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华山

吴克敬

草木离不开泥土，泥土是草木的生身父母。植根我意识里的这一自然规律，在我朝拜华山的时候，发生了动摇。

华山上的草木，似乎就不依赖泥土。当然了，立地耸天的华山之上，也少有泥土给草木依赖。能有这一发现，全赖西峰索道的建设了，因为我朝了多次华山，但从西峰索道朝上来，还是头一次。乘坐上凌空飞架的西峰索道，飞越上一座花岗岩的山峰，蓦然下行，复又飞越而上，我看见了浩荡在山谷间的风先生了。

自远古御风而来的风先生，应是华山的塑造者哩。他不仅常年不息、昼夜不停地雕刻着华山，并还温润着华山，滋养着华山。

风先生以风的姿态，斑斓着我的眼睛，我借着他势，顺着他的意，扫描着我既熟悉而又陌生的华山。我看见了花岗岩质地的山之表皮，和山之巅上的草木，但我叫不出那些草木的名字。风先生解释给我听了，他如风般的音律，仿佛悦耳般的山歌，拂浪着随风摇摆的树木说了，他说那是松树，命名为华山松的一种特殊的松树，他还说那是松树，秦岭山里常见的油松。他说了又说，那是阔叶树，秦岭、华山到处可见的栓皮栎、锐刺槲栎、槲栎……他如数家珍般给我例数着那郁郁葱葱的树木时，不忘用他如风的手指，拨弄着树木下的青草，给我说了。他说了苍术、远志、五味子，还说了细辛、柴胡、血灵子，他说着指向了与这许多药性饱满的草混生一起的一种细小的草儿，给我说了一个我耳熟能详的名字——新麦草。

在西北农学院进修过一段时间的我，于文献资料里见到过它的名字和照片，但却少见它的真容。

因为风先生的指导，我在华山的树荫里，倏忽见识到它，让我的精神为之一振，我看见正午的阳光，把它金色的光线斜抹在草叶子上，使得草叶子上亮闪闪的水珠，折射出点点晶莹的光斑。它太普通了，全然没有国家一级保护植物该有的娇贵。一眼望去，长得潦草极了，我为此还就抱怨起了风先生，弹嫌他不知怜香惜玉，吹拂得娇贵的新麦草东倒西歪，乱七八糟，仿佛一处处、一丛丛失态的女人一般，我心疼上它了。

索道爬到了西峰顶上，我专意儿凑近一株麦草来看，或许是日前经历了一场大风和降雨，它的茎叶参差纠缠，让心疼它的我，想要扶持它都不能。

好在有风先生，他会以他的方式扶持新麦草的。就在华山之巅，风先生看出了我对新麦草的痛惜，他呵呵乐着给我细说了华山上的新麦草，最能经受自然的洗礼呢，既不畏雷电霜雪，更不怕风吹雨打，它如华山般坚韧，华山是它的母体，它是华山的精灵，其所独具的那份素朴身形，如是山水画家捉在手里的彩笔，风范在石头的路边，与峭壁岩隙里，坦然自若，风流无限。

风先生很好地让我见识了华山特色“新麦草”。其稀有的程度，非华山而难以生长，一旦灭绝，便无处寻觅。

有位专注于华山新麦草研究的植物学家，被风先生记忆了下来，他在华山考察时发现了一窝悬空在电缆上的新麦草，居然长势良好。专家不能理解，他讨教了风先生，知其像我这次朝华山看到的情景一样，华山上的草木，不独新麦草，可以不依赖土壤，仅凭根系处的几片腐烂的叶子和荡漾在山谷里的氧气，即能很好维系其生命，并生育得郁郁葱葱、葳葳蕤蕤。

站立在草木葱茏的华山之巅，风先生窥探出了我内心的动荡，他呼风唤雨，配合着我，吟出了成熟在我心中的一阙 《华山赋》：

华岳峰险，美名独专。莲花石瓣，濂溪之爱。落雁有阵，构成大观。惊恐百尺峡，峭脊苍龙岭。奇峡异险，水气山岚。林木葱郁，花草馨香。仙掌嶙峋，宁心怡神。

华岳峰奇，美景粲然。《尚书》有记，《尔雅》注声。帝王将相，涉险五峰。谓之者封禅，为之乎旱魃。萧史弄玉，鸿儒蔡邕;韩愈投书，李杜苦吟。迁客骚人，狂啸吟颂。

华岳峰伟，吉祥附体。瑞气依依，前程风顺。根深意远，云飞风扬。老君进函关，青牛首犁耕。名山佳士，义气冠绝。宋祖弈局，朱熹讲学;巨公名士，万世仰尊。

盘绕在历史深处的风先生，被我死缠着，为了朋友，当我与他吟诵出 《华山赋》 后，他眼波流转，而我却长长地喘了一口气，并与他相向而视，我给他扮了个鬼脸，他向我吐了吐舌头。我俩因之神机相通般就又关心起了华山上的草木，而草木间那个端坐顽石闲聊的鬼谷子，蓦然鲜活了过来，他在此隐居修炼传道授徒，华山上的草木如是他的学徒，鬼谷子成熟着它们，它们成就着鬼谷子。

见多识广的风先生有这样的识见，而我唯有听从，亦然认为合纵的苏秦，与连横的张仪，如是华山上枝叶繁茂的一棵一棵草木。

两千多年过去了，鬼谷子早已羽化成仙，但被鬼谷子草木般教化出来的苏秦、张仪们，把他们草木般永生在华山上，永远地碧翠着华山那處名曰鬼谷岭的山峰，以及名曰鬼谷洞的山洞。绿树婆娑的这处地方，天生着一面平整的石块，光滑如洗，脉线纵横，俨然一个巨型的棋盘，风先生说了，神异的鬼谷子，在那里等待着一个与他弈棋的人。

那个人会是谁呢？也许只有风先生知道，他等待的是陈抟老祖。

的确如此，陈抟老祖到华山上来了，但他却并不愿与他弈棋，他看重的是日后要荣登皇位的宋之太祖赵匡胤。幼年时的赵匡胤，在河南的地面上闯了灾祸，官府派人悬赏捉拿，他即躲过人的眼目，偷偷地溜到华山脚下。隐居山上的陈抟老祖，早已掐算到了赵匡胤这一灾祸，并且知晓他要来华山避难，便装扮成一个卖桃的山汉，拦在华山脚跟的路口上等他呢。

多日的徒步跋涉，惊恐不安的赵匡胤又饥又渴，他也不看拦在路口的人是谁，见着了他挑担上的蜜桃，不管不顾地吞食起来，吃光了山汉的桃子。

赵匡胤吃得那叫一个痛快，吃后在身上摸了摸，却一文钱也摸不出来，因此羞得红了脸。知道脸红的人，风先生是赏识的，就鼓风扫拂着陈抟老祖，督促他显出真身，来给赵匡胤找台阶下。风先生建议陈抟老祖，“人家真的没钱，让他陪你下一盘棋好了。他赢了你，就算付你桃钱了。”赵匡胤听得心里一喜，心想自己下棋算个行家，于是爽快地接受了风先生的建议，陪着陈抟老祖弈棋了。赵匡胤果然下得不赖，头一盘赢了。赢了的他，兴致大增，嚷嚷着还要再来一盘。然而，陈抟老祖却拒绝了他，说他“还了桃钱，也就罢了。”还说“天色已晚，我要回家了呢。”陈抟老祖边说边退，三退两不退地退上了华山之巅的下棋亭。

陈抟老祖实在躲避不了赵匡胤的纠缠，即由风先生作证，在这里设下赌局，不舍昼夜地来与赵匡胤弈棋了，他们又连着下了三盘。

赵匡胤设下的赌注，就是他俩弈棋的华山。一旁作证的风先生，担心两人空口无凭，就很负责任地找来笔墨纸砚，代为他俩写了文约，并让设赌的赵匡胤摁了指印，然后坐定弈棋。三盘棋弈下来，赵匡胤满盘皆输。陈抟老祖乐得“华山归属了他道家。”聪明的赵匡胤，听懂了陈抟老祖的言外之意，为了证明老祖非为妄言，赵匡胤脱口而出“山是道家的山，树是皇家的树。”

陈抟老祖闻听此话，连忙山呼：谢主隆恩！

因为风先生，我相信着华山上的故事和传说，以及故事和传说里的人。但我又不能全信，这次再朝华山，我是要向风先生求证哩。就在抓住机会，面向风先生要把我的疑惑问出来时，却不见了风先生。他还原了风的本能，浩荡在了华山上草木之间，风摇着满山遍野的草木，与草木一起向我呼喊。

风先生与草木一起呼喊，声名华山上的人，如草木一般，历史地与华山混沌成了一体。

责任编辑 晓 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