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烟起

2024-05-10 07:01储劲松
安徽文学 2024年5期
关键词:半山

沧浪亭记

沧浪之水忽清忽浊,沧浪之亭时毁时建,人间亦复如斯。

我从长江之北的岳西山中出发,长途奔袭再来苏州,只为看一眼沧浪亭,访问一位陌生的故人。当日冬阳融融胜春朝,江水渺茫似高汤,江南江北虽悬隔千里,但吴头楚尾的风物人情并无二致。途中温习《沧浪亭记》,一是北宋苏舜钦原作,一为明代归有光继作。苏舜钦文章旨在记沧浪亭初始风月胜概,字清句丽,文情缥缈,归有光文章重在写沧浪亭古今源流变迁,叙世论史文势翩翩,两篇亭记都是绝妙好词。

读过归有光作品全集,其人是文士也是儒家学者,散体篇章文质相兼,可与韩愈、欧阳修并驾齐驱,尤其合我心意。也读过苏舜钦文集和年谱,写过他支持“庆历新政”,被不同政见者视为仇敌,最终因为进奏院事件被削职为民,以布衣之身退隐苏州的凄凉景况,其诗文是典型的才子篇什。在朝为官时,苏舜钦借居岳丈杜衍家中,夜夜躲进书房,以《汉书》下酒。归有光少年时代蜗居项脊轩,日日出经入史,冥然兀坐,俯仰啸歌。他们都是万世文章宗师,也是我的文章故人。

悠悠好风送我到姑苏,妙丽文章伴我至沧浪,自以为衣袖飘飘文气淋漓,风度渐近自然,渐近古人。古人不可见,前言往行依旧照今人。

沧浪亭前一水半围,形如玉璜,色如葱管,温润不似人间物。传说,这一池水是古葑溪所化。只是不知一千年前苏舜钦流落于此荡舟水中时,葑溪是何种形貌?从何而来?又往哪里而去?微风起了,风拂柳枝枝拂水,鸟飞云过气蒸蒸,池水烟波涣涣,竟然有千里之势。水国里的粉墙黛瓦、亭廊碑馆、花窗月门、苍木瘦石以及来来往往的士女,虚幻晃漾如无所依。吴中诸多二八好女子,身着丝绸汉服,淡扫蛾眉,腰肢婉转弱不胜衣,在水边作姿作势,如敦煌飞天女现身于红尘,正所谓袁宏道《迎春歌和江进之》中的“青莲衫子藕荷裳,透额垂髻淡淡妆。”她们得风气之先,典雅妙丽也如苏州城。

水抱园,园抱亭,亭抱人。水非旧时水,园非旧时园,亭非旧时亭,人也非旧时人。世间现存的有名楼榭,大多经过多次重建,不是原物,甚至不在原处,失其旧貌也失其魂魄,慕名而往常常令人大失所望。沧浪亭则不然,气息醇古,姿态幽娴,仿佛它原本就坐落此处,从来不曾毁灭,重建。园子曾经的主人苏舜钦似乎也从未远离,依然在竹石水槛之间左右徘徊,望山拍水,觅句寻诗。

登亭一望,园中馆清阁秀,绿拥翠堆,七子山、灵岩山、天平山遥遥在望,杳靄如海上三山。翠玲珑馆中,箬竹、罗汉竹、龟甲竹、红嘴鸡竹、斑竹、橄榄竹,林林总总百种万竿,竹风飒飒,竹语潇潇,似魏晋七贤旧日流连处。当年,王莽让方术之士到南阳占卜天下形胜,术士遥望舂陵城郭,惊叹道:“气佳哉,郁郁葱葱然。”我初见沧浪亭,也作如是慨叹。

墙角的那几丛芭蕉肥绿可喜,入得眼,入得画,入得梦。

清香馆西面庭院中的那两株古枫杨,树干腐蚀成片状,树壳老苍如龙鳞,仍千柯万叶滋茂婆娑,仰之弥高。

五百名贤祠西侧有一道月门,前后门楣上各书二字,一曰“周规”,一曰“折矩”,字体非篆非隶非虫非鸟,亦篆亦隶亦虫亦鸟,极不好认,印象又极深刻。周规折矩,言语行止中规中矩。这四个字,恰是苏舜钦索居苏州境况的如实写照。生命中的最后四年,他“迹与豺狼远,心随鱼鸟闲”,避世姑苏山水之间,以诗酒文章自娱,貌似得冲旷,得天真,实则如惊弓之鸟,生怕不可知的祸难再次降临。他说:“我嗟不及群鱼乐,虚作人间半世人。”又说:“时时携酒只独往,醉倒唯有春风知。”他的诸多沧浪诗文,一字一酒,一字一愁,一字一泪,一字一血,一字一乡思。

我在五百名贤祠中流连良久,搜寻苏舜钦的平雕石像,此前曾在旧书中见过。祠里光线昏暗,石像层层叠叠,竟然没有找到。像赞却记得清晰:“倜傥高才,黜非其罪。沧浪一曲,风流长在。”寥寥十六字,曲尽他翩若惊鸿的一生。在宋仁宗温和统治的年代,斯人以才名世,竟然因为与馆阁同僚一场平平常常的聚饮,被废为庶民,最终以幽死,也是千古奇冤。

先秦古歌《孺子歌》唱道:“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诗歌本意是说人与自然和谐相处。苏舜钦当年取沧浪为亭名,除推崇天人合一的大化之境以外,大概也有示人以随遇而安、与世无争面目的用意。

步出沧浪亭,已是黄昏时分。回头一望,残照当楼,大好湖山一截截遁入暮色,逐渐支离,逐渐惝恍,像一个王朝的剪影。水湄人家已闻砧板响,菜羹香。

茶烟起

虎丘冷香阁院中,梅影疏朗清华。据说冬春花盛时,各色梅花如吴中娇娃次第开颜,冷艳而清馨,是另一个香雪海。此行来得不是时候,海涌之山秋光温煦如春日,游大吴胜壤要吃两支雪糕来解渴。同行诗人思不群说,他每每于苏州第一场雪飘落之日,独自来虎丘,观梅观鸟观自在,觅句觅诗觅仙踪,思今思古思不群。我妒忌甚,装作没有听见,眼望高高在上的碧落。

碧落之中空荡无有,只有云岩寺塔斜斜入青缥。

阖闾精金所化的白虎千古,斜而又高的砖塔千古,花开花谢的梅树千古,冷香阁前的那一株黄杨瘦硬潇洒,枝叶披离,也有不朽气象。人世间多少人多少事,多少秦皇汉武南朝北朝,一起随风去了,千古英雄毕竟难觅。人事有移换,江山依旧在。江山本无主,或者说它们就是自己的主人,闲者手闲脚闲心闲,某一时刻来到虎丘,也可以充作半个东家。今朝风日好,当惜日惜时惜寸阴,惜人惜物惜清福。

且把剑气放下,任一碧剑池如古翡翠无辜横陈。

且把真娘故事丢开,任一缕香魂云游阊门内外。

且把生公和经书都忘了,任顽石点头,任千人坐上无数游人解衣磅礴。

且在冷香阁前,黄杨树下,把一盏红茶或者绿茶慢慢啜饮,看眼中茶烟浮浮,看天上鸟翔雀飞,看阁前叶绿叶黄叶展叶落。想起苏东坡在惠州嘉祐寺松风亭下说的话:“此间有甚么歇不得处?”

黄杨树据说已经一百六十多岁了,当时我以为,自己在黄杨树下也已经安安静静地闲坐了一百六十多年。古人在这棵树下喝茶,我们也在这棵树下喝茶,品茗树下的古今之人都有幽赏佳兴。

思不群兄后来在诗作《在虎丘喝茶——给储劲松、杜怀超》中写道,“碧螺春最先学会游泳/而滇红下潜得更深一些/更准确地与秋末的日色对称/就像我们坐在冷香阁外/在自己身上练习窨制技艺”。本想把诗全部抄录下来,到底不敢掠人之美。

杜怀超喝绿茶,胸有层云,文章泄泄,言语侃侃。思不群喝红茶,容色恬适,蕴藉自持温润如玉。他们长住苏州,苏台风物日日见时时见,从容如在家中。来自长江以北的储劲松无茶不喝,眼里空无一物,只有一双妙人。

近日深研白居易,日有所念,夜有所梦,于是想起白居易。

十四五岁时,白居易随家人避难于江南,曾经游历苏杭二州。当时的苏州刺史是韦应物,杭州刺史是房孺复,二人一个好诗,一个好酒,性情都豪放不羁,常常在公事之余聚集宾客,饮酒赋诗,白居易羡慕得不得了。可惜他当时年少,诗名未显,入不得韦应物和房孺复的法眼,当然也入不得他们的酒筵。晚年,在《吴郡诗石记》中,白居易忆起往事,说:“韦嗜诗,房嗜酒,每与宾友一醉一咏,其风流雅韵,多播于吴中,或目韦、房为诗酒仙。时予始年十四五,旅二郡,以幼贱不得与游宴,尤觉其才调高而郡守尊。”少年白居易暗暗发誓,他年一定要到苏州或者杭州当一回刺史,则此生足矣。后来他历任杭、苏二州刺史,治州理郡之余觞咏醉歌,风流雅韵也不在韦应物和房孺复之下。

这些年我也曾多次游历苏杭,心中最念是苏州,有终焉之志。曾与杜怀超和思不群鄭重相约,他年当在苏州租屋常住,盘桓于吴中山水之间,与二兄为伴,时时梅中把盏月下持杯,如此方不负一生。

人生倏然如鸟影,我们都在自己身上夜以继日地练习窨制技艺。

送云东归半山居序

王安石晚岁退隐江宁,恋慕钟山翠微,在钟山之南访得东晋谢安故园旧址,亲自督促工匠营造居室池沼,因以为家。其宅在白下门外的盐步岭,今南京市玄武区清溪路附近,距当时的江宁城七里,离钟山也是七里,恰在半途,王安石据此名之为半山园,并自号半山。虽是老宰相府邸,并不奢华,门户椽檩仅能遮风蔽雨,乱石曲水堪可怡情悦性,连围墙也不设,周边也无人家。定居后,在写给二女婿蔡卞的诗《示元度》中,他自道:“老来厌世语,深卧塞门窦。”这话貌似消沉,实则遁世无闷,有逍遥之意。在钟山之下,他晨看苍林,暮观烟霏,夜览星月,与大块同呼吸;读书不怠,覃思不息,述作不倦,和当时俊杰如米芾、苏轼、黄庭坚、李公麟等交通往来。为宋家江山忧劳一生毁誉参半的王安石,终于优游林下,过了几年萧散自在的日子。

古人风操徒可慕,今人清雅犹可追。

我友陈云东,无锡人氏,喜读书,少壮时以文为生,有过作家梦,后在太湖之滨以商为业。多年前月老牵红线,娶吾乡岳西女子为妻。妻家在来榜镇枫树村堰岩组,江北大别山中琅嬛福地也。村民组前,来榜河四季清波流逝,来榜老街弥散着古老光阴的墨迹。后有乌牛石大岗迤逦半围,峰峦之上松风拂拂,沟壑之中竹雨潇潇,朝霞暮云若在山民土灶间,春烟秋水恰在人家梦枕上。中间有屋舍数十区,田园百余顷,参差错落自成天然图画。东坡先生当年谪黄州,因陋就简筑雪堂,填词说:“溪山好处便为家。”云东恋此好溪山,每次来妻家,流连不肯归江东。十年前,他在此地买下一个屋基,率乡间匠人依旧时营造法式建造四合院,几载之间渐有别业气象。院子坐落在半山腰上,他因此取名半山居,或许也有向王荆公致敬的意思吧。门楣前后各书唐人虞世南和宋人戴复古诗句,写其性情与怀抱。一曰:“居高身自远,非是藉秋风。”一曰:“开窗修竹无由俗,绕屋青山总是秋。”从此,他将无锡家中生意交予妻子打理,自己在半山居栽花种树读书著述,与远近逸人雅客吃茶品酒,半隐姿态令人企望。

我与云东相识不早,相知也晚。五年前的一个阳春,与诸友初访半山居,当时人多,不记得是否与他有过交流,只记得繁花盛木丛中,一个面色清和的中年人,正在院中栽植麦冬。见人来,拍拍手上的泥土,领着众人屋里屋外参观,用略带吴地口音的普通话与人不咸不淡地交流。听人说,他就是半山居主人,一个来自江南娶了本地女子的生意人。当时不以为意,也不以为然,草草一观即扬长而去,对半山居及其主人印象甚是模糊。

其间三四年,茶余饭后常闻半山居与陈云东之名,半山居渐成山城民宿的代表,陈云东也渐成一方知名人士。仍不以为意,也不以为然。不曾想过自己有一天会是半山居的常客,也不曾料到与半山居主人不久就会密相过从。“飞龙在天,利见大人。”这是《周易·乾卦》九五爻辞。孔夫子阐释说:“同声相应,同气相求……”人与人的交往,不正是如此吗?

再到半山居,是一个盛夏的黄昏,在四合院后山的半山书屋,三五人坐在茶室里品茗闲话,才发现云东腹中有书百千卷,且写得一手好文章,他的娴雅谈吐和清逸风度并不是装的,不期然与他就有了惺惺惜惺惺的意思。境由心造,心随境转,再看暮色苍烟下的半山居,瓦舍可亲,草木可喜,池沼可怜,石径、柴烟、草棚、竹笕、磨盘、图书、字画、古陶、墙上绿茵茵的爬山虎,连同屋中的憧憧人影,无一不青缥可爱。

是夜的酒喝得好,好在酒老而肥,好在菜精而洁,好在有清风扫门明月侍坐,好在同调之人胸腹清豁交流无碍。

夜中,与云东坐在花木之间喝茶说话。耳畔有风声,有松声,有竹声,有虫声,有流水声,有星月经天声,有萤火虫振翼声,有清露滚荷叶声,天之籁如觞如咏,地之籁如管如弦。心间陡然生起艳羡心、盗跖心。我本山中人,也慕半山居。想起苏子之言:“此间有甚么歇不得处?当甚么时也不妨熟歇。”又想起李太白天地逆旅、光阴过客、浮生若梦,为欢几何之语。以为终老半山居,塞门读书写作,与知交书酒谈闲,近似天人之境。云东构此居,本意也正是如此,原没有对外营业的念头,不想无心插柳柳成荫,竟成远近闻名的上品民宿。与普通民宿迥然相异的是,半山居的门常年是紧闭的,来者须提前预约,不入主人法眼者一概不予接待。

那夜山色迷离,月色迷离,酒意也迷离。恍惚望见庭院正中有一树,翠叶繁枝,亭亭又飘逸。看不清有花无花,也忘记问那是一棵什么树。翌日大清早离开半山居,浓雾中匆忙一瞥,还是未看清。嗣后,又数次到半山居,或秋或冬,或住或不住,茶酽饭香,酒厚情浓,醺醺然中那棵树竟成谜题。于是一想到半山居,就想到那棵树。

与云东的交往,更多是在微信上。

隔几日,见他老袄肥裤,与几个乡间老汉老妪蹲在土墙根下晒太阳,各持一竿旱烟筒,有滋有味吸着黄烟。青烟缭绕中,他神态迷茫,皱纹如堆,与旧时穷苦佃户无异。

隔几日,见他拉锯解板,操刀执凿精心镂刻门头牌匾,一招一式有模有样。隔几日,见他清供蔬果,焚香煮茶,坐在半山书屋中握卷静读,明窗净几如禅堂,冬阳从窗外青山之上斜斜来相照。

隔几日,半山居山雪纷飞,见他组织当地中小学生到半山书屋读书,谆谆讲授阅读、观察、思考与写作。

隔几日,又见他写乡村人物系列文章。他说写文章有瘾,有时写到半夜三更半,有时才脱衣上床,想到几句好言语,爬起来就开写,完成时东方已白。其文章朴质鲜活,亦庄亦谐,擅用方言俗语,人物面貌、语言、动作、情态、心理活灵活现。略举数句:“家具厂胡大老板做事真糊,满嘴跑火车,不靠谱。山里有一句老话,吃屎也要估估堆,意思是量力而行。可他从来不估,只要有人找他做事,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接下来再说,至于什么时候能完成,那你就等吧。”

我常常想,斯人何人哉?生意人?工匠?读书人?文士?隐逸者?

有一天半夜看其微信,忽然想起祖父当年常常笑骂乡间顽劣又聪颖的孩子是活精怪,灵光一闪,以为这三个字也可以安到云東头上。活精怪,褒扬之语,非贬语也。云东有江南人的细致、精明和务实,也有山里人的朴厚、热忱以及那么一丝丝狡黠。

斯人外圆内方,既商又文,肝胆透明,是风雅人、好玩人、俗世深情人。

壬寅岁末,云东到山城过访,匆匆一晤即归。多日不见,其人清气已近老梅,散淡渐似秋山。赏慨之余,仿古人序体文章笔意,写此小文相赠,以志如水交谊。

心间痒痒,还是想问他一句:云东兄,君家庭中木,春夏披离,秋冬萧疏,风度清高似古贤,不知到底是何树?

清然记

酒事了,在清然居凭栏四望,山雪絮絮飞动,似万千白鸦在人眉睫之间。

古皖国混沌未开,老舒州茫茫一派。天柱山是我背景,苍苍峰峦如青铜剑戟。潜水河黑金汤汤,无情流水也许是我的前生。与三祖寺和石牛古洞做邻居,听不见寺里的木鱼,也听不到洞口的山风。想来寺中僧人已然熟睡如婴孩,如洞中崖壁上的石刻。望见对面的六潜高速公路上,夜行客的车辙宛如灯带,如彗星之尾,如传说中山魈的眼睛。

即使长安之米贱如泥沙,人世居仍然不易。雪夜还急急奔走于道路的人,尤其不易。我祝他们平安。古今吉语,譬如寿比南山,譬如福如东海,譬如多子多孙,譬如苏才郭福姬子彭年,都不如平安二字。胜过它的词,大约只有如意。

我无玉如意,但我有冰雪心,愿持之赠予行旅人。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绝妙好词让眉山苏氏说尽了,对古人佳语,我辈写文章的人往往只能讪讪然。幸好东坡居士三盅即倒,玉山倾颓,酒量小如麻雀,我辈总能胜他一头。酒是谷物之精,是天之美禄,与人相始终,其味绵绵无绝期。

是时,清然居里蜡梅初发,夜色正好,飞雪联翩意兴正浓。此间的山与河,寺与洞,前世与今生,阑珊酒意以及清然居,都已沦陷。人隐于居,居隐于山,山隐于飞雪,飞雪隐于暗夜,暗夜隐于天地玄黄。偶有一两只“白鸦”翩翩舞入鼻孔,其香冷冽孤峭,绝似枝上黄梅,叫人神秀骨清。梅花与雪,是绝配。

古时有个铁脚道人,常常打着赤脚走在雪地里,持诵《南华真经·秋水篇》,梅花与雪花同嚼。说:“吾欲寒香沁入心骨。”很想学一学铁脚道人,在雪地里癫狂一回,到底不敢。

清然居所在地今名天柱山镇,我更喜欢它的古名:野寨,或者野人寨。年幼时顽劣,母亲常常吓唬我:“再不听话,就把你送到潜山野人寨去。”野人出没之地,当年觉得阴森可怖,今日以为林泉之胜甲江北。

想起千年以前,三十六岁的黄庭坚由汴京泛舟归江南,途中经过天柱山,雪天畅游古舒州,与诸友携手上潜峰,登擢秀、潜峰二阁和山谷寺,留手迹于石牛古洞,爱此佳山水,赋咏吟哦仍不能表达一腔爱恋,自号山谷道人以明心迹。我亦爱此佳山水,每次来,流连徘徊不忍去。

夜里就借宿在清然居,与李五四兄对榻而眠,说今道古,断断续续,醒来不记得昨夜任何言语。一夜好睡。

晨起开窗,雪已霁,朝阳妩媚照山川。清然居后山茅草丛生,乱石嵯岈,松柯万枝,气象萧疏可我心意。左侧菜园缘坡而开,一两畦晚菘,一两畦白萝卜,一两畦葱蒜,心中默叹:是个勤劳兴旺人家。远远望见清然居主人手牵一犬,在菜园附近的山道上徐徐而行,样貌清古有些像老道士。那犬熊头豹身,毛色苍黄,眼神是友善的,也是清澈的。

两只黑天鹅在院中小池里嬉水,一雌一雄,黑羽红喙,脖颈修长。池中锦鲤兀自悠游,与天鹅两不相犯。那天鹅系主人自幼豢养,见陌生人不惊慌,也不拿眼看人,自顾交颈洗浴。梳洗罢,双双飞越院墙,往潜水御风而去。池水泠泠如古琴,复又平静下来,我有些恍惚,以为刚刚所见只是一个梦境。

院中芭蕉清然,菖蒲清然,梅花清然,水竹清然,老枫清然,盆中小景清然,角角落落里的坛坛罐罐诸古器物亦有清气。清然居主人真是豪奢,将数十只汉代陶罐、宋代梅瓶、明清民国青花,生生砌进一堵墙里作壁上小景。

半坡之上,斜斜一条石径的尽头,有幽静小筑一座,木墙木窗木门,木屋顶上覆盖着厚厚的芭茅,主人谓之情侣小木屋。叹岁月蹉跎已然老大,不能再作少年游,望之徒生怅然。

“眼前名利同春梦,醉里风情敌少年。”这话是刘梦得梦中所得吧。人间易老,清景难得,与其戚戚于贫贱,汲汲于富贵,不如在清然居即时一杯酒。

责任编辑 夏 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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