蟠桃叔
西安人常说“家里有楼,吃喝不愁”,说的正是城中村的那些房东。他们守着房子吃房租,啥事都不用干。你是不是很羡慕?
从2001年夏天起,大学毕业后的我曾经在西安的城中村里租住五六年,就是图便宜。租房生活并不安定,我频繁搬家,搬来搬去都是在各个城中村之间转,可没少和房东打交道。其中,大雁塔附近庙坡头村的房东大爷,给我留下的印象最深。
我去庙坡头村找房子,一排排的水泥小楼如迷宫一般,家家几乎都挂着招租的广告牌子。转了一圈,我被一户人家门上挂着的木牌吸引了—木牌上写着“有房出租”4个字,正儿八经的颜体。字写得很好,我估计房子主人读过书,是通情达理之人。
我二话不说,直接进去租了间房子,在4楼。
这家一共5层,顶楼住了房东一家人,他们守着大大的一片楼顶天台和大大的一片天,白天看云,晚上看星星。
西安城中村的房东一般都住一楼,起到了门房的作用,还要养一条大狗。陌生人进来时狗便会叫,房东也就从屋里出来了,端着个饭碗,斜着眼问“你是谁”。西安城中村的房东少有住顶楼的,顶楼夏天太晒,爬楼梯也够呛。估计这家人愿意住顶楼,是觉得顶楼豁亮、清净吧。
房东家一家四口,一家之主是个歪老汉。“歪”在陕西话里是“凶狠、厉害”的意思。
歪老汉时常阴着一张脸,喜欢把外套当作大氅往身上一披,走路时慢慢地,手扶着腰,有一种村干部的感觉。
每月,我会去顶楼交一次房租和水电费。水费是按人头收的,一个人一个月10元。电费数目是歪老汉端个板凳,查看了电表,然后在各家各户的门上用粉笔写下的一串数字。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这就是他通知你要交的电费数目,你交就是了。
到楼顶交费时,会看到他的房间里有笔墨纸砚,估计没事时他会提笔练习。交钱的时候,他沉默,我也沉默,全程没一句多余的话。
住我隔壁的是个广西小伙,叫坤哥。此人是老房客,熟知院中典故,没事时我们就坐在一起闲聊。有一次,我顺嘴说,这个院子里的房客素质都高,我之前住过好几处城中村,就属这家的公用厕所最干净。坤哥听了,一捂嘴,扑哧笑了。
听坤哥说,原来楼上的公用厕所也脏、乱、差,有人来也匆匆,去不冲冲,更别提往水池里倒剩饭和茶叶渣的了。那时候没监控,根本抓不住“肇事者”。歪老汉怒了,拿着锁子把各个楼层的厕所门都锁了,谁要钥匙都不给,还在门上贴了“卫生整顿,暂时关闭”的封条。可惜我没有见到这8个字,想来应该还是那硬胳膊硬腿的颜体。
厕所门一关,可把整栋楼的房客害苦了。他们要走很远去街上找公共厕所,太不方便了。于是,一个个都跑到楼顶央求歪老汉,又是做保证,又是说好话。歪老汉看整治得差不多了,才拿钥匙开了厕所门。自此以后,满楼的人上厕所都很自觉,还监督别人呢。从此,这儿就成模范公厕了。
又听坤哥说,曾经有个房客,是个毛头小伙子,将空酒瓶摆在楼道里,摆了好几天。路过的人进进出出免不了会将其碰倒,便会叮叮当当地响,很是碍事。歪老汉让他赶紧把瓶子扔了。可他年轻气盛,脸上挂不住,就当场把空瓶子摔了个粉碎,玻璃碴都溅到歪老汉的脚底下了。
歪老汉忍住气,一言不发,退回楼顶。城中村的房租一般都是一月一交。到了当月的最后一天,一过晚上12点,歪老汉将衣服往肩上一披,敲这个房客的门去了,说房子到期了。这个房客已经睡下了,隔着门说“太晚了,明天再交钱”。
歪老汉直接把话挑明:“甭睡啦,赶紧起来搬家吧,这房我不租给你了。”
当时是寒冬腊月,一听这话,这个房客直接慌了神:“叔,叔,我错啦。”
歪老汉说:“你错了?晚了。这回就是要你长点儿教训。”
歪老汉软硬不吃,这个房客只能连夜搬家。大半夜不好叫搬家公司,他只能把零碎的家具从楼上往下搬,再一点儿一点儿搬到街上,然后裹着被子在大风里冻得呜呜直哭,熬到天亮赶紧找房子去了。
我听得心惊肉跳,这歪老汉太歪了。此后我便对其敬而远之,每次遇见了叫一声“叔”就赶紧避远。
有一次,我妈从老家淳化来西安看我,其实是想劝我回老家。我当然是不愿意的。西安多精彩啊,我还没有耍够呢。
我那时候任性,和我妈说话很不耐烦,她一开口,我就呛她。最后我俩在我房子里干坐著,翻白眼,谁也不理谁。到该睡觉时,我让我妈睡床,我在地上打地铺。
这时候,歪老汉来了。他门也不敲,一推门进来,就说:“小杨,我要批评你了。听说你妈来了,咋不引到我房子喝杯茶?”
歪老汉一来,我和我妈都脸上带了笑,给他拿水果,陪他聊天,说客气话。我妈少不了说多谢他这么照顾我,给他添麻烦了。歪老汉也少不了说请放心,娃住他这里,他操心着呢。
歪老汉的话匣子彻底打开了,说起庙坡头村以及西安这几十年的变化;说起年轻人在西安,特别是在庙坡头村的生存状态;说起在城中村拆迁这个大背景下,庙坡头村的规划发展……
歪老汉说到深夜,说尽兴了,这才起身,披着衣服出门,上楼顶了。当时我就想,啥时候能在西安有自己的房子呀?我正想呢,我妈说了一句:“你要想在西安待,就好好努力买房吧。家里可给你帮不上一毛钱的忙。”
我妈走后没有多久,我发现2楼有人搬走,空出了一间房。我喜出望外,哎呀,终于有机会从4楼换到2楼了。为什么要换房子?我如今想不起来缘由了。好像是因为当时是夏天,4楼太热,把人都烤熟了,2楼能稍微凉快一点儿吧。想搬,又不敢跟房东歪老汉去说。思想斗争了半天,我才捏着两手的汗,硬着头皮上楼顶去和歪老汉说了。歪老汉脸上没有表情,只是说:“要搬你就搬。”
我大喜,一下子放松了。连夜就把家当从4楼往2楼挪。不过是铺盖、脸盆、几件衣服和几本书,一时三刻就搬下去了。在2楼的床上铺好床单,上面再铺个凉席,舒舒服服一躺,刚开始还心满意足的。可是过了一会儿,我就后悔了。窗户临街,外面烧烤摊上的嬉笑声全灌进来了,而且路灯的光正好透过窗帘照进来,整个房间太亮了。2楼也热,蚊子还多,我没有蚊帐,被叮咬得溃不成军,只想逃跑。我后悔从4楼搬下来了。
那一刻,我悲从中来,无比懊恼,问自己待在西安到底图啥呢?住城中村的日子啥时候是个头呀?西安那么大,为啥就没有自己的一间房呢?又想到我妈还在淳化为我劳神操心,不由得我哭了,嘤嘤地抽泣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人敲门。我把门开了个缝,是歪老汉,问我一个大小伙子,哭啥呢。我不好意思了,说我不想在2楼了,想回4楼。
歪老汉脸上依旧没有表情,只是说:“要搬你就搬。”
歪老汉说完扭头就走了。大半夜的,我又臊眉耷眼地把家当从2楼往4楼搬,出了一身汗。
此后我更不愿意见歪老汉了,不光是害怕,还觉得害臊。有时候在楼梯狭路相逢了,就把头一低,假装没有看见他。可是有一次,歪老汉在楼梯上把我叫住,说有个旧电视,是原来某个房客走的时候不要的,让我抱下去,可以看《新闻联播》。
我收下了。虽然只能看三个频道,但是晚上回去将电视一打开,独居的小屋马上变得亮亮堂堂、热热闹闹的了。我在楼道的煤气灶上做着饭,屋子里开着电视,就感觉屋子里有一群人在等着我做的饭菜上桌呢。
后来修大雁塔南广场时,庙坡头村面临拆迁,我只能再次搬家,去了另一个城中村。临走的时候,歪老汉还让他儿子帮我抬家具呢。
到了2006年,我买房了,有了属于自己的家,彻底告别了城中村。隔了两三年,我在乐游路遇到了歪老汉。我远远地就瞧见一个披着外套踱步的人影,我趕紧喊“叔,叔”,他一看是我,笑了,居然还记得我叫小杨。哎呀,歪老汉是会笑的呀。
歪老汉问我:“买房了没有,小杨?”
我说买了。
歪老汉又问:“娶媳妇了没有?”
我说没有,连女朋友都没有。
歪老汉说:“那你加油。”
寒暄几句后,他留了电话号码给我,但后来因为没有联系过,那号码也就找不到了。然而不知为什么,我想起歪老汉那张冷冷的脸时,心里反而暖暖的。希望有缘能再次遇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