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建家族文化,先补“个人的发现”这堂课

2024-05-09 14:11董可馨
南风窗 2024年10期
关键词:皇权世家南风窗

董可馨

什么是世家?门第高贵、世代为官的人家。在古代中国,他们是统治权力的分享者,是社会的精英层,也是道德的风向标。在秦之前,中国尚为贵族社会,秦之后,大一统实现,郡县取代封国,臣子取代诸侯,贵族社会的面向越来越弱,平民性的一面越来越强。尤其在唐宋之后,随着社会变革与科举实行,贵族不复是最高权力的分享者,而更深入地成为国家官僚机器的一部分。

世家贵族的演变,埋藏着中国社会变迁的线索。皇权和世家之间的斗争、博弈与合作,这一互动过程,塑造了中国社会的面貌。以往的历史书写,着重于帝王中心,而对家族所代表的贵族阶层与贵族精神的关注和发掘较不充分。华南师范大学唐昊教授的新著《世家记》,意在做这项工作,“梳理中国古代精英阶层的世家文化,在现代社会复活本土的家族资源,并探寻其现代化的可能”。

唐昊教授也注意到,在家国同构的中国传统下,个人的权利和自由在家族和国家这两个层面都受到压制,今天要重新找回家族文化,并非复活已不合时宜的传统,而是首先要补上“尊重个人”这堂课,在重建个人间关系的基础上,建设家庭关系。

日前,南风窗专访了唐昊教授。

世家的演化

南风窗:你梳理了中国历史上的世家,按时间先后分为先秦贵族世家、两汉武德世家、南朝门阀士族、隋唐“五姓七望”、宋元明清科举世家、近代善财世家。这两千多年来,精英集团有什么样的变化?是否暗含某种中国社会的演化逻辑?

唐昊:中国的社会历史变迁,确实伴随着家族和皇权、社会和国家之间的互动。我把世家进行不同类型的标记,初衷也是要在中国的历史发展进程中,找到一条精英阶层变迁的线索。

一开始的先秦贵族世家,是以礼传家,君子德风。这是中国精英阶层最初的面向,即以血缘为纽带形成精英群体,并根据与权力执掌者的血缘关系的远近来分配权力。最早的贵族诸侯,其实都是周天子的兄弟亲戚。100多个诸侯里,70多个都是姬姓家族的子弟。“君子”原初的含义就是君王之子。

中国有“君子之泽,五世而斩”的说法,意思是依靠血缘的家族传承很难长久。第一代诸侯和周天子关系比较近,也会服从周天子,有事为周天子出力。但是几代过去,世家和天子之间,世家和世家之间,血缘关系逐渐变得疏远,诸侯和诸侯之间、诸侯和天子之间的关系,更加政治化,而不是亲情化。

想要维系诸侯的忠诚,就需要一整套的制度性安排。周公所制定的礼制,就是这样一套维持分封制的系统。礼一开始是家族之礼,在周公的手里变成国礼。以礼传家,实际上也是以礼治国,礼的作用就是确立一整套的政治体系。

这套政治体系的特点,是把精英阶层和平民阶层分开,精英阶层所遵守的礼制,不仅是权力和地位的分配方式,而且是一套文化精神。礼制、礼仪和礼教是合一的,由此也确立了贵族阶层、贵族世家的统治地位。所以,以礼传家有很强的政治功能,这是农耕文明的最优选择,在周公年代就已经看到了这一点。

南风窗:春秋时期贵族精神发达,许多贵族很重视自己的荣誉感,秦之后似乎这一精神逐渐衰落了。

唐昊:为什么一个人会有责任感和荣誉感?实际上来自人格的独立,而人格的独立在于经济基础、政治地位,以及个人境况的相对独立。在先秦,这种独立性还是具备的,臣子并不是周天子的奴仆,同时也非常珍视自身的独立人格,在血缘联系变弱之后,贵族精神就成了贵族阶层最宝贵的精神财富。而在秦之后的大一统体制之下,独立的精神人格實际上并不被提倡,精英阶层事实上是官僚,他们是统治的中间层,工具性的存在。

所以我们看到,秦汉精英阶层的世家面貌,和先秦时期的贵族世家截然不同。他们去开疆拓土,治国安邦,无论以什么名义,都是作为官僚系统的一部分,是大一统皇权的统治功能的延伸。这个时代涌现许多武德世家,或者通过举明经和举孝廉,出现一批新的官僚阶层,精英阶层演变为替国家服务的人才。

到了东汉末年的动荡年代,中央政权崩溃,每一个家族不得不依靠自己的力量求得生存;整个社会的权力重心下移,家族和个体拥有了更加独立的经济基础和政治基础,就更容易养成独立人格;贵族精神和贵族阶层也在复活,出现“门阀士族”。魏晋南北朝时期的门阀贵族,行为举止做派,以及所信奉的,其实和先秦贵族很像。

清末民初,善财世家崛起,不过武德世家也非常强大,如保定系、黄埔系,还有云南讲武堂系,都出了不少将军。

在隋唐时期,很多贵族世家的名望甚至超越了皇权,皇权也不可能去铲除它,所以在中国,贵族精神发展的另一个高峰是三国两晋南北朝乃至于隋唐。

南风窗:在这之后,中国社会更加平民化了,与此同时,皇权也更加集中。

唐昊:在战国,六国贵族被整体消灭掉了,汉之后又用了几百年时间去重建贵族阶层,但在隋唐末年,特别是五代十国时期,贵族阶层再一次被整体地肉体消灭。宋代没有去重建贵族阶层,因为宋代实行了新的精英阶层选拔机制—科举制。从科举制产生官员之后,平民阶层上位,精英阶层和平民之间事实上保持着非常密切的关系。

宋朝之后,中央集权体制进一步完善,精英阶层的独立性越发受到限制,更深层地变成整个官僚机器的一部分;读书是为了做官,而做官并非去建立一个独立的国家或地方势力,而只是做官,去取得富贵和权力。精英阶层变成了官僚阶层。对比唐朝之前的世家大族,宋之后的大家族,无论是地位还是声望、人们的自我认知,其实都整整下落了一个台阶。

南风窗:明清之际,经济因素活跃,你所归纳的善财世家崛起,他们也拥有一些经济上的权力。

唐昊:虽然在不同阶段,我把一种类型的世家概括为主流世家,但实际上其他类型的世家也是存在的。比如明朝,朱元璋时期和朱棣时期都有一批武德世家,文官集团和武德世家之间,始终有争夺。土木堡之变后,武将集团覆灭了,如此一来,明朝就变成了文官集团独大。

清朝的家族主要分为两个类型,一是满蒙军功贵族的勋贵集团,另外一个是科举集团,科举出身的不只是汉族人士,很多满人和蒙古官员也是从科举来的。这两者之间也会有博弈。

清末民初,善财世家崛起,不过武德世家也非常强大,如保定系、黄埔系,还有云南讲武堂系,都出了不少将军,而民国的武德世家和善财世家之间也有博弈。蒋介石能够北伐成功,就离不开江浙财团的支持。

越到近现代,世家的多重性、多元化的面貌特征,越来越明显。

皇权与家族的平衡

南风窗:看《世家记》,我有一个很强烈的印象:在中国历史上,世家大族都是成批地出现,成批地消失,权力是否对世家的起落兴衰起到至关重要的影响?

唐昊:中国的历史是这样的,权力如何分配,权力如何传承,权力如何限制、约束,以及权力如何消失或崩溃,都会影响世家大族的生存、发展和消亡。

南风窗:为什么中国社会的走向是贵族社会不断衰落?

唐昊:在政治体系已经趋向大一统,而且大一统体系越来越圆熟的情况下,作为个体的生长空间受到极大限制和压制,家族也只是一个放大了的个体,给到家族生长的空间也是非常有限的。

皇权不希望世家做大,会采取推恩令等手段,将诸侯势力越分越小。历朝历代都鼓励家族分家,给予众多儿女平等继承权,而没有像欧洲那样,采取长子继承制。长子继承制就是为了保持家族的统一性,如果分家,家族就越来越小了。

此外,还有很多方法削弱家族的权力。家族中的某个人犯了大罪,可能要族诛,整个家族被连根拔起。科举制也是有意地斩断家族的权力传承链条,每一代人都要考,不让你通过四世三公的方式,一代代积攒势力。这样一来,世家肯定是越来越式微。

但家族的力量还是不能忽视,为什么现在南方的经济发展得比北方要好?很多南方企业家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第一桶金来自家族成员的社会资本的支持,而在当时的北方,更多的还是单位制,大家靠的是单位而不是大家族。

南风窗:中国历史,治乱循环更替,被称为“盛世”的时候往往是大一统中央权力集中,乱世往往是中央权力崩溃,但与此同时世家大族得以生长,所以家族势力坐大在普遍认知里似乎不是一个好现象,事实上是这样吗?

唐昊:在古代,其实无论盛世还是乱世,对于普通老百姓来讲,都不是太值得让人羡慕的,只不过在盛世里有卑微生存的可能性,在乱世里连这种可能性都要被剥夺。

从另一个视角来看,皇权和世家之间如果能够取得平衡,和平共处,无论是权力分散的状态,还是权力统一的状态,都可以说是盛世。我是反对把南北朝统称为乱世,因为那个时候,在南北分治下,有几百年来相对和平的时期,而且各国的竞争也曾经达到过历史上的高峰。

春秋战国时期,虽然我们印象中是乱世,但周王朝可是中国历史上寿命最长的王朝,所以盛世和乱世可能和我们想象的不一样,并非权力统一就一定是盛世,权力分散就一定是乱世,我们可以找出很多历史上相反的案例。

在这个前提下,最典型的盛世既不是家族压倒了皇权,也不是皇权压倒了家族,而是两者之间取得了平衡。比如“大唐盛世”,事实上就是家族和皇权之间取得了阶段性的平衡。博陵崔氏和清河崔氏盛产宰相,一直到唐朝灭亡,最后一任宰相都是姓崔的;赵郡李氏也出了很多宰相。唐朝也是中国历史上除了周朝之外,时间最长的统一王朝。世家大族的势力对唐朝也起着正面的维护作用,这样才形成了比较坚实的盛世的基础。

最典型的盛世既不是家族压倒了皇权,也不是皇权压倒了家族,而是两者之間取得了平衡。比如“大唐盛世”,事实上就是家族和皇权之间取得了阶段性的平衡。

在清朝的“康乾盛世”,虽然很多地方名不副实,但满蒙军功贵族和科举产生的读书人阶层之间也取得了一定平衡。这种权力平衡,并不是来自一开始的安排,所有的制度设计其实都是权力博弈的附属品,在实力对比和权力策略达到某种境况时,就会相应出现某种制度。英国之所以有议会制,是因为贵族势力比较强大,不想轻易向国王纳税,大家商量,无代表不纳税,想要纳税,先开个会,所以制度安排其实是权力结构的产物。

价值观传递

南风窗:你在谈到世家大族的时候,非常强调他们的德,能否解释究竟是什么样的德?精英教育的核心为什么是德?

唐昊:可以把“德”理解为一种价值观传递。所谓“富不过三代”,家族的权力、财富不能保证隔代长期传递。中国有4000多万家企业,主板上市公司只有4000家,万里挑一,这些企业家凭借着自己的聪明才智在一万个人里搏杀,还得靠运气,才能走到上市公司或细分赛道头部企业的位置,他的小孩有多大概率还是这种人?

如果一个孩子传承了一种价值观,至少他在相应圈层里不孤独,由此也不再是一家一户,而是变成了一个阶层、一个圈层的传承,因为它树了门槛。

一种价值观,就是一个圈层建设的核心。要找到一套可以几个几十个世代不变的价值观系统,让它成为传承的核心,这样财富、权力、影响力的传承才有可能性。

在西方,主要依靠宗教,它对精英阶层的德有非常多的论述和安排,比如“富人要上天堂,比骆驼穿过针眼还难”。这对于想要保持阶层地位的富人提出了要求:要有责任感,要有担当,要建立自己的德行。

传统中国的价值观来自儒家学说,核心是孝。培养一个人最初的品德,是对父母尽孝,懂得感恩,然后才能对其他人,对国家有责任感。诗书礼仪,都是培养忠臣孝子。

由于这种价值观是比较正面的,代表了一种高度,平民阶层也认同和支持。当你面向自己的家族去进行正面建设的时候,自己也会变得正面,就不会整天仇恨,那么精英阶层就是安全的。

南风窗:如今许多人对家风、家学重新关注和渴求,是因为在对孩子的教育中面临匮乏。他们能从中国传统家族经验中得到什么?如果价值观的核心还是忠臣孝子,这与强调个体、尊重平等的现代性并不相容。

唐昊:对于中国当代的家族文化的传承发展、重新建构,要做到两个字“,继”和“创”。很多精英阶层的小孩把自己称为继创者,有继承有创新。

继承中当然要选择,进行现代化的改造。时代已经变了,现在和传统农耕文明下几十代人都固定生活在一片土地上肯定不一样。以往的家族文化有一个很大的问题,压制个人的发展,一个人不仅在小共同体里被取消了权利和自由,在皇权下的大共同体里也不存在权利和自由。

今天要創造新的家族文化,首先要补“个人的发现”这堂课。它包括,对个人的权利和自由的正当性的承认,子女和父母之间平等,夫妻之间平等。我们需要在个人之间关系重建的基础上,来建立家庭内的关系。

社会也不能单纯指望精英家族自我转变,也需要有一些压力,又不至于太激烈,才能够使家族的主观愿望和社会的需求结合起来。

在古代,家庭既是权力单位,也是经济单位,同时也是情感和价值单位。在现代社会,我们要重新思考家庭和家族所承担的功能。对于精英阶层,有一点是没变的:家族仍然承担着重要的经济功能。

而且,精英家族的起伏衰落,内部的治理,不仅影响到自己的家庭成员,也影响到成千上万人。有些企业家无法治理好自己的家族和企业,出现家族纷争,会导致公司败落,很多人失业,破坏性弥漫到社会。

所以,要特别强调精英阶层家族的社会责任。德,家风,责任感,无论如何命名,一种正向的价值观传递,才有可能保证精英阶层的家族可持续地发展下去,同时也能够为整个社会做出贡献。

南风窗:你为何想要去研究世家?

唐昊:最近10年我投身公益慈善,接触了很多做慈善的家族,既有上市公司的财富家族,也有文化艺术方面取得成就的家族。在他们身上,我看到了家族在社会生活中扮演的重要角色,不过,家族的功能还远没有得到充分发挥。

社会不仅需要经济发展,其他层面也要共同发展,才有可能解决现在面临的环境破坏、财富分配失衡等诸多问题。我希望的精英阶层,是能够有社会责任感、为社会作出贡献、先富带后富、对于平民阶层有贡献的。这不论对他们,还是对于我们普通人,都是有利的。我想,精英阶层应该负担起更大的责任,毕竟权力越大,责任就越大。

南风窗:你举的洛克菲勒家族的例子让人印象深刻,他们并不急于站在权力的前台,而是将更多能量投入慈善事业。

唐昊:洛克菲勒一开始做慈善的动机是有争议的。他有做好事的习惯,17岁就去给教会捐钱,但有一个更现实的原因:当时他受反垄断法的影响,在商业上不可能再进取,而且他的家族在美国是人人喊打的资本家;当他去做了好事,包括创办协和医院、成立基金会,他和家族的声誉,都发生了重大的变化,这也形成了正向的激励,让他坚持下来。所以洛菲勒家族做慈善,既有主观愿望,也有社会压力。

而社会也不能单纯指望精英家族自我转变,也需要有一些压力,又不至于太激烈,才能够使家族的主观愿望和社会的需求结合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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