的曲调飘荡在冷冽的海风和吵嚷的人群中,变得格外忧伤。

回房间前,伴郎问我是否一起去参加晚宴,我告诉他我已经预订了下午的飞机回北京。他显得有些失落,但耸耸肩没再说什么。我的内心却无比庆幸。这里的一切早就已经让我无法忍受。那些华贵的酒店设施、湿漉漉的海风、空气中恼人的檀香味,都像在昭示着生命中最虚无的那面一样,让我觉得阴森可怖。离开的时候,温瑶一再坚持要把我送到机场。夕阳时分,我再度来到了抵达时经过的那片杂乱荒芜的草丛。仅仅几天时间,这里的杂草长得更加茂盛了,草叶上淋漓着连日的雨水。暮色浓郁,天边漫延过来一片深红色的云霭,夹杂着薄薄的雾气,把眼前这个微小的机场、野草丛和所有朦胧的自然之境都染上了一层蔷薇色。世界显得瑰丽无比,我和温瑶溶于这辉煌的落霞之中,却相顾无言。我们就那样沉默着,一起站了一会儿。最后我说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尽量让自己开心一点,不要再和我断了联系。她给了我一个温柔的拥抱,对我说当然,你是我这一生唯一一个朋友。

回去的飞机上,我倚靠在窗边,感到大脑在不断地放空。机舱外天空中的暮色一点点消逝,云层和霞光渐渐散去,沉静的黑夜围拢过来。在肃穆的夜色中,我想到那天晚上温瑶最后说的那些话,她说自己正在被一种壮阔的期待填满,眼下,她的灵魂不再是游荡无依的存在,世界呈现出了全新的面貌。在婚礼之后,她有许多将要实施的计划,正等着她去一一实现。她说人生并不是一场关于战胜和重生的旅途,而只是在无尽延展的黑夜之中追逐那一点稀薄的月光。但好在月光永照,从不会让人失望。我想到这些话,恍惚间明白了温瑶最后说的那句我是她一生中唯一一个朋友所指代的是什么,她在说她的一生早早就已经结束了。

我陷入纷乱虚无的心绪之中,觉得既痛苦又平静。飞机飞得异常平稳,几乎没有一点抖动,我闭上眼睛,感到自己离那个奇异的小岛越来越远,那些汹涌的海风,湿润的草木和沉郁的黑夜都留在了我的身后。

回到北京之后,郑羽向我求婚了。

责任编辑 刘 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