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瓜,地瓜

2024-05-10 15:27:55倪西赟
中国铁路文艺 2024年4期
关键词:瓜片切片机藤蔓

作者简介:倪西赟,广东省作家协会会员,《读者》《意林》等期刊签约作者,《花都文学》编辑。

在城里,我总闻到家乡地瓜的香。

因为有位老人,经常在周末的午后,慢慢地推着一个铁皮车经过我住的地方。他不用吆喝,铁皮车上那几只被烤得焦黄的地瓜,散发出的香味就已经昭告了全世界。

香,不仅仅是一种味道。在我的记忆里,香,更多的是一种思念,一种乡愁。

小时候,只要不上学,总是跟在父亲屁股后面干些农活。说是干活,其实是瞎捣乱。捣乱多了,也像模像样地学会了种花生、种玉米、种小麦,还有种地瓜。

四月的天,不冷不热。这个时候,门前一个用塑料膜严严实实覆盖了一冬的池子,被父亲揭开谜底:原来是一池子地瓜苗。一池子绿油油的地瓜苗,瞬间绿了春天。父亲把池子里健壮的地瓜苗,一棵一棵拔出来放在筐里,洒上水,用湿布盖好,把两只水桶一条扁担放在独轮车的一侧,等我像猴一样蹦到另外一侧,说“起驾”时,父亲就推着我一路小跑着向田里奔去。

家乡的地都是丘陵地,大家的地多数是一小块一小块的,有的是梯形的,有的是长方形的,有的是月牙形的,田地都是根据自然地势开垦出来的,所以种完这块地就要去种那块地。那个时候,为了防止土地分得肥瘦不公,就用抓阄的方法来确定。自然,大家分的地有的在半山腰,有的在山顶,有的在山脚下。

沉默一冬的土地,被父亲用独轮车推来的鸡舍肥、猪圈肥覆盖,接着用犁或者撅头翻开泥花,把覆盖在土地上的肥料埋到土下面,之后父亲又用耙子把大块的坷垃轻轻荡平。远远看去,每一块地都像一汪水那样平。父亲满足地看了又看,接着站在地的一头,举起撅头,边退边把两边的土勾在一起,筑起二三十厘米高的一条条土垄。那个时候,我总觉得父亲真是瞎折腾,本来是一两下就能做完的,非要多二三下。比如,父亲可以一边翻泥花,一边筑垄。可父亲固执地认为,把土地荡平是一道不可缺的工序,不仅看着舒服,而且庄稼长得也舒服。

父亲让我在每个土垄的上面,隔一段距离挖一个小坑。这件事是我最喜欢干的,边玩边挖坑。父亲嘱咐完我,就前往很远的地方挑水。挑水是个辛苦活,有时候要跑很远才能找到水,有时候有水的地方水不够用,就和村里人一起坐在那里排队等水,往往要等上半天。两只水桶,也就够五六十个小坑用。我虽然调皮,但是在舀水的时候,一滴水都不敢浪费。我把一瓢水倒在小坑里,等水慢慢渗透到土里,再把地瓜的秧苗用食指轻轻按在湿润的水坑里,然后把小坑里挖出来的土回填,最后轻轻拍打一下小坑,把土夯实一点,确保秧苗不被大风吹出来,或者被野兔撕扯出来。

种下去的地瓜苗,并不是一帆风顺地成长,来年的收成好不好,得看天气。一直不下雨,有的苗就会枯死,需要再补种。就算补种成功,收获的时候,补种的秧苗错过了成长的最佳时机,也结不出硕大的果实。

地瓜的秧苗长得很快。等到秧苗还未覆盖田垄的时候,就要给地瓜松土、除草。父亲从来不在早上除草,早上他要干其他活,等到快中午的时候,匆匆吃口饭就去地里除草。有时候太阳越猛,父亲就会越急,他会喊上母亲和我一起去除草。母亲二话不说,拿起锄头就跟父亲走了。我嘟囔着不想去。其实,父亲也不指望我能干多少活,我想去就去,不去他也不说什么。午觉通常是很舒服的,一觉醒来,我扛着锄头哼着小曲才往地里走,半路常常会遇见父亲和母亲扛着锄头回来了。父亲说:“臭小子,活都干完了,还去什么去。”

我很反感父亲中午去干活这种习惯,但是他的庄稼在全村长势是最好的,收获是最多的。有一次,二叔问我:“知道你父亲为什么都是中午除草,而不是早上或者下午除草吗?”我说:“他就是这种人,干活都是急脾气。”二叔笑着对我说:“你父亲比谁都聪明,他知道只有中午除草,草才会死得快。如果是早上除草或者下午除草,草上还带着露水,地里湿润,除下来的草一般死不了,活白干!”其实,父亲并不聪明,谁都知道中午除草效果最好,只是多数人都不愿意中午冒着毒太阳去干活。

当地瓜的秧苗变成了长长的藤蔓,这个时候就要对藤蔓进行翻秧了。从藤蔓疯涨到地瓜成熟,一般要翻两三次。第一次翻秧,是在地瓜的藤蔓越长越长,两垄之间的藤蔓就要“握手”的时候。拿一根竹棍或木棍,站在两垄之间,把地上的藤蔓轻轻抖动一下,把已经扎根的藤蔓挑起来向一边翻。如果向左边翻秧,一块地的藤蔓都向左边翻,反之亦然。这样可以防止藤蔓缠绕在一起,到收割的时候秧苗就难舍难分,拉都拉不开了。所以,要把一垄一垄的藤蔓向一边翻。翻完以后,站在地头看着地里翻过的藤蔓很是搞笑,就像我们把头发往一边梳一样。

第二次翻秧就要看天气了,如果经常下雨,地瓜的藤蔓浸泡在湿润的土里,很快就会生根,这个时候要进行第二遍翻秧。翻秧的时候,我总是小心翼翼,生怕把秧苗翻断了。而父亲总是把地瓜秧翻断,我嘲笑父亲干活不精细。父亲却说我干活不动脑子。他说:“秧苗长得过长会占用很多营养,秧苗吸收了养分,土里的地瓜就会长得小。”

当年的地瓜好不好,父亲站在地头看一眼就知道了。丰收的地瓜地,多数的土垄都炸开了,土垄的裂纹越大,土里的地瓜就会越大。有时候,父亲站在地头,看着地瓜炸裂开田垄,咧开的嘴笑得比裂缝还大还长。他会四指并拢,伸进裂缝,比量后告诉我:“这棵结的地瓜有八斤重,那棵结的地瓜有十斤重。”我用手扒开已经疏松的土,提着地瓜秧轻轻一摇晃,一嘟噜地瓜从地里笨重地爬了出来,一个个又大又圆,很是喜人。放在秤上一称,和父亲预估的不差几两。

地瓜割秧以后,远远望去,大地像怀孕了一样丰硕,甚至有点臃肿。父亲蹲在地头,深深吸几口烟,随手摸过身边的镢头。父亲抡镢头刨地瓜,我跟在他屁股后面把地瓜梗摘掉,再把地瓜分成堆摆放。父亲一边刨地瓜一边说:“这块地里的地瓜收成好,地瓜切成片后,这块地不够摆,要摆到斜坡上去。”刨完一塊地以后,父亲会点上一袋烟小憩一会儿。之后,父亲撸撸袖子,把切片机从独轮车上搬到地头。

村里人切地瓜都用切片机。我们把地瓜丢到切片的漏斗里,用手摇动切片机,地瓜片就会从漏斗旁的轮片里飞出来。一小堆地瓜切完以后,就会向下一堆地瓜推进。其实,两个人干活比较快,一个人手摇切片机,一个人向漏斗里扔地瓜,切片就会像雪花飞舞。我通常是那个扔地瓜的人,父亲是那个摇切片机的人,只有力气大、持久,切片机才会不停歇。有时候看父亲累了,我也会和父亲换换,我来摇切片机,他向漏斗里扔地瓜。我有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劲头,刚开始把切片机摇得飞快,父亲一般都是把那些小块的地瓜扔到漏斗里。我向父亲炫耀我摇得比他快,他点点头也不说话,突然会把一个大块头的地瓜扔进漏斗,我感觉到吃力,手渐渐慢了下来。摇完这一个,我又飞快转了起来,这个时候,父亲又把一个大个的地瓜扔进漏斗。不料,地瓜就像石头一样卡在漏斗里,下不来。我对父亲嚷嚷着他“使坏”,父亲便哈哈大笑起来。

最美妙的是在夜晚,白天切不完的地瓜,晚上接着切。有时是在月明星稀的晚上,清凉的秋风吹拂,小虫在秋后的枯草丛里发出最后的清唱;有时是在漆黑的夜晚,各个地头都点起了煤油灯,温暖的灯光漫山遍野,如繁星点点。

母亲话不多,也没有多少力气,一副孱弱的模样。在田里,都是父亲一个人在挥汗表演。母亲总是做一些辅助的工作,总是最后一个出场。一堆堆地瓜切成了一堆堆白花花的地瓜片,母亲会用簸箕把地瓜片均匀摊开晾晒。摊开地瓜片也有技巧,如果摊得太薄,这块地瓜地就不够用,得把剩余的地瓜片运到远处空闲的地头晾晒;如果摊得太稠密,就会花时间重新摆一遍,也浪费时间。母亲心灵手巧,她把簸箕轻轻向远处一扬,地瓜片就像仙女散花般落在地上。母亲撒开的地瓜片很均匀,不重叠,不稠不稀,不用花费很多力气再把重叠的地瓜片摆开。母亲不在时,我会学着母亲的样子,用簸箕向天空一扬。糟糕!要么簸箕飞了出去,要么簸箕和地瓜片一起飞了出去,要么地瓜片撒得一堆一堆的,还要花费力气再去摆。

天气好,切下来的地瓜片三五天就干了,干了就马上入库,否则太干了,地瓜片就容易碎。如果是连阴天,地瓜片就会在地里发霉、腐烂。所以,遇到连阴天,我们就会全家出动,把地里的地瓜片一个个翻一遍。虽然没有太阳,但是有风的情况下会没那么潮湿,风会慢慢把地瓜片吹干。阴天最是折磨人,要全部把地瓜片翻一遍,半天下来,腰都直不起来。

地瓜晾晒在地里,还要时时关注天气。如果来一场暴雨,晾晒在地里的地瓜干就会浸泡在雨水里,多半是要烂在地里的。所以,父亲每天看得最多的不是我,也不是母亲,而是天空。他半夜都会起来几次望望天,伸出手感受一下风里、空气里的湿气。还会闭上眼睛,竖起耳朵,听远方隐隐约约的雷声。

有时,晚上睡得正香,就听见父亲在院子里喊:“快点,要下雨了,东山的地瓜片要拾回家来。”我听了以后也一骨碌爬起来,穿上鞋,迷迷糊糊地坐上父亲的独轮车。父亲推着独轮车一路小跑。这个时候,夜晚漆黑,母亲一只手拿着电筒,一只手提着油灯,走在前面照路。这个时候,山坡里开始热闹起来,村里人都来到自己的地里拾瓜干。

漫山遍野都是点点的灯光,就像星星散落在田间和地头,美不胜收。

夜晚拾地瓜干比白天更快,在漆黑黑的夜里,地瓜干泛着白色,凭借手感,就能把一片片的地瓜干拾到筐里、簸箕里,再倒到布袋里装起来,放在独轮车上。

村里人都是互相帮忙的,拾完自己的地瓜干,如果看到邻居没有拾完,就会去帮手。有一次,我们拾完了自己地里的地瓜干,父亲看到邻居张婶还没有来,就把剩余的麻袋打开,命令我和母亲快点帮忙拾。张婶的男人常年卧病在床,自己又不太会推独轮车,等我们拾完她那块地里的地瓜干,她才姗姗而来。父亲对张婶说:“他婶子,你的地瓜干都在这里,我们帮你拾完了。”“拥军他爹,每次都帮我们干活,我们都不知道拿什么谢你们。”张婶不停地向父亲道谢。“谢什么,顺手的事。”回到家,大雨就来了。这时,父亲会蹲在门台上舒舒服服地抽上一袋烟。

在雨来临之前,无论地瓜干是不是干了,都要拾回家,找个地方存放。秋雨不像春雨绵绵不停,秋雨来得快,去得也快。等雨过后,再拿出来在屋顶、在门前的空地晾晒。阳光一来,又可以闻到阳光的味道、地瓜的香。

父亲对天气很敏感,总能预感得出小雨大雨什么时候会来。对此,我佩服得不得了,总缠着让他教我,他总是笑呵呵地说:“等你长大了,就会了。”可是,我长大了,还是不会。

我为什么喜欢跟着父亲刨地瓜?因为父亲还会烧地瓜。

从家里出来干活是要一天的,因为中午回去吃饭,来回的路上要占不少时间。差不多快到中午,母亲就会回家做饭。做饭回来的时候,往往都会日头偏西了。为了不让我挨饿,父亲会在地头的斜坡挖一个洞,并搬来几块石头围在洞边,然后把粗铁丝架或细长条的石头架在中间,再铺上刚刨出来的地瓜。这时,父亲会让我捡一些干木柴回来。

秋天到处都是干木柴,当我抱了一大堆回来,父亲先用干树叶引火,再让我添柴。看着火苗烧得旺旺的,我心里很是欢快。二三十分钟后,地瓜烤出了香味,漫山遍野的香。当我伸手去取的时候,父亲说:“不行,地瓜这样还不够香。”说着,就用铁锹铲了土,把地瓜和将要燃尽的柴火埋住。等不及的我,一边看着埋在土里的地瓜,一边吞咽着口水。过了许久,父亲说:“好了,可以吃了。”说着,用手扒开土,地瓜热气腾腾的,外表虽然焦糊,但是用手掰开,黄金一样的瓤露出来,香气四溢,恨不得一口吞到肚子里。

冬天,天气寒冷的早上,母亲早早起来做饭。她从地窖里取出秋天留下的一些新鲜的地瓜,洗干净切成小块,烧一锅水,再放些小米进去,做成地瓜粥。我在炉边一边添柴,一边听着锅里咕嘟咕嘟的声音,一边深深吸着锅里散发出来的香气。新鲜的地瓜和小米是绝配,粥做好了,揭开锅盖,一锅金黄!含在口中,酥软香甜,回味绵长……

岁月流逝,如今我在城里生活。

守着地瓜的那个岁月,地瓜是一种粮食,是填饱肚子的心满意足,是换回几张钞票的喜悦。

离开地瓜的岁月,地瓜是一种乡愁,地瓜的香,时常从遥远的家乡爬过崇山峻岭,越过大江大河,穿过城市密密麻麻的高楼大厦,飘到我的窗前,让我沉醉其中。有时,地瓜的香也会钻到我的梦里,我看到了还在地里劳作的父母,我站在他們身边,在他们耳边轻轻地呼喊,而他们什么也听不见。

地瓜啊,地瓜……

猜你喜欢
瓜片切片机藤蔓
藤蔓秋千
介绍一种石蜡切片机的防废蜡屑装置
灵山秀水出名茶 六安瓜片甲天下
漫游藤蔓幻境
琴童(2017年3期)2017-04-05 18:19:48
瓜片记
安徽文学(2017年3期)2017-03-27 16:49:31
天际藤蔓
优雅(2016年9期)2016-09-06 16:42:06
Salient pairwise spatio-temporal interest points for real-time activity recognition
“特香早”鲜叶制作瓜片初探
茶业通报(2015年2期)2015-12-29 09:20:48
家用万能切片机的结构设计与仿真分析
机械工程师(2015年9期)2015-02-26 08:38:12
藤蔓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