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战国]庄子
叶公子高将使于齐,问于仲尼曰:“王使诸梁也甚重,齐之待使者,盖将甚敬而不急。匹夫犹未可动,而况诸侯乎!吾甚慄之。子常语诸梁也曰:‘凡事若小若大,寡不道以懽成。事若不成,则必有人道之患;事若成,则必有阴阳之患。若成若不成而后无患者,唯有德者能之。’吾食也执粗而不臧①,爨②无欲清之人。今吾朝受命而夕饮冰,我其内热与!吾未至乎事之情,而既有阴阳之患矣;事若不成,必有人道之患。是两也,为人臣者不足以任之,子其有以语我来!”
仲尼曰:“天下有大戒二:其一,命也;其一,义也。子之爱亲,命也,不可解于心;臣之事君,义也,无适而非君也,无所逃于天地之间。是之谓大戒。是以夫事其亲者,不择地而安之,孝之至也;夫事其君者,不择事而安之,忠之盛也;自事其心者,哀乐不易施乎前,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为人臣子者,固有所不得已。行事之情而忘其身,何暇至于悦生而恶死!夫子其行可矣。
丘请复以所闻:凡交近则必相靡以信,交远则必忠之以言,言必或传之。夫传两喜两怒之言,天下之难者也。夫两喜必多溢美之言,两怒必多溢恶之言。凡溢之类妄,妄则其信之也莫,莫则传言者殃。故法言曰:‘传其常情,无传其溢言,则几乎全。’
且以巧斗力者,始乎阳,常卒乎阴,泰至则多奇巧;以礼饮酒者,始乎治,常卒乎乱,泰至则多奇乐。凡事亦然。始乎谅,常卒乎鄙;其作始也简,其将毕也必巨。
言者,风波也;行者,实丧也。夫风波易以动,实丧易以危。故忿设无由,巧言偏辞。兽死不择音,气息茀然,于是并生厉心。克核太至,则必有不肖之心应之,而不知其然也。苟为不知其然也,孰知其所终!故法言曰:‘无迁令,无劝成,过度益也。’迁令劝成殆事,美成在久,恶成不及改,可不慎与!
且夫乘物以游心,讬不得已以养中,至矣。何作为报也!莫若为致命③,此其难者。”
(原文据商务印书馆2007年版《庄子今注今译》)
【注释】
①臧:善,好。
②爨(cuàn):烧火做饭。
③致命:真实无妄地传达国君命令。
【译文】
叶公子高将要出使齐国,向孔子请教:“楚王派我出使齐国,责任重大,齐国对待外来的使臣,总是表面恭敬而实际怠慢。寻常百姓都不容易被说服,何况是诸侯呢!我很担心。您曾经对我说:‘凡事无论大小,很少有不合乎道而获得圆满结果的。事情若是办不成,就必定会遭受惩罚;事情若是办成了,那一定会忧喜交集而致使身体失调患病。无论是成功还是不成功都不会留下祸患,那只有德行高尚的人才能做到。’我平常吃的东西很粗糙不精致,甚至亲自烧火做饭,是一个心中没有任何欲望杂念之人。我今早刚接到出使齐国的使命,到晚上却需要喝冰水,我心中简直像着了火!我出使之事还未实际进行,就遭受了忧喜交加所导致的祸患;事情如果再办不成功,必定要遭受到君主的惩罚。两患相加,我作为人臣的能力不够,不足以胜任这样的大事,您快教教我吧!”
孔子说:“天下有两个足以为戒的大法,一个是天命,另一个是道义。做儿女的敬爱双亲,这是自然的天命,是无法用语言解释的;臣子侍奉国君,这是人为的道义,只要你处于天地之间,就不可能逃到没有国君的地方。这就叫作足以为戒的大法。所以子女侍养双亲,无论自己处于什么境地都要使他们安乐,这是行孝的极致了;臣子侍奉国君,无论任何事情都要安然处之,这是尽忠的极致了;注重自我修养的人,不受悲喜情绪的影响,知道事情的艰难却又能安心尽力去做,这就是品德的极致了。为人臣子,当然有不得已的时候。但遇事能忠实尽心地去做而忘记自身,哪里还会有贪生怕死的念头呢?你只管去就是了!
我还是把我所了解的道理再告诉你:与邻近国家交往凭借的是诚信,与远道国家交往凭借的是表达忠诚之意的言语。而言语,是一定要通过使臣来传达的。传达两国国君饱含各种喜怒情绪的言辞,是天下最难的事情。传达喜悦之言,使臣必定要添加许多赞美的话;而传达愤怒之语,使臣就得加上许多恶言恶语。但凡过度添加的话语都是失真的,失真就产生了怀疑,一旦被怀疑,使臣就要遭殃。古语说:‘要传达真实的言辞,不要传达过多修饰的言辞,这样就可以保全自身了。’
那些以技巧角力的人,开始的时候都规规矩矩,后来往往暗中算计,再然后就诡计百出了;比如饮酒的人开始的时候都彬彬有礼,但喝到最后往往心智迷乱,甚至失去理性,丑态百出。任何事情都是这样。开始的时候彼此相互谅解,到后面就往往互相欺诈了;许多事情开始的时候简单纯粹,到后来就变得烦琐艰难了。
言语,犹如风吹水波;传达言语,定会患得患失。风吹波浪容易动荡,患得患失容易出现危难。怒火中烧不一定有什么了不起的缘由,一句过分的不讲道理的言辞就能搅动人心。就像一头野兽要死的时候尖声乱叫,呼吸急促,于是产生了噬人的恶念。如果传话时言辞相逼过甚过急,也一定会让人顿生报复的恶念,有时甚至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倘若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谁又能预知事情发展的最终结果呢!所以古语说:‘不要迁改所传达的命令,不要强求事情的成功,超常过度就是私自增益。’迁改命令、强求成功只会把事情搞砸,成就一件好事需要长时间的努力,而坏事一旦铸成就来不及更改了,因此不得不慎重呀!
按照事物的自然规律顺势而为,让人人都了解到你是处在不得已的状态之中,这就是最高的境界了。何必刻意去完成国君的使命呢!只需如实传达君主之言就是了,做到这样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简析】
《庄子·人间世》的主旨在于描述人际关系的纷争纠结,以及与人相处和自处之道。本文借叶公子高出使齐国一事,道出臣子与君主之间相处的艰难。这里写出臣子面对君主时的疑惧之情,接受使命时,或不免于“人道之患”,或不免于“阴阳之患”,进而表达传递双方言论的困难及用语不慎所造成的祸患。要解除“阴阳之患”,唯有虚心安命,也就是要“忘身”。要解除“人道之患”,就要“乘物以游心”“养中”,亦即顺应自然。简而言之,从政者在接受棘手难办的政治任务时,应该“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如实传达各方的意见,不要害怕祸患,也不要逃避责任,不要改变使命,也不要强求成功。《人间世》全篇在内容上可以分为七个部分,本选段为第二部分。事实上在《人间世》开篇的第一部分,作者便假借颜回与孔子的对话,描述了臣子与君主相处的艰难,并借颜回之口,提出终极应对的“心斋”之法。人间种种纷争,追根究底,在于求名、斗智。“名”与“智”是造成人间纠纷的根源,只有去除求名、斗智的心念,使心境达到“心斋”的空明境地,才有可能在保持自己心性的同时,圆融而又务实地应时处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