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莹倩
(四川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成都 610101)
若将李欧梵所撰《世界文学的两个见证:南美和东欧文学对中国现代文学的启发》一文视作米兰·昆德拉正式进入中国读者视野的起点,那么这位捷克裔法国作家的中国之行已经绵延持续30余年之久。在这30余年的时间里,米兰·昆德拉的作品在中国经历两次大规模译介,两次译介均呈现出不同的面貌与特点,遂在中国学术界掀起一定规模的研究热潮。笔者在中国知网以1985—2022年为时间区间、以“米兰·昆德拉在中国的翻译”为关键词,在社科目录下搜索,共得到96条结果。经筛选,保留以米兰·昆德拉在中国的译介为研究本体的篇目,得到有效结果29条。其中聚焦《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汉译研究的成果共计10篇;围绕昆德拉作品在中国译介历程的研究成果共9篇;探讨昆氏作品复译事件的研究成果4篇;从出版视野考察昆德拉作品译本在中国畅销的研究成果3篇;着眼韩少功文学创作与翻译实践之关联的研究成果2篇;阐析昆德拉翻译观的论文1篇。上述研究均如实反映昆德拉其人其作在中国的译介历程,探讨昆氏作品汉译过程中的各种现象及其缘由。综观上述成果,笔者发现鲜少有学者将重心放在“翻译”与“阅读”的互动关系上。除许方2018年在《文学译介中译者与读者的互动——以昆德拉作品的汉译为例》中提及读者的期待与审美需求会对翻译造成影响之外,其他研究尚未将翻译置于宏大社会文化背景中去探究文学翻译与文学阅读的关系。学界的研究暂缺,也给笔者提供了新思路。本文尝试打破翻译与阐释的壁垒,立足中国时代语境,通过观察昆德拉从“极权斗士”到“小资人物”,再到“作家昆德拉”的三次身份变更,解码外国文学与中国社会间的互动历史。
在论及昆德拉其人其作在中国的第一次译介与阅读时,首先需要探讨的是研究者与译者的介绍和翻译动机。早在1981年,捷文便在《外国文学动态》上发表《近二十年来的捷克文学概况》一文。文中向读者介绍昆德拉《玩笑》一书的故事梗概,并认为《玩笑》为“‘布拉格之春’运动作了直接的舆论准备”[1]16。令人遗憾的是,作者仅仅将目光投注到“介绍”一维,忽视了外国文学与中国文学的互识互补。故而,笔者仍将李欧梵撰写的《世界文学的两个见证:南美和东欧文学对中国现代文学的启发》视为中国昆德拉介绍第一文。在文中,李欧梵不仅向中国读者介绍昆德拉的家庭背景、小说内容与写作形式,同时还剖析自己介绍昆德拉的缘由。
李欧梵首先指出:“我一向主张世界文学,而世界文学并不全是西方或英美。事实上我早在五六年前就呼吁中国作家和读者注意南美、东欧和非洲的文学,向世界各地的文学求取借镜,而不必唯英美文学马首是瞻。”[2]45李欧梵的呼吁绝非学者一时心血来潮,其间暗藏着知识分子对中国文学发展的忧思。
1981年,高行健撰写了《现代小说技巧初探》一书,阐述诸如小说的叙述语言、人称的转换、意识流等西方现代派写作技巧。可以说,高行健的著述为企图用西方现代派写作技巧来抵御僵化现实主义的中国作家提供了创作资源。
1970—1980年代的作家多为知青一代,先天的学养不足势必导致作家难以吸收和转化西方现代派的精神内核,从而创作出真正具备现代素质的现代派作品。既然中国的现代主义反映了根植在古老中国文化中的中国作家“在西方20世纪文化的巨大冲击下,一种暂时失却了自我的迷乱的眼光”[3]23,那么在一些有识之士眼中,昆德拉似乎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极好的文学样本。无怪乎李欧梵在介绍昆德拉的写作手法与哲理基础后,忽然话锋一转,从简单的介绍深入到对中国文坛的启示之上。李欧梵写道:“这是东欧文学——特别是昆德拉的作品——对我们应有的启示。”[2]49在他眼中,昆德拉的作品已经抵达文史哲兼容并蓄的理想境界,而这恰恰可以成为中国文学努力的方向。李欧梵认为,中国作家在未来的创作中,可以顺着中国“文史哲不分家”的大人文传统,同时兼顾文体互融与艺术互通。因为在他看来,“一个作家的责任就是要写得好”[2]49。
作为学者,李欧梵率先从小说形式与哲思的角度将昆德拉推荐给中国读者;作为作家、译者,韩少功又因何选择昆德拉作为推介的对象?在1987年中文版《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前言中,韩少功便以初译者的身份言及翻译该部小说的重要性。在前言伊始,韩少功将吸收外来文化与品尝各地美食比较。在他看来,“一个年轻的人,健康的人,往往是胃口不错的;而食忌过多通常是生命力衰竭的征候”[4]1。可见,韩少功对借鉴外来文化持积极态度,认为融通国外有益的思想文化资源,有利于保证中华民族文化的强旺生命力。那么,韩少功认为应该选择哪里作为求取借鉴的宝地呢?他选择了东欧。
事实上,在中国蔚为壮观的外国文学翻译史中,早在19世纪末,梁启超便编写《波兰灭亡记》,书中着力描述波兰沦为亡国奴后的惨状;20世纪初到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周氏兄弟更是通过《摩罗诗力说》《域外小说集》对密茨凯维奇、显克维奇等东欧作家进行译介与宣传;共和国时期,出于政治立场的考虑,我国对西方现代文化采取排斥态度,加强对社会主义阵营国家文学的译介。故而,在这一时期中国读者对于东欧文学并不陌生。但是面对强势且根基深厚的西方文学,东欧文学仍堪称弱势。步入1980年代,随着“读书无禁区”口号的风头无两,西方文学如雨后春笋般占领读者的书架。面对来势汹汹的西方文学,韩少功却转而关注东欧文学,那他又是出于何种考量?在《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译者序中,韩少功如是说:“我们的理解欲求,应该基于对社会主义文化事业的责任感,基于对人类心灵种种奥秘的坦诚和严肃,基于对文学研究和文学创作的探索精进。如果是这样,昆德拉值得一读。”[4]13
由此可见,李欧梵与韩少功两人均不约而同地选择昆德拉作为推介对象。尽管前者是从学理层面介绍昆德拉其人其作,后者则落实到翻译实践,但二者的选择却出于趋同的理由。无论是李欧梵还是韩少功,他们青睐昆德拉的缘由都与新时期中国文学的发展方向息息相关。在他们眼中,昆德拉不仅是“写得好”的代表,他甚至可以为中国作家的创作提供成功经验,其创作技巧与理念亦可为中国作家吸收,内化为自己的创作元素。
可以说,李欧梵与韩少功的推介为昆德拉的中国之旅拉开帷幕。随后,蒋承俊与杨乐云分别于1988年、1989年撰文《米兰·昆德拉在捷克时的作为》《他开始为世界所瞩目——米兰·昆德拉小说初析》。作为国内捷克文学研究权威,蒋承俊倾力向中国读者介绍昆德拉在捷克的早期作品,涵盖诗歌、随笔、小说与戏剧。鉴于昆德拉将这部分作品视为“不成熟之作”与“不成功之作”[5],且不允许任何一家出版社再版,故蒋承俊一文有助于国内读者全面把握作家的创作历程。杨乐云在文中分析昆德拉的基本思想特点、小说重要主题,对作家的文学世界作出提纲挈领的总结。不仅如此,中国学者还将目光投向域外之声,即作家访谈。1991—1995年间,《当代外国文学》《外国文学动态》《小说的智慧——认识米兰·昆德拉》《20世纪世界小说理论经典》分别刊载4篇对昆德拉的访谈,译者分别为段怀清、杨乐云、李永辉和谭立德。上述访谈让中国读者得以借作家本人之口,以相对直接的方式走进最真实的昆德拉。此后,亦有不少学者就昆德拉小说主题、小说形式、媚俗概念等方面展开研究,这些成果均为后来者对昆德拉作品髓质的研究提供了宝贵的思想参照。
值得一提的是,尽管研究者们力求站在客观公允的角度去定位昆德拉,但作为昆德拉的第一批中国推荐官,他们所理解的昆德拉却是经过西方语境滤补后的昆德拉。彼时,李欧梵系美国芝加哥大学的教授,他并不通晓捷克语;而韩少功第一次听闻昆德拉的作品,乃得益于其短暂的访美经历,而后从一位美籍华裔女作家手里借到《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的英译本。这意味着不论是李欧梵还是韩少功,他们所阅读与接受的昆德拉已然不是最真实的昆德拉,而是经过欧美语境改写后的昆德拉。因此,他们带有“文以载道”色彩的大力推介虽开启昆德拉在中国的接受历程,但势必会造成昆德拉在中国的误读。
让我们看看中国昆德拉研究的先锋们是如何看待和定义作家的。蒋承俊如此概括昆德拉的生平事迹:“米兰·昆德拉(Milan Kundera,1929—)原系捷克诗人、作家、捷共党员。因1967年6月‘大闹捷克第四次作家代表大会’,成了1968年‘布拉格之春’的急先锋,故被开除出捷克共产党,并于1968年后离开了捷克而流亡法国。”[6]71面对昆德拉在中国日益增长的热度,张志忠说道:“米兰·昆德拉的作品正在赢得中国读者。作为一位被坦克和秘密警察为其祖国也为世界共产主义运动史涂上血腥、污秽和耻辱的见证人,作为一位被迫流亡于异国他乡的捷克作家,他在向人们诉说什么呢?”[6]378杨乐云亦在文中总结道:“昆德拉的小说都有很强的政治倾向性,思想立场鲜明。”[6]101就作家个人经历来看,三位学者均认为昆德拉系在政治活动中受到牵连而被迫流亡他国,其作品就是其人生经历的投射。此乃中国研究者对昆德拉的定性,亦是对其文学创作的定性。那么,为何中国研究者会对昆德拉有如此第一印象?让我们再次回到《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初译本序上。序言中,韩少功对作家在欧美的鼎鼎大名感到惊奇,直呼:“一个来自不发达的弱小民族的作家,是什么使欧美的这些作家和书评家如此兴奋躁动?”[4]4
事实上,早在1973年昆德拉便在西方世界频频获奖。1973年昆德拉凭借《生活在别处》获法国梅迪西斯外国小说奖;1984年《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一经面世,便摘得美国洛杉矶时报图书奖。昆德拉在欧美满载荣誉,却与一个作家本人竭力排斥又不得不承受它带给自身误解的词汇息息相关,那就是政治。由于在第四次作家代表大会上的慷慨陈词和在“布拉格之春”中对自由氛围的全力支持,昆德拉在“布拉格之春”失败后的大清洗中受到强烈冲击。他不仅丢掉在布拉格电影学院的工作,在捷克出版的所有作品均被要求下架。生活与创作的困境迫使昆德拉与妻子维拉于1975年7月20日带着半车书、4个行李箱、50张黑胶片,乘坐一辆车牌号为ABX 5182的蓝色雷诺5型轿车驶离捷克,流亡法国[7]67。
昆德拉的遭遇令人唏嘘,而这一被政治铁蹄踢碎的人生,却给了西方世界一个解读昆德拉的绝佳突破口。路易·阿拉贡在为《玩笑》撰写的序言中谴责苏联对捷克的入侵,称“在这条暴力之路的尽头看不见任何光明”[8]1421;加利玛出版社的一位编辑也借苏联入侵捷克的“东风”,将“杰出的意识形态小说”[8]1422印在《玩笑》法文译本的封底;《玩笑》在法国宣传期间,媒体书评用的标题是“有关斯大林时代捷克斯洛伐克的见证”[7]40。这是昆德拉成名后的尴尬,也是其被中国读者误解的根源。事实上,不仅李欧梵和韩少功接受西方语境解释后的昆德拉,该时期的昆氏译本均承袭这一路径:《玩笑》转译自迈克尔·亨利·海姆的英文译本;《生活在别处》《为了告别的聚会》《不朽》转译自彼得·库斯的英文译本。正是由于昆氏作品被西方赋予浓烈的意识形态色彩,我国昆氏初译系列中有关“当局”“主义”等敏感词汇与章节均遭删除。译者对昆德拉作品中政治性的聚焦,也使得1980年代的昆德拉阅读呈现独特风貌。
仵从巨在《存在:昆德拉的出发与归宿》中明确指出,“政治”是进入昆德拉小说的一个入口。张志庆也将苏联入侵捷克等历史事件与昆德拉在母国遭遇的劫难联系起来,并肯定道:“所以他的小说就故事本身而言,政治色彩很浓。”[9]47不仅如此,张志庆甚至将《玩笑》《为了告别的聚会》等归纳为改造者与被改造者、迫害者与被迫害者的小说。循着“政治”这条入口,诸多学者表达他们对昆德拉的理解。何慧指出昆作的诞生正是与“作家生活的外部世界”[10]112息息相关。基于此,何慧将《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中主要形象意识形态化,认为托马斯是面对错误政治时的“道德象征”、特蕾莎系作者对“祖国的思考”、萨宾娜的父亲代表“强权”、与父亲水火不容的萨宾娜则代表“反强权”。耿聆更将昆德拉与擅写政治小说的张贤亮相比,认为他们的“创作多以政治斗争和政治迫害为背景,表现扭曲生存状态下的人”[11]53,故二者具备可比性。正是在“政治思维”的指导下,昆德拉的作品在删节中进入中国,也遭到中国读者的政治性误判。无怪乎周国平略带讽刺地说:“如同一切‘文化热’一样,所谓‘昆德拉热’也是以误解为前提的。人们把道具看成了主角,误以为眼前正在上演的是一出政治剧。”[12]34
尽管昆德拉一直都在竭力撇清文学与政治的关系,然而任何一个作家都无法脱离他身处的社会时代,他的作品更是时代之真的反映。不论昆德拉的政治立场如何“反政治”,其作品已然被政治打上深深烙印。昆德拉小说中随处可见的政治冲突、被政治漩涡裹挟的男男女女,以及作家兼具政治性与哲理性的反思,足以让历经“伤痕文学”“反思文学”“改革文学”“知青文学”并在西方现代文学中孜孜求索的中国读者和作家们感到亲切与振奋。他们在昆氏的作品中与过去的自己相遇,找到理解昆德拉的专属渠道。可以说,政治主题已然是理解昆德拉绕不过去的坎儿。
中国似乎孕育了一股“亲昆德拉情结”。仅1980年代至1990年代,昆氏作品在中国的发行量就极为可观。据笔者统计,由作家出版社出版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第1版第1次印数达到24 000册,到1992年该书第1版第4次印数便达到85 000册;1991年出版的《不朽》第1版第1次印数为31 000册;1987年《为了告别的聚会》第1版第1次印数均为17 000册,到1993年第5次印刷时印数便达到67 000册。这还不包括以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北京三联书店等为代表的国内出版社所出版的昆氏作品。若再加上港台出版社的印本,该时期昆德拉作品在中国的出版数量可达百万之巨。进入21世纪后,《中国新闻出版报》发表文章称“上海译文出版社与昆德拉发表联合声明:上海译文出版社获得了昆德拉13种作品的独家授权……据悉,上海译文出版社计划每本书首印1万册”[13]。该文再次证实中国读者对昆德拉的热情不减当年。
2003年,昆氏的13部作品一经面世,便受到读者的热烈追捧。据《中国新闻出版报》记者孙京平统计,自2003年4月上海译文出版社推出昆氏系列作品后,该系列书籍便长居销售排行榜前列。在一年不到的时间里,“系列13种图书中已经出版9种,总发行量已经达到101.6万册”[14]。昆氏作品在21世纪的热卖令出版社也感到惊奇。作为昆氏复译的牵头者与引进人,时任上海译文出版社总助理编辑的赵武平认为昆氏作品受众为高级知识分子,故保守估计书目销量为20万~30万册。该系列作品仅在一年时间便创造严肃文学的销量奇迹,此次“昆德拉旋风”不仅标志着昆氏作品在中国又一次热读,也暗藏21世纪文学阅读的玄机。
与改革开放之初相比,步入21世纪的中国彻底从文化产品的“匮乏”迈进“丰富”。剑桥大学历史系副教授葛凯在其著作中记述这一“丰”与“简”的对比。在葛凯先生的记忆中,1980年代的中国很难找到购物的地方,即使有,可供选择的商品也不多。2000年后的中国则大为不同。此时的中国满大街都是大大小小的百货大楼和商店,广告甚至填满城市的各个角落。物的丰盛证实中国人彻底从计划经济时代迈入消费社会时代。生活在消费时代的中国人,不仅消费物质,他们还消费形象、消费文化、消费文学,故而成为消费资料中一部分的文学也逐渐展露其作为消费符号的全新特性,并准备好迎接新一批的读者。
王炜在《外国文学名著的出版与读者市场》中记述新版昆德拉译作在中国的风靡程度:“精心打造的昆德拉作品系列在一年之内创造了国内图书市场销售的奇迹,该系列出版的11部作品总发行量达到111.6万册,在许多城市出现紧张的脱销现象。”[15]22面对中国的新一股昆德拉旋风,王炜并未洋洋自得,认为这是严肃文学再度迎春的指征。相反,他对21世纪的“昆德拉热”提出冷思考,并大胆发问:“不是畅销书的作家也不是畅销书的作品却能够获得畅销书一般的战绩,不论大学教授还是贩夫走卒都在阅读昆德拉,究竟是为什么?”[15]22这不得不思考昆氏作品热卖背后的原因:昆德拉到底掌握了怎样的销量密码,能让教授高知和贩夫走卒都心甘情愿掏腰包。事实上,步入消费时代的昆德拉已然被读者褪去“人类存在探索者”的外衣,并凭借作品中诸如“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生活在别处”“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等兼具诗意与哲理的短句作为标志符号,吸引了以小资为代表的新一代读者的注意。通过阅读昆德拉的作品,小资读者为自己贴上文化人的标签;通过消费昆德拉的作品,小资读者实现他们与社会的互通。
何为小资?凌麦童在《21世纪中国文化地图》中下过定义:“小资用来指称起源于上海的都市青年白领及其优雅趣味……他们享受物质生活,同时也关注精神世界;他们是时尚的先行者,是文化消费的主力军。”[16]可见,小资们关注精神世界且具有一定文化修养,对文字有着极大的热情,可他们只是文化的消费者而不是文化的创造者,阅读就是他们的一种文化消费形式。
曾系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学生,后任《不朽》责任编辑的杨葵在回忆中提及,1980年代的中国,大学中文系的学生人手一本昆德拉的小说[17]。不仅中文系的学生,当时的知识分子也很少有人没读过昆德拉。可见,作为中国高级知识分子曾经的不二选择,昆德拉势必是“有文化”的代表。“有文化的象征”恰巧与小资追求阅读品味的诉求不谋而合。中国小资作为一批受过高等教育、拥有一定文化修养的人,他们识文断字,但远非学富五车;昆德拉探讨“存在”哲学概念,但又不至晦涩难懂。昆氏作品的深刻性和可进入性恰恰撞上中国小资的文化诉求及其文化水平,成为象征这批新读者文化的符号。故而,即使读得含含糊糊,小资们“也要买一本《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因为如果你想显得有思想,你就得读过它。你想吓唬别人的时候,至少能说出什么是精神沦丧与救赎、异化与回归”[18]。
除却昆氏作品中包蕴的文化标志,作品中还蕴含其他小资元素。包晓光认为,昆德拉之所以会成为小资作家,是因为其作品中蕴含“特有的情调环境和人生体验”[19]。昆德拉的作品以政治色彩充当底色,然而作家书写的“政治”并非历史学家、政治学家乃至军事学家所关注的宏大政治史,他关注的是碎片化的政治事件以及个人化的政治叙事,因为文学家不关注历史史实,文学家探讨的是生活在历史大背景下的我你他。因此,在昆德拉的作品中可以看到诸多被宏大历史抛却的瞬间以及过滤掉的个体活动:《笑忘录》中,捷克政治家克莱门蒂斯因叛国罪被处决,捷克宣传部门当即将这位政客从与捷克总统合影的照片上抹去。人虽然消失,但他的帽子却留下了,因为帽子戴在总统头上。《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中斯大林的儿子雅科夫因“粪便”而被看守所的高压电线电死。上述历史事件虽真实却怪诞,它们绝无可能出现在任何一部以客观、理性、克制为叙述风格的历史著述中。唯有文学才可记述这些属于“文学的历史”。昆德拉笔下分裂的捷克斯洛伐克、被压抑的生命力,给掌握一定知识资本与经济资本的小资读者非日常的阅读体验,迎合他们的文化消费欲望。小资对昆德拉的热读不仅为昆氏扣上“小资作家”的帽子,也成就了中国昆氏阅读史上的一道值得追怀的独特风景。
这一阶段,已有少部分学者开始尝试探讨昆德拉为何无缘诺贝尔文学奖。如2015年,吴俊在《“陪跑者”昆德拉的文学中》戏称昆德拉为诺奖的“陪跑者”,并认为带有明显流亡者标记的昆氏“在世界文学的现实中,恐怕只能代表‘过时了的政治’”[20]。李放更是在诺贝尔文学奖公布前夕预言昆德拉对于评委们来说“是永远被炒的冷饭”[21]。尽管两位学者探讨的是昆德拉与诺贝尔文学奖之间的关系,但也暴露出昆氏在这一时期的尴尬处境,那就是近年来在文学创作上鲜有突破的昆德拉不仅拉长自己与诺奖的距离,也降低了中国研究者的关注度。
据笔者统计,2015年后国内针对昆德拉的研究与论述呈现总体下降趋势。2015—2016年,国内针对昆德拉其人其作的发文量尚有40余篇,但核心期刊论文数量仅有5篇;其后几年的论文发文量持续走低,且刊载在高级别期刊上的文章寥寥。尽管这一阶段论文发表的质量与数量呈现双重走低,但仍有学者将目光聚焦昆氏作品研究、作家身份书写、昆德拉与中国作家比较研究,以及昆氏其人其作在中国的译介与出版等方面,为昆德拉在中国的研究作出可圈可点的贡献。在作家作品研究层面,学者们仍偏爱将昆德拉在中国最负盛名的小说《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作为研究对象。如杜晨歌通过分析轻与重、灵与肉、媚俗与反媚俗等一系列二元正负能量不断转换的运动,助力读者重新认识昆德拉所倡导的存在观。杜晨歌认为,尽管昆德拉在小说中刻意塑造诸多正负能量相互对立又趋于和解的场景,但目的不在于让读者在正负二元中做出选择,而是希望读者不能放弃对这些问题的思考[22]487。这不仅是正负二元对立转化的意义所在,也是昆德拉存在观的髓质。沈绍芸通过探析知识分子阶层的生存状态与轻重抉择,探讨“共在的田园牧歌”意识,最终发掘出作家的存在隐喻。在作家身份书写层面,刘成富总体探究昆德拉身份观的形成,认为昆德拉的流亡经历迫使他面对语言迁徙、文化迁移以及文化身份认定等问题。这股对身份认同的渴望,使作家笔下的男女主人公“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似乎都是作者的代言人”[23]118,代表“身份被剥夺的命运”[23]118。周莹则从《搭车游戏》《玩笑》《笑忘录》和《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4部小说入手,结合昆德拉本人的生活经历和文化谱系,宏观梳理和溯源研究昆氏小说中的身份书写。她认为昆德拉的小说不仅关注作家个体的身份危机,同时“超越个人经历,放眼全人类的身份危机和焦虑”[24]。在昆德拉与中国作家比较研究层面,中国学者亦作出创新尝试。他们分别选取王小波、贾平凹、张贤亮、严歌苓、陈忠实作为昆德拉的比较对象,从小说主人公的生存姿态、性爱主题、创伤书写、女性书写、影响借鉴等维度衡量中外文学关系。如王小平认为在那个“言必称昆德拉”的时代,昆德拉是《废都》创作的重要参照系。尽管两者的文字都共同浸染着性爱主题,但相较于昆德拉崇尚理性的性爱书写,贾平凹的表达却降格于对性爱“抒情色彩”[25]84的表达,而“忘却了对性爱主题的深层意义探寻”[25]84。昆德拉在中国的译介与出版层面,出现以许方为代表的学者及其系列论文。2018—2020年,许方连续发文5篇,从昆德拉独特的创作历程入手,厘清昆氏的翻译要求,还原昆氏作品在中国的译介历程,分析作者、译者、读者与出版者之间的关系,梳理译作在中国的传播途径,全面复盘昆德拉的中国之旅。许方的持续性研究不仅为中国读者接受昆德拉做了理论铺垫,同时也如她所言,上述成果可“引导读者阅读昆德拉,更好地理解昆德拉”[26]。
除却上述几大研究板块,还有部分学者从非虚构写作、生态伦理、身体叙事等角度对昆氏作品展开文学阐释多种可能性的探究,成果虽较为零散、未成气候,但亦体现出我国研究者对推陈出新所做的努力,彰显在中国文化浓厚土壤中成长的外国文学所呈现的中国立场与中国视角。然而总体研究成果数量与质量下滑,已然是中国昆德拉研究的显性特征。这不仅反映昆德拉在中国生命力的减退,也从侧面证实严肃文学的没落。
事实上,早于2000年中期,中国人便逐步陷入精神沙化的泥淖。张炜将这个精神生活退居二线的时代称为“精神沙化时期”。张炜认为在经济全球化与市场经济时代背景下,中国人进入“精神游移期”[27]。在张炜看来,中国人唯有自觉接受精神游移状态,因为中国人尚未建立抵御经济浪潮的“抗体”。在这个以经济发展为中心的时代,以“文学”为代表的人类重要精神结晶势必会遭到轻视与抛弃。因此,在这一时期昆德拉走在被读者遗忘的途中也不足为怪。
那么,生活在精神游移期而无力抗衡的中国人会遭遇怎样的生存危机?事实上,对物质实体的过度依赖和对形而上的嗤之以鼻,势必造成人类对生命感知的钝化。王晓明在为学生讲授“文学经典与当代人生”课程时,曾论及当代人的精神生活,他认为:“我们现在的社会风气是看重物质的实际的东西,对形而上的精神的事情则避之唯恐不及。有一个普遍的想法是,虽然我在精神方面想得少了,但我的物质生活丰富了。可是实际上,当我们远离抽象的东西、远离形而上的精神世界的时候,我们的物质生活,我们对物质生活的感性的体验,同样会变得粗糙、贫乏。”[28]在面对莫干山的漫天星空时,与王晓明教授的激动相对比的是其女儿的无动于衷,因为现代人对生命的感知范围已经被局限在四堵墙内。
面对人类感知钝化与物化的不争事实,再考察文学对“人”的意义与价值便成为迫切需要。朱光潜在《文学与人生》中指出人生与文学的关系:“文学是一种与人生最密切相关的艺术。”[29]2那么文学之于人有何等滋养功能呢?朱光潜如是说:“凡是文艺都是根据现实世界而铸成另一超现实的意象世界,所以它一方面是现实人生的返照,一方面也是现实人生的超脱。在让性情怡人养在文艺的甘泉时,我们霎时脱去尘劳,得到精神的解放,心灵如鱼得水地徜徉自乐。”[29]2文学致力于将人从狭隘的物质世界中解放出来,将人引入灵性的空间,从而观察到人性的丰富与复杂。正是在这样一种丰富与复杂性中,人得以重新认识自我与世界,从而得以从迟钝的蛹蜕变为灵巧的蝶,重获心灵的柔软与敏锐。这就是文学对人类的净化与怡情作用,是固化、有界限的物质世界无法给予人类的,也是昆德拉“人本”文艺主张与文学样式的具体体现。
2015年,殷素珍、姜岚撰文《穿透迷雾的阳光——中国的再一次“昆德拉热”》。尽管该文未发表在国内知名刊物上,但笔者却将该文视为国人重拾昆德拉文艺精神价值的标志。她们认为尽管接受时代与读者群都发生改变,但昆氏作品不仅没有被中国读者群抛却,还迎来再一次“昆德拉热”。在她们眼中,昆德拉作品中涵盖认知危机、归属危机、精神危机、人性危机、文化危机等5种现代人类所共同的困顿形式。作家对上述危机的揭示解答,恰好赋予作品跨越时代的耐读性,可促发思维钝化的现代人重拾阅读的乐趣。
在《慢》中,昆德拉探讨快与慢、物与灵两对关乎人类存在的议题。作家借助3条故事主线,即作家与妻子维拉对“慢乐趣”遗失的感叹;T夫人与骑士的一夜慢爱以及文森特与朱丽仓促之下的失败交媾,论证一个事实——“慢”是精神富足的体现。唯有慢下来,才能享受更好的生命体验,从而留下弥足珍贵的记忆。“快”则是人类在社会、金钱、权力的主宰下对物质利益追逐的产物,它造成人类感性精神的淡化,从而陷入虚无主义。在作家看来,只有选择慢,人才能如有本之木、有源之水,重启为“人”的灵气。在《不朽》中,昆德拉批评科技进步导致现代社会的“简化”:流水线上的商品、电视剧、电影以及快餐文化,无一例外,都搭乘着“现代”这架列车,加速世界的简化。在昆德拉眼中,人类已经被“简化的蛀虫”啃噬得千疮百孔。于是,昆德拉在小说中塑造“阿涅丝”这一人物,她意欲手持勿忘我,与众人格格不入地穿梭在巴黎市区,以被看作疯女人的代价来抵御世界丰富性和人类个性化的遗失。
无怪乎殷素珍与姜岚盛赞昆德拉,认为:“渴望以清醒觉悟的目光看世界的昆德拉的确以他睿智而又不失诗意的小说给诗人以醍醐灌顶般的启示……在后工业社会——后现代主义的大背景上,昆德拉以既细腻真挚、轻快诗意又睿智深邃的笔触独立于一片无序、平面、冲动的纷繁景观之外,给喜欢他的读者带来了阅读和思考的乐趣!”[30]由此可见,殷、姜两位学者摆脱以往狭隘的政治阐释视角,真正从小说美学层面去理解昆德拉,给予昆氏文学价值最中肯的评价。可以说,昆德拉小说以其真挚细腻的文字、对社会现象以及人性的睿智批判,为处于传媒社会、消费社会、后现代社会的中国读者拨开生存的迷雾,从而直抵生命之真。
尽管昆德拉仙逝,不会再有作品问世,但是近年来围绕作家展开的翻译事件与文化活动仍不胜枚举。2021年1月,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昆德拉首部传记《米兰·昆德拉:一种作家人生》,并邀请毕飞宇与许钧、刘云虹教授展开对谈;2022年5月,上海译文出版社携手译者王东亮教授,推出昆德拉的图文传记《寻找米兰·昆德拉》中文版。与此同时,上海译文出版社还计划再版包括纸质书、电子书、有声书在内的所有昆德拉作品。2022年11月,上海译文出版社特邀袁筱一教授在上海图书馆与读者分享昆德拉及其作品。从中国读书界、研究界与出版界对昆德拉其人其作的态度可以认定,作家对人类生存境遇的深刻洞察,使其作品既与时代生活血肉相连,又兼顾对全人类的终极关怀,从而赢得中国读者不灭的热情。
2022年4月,在喜马拉雅举办的一场题为“做生活的提问者,今天为什么格外需要读昆德拉”的直播中,梁永安教授说:“米兰·昆德拉距离当代青年人的精神生活并不遥远。他所经历的所有问题,在年轻的读者间都会有很深的感触。在这个全球化的时代里,价值的辨认更艰难了。我们能不能去确认一种价值,给生命一个坚实的内核呢?米兰·昆德拉在《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开篇就提出了这个问题。此刻,我们可以通过共读这本小说,一起来探讨中国青年如何推动和实现思维转型、情感再建、价值探索和规则创新。”[31]梁永安教授的发言在鼓励年轻一代读者亲近昆德拉的同时,也肯定昆德拉作品中所蕴含的时代性与永恒性。事实上,昆德拉值得读者与学界如此关注,尤其是在全球化语境中,昆德拉所具备的时代性、永恒性与世界性,正在等待着新一批专业与非专业读者对此展开持续与深入阐释。期待在未来,中国能够构建属于自己的米兰·昆德拉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