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赵英斌,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中国电影文学学会会员,全国铁路公安作家协会理事,公安部签约作家。作品散见于《中国铁路文艺》《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山东文学》《草原》等报刊。出版散文集《跳跃的足音》、长篇报告文学《铁警功勋》《寻访嘎丽娅》等。
这是最后一趟既有线路乘务,王大车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想了许多许多。这车、这山、这水、这线路、这村村寨寨,他再熟悉不过了,浸满了他深深的感情。
机车牵引着2600吨重载货物在盘山道上铿锵爬行,完达山山脉就是这样,起伏着,凸凹着,高高低低,有河流在脚下穿梭,有峻岭高耸傲云,还有连绵不断的一座座山峰簇拥着向远方延伸。
车爬上岭,下山,再爬岭,就到了远近闻名的洗马岭。洗马岭是哈牡线上最高的一座山岭,它要比附近的高岭子和腰岭子高许多,海拔800余米。车到洗马岭要凉闸,下一段就是长大下坡道,要对列车进行技术检查,站停时间稍长一些。每次车到洗马岭站停,王大车都要习惯性地用检修锤敲敲这儿打打那儿,检查检查走行部的各个部件,给关键机件浇浇油。在不停的走动中,他也顺便松快松快腿脚。这让他觉得很轻松,也很愉悦,既缓解了一上车就坐在驾驶室长时间一动不动瞭望操作而形成的疲劳,又完成了检查机车部件的任务,很是惬意!车上的事,由副司机小李负责检查保养。这种习惯,很多年了,趟趟如此。小李跟王大车跑车,也有好多年了,他们配合得很默契。
这趟出乘,非同往日。王大车的心情五味杂陈,他留恋洗马岭,眷恋洗马岭的乡亲们。
那还是蒸汽机车时代的末期,王大车当时还是小王,在机车上当司炉,一趟乘务往返爬洗马岭,真是难上难!千分之三的上坡道爬岭,机车抖动着身躯吞云吐雾向上闯,炉膛里的烈火熊熊燃烧,司机、副司机被烘烤着,司炉也是满头大汗。穿越一号、二号隧道时,车里煤渣纷飞,满车满洞子煤烟,让人喘不过气来,像闯关隘一样。上了岭,人车就轻松了,心情也高兴起来,全列开始从洗马岭顺着长大下坡道向下逶迤地滑行,只要车到洗马岭站停,乡亲们就围过来送吃的喝的,那股热乎劲儿,让人感动……
那年,大雪纷飞,线路两旁白茫茫一片,山林里和雪道上野狼狍子穿梭奔跑,飞鸟山禽在空中盘旋发着声声哀号,机车牵引货物轰鸣着在岭上岭下游弋,长长铁龙发出的轰鸣声震得山地摇动,震得树上浮雪飞舞。
那是王大车刚上车的第二个班。车到洗马岭,未等车停稳,乡亲们就围了过来。他们手里拿的是盛满山东大煎饼的干粮筐,有的提着小布袋,有的端着盖着盖儿的小食盆,还有用瓶子装的山泉水。乡亲们把东西往车上递,问候着,聊侃着,说笑着。饭菜热乎乎的,用笼屉布包裹着,散发着香气。他疑惑又兴奋,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不敢相信在大冬天的山岭上会有一群人为机车乘务员无偿地送上热腾腾的饭菜,他们图的是什么?他们有着怎样的心理?
迟疑中,张大娘看眼前的人不肯接过饭菜,便笑呵呵地说:“小伙子,你是新来的吧。拿着,快拿着,我们洗马岭没有什么新鲜玩意儿,这都是我们自家产的。”
“不用,大娘,我们都带着饭呢。”这是王大车第一次与乡亲们对话。他觉得局促,很不自然,像中间横亘着一道屏障。在那个大家都不富裕的年代,怎么能接受别人的东西?况且,他们是山里人,是长年累月依靠土地维持生计的人。张大娘猜出了他的心思,释然地说:“为火车上的人送饭,是刚开通火车线时洗马岭人养成的规矩。这个规矩,很多年了,打破不了。你们带的乘务饭,是你们自己的。我们送的饭,是我们的心意,是洗马岭人与火车上的人的约定。小伙子,你是新人,以后就好了。”
“可……可你们的生活也不富裕啊……”他还想说什么,被张大娘摆着手打住了:“行了,行了,小伙子,快拿着,快到开车时间了。”
张大娘说完,列车缓缓地启动了。年轻的王大车脸红红的,是炉膛里的火映的,还是张大娘的话和乡亲们的火热之情感动的,他说不清,但心里一直是暖暖的、热热的,有一种滚烫的感觉。
车即将驶出洗马岭站,张大娘他们站在站台上向长龙般的列车挥手,他们那股专注劲儿,仿佛在送别远行的亲人……
乘务组交路每个月要穿行好几趟洗马岭,乡亲们都按时给他们送饭送菜送山泉水。夏季还送来香瓜、山梨、黄瓜等应季水果和蔬菜,这些都承载着他们满满的热情。
时间久了,乘务组的人就在城里买一些山里人买不到的日用品和小食品给他们捎过来,这小小的心意让乘务组和乡亲们的感情在不知不觉中得到了加深。一到进站的时间,乡亲们就在站台等乘务组的到来,这似乎成为乘务组同沿线乡亲的约定。在王大车看来,火车长年累月不分昼夜在荒芜山岭间奔跑,人车都很寂寞,只有各线间的乡亲们离他们最近,仿佛在时时陪着他们,在守着他们驾驶火车奔驰在乡亲们铺满柔情的大地上,他们与他们是一体,是不可分割的铁路与大地的结合体。
在王大车的记忆里,他跑了大半年洗马岭线后,当了副司机,大家不再叫他老王或小王了,开始叫他王大车了。
大车是对铁路司机的尊称,段里的人和线上的人都叫他王大车。尽管当年他还很年轻,洗马岭的乡亲们也叫他王大车。
一天站停,张大娘过来问:“喂,小王,大伙儿都不叫你小王了,怎么叫王大车了呢?”
“怎么叫都行。”他说。
“那王大车是什么意思啊?”
“没什么意思,就是赶火车走的人。”他停下手里浇油的活儿,认真地对张大娘说。
听罢,张大娘便走开了,她怕耽误人家干活,邊走边念叨:“小王,可不是赶火车的,是开火车的,是开火车的……”
时间过得真快。自叫王大车那天起,两年后,铁路迎来了前所未有的转型改革,这架大联动机开始轻装奔跑。王大车告别了蒸汽机车,跃入内燃机车时代。他晋升为内燃机车司机,成了内燃机车乘务组的负责人,是名副其实的王大车了。
刚换内燃机车那年,一切都是新的,机车性能是新的,机车部件是新的,操纵技术是新的……为适应全新的时代,段里要求各乘务组尽快熟知熟会应知应会的技术,还要在休班时深入沿线开展社情和线路区段情况调查。王大车带领副司机小李、机械员胡兵去了洗马岭。洗马岭是他精神上的栖息地,那里有着与他情感深厚的乡亲们,有他一眼便知的洗马岭风物和山山岭岭,还有他想要探知的洗马岭过去的未知题。
出发那天,小李说:“去洗马岭,我怎么有一种串亲戚的感觉。每次咱们开车途经那里,总有一种亲切感。”
“我也是这样的感觉,毕竟很多年了,能近距离地在那儿住一天,跟张大娘他们唠唠家常,是我多年来的期盼,这次终于实现了。”王大车对小李说。
小李心里有些激动。他知道王大车对洗马岭富有感情。他从一上车就在这条线上跑,车一到洗马岭站停就能看到乡亲们,就能吃上他们送来的热饭,怎么能没有感情呢。这次去洗马岭调研,像是一个在外的孩子回到家乡的怀抱,那心情可想而知。想到这些,小李都替他高兴。
其实,小李和王大车一样,一上车就在洗马岭线上跑。他拜了王大车为师父,不仅学到了师父的驾驶技术,还学到了师父的为人及其爱岗敬业的精神。一晃几年过去,他成长为王大车的得力助手——副司机。王大车一个举动,一个眼神,小李都能领会。
王大车一行三人搭乘一趟短途旅客列车到了洗马岭。到时,天已渐黑,夕阳的一抹余晖洒在岭上,把山,把森林,把冒着袅袅炊烟的村庄都染成了红色。远远看去,山、林、村庄浑然一体,构成了一幅天然的水墨画。
张大娘知道王大车一行三人要来洗马岭住上两天,事先准备好了饭菜。他们一下车,就被张大娘接回了家。坐上热炕头,饭菜很快从热锅里端出来,热腾腾、香喷喷,有小鸡炖蘑菇、干煸豆角、葱浇水豆腐……都是他们喜欢吃的菜。陪同的有村主任老赵,还有几位给乘务组送过饭的洗马岭乡亲。
席间,大家把酒言欢,聊家常,叙谈洗马岭的昨天和今天。
老赵说:“洗马岭,原来不叫洗马岭,叫滚兔岭。最早只有几户从山东来的人家。后来,慢慢有人搬来定居,形成了村庄。”
老赵说完,若有所思,心里似乎藏着许多感慨。
“为啥叫滚兔岭?怎么又改了呢?”小李問。
王大车、胡兵和几位乡亲都瞅着老赵,等他说滚兔岭的故事。
老赵呷一口茶,慢慢说起来:“洗马岭,海拔高,要比方圆几百里的山岭高,话说山兔子爬上这个岭,也要连滚带爬地滚下山去,形容山岩陡峭不可攀,所以就叫了滚兔岭……”
老赵停下来,又补充道:“当然,这些都是听我父亲讲的,都是很早之前的事。”
王大车给老赵斟满茶水,问道:“那什么时候改叫洗马岭的?”
老赵看看张大娘说:“这事,张大娘知道。”
“那年,铁路从干线引出支线到洗马岭,滚兔岭一下子热闹了起来,有了生气。火车一开上来,震得地动山摇,鸟惊得飞了起来,山绿了,花开了,人精神了。村里人凑到一起,都说把地名改改吧,滚兔岭不好听,不如叫洗马岭。意寓火车吭哧吭哧爬上岭,在这好好休整休整,洗去身上的疲惫,好再出发。后来,经过政府批准,洗马岭一直叫到了今天……”
戴一副宽边近视眼镜的胡兵,眨着眼睛插话道:“来时,我查了一下资料,洗马岭是因铁路开建这条支线而得名的。”
“那当然!”张大娘兴奋地说。
张大娘似乎有一肚子话要说,提起洗马岭和铁路的事,她就高兴得不得了。“有了铁路,洗马岭活了起来,化肥、种子、农机配件、生活用品……什么都能运过来,它给我们岭上的人造了福,带来希望。你说,我们能不感激吗?从前感激,现在感激,以后也感激。我们岭上人,有自己的感激方法,就是把好吃的好喝的送给铁路人,让你们有精神、有力量开好火车,拉更多的物资……”
张大娘说着,不禁看向了王大车。王大车颇为感动,连连点头,表示赞许。王大车想起第一次吃张大娘送的饭菜的味道,想起张大娘说的“小伙子,你是新人,以后就好了”那句话……
王大车喝了点酒,不知不觉困意袭来,他睡着了。睡得很惬意,睡得很香甜。睡梦中,他梦见了乡亲们为乘务组送饭的场面,梦见了张大娘对着他说:“小伙子,你是新来的吧。拿着……”梦见了洗马岭满山遍野怒放着鲜艳的花朵,有红的、粉的、紫的、绿的、黄的,五彩缤纷,宛如花的海洋。次日一早,王大车醒来,和煦的阳光透过窗棂照进屋里,他深深地伸了下腰,真舒服,真畅快。他走出院落,呼吸着新鲜空气,想到岭上走走。
张大娘从远处回来,看见王大车的背影,喊道:“王大车,王大车,回来。饭好了,吃饭。”
早饭很快端上桌,小葱拌豆腐、锅煎豆腐饼、香喷喷的大米饭、黄澄澄透明的山东大煎饼、闪着油花的蛋花汤。小李、胡兵、王大车吃得很香。
按计划,他们要到洗马岭一带线路上查看线路和周边的自然情况。张大娘和老赵对这一带比较熟络,便带领他们前往踏查。
日头偏西,他们完成了计划任务,要乘晚车返回。
面对张大娘的一再挽留,王大车说:“段里还有许多事要做,刚才段教育室还来了短信,让回去领考试资料。有机会我们还会再来的。”
王大车这样说,小李和胡兵也附和着:“是啊,段里挺忙,有许多培训任务等着我们。以后,有机会再来!”
张大娘和老赵看王大车他们执意要走,不好再留他们,便说:“好,一言为定!洗马岭随时欢迎你们!”
老赵说:“是啊,你们别客气,洗马岭就是你们的家。等下次来,村委会带领村民致富的规划就能落实了,感谢你们。”
“需要我们办啥,尽管提,我们一定全力去办!”
老赵紧紧握着王大车的手,有些激动。
转瞬,晚霞印染了山峦,洗马岭的山山岭岭涂上了一层金色霞光。远看,洗马岭在霞光的映衬下,神奇而俊美,巍峨而富有生气。眼前的村庄似镶嵌在岭上的一块宝石,熠熠生辉,照得山岭金灿灿、黄澄澄,散发出美丽的光彩。
次日一早,王大车便到段里向车间主任汇报。汇报内容详尽而全面,既有区段数据和自然情况,又有洗马岭村的人口、区域资料和村委会致富规划的初步设想调查。
主任很满意,说:“你们乘务组的调查工作,在全段是最好的。尤其是找到了村民致富的思路,下一步你们可以参与他们推动的致富规划行动,真正为他们做点事。我会向段里做详细汇报。”
王大车很高兴,他们的工作没有做空,而且做到了根本上。他兴奋地对小李和胡兵说:“咱们就把洗马岭当成家,作为落脚点,帮他们多做点事情!”
半年后,洗马岭村的富村富民规划方案在村委会和乡里多次研究论证的基础上基本成型,就等县乡批示付诸实施了。具体的开发项目是“两黄一黑”,即利用黄豆开发制作豆腐、干豆腐等豆制品系列;利用黄豆和玉米加工制作具有地方传统特色的大煎饼;利用洗马岭的独特气候和山林资源,大力种植黑木耳。将“两黄一黑”打造成精制绿色产品,销往省内外,以创造农产品价值,为洗马岭村拓开村富民富的致富路。
段领导在多次听取王大车关于洗马岭村实施富村富民规划政策情况汇报后,形成材料,把洗马岭村作为帮扶对象进行了上报。铁路局很快批复了段里的定点帮扶方案,同意了他们的具体实施步骤,并批示:对偏远贫困村帮扶,要帮好帮出成效。
洗马岭村有了县乡和对口帮扶单位的全力支持,脱贫进程跃上了一个新的台阶。机务段给洗马岭村运来了多台研磨加工机械,投入了多项专款资金,为洗马岭村的脱贫腾飞增添了坚实的翅膀。
王大车高兴得合不拢嘴,逢人就说:“我们的洗马岭,富裕了!”
张大娘、老赵、妇女主任,还有村里的人说:“有了金凤凰,洗马岭这棵梧桐树,才开了花,结了果。铁路人就是我们村的‘金凤凰。”
富裕了,洗马岭村变了样。路宽了,房子新了,腰包鼓了,人精神了。村里加工农副产品的机械声响个不停,一件件一批批标着“洗马岭”字样的豆制品和小食品源源不断销往外埠,洗马岭真的富裕了,沸腾了。
这天,是这天,王大车驾驶着他心爱的内燃机车,完成了哈牡线洗马岭支线既有线路的最后乘务任务。
次年夏,一条途经洗马岭的铁路线凌云架起,线路笔直而敞阔。王大车操纵着快速如飞的先进电力机车,向远方奔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