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孔子和柏拉图是代表中西方文化的两位文化巨人,他们出生在大致相同的时间内、生活在相似的历史背景下,他们的理论都对中西方产生过重大的影响。作为中西方古代诗歌理论的提出者,他们都不是就诗论诗,而是将诗歌与现实中的政治、教育、伦理道德等结合起来,并且都提出过重视诗歌教化功能和价值的诗教文艺观。这些诗教文艺观有同有异。本文在分别论述了二人的诗教文艺观及其产生的背景原因的基础上,对他们诗教文艺观的异同进行思考。
【关键词】孔子;柏拉图;诗教观;异同
【中图分类号】B502.23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7-2261(2024)08-0007-03
【DOI】10.20133/j.cnki.CN42-1932/G1.2024.08.002
德国的哲学家卡尔·雅斯贝斯在1949年出版的《历史的起源于目标》一书中提出这样一种说法:在公元前800年到公元前200年间,人类精神文明有着重大的突破,古希腊、以色列、印度和中国这几个主要文明区域内都发生了“终极关怀的觉醒”,各文明几乎同时出现了自己的精神导师,他们探寻根本性的问题,进行精神传播运动,奠定了人类精神存在的基础。他称这个时代为“轴心时代”[1]8-13。同处于这一时期的孔子和柏拉图这两位古代中国和西方的文化巨人,都是见解独到的思想家、教育家,都有着深邃的思想和渊博的知识,他们对文艺的本质、功能和审美的认识,对中西方历代的文艺家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从而导致了中西方不同的文学传统的形成。作为教育家,他们都注意到了文艺对人的感化作用,注意到诗歌的社会价值、理想形态以及社会功用,并由此形成了自己的诗教文艺观。
一、孔子的诗教思想及其诞生背景
孔子生活在“礼坏乐崩”、道德观念衰微的时代,他对这样的社会现状深恶痛绝,提出用《诗》来教化人们,以改变这样的现状。“诗”具有陶染人的性情的作用。《礼记·经解》云:“孔子曰:入其国,其教可知也。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诗教也。”唐孔颖达《正义》对“温柔敦厚”作出如下解释:“温谓颜色温润,柔谓情性和柔,诗依违讽谏,不恉切事情,故云温柔敦厚是诗教也。”孔子思想的核心是“仁”,包括了恭、宽、信、敏、惠、温、良、俭、让等多个方面。孔子之道可以一言以蔽之为“仁”之道,《礼记·表记》载孔子赞誉“《诗》之好仁如此”。从中我们可以看出,孔子试图借助《诗》以施教,通过教导人们读《诗》学《诗》,将人的性情引向“温柔敦厚”,培养人们的道德情操,从而达到他所提倡的“仁”,进而使人们的言行都符合当时的社会规范,也就是“礼”。
在春秋时代,“诗”不仅仅用于各种仪式场合的歌咏演奏,还具有非常重要的政治功能,是非常重要的社交辞令。翻阅先秦典籍,我们可以发现在《国语》《左传》中有大量赋《诗》、引《诗》的例子。无论是在政治、外交场合,还是在劝谏、游说、评论和著述过程中《诗》都被大量征引。在当时,人们利用《诗》来进行生活社交和政治外交,各国的诸侯和贵族在朝见或结盟的场合,常常会通过引《诗》赋《诗》来传达自己的想法。当时的士大夫如果不懂引《诗》赋《诗》或者引用错误的《诗》会被瞧不起甚至是被嘲笑。反之,如果能正确引《诗》赋《诗》,会被称赞为懂礼。
孔子所生活的鲁襄公、鲁昭公的时代,正是赋《诗》之风达到鼎盛的时期。作为这一时代最博学的文化典籍传播者,孔子自然受到《诗》之风的影响,他在教导弟子的过程中,非常注重《诗》的教学,并将《诗》作为教育弟子的重要教材。孔子的诗教思想集中体现在《论语》中。据统计,《论语》中有关《诗》的记载有十八则,有关《书》的只有四则,《乐》六则,《易》仅有三则。 “孔门六经,见于《论语》的,以《诗》独多,超过提到《书》《乐》《易》之处的总和。”[2]141足见孔子对《诗》教的重视。孔子培育人才是为现实政治服务,鉴于在各类政治活动中引《诗》赋《诗》风气盛行,他必然要教导学生学习《诗》。《论语》中记载很多孔子关于学《诗》能够提高语言表达能力的言论,如:“不学《诗》,无以言。”[3]178(《论语·季氏》)“子曰: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3]135(《论语·子路》)由此我们不难看出,孔子强调学习《诗》的主要目的是更好地从政。
学《诗》除了可以锻炼语言表达的能力以外,孔子还认为学《诗》具有多重作用。《論语·阳货》记载孔子高度赞赏《诗》的现实作用的言论:“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3]185“兴”是“就文学作品的审美作用而言的……指诗歌的生动具体艺术形象可以激发人的精神之兴奋,感情之波动,从吟咏、鉴赏诗歌中可以获得一种美的享受”[4]35。诗歌的生动具体的艺术形象可以使读者产生丰富的艺术联想,可以认为孔子强调的是学诗要充分发挥这种联想作用。“观”是就文学作品的认识作用而言的,是孔子对文艺的要求,“诗可以观”是指孔子认为通过诗歌可以了解社会政治、道德风尚,以及政教得失等,也可以看到诗人的志向。“群”是就文学作品的交流功能而言的,人们能够借助文学艺术作品来交流思想和情感,相互切磋学习。“怨”是就文学作品批评社会的作用而言的,即人可以通过赋诗来抒发愤懑、郁结之情。孔子的“兴观群怨”直接影响了后世的诗学理论。
二、柏拉图的诗教观念及其提出背景
比孔子晚一个世纪的古希腊哲学家柏拉图生活在希腊由盛而衰的时期。这是一个社会动荡不安、政治斗争激烈的时代,传统的社会理论与信仰以及政治制度都遭到了质疑,道德风气的恶化成为人们关心的问题,而柏拉图的老师苏格拉底又被无端地指控并被判处死刑。雅典堕落的贵族政治使他猛然醒悟,重新考虑自己的政治立场,也激发了他对社会和人生的深入思考。他在著作《理想国》中虚构了一个公正、合法的理社会,在这个理想社会中,人们分工明确、各司其职、安居乐业。要建立这样的理想社会,最为根本前提就是人的自觉,所以如何造就自觉的人就成了不可回避的基本问题。“柏拉图处在希腊文化由文艺高峰转到哲学高峰的时代,在此前几百年中统治着希腊精神文化的是古老的神话,荷马的史诗,较晚期的悲剧喜剧以及与诗歌密切联系的音乐……诗人是公认的‘教育家‘第一批哲人‘智慧的祖宗和创造者。”[5]281诗人在古希腊人的眼中是值得尊敬和崇拜的,是民众的老师,他们用诗来启蒙,通过学习诗来认识世界。因此诗歌在当时被作为一种重要的教育手段。就连柏拉图自己都难以抗拒诗的魅力,他说“从小就对于荷马养成了一种敬爱”,认为“荷马的确是悲剧诗人的领袖”[5]76-77。但是到了柏拉图生活的时代,文艺鼎盛的时代逐渐过去,转而成为哲学高峰时代。柏拉图认为作为当时主要消遣方式的戏剧和史诗是伤风败俗,他要重新设定文艺的教育功能,试图以诗教从正面培养人的良好品行。
柏拉图关于诗教的讨论主要见于《理想国》。他在《理想国》中构建了一个全面的教育计划,这个计划涵盖了“诗歌、体操、数学、几何学、天文学、声学、辩证法”这七门学科,其中,诗歌教育列在首位,并且贯穿始终。他认为要充分发挥诗歌的审美、教育和政治功能,才能培养合格的人才,为理想国家的建立奠定基础。
柏拉图在《理想国》中对诗的讨论集中在卷二、卷三和卷十。首先在卷二中,苏格拉底与格劳孔、阿得曼托斯兄弟俩讨论护卫者的教育,苏格拉底认为应该先对护卫者进行故事或诗歌教育,也就是诗教。但他又对以荷马和赫西俄德为代表的传统诗人进行了攻击,因为诗歌对人影响非常大,对年轻人的影响尤其大。认为诗人在写作上不能随心所欲,所以应该对传统诗歌内容进行净化,对他们的诗歌进行严格审查,将坏的诗歌删掉,以免年轻人听到而受到影响。苏格拉底首先修正了传统诗歌中关于神的描写标准:神应该永远被描写成是善的,并且在“神在言行方面都是单一的……讲故事、写诗歌谈到神的时候,应当不把他们描写成随时变形的魔术师,在言行方面,他们不是那种用谎言引导我们走上歧途去的角色”[5]80-81。第三卷中苏格拉底又提出对传统诗歌中关于英雄的描写进行审查,认为应该删去诗歌对英雄的痛苦和恐惧的描写,而留下有关自我克制的描写。同时,诗歌中的英雄情感也不能过于激动。这实际上是拒绝了悲剧和喜剧,因为受悲剧和喜剧影响,人们就会失去自我克制的美德。苏格拉底认为如果城邦进行这样审查后的诗教,年轻人就可以进入“健康之乡”,他们“眼睛所看到的,耳朵所听到的,艺术作品,随处都是;使他们如坐春风如沾化雨,潜移默化,不知不觉之间受到熏陶,从童年时,就和优美、理智融合为一”[5]107。为此就要对文艺进行清洗,将那些不肯服从监督的诗人从城邦中驱逐出去。
柏拉图通过苏格拉底之口对自己的诗教观进行了阐释。虽然他对以荷马为代表的传统诗人进行了批评,提出要删掉他们的一些不符合标准的诗句,甚至提议将诗人逐出城邦。但被驱逐的毕竟只是部分诗人,那些单纯的、好的诗人和诗歌,城邦还是需要的。
三、孔子与柏拉图诗教文艺观的异同
无论是在中国古代先秦时期还是古希腊,“文艺”都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当时的“文艺”主要包括诗歌和音乐,诗歌是文艺中的重要一环。作为中西方古代诗歌理论的创立者,孔子和柏拉图都十分强调诗歌的功用和价值,尤其是诗歌在教育方面的作用。他们的诗教文艺观有同有异,主要从三方面来论述。
首先,从二人看待诗教文艺的角度来看,他们都认为“诗”与“乐”是密不可分的,并且认为诗和乐对人有巨大的教化、熏陶作用,二人的诗教文艺观都有一种功利色彩。在《理想国》中柏拉图提出是由音乐和节奏配合语言组成诗歌。孔子也将诗、礼、乐相提并论,“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3]81(《论语·泰伯》)。二人关于诗歌对人的教化作用的观点在上文已有论述。孔子试图借助诗教文艺来推行自己的仁学思想,培养“君子”来建立理想中的大同社会,使文艺为政治服务。柏拉图的诗教文艺思想也是以服务政治为目的,他要建立以“正义”为核心的贵族当政的城邦国家,为教育出符合这种国家的“护卫者”所使用的诗歌必须是经过严格筛选的。二人差异在于,柏拉图认为诗会迷惑、动摇人心,在他看来“诗乃哲学危险的对手,诗有吸引力,可以给人灌输错误的信念与理想,又极难消除”[6]331。所以为建立理想城邦,培养合格的“护卫者”,就必须对文艺进行清洗,将一切不符合标准的诗歌删掉,将不受监督的诗人从城邦中驱逐出去。他的诗教文艺思想偏向于消极一面。孔子则从正面积极肯定了诗教文艺的诸多现实功能。他对文艺在政治外交中发挥的作用给予了很高评价,将“诗”作为人们培养道德修养的第一阶段,把“诗”与“礼”放在同等的地位上,认为诗有益于修身,对上匡正君主,对下教化百姓。
其次,从二人看對待诗教文艺的态度来看,他们都认为诗歌应当是“美”和“善”的,只有“尽善尽美”的诗歌才可以用于教育人,并且对于传统诗歌文艺应该要批判地继承。孔子说:“《韶》,尽美矣,又尽善也。谓《武》,尽美矣,未尽善也。”[3]33(《论语·八佾》)孔子推崇的是尧舜这样实行“揖让”政治的君主,而周武王是以武力定天下的,所以他认为歌颂舜的《韶》乐是尽善尽美的,而歌颂周武王的《武》乐美是美,却未“尽善”。如果说孔子的观点是比较委婉的,那么柏拉图则是非常直接地表明了自己的观点,诗歌中所描写的神都应当是“美”与“善”的,只有符合“美”与“善”标准的诗歌才可以被留下来用以教育人们,那些不符合标准的诗歌则会误导人们,引人们走上歧途,这类诗歌都应该被删掉。但不同的是,柏拉图态度是比较极端、激烈和坚决的,他对文艺进行清洗,对诗歌进行严格审查的决心是很坚定的,他不容用来教育人的诗歌存在任何不符合标准的地方,对不符合标准的文艺全部要弃之不用。相比之下孔子则较为平和、中庸的,他对于诗教文艺的态度还是相对较宽容的,“中庸”是他对待一切事物的态度,因此对于文艺即使有与自己思想不相合的地方,他也不会采取过于激烈和极端的态度。
最后,从两种诗教文艺观在后世的发展及其对后世产生的影响来看,孔子和柏拉图都生于社会动荡不安的时代,都有力挽狂澜、解救时弊的志向,他们将诗歌与现实中的政治、教育、伦理道德等结合起来,得出许多对后世有深远影响的观点和结论。柏拉图企图对诗教文艺加以规范来建构理想邦国,孔子也想利用诗教文艺来培养“君子”的仁义道德以建立理想的“礼乐”社会。但是由于他们所处的时代的局限性,他们的政治理念只能停留在思想层面上,理想的国家终究未能建立。但是他们二人的诗教文艺观在后世发展的命运却是截然相反的。柏拉图近于极端的思想只能存在于他哲学的论证和语言的建构之中,基本上不具备任何实现的可能性,再加上后来古希腊罗马文化被基督教文化侵入,柏拉图的思想逐渐失去影响力,他的诗教文艺观的影响力更是变得无足轻重。诗歌在西方逐渐发展成为独立于宗教神学、哲学的艺术形式,诗歌的主要功能就是审美,不再服务于政治教化。虽然孔子理想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无法实现,但是从汉代董仲舒提出“独尊儒术”之后,以孔子思想为代表的儒家学说便被封建统治者视为正统思想,受到历代统治者的推崇,孔子本人更是被尊为千古师表,他和他的思想对中国历史发展的影响是不言而喻的。他的“兴观群怨”“温柔敦厚”的“诗教”理念经过汉代大儒们的演化长期流行,成为中国几千年来评价文学的一个重要标准,尤其是在后世的科举考试中成为重要的基准。
四、小结
作为“轴心时代”代表中西方文化的两位文化伟人,孔子和柏拉图在大致相同的时间内、相似的历史背景下提出重视诗歌教化功能的诗教文艺观。虽然他们的文艺观最终都走向政治诉求,但这是由他们所处的传统价值观念崩溃、社会动荡混乱的历史条件所决定的。他们都试图借助诗歌文艺来引导、规范当时的人们的精神道德,为构建和谐、纯净的理想社会而奔走。无论他们的思想在后世是否受到推崇,他们对于人类精神文敏的思考奠定了人类精神存在的基础,是当之无愧的人类精神的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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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陈斯瑶(1992.3-),女,硕士,汉族,西安培华学院中文系助教,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文化、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