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门槛和风

2024-05-10 07:01李郁葱
安徽文学 2024年5期
关键词:瓦松说书人爷爷

李郁葱

下过南洋的爷爷

爷爷是个小个子男人,身体并不健壮,甚至可以说是孱弱的,风一推就会倒的那种。生产队计工分的时候,爷爷的工分比成年男人要低,仅仅比妇女和小孩高一点,主要就是力气小,做不动重活。

从我记事开始,爷爷的右眼是瞎的,眼眶里白乎乎的一片。现在想来,其实就是白内障,因为我记得一开始那层阴翳看起来并不十分厚,后来慢慢混浊起来。他吃过很多药,中药、西药都有,但终究完全看不见了,而他又是一个特别喜欢看书和看电视的人。看电视时,他就会凑得特别近,那时候是12英寸的黑白电视机,他看着看着,像是要把身体投入电视里面去。

我也是很早就有了白内障,估计是隔代遗传,但发现得早,医疗技术也进步许多,早早就剥去白内障的那一层,并植入了晶体,对生活没有太多的妨碍。爷爷走得比奶奶要早几年,没有进入新世纪,走的那一晚,我和父亲赶到了老宅,他没有生什么毛病,就是吃不下饭。那天到了凌晨的时候,爷爷清醒过来,问他有什么想吃的,他说,嘴巴苦,要喝糖水,那种橘子水。

人生本来就是苦的吧,他们都是苦出来的,破碎虚空之前,他想要一点甜。

爷爷力气小,但在应家闸这村落和周边的村子里颇受尊重,原因很简单,在他们那个年龄段里,他是少有的有高小文化的人,说得简单一点,就是认识字,会算账。后来他就当了村里的会计,而他的账目总是清清楚楚的。我很想在回忆中把爷爷塑造得有些英雄气概,或者风流倜傥一些,但发现不行,记忆里的他完全是真实的,比如在路上捡到一条小小的咸鱼,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在他的心里,不亚于捡到了一根金条,那种把咸鱼纳在怀中美滋滋的样子很是慈祥。

不光爷爷识文断字,奶奶也认识百来个汉字。她小时候生活在上海,家道中落,识字应该是自学的。我记忆里有这样的场景,村里的人拿到信,自己不识字,便过来请爷爷奶奶读给他们听,奶奶有些字读不出来,只能靠蒙了,而回信的任务肯定是要爷爷执行的。

奶奶的脚板略有点畸形,可以说是二十世纪初女性身体的隐秘史:裹脚。也就是所谓的三寸金莲,我问过奶奶,奶奶说,那个痛啊!她心有余悸,好在裹了三個月就不裹了,因为新生活开始提倡放足。奶奶后来当收生婆,和她的见识应该有关系,在乡下,当收生婆并不是特别好的职业。

爷爷奶奶成家了,本来住在上海,但上海沦陷了,于是逃难回到了乡下,大时代中的蝼蚁,潮流裹挟着,人就是大江大河中的一滴水。

成家后,爷爷奶奶已经独立门户,当时分到了不少耕地,因为爷爷的爸爸,也就是我太爷爷很会精打细算,持家有方,购置了不少田地。爷爷是在上海滩十里洋场打过滚的人,他觉得土地里的产出太少了,当时又有了我大妈和我爸爸。爷爷奶奶生下的孩子还不止这两个,但都夭折了,当时医疗水平比较低下,新生儿的夭折比例比较高。我父亲身上有很大的疤,夏天酷热时脱了衣服就会露出来,我开始以为是哪里受伤的,后来知道是出生后热疮痊愈后留下的疤痕。

无论在什么样的年代,生活总有它的惯性。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在我老家周边想赚钱、有点抱负的人,流行远行,去陌生的地方打拼。上海滩的故事就是这样来的,在宁波裁缝和越剧风靡大上海以后,受之影响,更远的地方也纳入当地人的视野中,比如下南洋,也就是去新加坡、马来西亚一带做生意,似乎那里能够淘到金。

爷爷一定是和奶奶反复商量过的,而奶奶支持他,他们把土地抵押给人,爷爷带着银票就下了南洋,这一走便是山水迢迢,好在那时慢,人的心也是沉静的。

去了半年,爷爷终于回来了,但南洋带给他的肯定不是好的记忆,多的应该是海浪的颠沛和恐惧,是夹杂着鱼腥气的海风。

爷爷从家乡出发的时候意气风发,回来时垂头丧气,南洋之行,对于他而言是难堪的。

我后来偶尔听村里人讲古,说爷爷在邮轮上遇到了拆白党,被人骗了,回来的时候,那一沓银票就换回了七双当时属于稀罕物的尼龙袜。

终究还是有收获的,而非把底裤都给输掉了。但田地就这样败了,被七双尼龙袜所替代,所幸还留了一亩三分地可以维生。

世事难料,一饮一啄,在后来划分家庭成分的时候,因为田地少了,我们家被定为富农而不是地主,在特殊的年代,这种划分有着泾渭分明的区别。如果理解了这一点,也就理解奶奶常说的“吃亏是福”的真谛。

在往后的时间里,爷爷没有远行过。

村里老辈人时常会感慨爷爷奶奶的远见,无论怎么穷,生活怎么艰难,或者世事怎么变迁,我爸爸要读书,他们便咬紧牙关供他读书。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大队里有了第一个考出去的大学生。

说书人

小时候对远方的向往,更多的是对时间的向往,也就是长大,但身体的成长对孩子来说,会感觉到无端的缓慢。我最早对远方的向往,不是来自身在杭州的父亲,尽管那个时候杭州也是远方,坐绿皮火车“哐当哐当”要开上六个小时左右,但带给我远方湿润气息的却是一个说书人:瘦弱,有着书生文质彬彬的模样,他能唱,还会吹笛子,一根竹竿能够吹出侵入人脑袋的声音。

他每次演出都会化简单的妆,最神奇的是他的变声术,他能够一个人模仿出几个人的声音,甚至还有女声,极其逼真,如果不看人,会以为就是女性;看人的话,在举手投足之间,有着柔媚之态。

后来想,这个人想必是延续了我们老家那一带“的笃班”的传统。这个说书人大概是长得眉清目秀的,隔着久远的时间,很难准确说出他的特征,但他受到村民的欢迎是无疑的,那个时候朴素的追星族,总对好看的事物关注一些。

在村子里演出,有时在一路之隔的祠堂里,有时就在某一家人的大堂,有时也去周边的村坊,看谁叫的他。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出事了,他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隔了两天发现,村里某某家的闺女也找不到了,说是给拐跑了。这闺女生得水灵,已经定亲,但就是义无反顾跟着这个说书人走了。

村里的姑娘为什么看上说书人?当年的我,从大人们闪闪烁烁的言辞中感觉到某种神秘和不可理喻之处。长大以后,大致推断了一下,是因为好奇心而产生的亲近之心:说书人能说会道,又见多识广,关键是机灵,他能够对很多事接上话,又是跑江湖的,善于揣摩心意。姑娘的荷尔蒙被他撩拨得旺旺的,终于烫着了自己。

那段时间,村子里流传着一个乡村版的阴谋论,说这个说书人会下药,村里的闺女,是被下药后迷得神魂颠倒才出走的,她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在孩子的内心,对这样的说书人其实有着朦胧的佩服,一个人,就把一个村子给搅和得天翻地覆。成年人吓唬孩子时,通常是那种别和陌生人说话的告诫,我们并不以为然,农村的孩子,因为无知而干净。

那一天像是电影中的细节,我可以不厌其烦再次讲述:

我们像一阵旋风奔向祠堂,照例去听书,而说书人每晚一般会讲三个故事。我们最喜欢的是《说唐》啥的,在大段评书讲完的时候,中间也会掺杂着“咿咿呀呀”的成人故事,大人们听得哄堂大笑,我们却索然无味。

我们坐在板凳上等了很久,有人一遍遍地去催,一遍遍地翘首看进来的人,那是一个对孩子来说如此悲伤和失落的夜晚:说书人消失了,像一滴雨水消失在河道里,没有人能够找到他。

第二天,更震撼的风暴席卷着村庄,某某家的闺女也不见了,而说书人就是吃住在他们家的,每天会交一些费用。这原来是让村里人羡慕的好生意,这下变成赔本的买卖了。

第三天,各种传言开始此起彼伏。

大人们此时给我们做安全教育,说说书人是个人贩子,把这个女的抓去卖掉换钱了,孩子间则传说着他是个妖怪,要吃人的,把那个女的吃得一干二净,所以再也回不来了。

我坐在这些传言之中,像是置身于声音的山谷,但我在想听了一半的故事,想着秦琼和尉迟恭怎么就成了门神,唐三藏又是怎么收服孙悟空的,但村口一直没有再出现说书人的影子。我开始自己往后编着故事,当然是编得乱七八糟,但故事在我这里毕竟有了一个结局。

大约一年后,这闺女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孩子回来了,身上也有着和村子里的人不一样的气息,就是我们在那个说书人身上所看到的。再过了几天,说书人也出现了,依然是文质彬彬的儒雅样,那些说他有迷魂药的言辞突然就销声匿迹了,人们有些疏离又不乏亲热地和他打着招呼,好像从来没有过关于他的传说。

说书人就像是一面镜子,倒映着外面那个世界的喧嚣。

风吹来吹去,但镜面依然是波澜不兴的。我之所以记得说书人,是因为有一次说书间隙,他教了我一种折纸船的方法,很容易就能折叠起来,而船是能够带给我远方的想象的。还是孩子的时候,做一件事情,就是竭尽全力去做,我又很执拗,折了很多纸船,大大小小的,放在家里的橱柜里,这和后来有了儿子,看他玩恐龙和小兵人其实是一样的。

木楼梯和瓦松

木楼梯已有些颓圮。房子是有灵魂的,有人住着的时候不容易腐朽,一旦人去楼空,就仿佛抽走了精神气,有着垂垂老去的那种态势。

这么说有些神秘主义的倾向,其实很好理解,房子有人住的时候,我们时不时会维修,而人离开以后,房子没有人照顾,有些破损就会扩大,就一往无前地破败下去了。但人的心理会响应于世事的神秘,解释得过于明白就失去了乐趣,那么,多多少少便会暗示:许多年来,我都对事物保持着好奇,但我不能去逾越某种界限,一旦越过,便会变得虚无。

此刻我踩在木楼梯上,多少有些小心翼翼,怕一脚踩空了。踩的时候,会腾起一些灰尘,而木头会发出那种因为久远而空旷的撞击声,像是它们生长的时候,鸟栖息在树上啁啾所留下的余韵。

楼上有一前一后两个房间,楼梯上去的房间相当于客厅,谈不上宽敞,大约不到十平方米。我大一点的时候,这里搭了一张床,我是睡在这个房间的。楼梯口左手是一个木拱窗,因为朝东,每天的太阳是最早从这里照入房间的。很多时候,我醒来,从床上望见那束阳光,像是舞台上的光聚下来,有无数微小的生灵在舞蹈。只有在光的照耀下,这些细小之物才纤毫毕现。

而南面,对着楼梯的是一扇大窗,推开窗的话,对着的是祠堂的高墙,越过高墙,是苍穹,有时蔚蓝,有时潮湿,有时就是浮云。沿着窗的,是一米多长的瓦片覆盖的屋檐,这个也是江南民居的特色,因为多雨的气候,为了日常行走的方便,会有屋檐延伸出去挡雨。

那一天我有着片刻的出神,童年时的笑声和喧闹犹如潮水暗涌。那个时候,有几年突然得了急性肾炎,我变得敏感易怒,但在这东厢房的蜗居里,却得到了无穷无尽的乐趣,支撑起我对于世界最初的眺望:生活是一种发现,而文字同样是一种发现。

“……我甚至可以认出/墙角的苔藓。如果半开着的窗棂,让吹入的风/显得大一点,苔藓的花,在风中绽开或者凋谢。”

我信手写下的这几句诗的感受是真实的,许多年后,当回想起这些细节时,犹如春风摇荡。“白日不到处,青春恰自来。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清代诗人袁枚的这首《苔》前两年突然走红,大概是激起了人们的共鸣,一些琐碎和卑微的事物里,往往蕴蓄着强大的力量。

走上楼梯右转后,是通往主卧的门,其实也不大,十五平方米的样子,和客厅一样,有朝南的窗,屋顶还有方格的天窗。

推开窗,在日积月累中,瓦片上积满了灰尘,在那些缝隙里成为尘垢,这些薄薄的灰烬却是瓦松的厚土。即使那么多年没有人住,那么多年無人打理,依附在瓦片之上的生灵却孤寂地在时间中舞蹈,在秋日,基本已经枯黄。

瓦松有点像多肉,但自然界长出的植物,没有人工雕琢出的那种娉婷和美艳。瓦松虽然孱弱,却存在了许多年,时光如河的话,它就是一苇渡江的那枝苇,简简单单,却度过了大片大片的时光,哪怕就是虚度。

一直以来,对于瓦松,人们的情感是复杂的。

“华省秘仙踪,高堂露瓦松。叶因春后长,花为雨来浓。影混鸳鸯色,光含翡翠容。天然斯所寄,地势太无从。接栋临双阙,连甍近九重。宁知深涧底,霜雪岁兼封。”这是唐代诗人李晔的《尚书都堂瓦松》,似乎瓦松是居于庙堂之高的显贵。但另一个诗人郑谷在《菊》中却说:“王孙莫把比蓬蒿,九日枝枝近鬓毛。露湿秋香满池岸,由来不羡瓦松高。”对“高不及尺,下才如寸”的瓦松表示出轻慢,他瞧不上这卑微之物。

这些当然都是旁人的视角,我们每个人,看事物总归是站在自己的立场上,用自己的理解和见识去斟酌事物的轻重,瓦松哪里会理会这些,它自顾自在那里发芽、抽枝、繁衍,一岁一枯荣。

它没有想到的是,它的这种生长带给我当时更多的想象,因为有瓦松入眼,从窗口看出去,会把瓦片上的瓦松和苔藓想象成茂密的森林,而瓢虫、蝴蝶、豆娘等也会翩然出现在瓦松之间,它们就是骑士,是小人国的骏马和魔鬼,是故事的起源,属于这个世界的居民是勤勤恳恳的蚂蚁。

偶尔,在瓦松之间,也会有蘑菇钻出来,麻雀会在瓦片上跳跃,捡食一些果腹之物,而大雨滂沱之时,雨打在瓦片上,漫延成自然的音符,雨会打歪一些不太强壮的瓦松,好像森林里轰然倒下的大树。

夏日,雷鸣和闪电之际,风摇动着瓦松,我那时刚比窗口高出一点,从这个视角看过去,瓦松突兀而狰狞,仿佛活了过来一样。

在窗口站了会,看不到多远,村子里很安静,安静得一点声音都会远远传递到耳朵里。木结构的房子隔音并不好,我躺在床上,楼下奶奶她们聊天的声音,隔壁打骂小孩的声音,会像渐渐浓起来的夜色一样漫过来,我让自己沉浸这种声音里,眼皮越来越重、越来越重,终于重到支撑不住,沉入梦乡。

责任编辑 夏 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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