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途

2024-05-10 15:27楚迪
莽原 2024年2期
关键词:儿子

楚迪

从燕郊到五环大约有四十公里的路,其中有一段是桥,桥下有一座岛,我一周五天从那里经过。

周一那天,我开车送儿子去学校,路上很堵,我开得很急,儿子在副驾上哭着说今天能不能不去上学,只有今天。我没有接话。我们坐在车里,在通往目的地的直行道上一动不动,前边是屁股上贴着“baby in car”的华晨宝马,旁边的左转道空空荡荡,我的儿子像个局外人,急的只有我一个。信号灯变了颜色,车流开始缓缓而行,一辆橙色的福特车突然从旁边杀出来,我一边紧跟宝马,一边死死地按住喇叭,铁色的鸣笛像钢筋棍子,福特车被成功击退,停在一旁等待下一个空隙,当我超越它时,我往那辆车里瞪过去,影影绰绰看到一个女人两手抓住方向盘。

“只要妈妈今天不逼我去学校,我以后都会听妈妈的话,每天早睡早起,不让妈妈催我。”我的儿子此时正在展示一个七岁儿童所能展示的谈判力。但这套说辞是不够客观与成熟的。我说,“儿子,你要知道不是我在逼你。就像没有人在逼我一样。”虽然后半句我没有说出声。

八点四十七分。他拖着脚步慢慢走远,校门口空空荡荡,书包上咧着嘴笑的米老鼠直直盯着我,我调低副驾车窗,冲他喊道,你快跑两步,都几点了。喊完回头在仪表盘上看到了这个时间,这显然不是一个称职的数字。

门诊定在下午三点。现在出发回家,九点半前可以回到永福家园。再从家里开车到医院,导航上显示不堵车的话需要1小时4分钟。这样一来,我需要在十二点半出发,假设做饭吃饭花去一个小时的话,满打满算能空出两个小时的时间,可以趁空把堆了一个周末的碗洗掉,地也早就该拖了,对了,一家人的内裤再不洗掉明天就没得穿了。

我轻踩油门,从芙蓉路小学门口掉头,车轮滚过两段高耸的缓冲带,人像是被海浪托了起来,行车记录仪发出两声警报,挂在后视镜的一路平安左右摇晃。

儿子出生在九月,这个不上不下的年纪,让他在七岁的“高龄”仍然在读小学一年级。年长于其他同学没有使他获得我预想中的成熟,他经常做出比同龄人更加幼稚的行为,有时对外界的反应也慢一拍。难道一开始就不该剖宫产?还是他爷爷奶奶惯坏了他?或者根本就是从我身上影印了这样的特质?说不定错就错在我们当初怠慢了这溢出来的七天,如果我们多上点心,早早行动,多准备几个预案,就不会在校长婉拒我们的时候傻了眼,最终赶不上小学的开学时间,让儿子多上了一年大班,空长年岁。

我一边在苦思的火上吱吱冒油,一边疾驰在通燕高速上,不知不觉开上了大桥。一片绿色闯入视野,是那片运河边上的草坪。我不是第一次看到它,我每次开车送儿子上学都会经过那里。通常,我们大部分人都只是匆匆经过然后匆匆离去。

但今天不一样,当我再次驶过运河上空时,我看见一个男人把车停在了应急车道上,他正站在桥边,拿着手机拍那座岛,他大概做了我们都没来得及做的事。这让我第一次认真地打量它,那是一片像windows97开机画面一样的草坪,起伏的丘陵像气流一样浑然天成,上边洒落着柳树、构树以及不知名的灌木,在它们之间,水泵转圈喷射着弧线,让这片自成一体的绿熠熠生辉,它美,且美得唐突,连春天在它身上的显迹都更加明朗,像是唯一上了色的局部。

我隔着灰色的车窗望去,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松动变软,一种冲动悄然篡位,我直直地驶过高速出口,额外开了二十分钟的车,终于来到运河边。

我把车停在路口左侧的石砖上,沿著滨河步道往草坪的方向走去。头上的杨树叶子被风吹得哗啦响,我好像突然遁入了一个临时的避难所,我打算牢牢地攥住它。

野草开始泛绿,春风韧如松针。路的两侧,小叶女贞被切割得整齐划一,棱角分明的内部,隔几米就站立着七米多高的杨树。桃花已经凋敝,玉兰花开成了气候。白的、粉的、红的花朵结在一株株玉兰树上,花瓣直直站立,托举着一个个花蕊,就像守护一个个秘密,在不为人知的春夜里被召集,遮住所有可能走漏风声的缝隙。

秘密是留白,那些空白的部分让我们识别彼此,不致让关系变得一团黑,就像梦一样。我想起今早的浅梦,我重新见到了那个男生,他一点都没变,腮边有几颗红色的痘,前额的碎发几乎遮住眼,衬衫领子白得发光,我们并肩在课堂上起立、敬礼,他抬起右手比画在我们的肩头说,你比我低这么多啊。他在笑,我也在笑。有人喊坐下,我却瞟见我的凳子上一片血红,我慌忙撕下几张作文纸盖在上面,绿色方格一瞬间被经血渗透,我一屁股坐上去,我看见他瞪大眼睛盯着我,他大概觉得我很脏。

我惊醒过来,沾着血的作文纸没了,只剩下男孩的残影萦绕在鼻头,我闭上眼睛试图抓住它,翻过身看到了丈夫的背影,残影被一阵风吹散。隔着被子,他的身体一起一伏,我盯着他的后脑勺默默猜想,那里边应该也进去过别的人吧。

路上行人三三两两,一个牵着柴犬的女人走在前边,柴犬的尾巴朝天卷起,那种磊落让我的目光都要躲闪。多有趣啊,一只狗带着它的肛门和生殖器,在太阳光里昭示天下。而我们遮上内裤、盖上衣服还不够,还要死死地夹在两腿之间,仿佛我们紧紧夹着的是一则丑闻、一种野心、一封情书或者一件凶器。

跟随着这只柴犬,我走进了减河公园——实际就是依河而建的绿化带和步道。

入口处立着一块景观石,上边用红色草书刻着四个字——减河公园,下边点缀着一排圆润的字母:Jianhe Gongyuan,向所有路过它的人推介自己。

这个公园由各个种类的人造物组成。迎着景观石往里走是一个圆形的小广场,地上铺着黄岗岩地砖,四周摆放着红黄蓝相间的健身器械,继续往前走是一段仿古长廊,由红色的梁子与绿色的柱子组成,我在长廊坐下,偶尔会有一阵冷风吹来,里边裹着没有死透的冬天。

“你是个好姑娘。”这是我们相亲结束后,他发给我的第一条消息,也是我们恋爱的开始。

接着,我们的关系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迅速从亲戚的同事的育龄子女递进成为夫妻。对于我这样一个事事都慢半拍的人来说,就像是在沙坑里三级跳,一旦跨出了第一步,就要接连跨出第二步、第三步,不然就会因为提前落地而沦为观众的笑柄。

婚后第八个月的某个周一,我生下了我的儿子。

事情如我的母亲所期待的那样渐次发生,我跃向沙坑、划出弧线,接着平稳落地、给出交代,评委们依次亮起三块牌子,分别是:快捷、高效、安全,众人鼓掌叫好。

当掌声的浪潮在白天消退后,婴儿的哭声在夜里袭来,清脆的号哭就此成了我的太阳,太阳一个晚上升起五次以上,我在新的太阳构成的时空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我捧起我胀痛的乳房,托着沉甸甸的小身体,青色的血管在吮吸中显形。在太阳升起的夜里,我的身体渴望床,像一颗熟透的苹果渴望大地,冒尖的乳牙啃咬着我的乳头,像无数只白蚁啃咬着一个旧衣柜。

浸在太阳的影子里,我的身体一点点被泡发了。我的肚腹变得膨胀、松垮,刀口盘踞在小腹像长了两瓣屁股。我那因为涨奶而向四周扩张的乳晕,就像一个蚂蚁窝的洞口。而在某天早上的菜店里,当我右手握着一捆大葱,左胳膊上坠着土豆和西红柿等在结算队伍里时,我终于在低头扫码的一瞬间,瞥到了胸前晕湿的两片,我后知后觉地读懂了店员的眼神。我被彻底泡发了,甚至还要向外渗出。

即便如此,我仍然陷入到了令人眩晕的幸福感中,这股铺天盖地的幸福感生发于被另一个生命所需要的确信里,我确信,这个世界上,再没有别人,比我更能庇护他。而这种确信又反过来滋养了我。我着迷于他伸向我的双手、钻进我怀里的头、熟睡时的气息、嘴唇开合发出的一切声响,这都是佐证我存在的收据。他越需要我,我就越需要他,我们在彼此需要的漩涡中打转,像两株藤蔓互相缠绕向上攀升。

而我的丈夫却毫不在意,他只是久久地流连于上了锁的卫生间、熄了火的车里,以及阳台上的罗汉松旁。

罗汉松到得比我早,当我穿着大两号的秀禾服走进永鑫家园9号楼3单元702时,它就已经端坐在阳台上,像祖宗牌位一样睨着我。“这是咱们家的风水宝树。”新婚后的第二天早上,我的丈夫郑重地向我介绍它。风水宝树坐在一米多高的仿古榆木花架上,花架放在阳台正中间,长方形的紫砂盆上写着:家和万事兴。

早在我们婚前的两个多月,公公花重金请来一位高人,高人手持罗盘用半小时的时间给所有物件找好了自己的位置。也是在高人的指点下,丈夫托人从深圳发货运来罗汉松。“风水先生说罗汉松五行属水,最旺五行属水、木的人,放在咱们家的正南方能旺宅益主、招财开运。”丈夫说这句话的时候,阳光正好射入他的眼睛,瞳仁又黑又圆、深不见底。

婚后的日子里,我的丈夫日复一日地供奉着这盆植物,每天早晨预留出10分钟的时间,坐在罗汉松边上,左手夹着一支烟,右手边放着喷壶、剪子、抹布,像做晨间祷告一样,一口一口地吞云吐雾,一心一意地修剪、擦拭、喷水。

手机响了,是一条微信消息。

“工资已转。”

我随即把对话框切走,点开银行卡、输入密码、收支明细里的最新一条显示“他人转入+ ? 6,500”。我放下手机,默默告诫自己,“等一等,等一等再回。”

穿着环卫服的男人坐在花坛边上打盹,头深深地埋向大地,弯起的脊背上套着脏脏旧旧的橙色工服,像一只煮熟了、却不慎被人弄掉地上的虾子。他的身后,一副巨大的牌子上写着: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

我告别职场已将近五年,这期间的每个月,我会收到一条丈夫的转账提醒,我确认后再回复他,安全起见。

离职的动机源于一次水流的意外泄露。

儿子在一岁多学会了自己走路,到了两岁多,已经开始趔趄着小跑。他的脚上穿着一双绿色的学步鞋,鞋头上各蹲着一只青蛙,两条肉乎乎的小腿一步将将迈出十厘米,鞋底的哨声一高一低、一低一高,就像一只小青蛙,在池塘里手舞足蹈地蹦啊蹦、无忧无虑地跳啊跳。就连我切蒜的手都像小青蛙一样快乐地跳了起来。

但是,只需要五秒的时间,就能劈出来两个世界,前一个世界里,小青蛙还在蹦蹦跳跳,后一个世界里,青蛙像闪电一样大哭起来,世界在那一瞬间都灰掉了。

我冲到客厅,看见丈夫弓着身子准备抱起儿子,我上前一把夺过,把儿子裹在怀里一遍遍地重复我的咒语:乖乖、宝贝、我的心肝儿、不哭啊不哭。饮水机旁边一摊水,儿子的右手一片红。我问他,你是怎么看孩子的?为什么把他放出来?你刚刚在干吗?我听见自己在尖叫。

他的脸像一面红色的鼓,尖叫击到鼓面上蓄满力量又反弹回来:我有病啊!没事把他放出去?他自己爬出去的好吗?这么大的小孩根本看不住,饮水机的水能烫成啥样?抹点药不就行了吗?

鼓面绷紧,几乎要破,他的身后,手机倒扣在茶几上,我从他面前移开,把儿子腾挪到左臂,右手捞起手机。

屏幕里一片绿地,白色小人和红色小人纵横交错,左下角的弹幕层层翻涌:

-666666

-神啊!

-阿森纳牛逼!

-666

-我爱你英超

-狗杂种

……

我转过身,将铁证呈堂。

他歪着头,眉眼皱起来盯着我,抑扬顿挫地说,你有必要吗?

有必要吗?

自从儿子出生后,我们之间开始产生一系列关于必要性的争执,包括喂奶、哭闹、跌倒、生病、换尿布、蒙台梭利。谈恋爱的时候,一切都是有必要的:有必要调情,有必要约会,有必要牵手,有必要送玫瑰,有必要过七夕、情人节、五二〇、纪念日、双十一;有必要开房,有必要做爱,有必要不戴套。

我们随后爆发了一场战争,当晚,我抱着孩子回了娘家。

一周后,丈夫開着车来接我,车停在负一楼的停车场,他坐在主驾,我坐在副驾,冷气轰隆隆地吹,车哆哆嗦嗦地颤。

他说,那天确实是我疏忽了,老婆,对不起。

我说,你看孩子的时候得绷着一根弦你知道吗?一刻都不能松掉。

他说,是是是,能到处走的小孩真是太危险了。

我说,他这个年纪就是探索一切,别说饮水机了,就是菜刀剪子放他面前他都恨不得舔个遍。

他说,是啊,看啥都新鲜,就是谁能想到他会从围栏里翻出去啊。

我说,那个滑滑梯的口子我说了多少次了要堵上。

他说,你啥时候说过的?

我说,你现在又装失忆是吧?我都说了多少遍了,你就左耳进右耳出啊。

他说,那你咋不自己去堵上?指挥人谁不会?

一周后,我们再次在停车场见面。他坐在主驾,我坐在副驾,冷气轰隆隆地吹,车哆哆嗦嗦地颤。

他说,报告老婆大人,小的已经知道错了,请老婆大人起驾回宫。

我没憋住笑了出来。

他叹了口气说,我都想儿子了,多长时间没见他了。

我说,就是为了见儿子才来找我的是吧?

他说,你这话说的,娘家再好到底不是自己家啊。你白天乐乐呵呵去上班,晚上就看那一会儿,你妈真不少出力,不为我想也为她想想。

我说,你什么意思?那是我家,我在那儿生活了二十多年,里边那俩人一个我亲爹一个我亲妈,娘家怎么就不是我家了?只要我乐意,我就是在那儿待到死都没人说不。

他说,没必要哈。

我说,什么叫没必要?什么叫有必要?你这一趟趟地跑来也挺花油钱的,下次别来了,我也觉得没必要。

他说,打住,咱俩别争论了。你回去问问你爹给我打了几个电话。

第二天,我带着儿子回了家。

开门的瞬间一股味道逃窜出来。门被什么东西挡住了,只能开到一半,我进屋看见门后堆着一沓被肢解的纸箱,餐桌上散落着外卖包装,垃圾桶垒出来一座金字塔,一团卫生纸在塔尖上摇摇欲坠。我努力压制住自己转身出门的冲动。儿子喊着,妈妈妈妈,我的滑梯。我这才看见,围栏上的滑梯被卸掉了,几张硬纸板叠起来用钉子钉在一起,透明胶带穿过纸板上剪开的口子,又穿过围栏上的一道护栏,像蟒蛇一样紧紧地缠了一圈又一圈,滑梯留下的豁口被填上了。

在儿子三岁生日前,我正式从单位离职,将自己提拔为儿子的第一责任人。这样一来,我们成功抹除掉必要性这个战场,累是累了点,但是家和才能万事兴。

我重新拿起手机,点开置顶好友回复了一个OK的手势。

减河公园的尽头立着一个路标,向东指着生态厕所,向西指着活动中心,向南指着花瓣广场。我走出公园,沿着滨河步道往目的地走去。

堤坡上开着成片的二月兰,岸边隔几米远就坐着一位钓鱼人,个个虔诚地盯着水面,似乎他们钓的不是鱼,而是希望,或者是汩汩流动的人生。河流闪烁,太阳像是啪嚓一下摔碎在河面上,无数个碎片滴溜溜打闪,不远处,那片草坪像泰山石敢当一样嵌在河里。我终于无限地接近它了,隔着一条河的距离。

站在对岸,我看清了那片草坪的根基,它们生长在岛上,空无一人的岛。那岛被无数个太阳的碎片托举着,站在它的对岸,我才察觉出了它的姿态,那种不可接近的姿态。此时此刻,我的头上是燕郊高速,脚下是滨河步道,眼前是河流交汇点,而它兀自离岸五十米,不与现实接壤,超然地挺立在不远处,我们之间没有任何桥梁。

我意识到,我越要接近它,它就离我越远。

一位环卫工人正攥着胶皮水管浇灌草坪,水柱被草坪击碎哗啦啦地悲鸣。我躲着水花走到他近旁说,你好啊大哥。他没有反应,水泵的声音像一长串炮仗,我绕到他的右侧喊,你好,打扰您一下。话还没说完,他把头扭过来,张开嘴巴,空出右手放在耳朵后作雷达状接收信号,我往雷达前凑了凑,指着运河喊,请问怎么上这个岛?他眼睛睁大看向我,指着运河喊,怎么上这个岛?我喊,对。他摆摆右手喊,你上不去。我喊,为啥?他喊,不开放。接着又继续手里的活计,水花四溅。

正午的太阳已经具备了夏天的威力,我躲进桥洞里,也就是我先前驶过的桥的下方。头顶上轰隆隆,那是一辆辆车从桥上横跨过河的声音,像一条传送带昼夜兼程,而我此时就像一个意外弹射到机器外部的零件,是一次故障的结果。我本该在今早被传送到永鑫家园的。

桥洞内部,灰色的涂料像牛皮癣一样生长在墙上,能隐约看到涂料掩住的字迹和色块,那些彩色的涂鸦像落入焦油的鸟。

儿子在四岁的时候被正式给予了自己的房间,第一个晚上,他在那个只属于他的屋子里放声大哭,我在主卧床上对着墙壁不出声地哭。当丈夫的呼吸变得沉稳,我像做贼一样走进儿子的房间,小小的人缩在厚厚的床被下,枕头洇湿一片,他拱入我的怀里,小蝌蚪终于找到了妈妈。

我一边拍着他瘦小的背,一边说,“等你以后娶媳妇了,可不能这样粘着妈妈。”

“娶媳妇是什么呀?”

“嗯……就是找一个相爱的人,然后一起孕育一個孩子。”

“相爱的人是什么意思呀?”

“嗯……就是……”我开始满脑子搜索童话故事,“就是白雪公主的故事呀,白雪公主和王子就是相爱的人。”

“妈妈和爸爸呢?”

“当然啊,我们也是相爱的人呀,等你长大了,就会和爸爸妈妈一样,成立自己的小家庭,就像长出了一棵新的大树,结下自己的果子。“

“那妈妈在我的树上吗?”

“嗯……妈妈虽然不在你的树上,但是妈妈这棵大树会在旁边守护着你。“

儿子突然哽咽起来,紧紧地圈住我的脖子喊,“我不要离开妈妈。”

我赶紧摩挲着他的背说,“不会的不会的,妈妈不会离开你的,你永远都是妈妈的儿子。”

当窗帘上的战斗机被天光擦亮时,我蹑手蹑脚地从儿子的屋里撤出去。

那之后,儿子一天天长起来,开始一点一点地填充那个属于他一个人的房间,就像涂抹填色画一样。儿子开始喜欢看《超级飞侠》,喜欢学奥特曼变身,独自在宇宙星球的被子里睡去,用力一蹿能跳上三层台阶,开始有三四个玩伴,有自己的塑料长枪,一枚子弹可以射到银杏树最高处的叶片上。

桥洞外的世界如梦似幻,四四方方的洞口成了一个银幕,被框起来的河水、草坪、杨树都成了电影的一部分,天光就像灯光,给这些野物照得几乎浪漫起来,立在其间的绿化工人突然转过身来,他站在银幕里,身形很小,正远远地冲着我招手。

等我走近,他扔下手里的水管,走到远处把泵水的机器给关上,然后走过来说,你去岛上干啥?

我说,就想上去看看。

他说,你要真想上去,我给你支个招。今天工人得去岛上做绿化,你到时候可以跟他们商量商量,看看能不能坐他们的船上去。

我说,您知道几点吗?

他说,我打个电话问问。

我说,真是太麻烦您了,那就辛苦您问一下吧。

事到如今,这个岛必须得登了。

空气里泛着土腥味。他走到一边打电话,声音很大,我老老实实地站在一边等待。

末了,他收起手机说,我跟你说啊,那邊一排大楼你看见没?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在湖心岛的背后,是一排此起彼伏的大厦,黄色的巨型塔吊林立其间,像来自太阳系以外的战争机器。他说,工人大概下午三点上岛,他们的船就在那边停着,你到时候去那儿等着就行。

我说,三点啊。好吧,真是太谢谢您了。

他点点头,没有走。常年在天光底下的劳作将他的皮肤染上一层锈色,眼角处积存着汗液,在太阳的映射下泛着微光。

我说,我身上也没有烟,不然还能一起抽个烟,这样吧,我给您转个红包吧,咱非亲非故的,也不能白让您打电话。

他说,我有烟,说着就去摸上衣的口袋,袋盖边缘已经毛边,他从里边掏出一盒中南海,点上一根烟深吸一口说,这个岛没啥稀罕的,我一个月上去好几次,它长啥样你站这儿就看得一清二楚,上去也那样,还没这儿看着好看。

我问他,这个岛有名字吗?

他说,名字?这就不是让人去的地儿,平常只有工人做绿化维护才上去。看见这桥了吗?他夹着烟的右手往上一抬,这上边的车来来往往的,从燕郊到城里,从城里到燕郊,这个岛就是让他们看的,是展示咱们通州区的窗口,让他们知道脚下是通州大运河。2014年大运河就申遗成功了。啥意思?意思就是大运河是全世界人民的遗产,这在全世界也就几百个,火星人来了都得看看咱们老祖宗智慧跟汗水的结晶。

他说话的时候并不看我,他只是一口一口地吞云吐雾,一心一意地赞美着那座岛。

我看着它,眼神渐渐失焦,在一片模糊里,它变幻着形态,一会儿是磐石。一会儿是积雨云,一会儿是写字楼走廊上的招生海报,上边写着“128元的数学未来魔法盒”。

空中有很多飞虫,比芝麻还小的飞虫,就连视线都无法在它们身上聚焦,这样的飞虫三五成群地游荡在我的周围,从我眼前一次次地飞过去,好像我是树、山、地面或者其他庞大但不会动弹的死物。

他们把我当作脚下的泥土和鼻腔里的空气。

“你还没吃饭呢?刚没顾上问你。”

“你什么时候起的床?”

“妈妈,爸爸怎么还不下班?”

“爸爸,我们一起拼乐高吧。”

“爸爸,我想让你给我念小蝌蚪找妈妈的故事。”

……

“你!”

那天在商场,我经过维多利亚的秘密,粉色的大幕光芒万丈,无头模特穿着内衣立在展示柜上,粉色的玫瑰花束盛放其间,一个A4大的牌子写着华丽系列内裤3件278元。三九二十七、三三得九,1件差不多93块钱,天呐,一条只穿三个月的内裤就能买两箱牛奶,或者一袋尿不湿,或者6L的洗衣液!但是它们看上去多诱人啊,蕾丝、花纹、网纱、系带、蝴蝶结……就在我苦于一道算术题的当口,我的视线突然被打偏到灰色的圆柱上,就像迎面撞上什么东西被迫逼停,当我反应过来时,那个男人已经擦肩而过,只留下一个背影,左肩微微发疼,身体还悬停在切实的冲击感里,但那个男人越走越远,我冲着他喊,“你!”然而,什么都没跟上,委屈像浓雾突然升起,让脑子里负责语言的部分灰蒙蒙一片。

我的眼泪开始噼啪往下掉,我快步奔赴眼前的灰色柱子,就像躲进战壕。接着,在维多利亚的秘密前,我像是重新缩回了青春期的身体里,那个被数学老师当堂批改作业的身体,老师高高在上抖落着我的试卷,向全班同学宣布,大家看看,这10道选择题,能全都选错也真是厉害。

有些事情,不是靠努力就可以的。

我分明是在憎恨那个撞到我的人,但是这种憎恨未免也太过强烈,甚至惊动了我耳朵里的丈夫,那句话就像寄生虫吸附在我的耳蜗里,在适当的情境里会自动触发:没必要吧?

商场里的人行色匆匆,没有人往我这边看,这让我安心,同时一个结论在我的脑海里也逐渐显影:你!你就像一个透明人。

儿子看向更广阔的世界,我只能看向我的丈夫,但我心知肚明,我们之间的恩怨纠葛就像堆在池子里的锅碗,没有及时刷掉的饭渣板结在锅底和碗壁上,怎么刷也刷不干净。

于是我们像一对被强行锁在一起的仇人,对话只有哪里、什么、几点、多久,除此之外再无其他。我仿佛被安置在了收纳柜的最高处,与雨靴、滑雪服、驱蚊液、生日蜡烛为邻,以一个万能遥控器的形态示众。

而在我的视野里,我却前所未有的清晰。

我看见下垂的乳房、垮掉的腰身、褶皱的臀部,时间在我的身体上着床、盘踞、沉积。在很多个夜晚,我像一头大象压在我的脑子里。

白天的时候相安无事,有儿子、炉灶、大蒜、电视、洗衣机、冰箱里的异味。到了晚上,当我们放下手机、熄灭台灯后,那头象就亮了起来,一直亮到天光再次出现。

那是一头布满纹路、奇丑无比的动物,它一声不响,它的重量就是它的语言,它告诉我,它被阴暗的东西滋养。

“他爸的脑子从小就灵光,你看他带孩子真有一套,不是事事都依,又叫孩子信服,小孩自己就觉着有意思,就愿意黏他。”

“儿子喜欢爹好啊,父亲格局大,亲近父亲才能养出胸襟大的儿子。”

“每家都是男孩黏爸爸,女孩黏妈妈。说实话,儿子是生给婆家的,女儿才是生给自己的。”

“孩子才是女人一辈子最伟大的作品。”

我用力挥动两只手,企图驱赶那些飞虫。每当我以为已经撵走它们时,一只看不清的飞虫又悠悠地从眼前飘过。

我开始往回走,比起登上一个岛,我急于破除一个怀疑。

两个多月前,我们因为一件琐事爆发冲突,各自对彼此进行了一些粗糙的论断和潦草的评判,此后硝烟弥漫在我们之间,以冷战的形式持续了四天。晚上,我安顿好儿子回到卧室,丈夫已经躺下,像往常一样刷着手机。我们背对着背,忠贞不渝地捍卫中间的界线。这样的夜晚成了一个战场,我们沉默无言却绷紧神经,谁都无眠。

夜里不知道几点,我在翻身时碰到了他的腿。大概他也早已累了,探出胳膊來揽住我,我没有躲开。

我们搂在一起,齐齐叹出一口气,像一个冰块释出的液体。

他的手往下滑,摸到我的乳房,食指在我的乳头上打转。那个一度只属于我儿子的乳头。

我说,把灯关上。

黑夜中,他的身体像秋千前赴后继,一下比一下更猛烈的撞击感像摇篮,我在摇篮里感受到久违的踏实,终于可以沉沉睡去。在梦里,我怀抱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女孩,面目不清但是像棉花一样柔软。

医院人很多,消毒水呛鼻,走廊上挤着通身浮肿的女人,她们穿着临时的衣服,揣着临时的包袱,走在临时的路上,最终抵达一个永久的地点。

“你怎么老挠呢?别挠了,越挠越痒。你得忍着点。”一个黄色卷发的中老年女人声音很尖利,对着身边的孕妇说道。孕妇没有回话,右手隔着袖子狠狠蹭了几下胳膊才松手,她背对着我,马尾上扎着一个浅紫色的发圈,个子不高,瘦瘦小小,肚子极不协调地凸出来,让她成了一个小写的“b”。我忍不住盯着她的帽衫看,上边印有桃心、恐龙、笑脸、眼镜,还有“YEAH”“OK”“IM A GENIUS”,以及一个唯一完整的句子:When I grow up, I want to be a DIND SAVR。DIND SAVR?什么是DIND SAVR?我的视线长久地停留在那行字上,它们就像一排乱码,我无论如何都破解不出那几个字母的意思。

61号在吗?61号!门诊室里一位年轻女医生探出身来喊,我突然回过神来,从座位上弹起说,到!女医生撇了下嘴嚷嚷,进来进来,机器叫了多少遍了都没声儿!

坐这儿吧。年轻医生示意我坐在电脑侧面,电脑前坐着一位头发花白的女医生。

“怎么了?”

“我想查下孕三项。”

“上次例假什么时候?”

“3月中旬左右。“

“生育过吗?”

“生过一个。”

“流产胎停过吗?”

“没有。”

“拿上单子,先去缴费,交完费去采血室排队抽血。”

一张白纸刺刺啦啦地从打印机里冒出来。

我走出来,迎面看到超声室门口贴着一副白底红字的标语,写着:禁止选择性别,人工终止妊娠。

一楼大厅排着一条条长队,窗口上方是一排持续滑动字符的电子屏幕,我站在缴费的队伍里,手上拿着一沓收费清单。人声嘈杂,每个人看起来都忧心忡忡。

医院是片潮间带,大潮一退,沟壑、乱石、海蛎、珊瑚裸露出来,浮力撤出、重力接管,被遮蔽的部分露出眉目,悬念终于落定,报应得以偿还。

当我的儿子长成芸豆的形状时,我的丈夫向我求婚了。

那天是11月11日,他拿起眼罩蒙上我的双眼,笨拙地为我穿上一件上衣,期间扯疼了我的头发,但我没有吭声。穿完后,他整个臂膀圈住了我的肩,引导着我向前走,我脚尖贴地,在黑暗里亦步亦趋。我听见一些人的声音在暗处涌动,接着,我似乎是走进了一个房间,然后是谁咔啪一下按下了开关,眼罩缝隙的光消失了。我听见我的丈夫在不远处说,把眼罩摘下来吧。我摘去眼罩,眼前漆黑一片,一瞬间,开关声和光线又同时出现,满屋亮堂,我发现自己站在一面巨大的镜子前,我的衣服上写着“请做我的老婆大人”,音乐声突然响起,我吓了一跳,紧密的鼓声听起来非常急切。我的丈夫从门口进来,穿着一件白衬衫,系着黑色格子领带,以及那双显然大了很多的尖头皮鞋,他的表情有些局促,我想是因为我们都在做不熟练的事情。他的视线没有离开我,直到哗的一下单膝跪在我跟前,然后打开手上一直攥着的盒子,他高高地举向我,变换着口形对我说话。但是音乐声太大了,Bruno Mars的《Marry you》盖过了他的声音,为什么选这么吵的流行歌,一首简单隆重的古典音乐不是更合适吗?你真的不懂我吗?当时的我,心里只有这一个念头。

他仰着脸,眼巴巴地望着我,整个人几乎躲在钻戒后面。这个角度让他看起来显得那么诚恳。

我说,我愿意。

不可能有别的正确答案。

“呜呼!哇!”的喝彩声炸响,人群涌了进来,有好几个东西爆开的声音,漫天的彩带从我们头上飘下来。

他笑着看我,伸开两条胳膊,向我发出拥抱的邀请。我钻进去,同样用两个手臂贴紧他的上身,他的怀抱又潮又热,我大概是哭了,我的脑子里回荡着几句话:我上岸了,我安全了,我们有着落了。

医院的超声检查报告单上,印着一张黑白造影的图片,一团结实的黑影浮在一片茫茫的幽暗里,好像是……一座小岛,一座孤零零地浮在太平洋上的小岛。单子的左下方写着诊断意见:宫内早早孕,建议复查。我决定隐瞒这个消息。

责任编辑 刘钰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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