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一凡,杨东方
(北京中医药大学国学院,北京 102488)
“水毒”作为中医学之名词术语由来已久,《中医大辞典》以之为病证名,释其义有二:一为“水中的一种邪毒及其所致的病证”,源于《肘后备急方》《诸病源候论》等医籍;二乃“凡患疮疡,水入疮中,局部疼痛,水肿,甚或全身发肿的称为水毒”,见于《小儿卫生总微论方》等医籍[1]。然而,“水毒”之概念经时代变迁、中外交流而获得不同诠释,其演变之过程值得详加研究。
诠释学作为一种实现语言转换之路径,注重意义诠释的客观性和创新的开拓性[2],近年来应用于中医名词术语研究方面也已渐趋成熟[3]。而“水毒”概念的承袭与创新又有其特殊性,但尚未得到系统梳理。现将诠释学理念融入“水毒”的概念研究中,以期更好地理解、解释、应用“水毒”概念,推动中医学关于“水毒”术语使用与研究进展。
《说文解字》释“毒”为:“厚也。害人之艸,往往而生。从屮从毒。”《说文解字注》进一步解释道:“因害人之艸,往往而生……其生蕃多,则其害尤厚,故字从屮,引伸为凡厚之义。”可见,“毒”兼具“毒草”之本义与“厚”之引申义,故“水毒”既可指水中之毒,亦可视为以“毒”修饰“水”,作“水异常增多”之义解,为其在医籍中的多种诠释奠定了词义基础。
回溯其源流,《肘后备急方》即有“水毒”作为致病物之记载:“水毒中人,一名中溪,一名中洒,一名水病,似射工而无物”,可知此处“水毒”指与毒虫“射工”相似的一种毒物,其以患者下部生疮之形态“正赤如截肉”或“如蠡鱼齿”而区分“阳毒”或“阴毒”;后又载有与他病鉴别之法:“欲知是中水毒,当作数升汤,以小蒜五寸,咀,投汤中……捩去滓,适寒温以浴,若身体发赤斑文者(是也),又无异证,当以他病疗之也”,并辑录有“病中水毒方”及“姚氏中水毒秘方”,因而实际上在《肘后备急方》以前,医家就已对作为水中虫毒的“水毒”有所认识。
“水毒”在《诸病源候论》中则完成了由病因到病名的转化。“水毒候”云:“自三吴已东及南,诸山郡山县,有山谷溪源处,有水毒病,春秋辄得。一名中水,一名中溪,一名中洒,一名水中病,亦名溪温。”对水毒病的好发时间、地域加以说明,同时还在《肘后备急方》区分“阳毒”与“阴毒”的基础上又提出“脉洪大而数者为阳”“脉沉细迟者为阴”,指出其与他病鉴别的核心症状在于“手足指冷”,并认为“不假蒜汤及视下部疮”而只需见“寒热头痛,腰背急强,手脚冷,欠欲眠,朝瘥暮剧”之症即可诊断。对“水毒”所致“水毒病”从发病到诊断等各方面认识的完善反映了医家诊疗实践经验的积累。
唐宋至明代大型方书《备急千金要方·蛇毒》《外台秘要·溪毒方二十一首》《太平圣惠方·解水毒诸方》《圣济总录·水毒》《普济方·诸毒门·中水毒》等篇章中皆可见对上述“水毒”诠释的承袭,并在《肘后备急方》所辑录之方的基础上加以补充,如《备急千金要方》中由吴茱萸、生姜、犀角、升麻、橘皮、乌梅组成之“治人急中水毒,手足指冷,或至肘膝者方”,后又由《圣济总录》《医学入门》《张氏医通》分别易其用量而命名曰“茱萸汤方”“消水毒饮子”“解水毒饮子”。《圣济总录》更进一步对“水毒”形成之因加以解释:“山高水冷,日中始得阳气,故阴气常积而水有毒……水毒为多阴……多阴则指节逆冷……大体与伤寒相类。”正因其症状“与伤寒相类”,故《伤寒补亡论》将之置于《伤寒相似诸症十四条》中进行阐述。
此外,《诸病源候论·水蛊候》中亦言及“水毒”:“此由水毒气结聚于内,令腹渐大,动摇有声,常欲饮水,皮肤粗黑,如似肿状,名水蛊也。”这在病因病机与症状描述方面对《肘后备急方》所言“唯腹大动摇水声,皮肤黑,名曰水蛊”进行补充。隋代以后又经由《外台秘要·水蛊方四首》《太平圣惠方·治水蛊诸方》等记载使此文本流传。《中医基础理论》[4]认为其即指由感染水中虫毒所致臌胀,系符合文本内诠释学循环的解释。然而也需注意到,清代医家沈金鳌《杂病源流犀烛》对此处“水毒”作出了不同诠释,其谓“水毒之气,结聚于内”乃“多因他病,久而变成”,认为“雨湿”“饮水过多”“久喘后积水气”“久疟变水气”“久痢变水气”皆可致“水毒”生成,显然此时业已形成与从外“感染水中虫毒”有别的“水毒”内伤之思想。
宋代以来,“水毒”内伤作为致病机制的诠释模式见诸众多医籍。例如,宋代《鸡峰普济方·消渴·水》即载有“治酒毒、水毒,渴不止”之“黄连煎”,宋代《杨氏家藏方·汤方一十七道》、明代《普济方·诸毒门·解食诸菜果蕈菌中毒》则又录有“消瓜果水毒”之“麝香丸”,可见“水毒”作为饮食内伤之病源为医家阐释病机所使用。清代《医学真传》中也以“肾—水毒”模式解释痘疹发病之机制:“痘毒起于肾,此毒一发,合相火而上行,故痘为水毒,因火始发,见点一二,则知外有热而内发痘”,与宋代以来肾藏象体系的概念化、形上化[5]相契合,展现出宋代以来“水毒”内伤的另一面向。
与此同时,感染水中虫毒以外之毒而致病也为宋代以后医家所关注。《中医大辞典》以宋代《小儿卫生总微论方》为“水入疮中”而成“水毒”之来源[1]。实际上,唐代《备急千金要方·诸般伤损第三》中即载有“治手足卒中刺,中水毒方”,而后宋代《千金宝要·解百药毒第五》《幼幼新书·恶刺第一》、明代《普济方·刺疮门·竹木针刺》《奇效良方·正骨兼金镞门》、清代《证治准绳·竹木刺针入肉》等皆迻录是方。宋代《养老奉亲书》《灵苑方》等著述中还有以糯米膏“治金疮水毒及竹木签刺”之记载,《圣济总录·诸疮水毒焮肿》更详细论述了其发病机制在于脾主肌肉而恶湿,湿伤肌肉,故“诸疮未合,或中于水,则水毒发肿,能为焮痛脓溃不止”,并提出了治疗方法:“宜敷药,使水尽出,则肌肉温平,疮可愈”,较《小儿卫生总微论方》之论述更为完善。明代以后,《普济方·刺疮门》《本草品汇精要·糯稻米》《医学入门·食治门·米谷部》等也收载类似症治。
另外,宋代《是斋百一选方·治中寒露水入手》尚有以盐罨疮口并火炙,而后熔蜡滴入疮中治疗“手中水毒”所致“疮痛不可忍”之症;元代《御药院方·治疮肿折伤门》也载有善应膏(由黄丹、没药、乳香、白蔹、木鳖子、白及、当归、白芷、杏仁、肉桂、柳枝组成)治疗水毒,明代《普济方·诸疮肿门·诸疮水毒焮肿》及《膏药门·内外诸疾方》又分别承袭之。至民国时期,《疡科纲要·论溃疡之水》则将疮疡流出的“黄浊而黏”之水称作“水毒”,认为“其毒甚炽,最易浸淫四窜,不独一人之身沾染此水,随即发粒痒搔,即他人沾之,亦易传染”,赋予了“水毒”传染性之内涵。而以“水毒”诠释诸多疾病之病机,非惟见于中国医籍之中,日本医家也对其有所阐发[6]。
日本室町时代以前医家所编撰的大型方书中,主要可见对我国明代以前医籍中“水毒”相关文本的摘录,如成书于日本平安时代的《医心方·治水毒方第五十二》、成书于日本镰仓时代的《覆载万安方·金疮门》即引述了《诸病源候论》《葛氏方》《千金方》《圣济总录》等医籍中关于“水毒”的概念与辨治方法。而室町时代以后,尤其至江户时代,中国医学在日本的本土化发展日益繁荣。被誉为日本古方派“岱宗”的吉益东洞受中国典籍《吕氏春秋》“尽数”“达郁”二篇以及日本儒学古学派“一元气”、医学古方派“一气滞留”等理论启发,提出“万病一毒”的病因观[7-8],“水毒”的创新诠释也应运而生。其在《答鹤台先生书》中指出“人之为病毒也,无不水谷……其水毒流行一身,谷毒止于肠胃,故毒物动显证,十七八者水也”,又在《药征》中称干姜“主水毒之结滞”,干姜相关组方所治“呕吐者、咳者、痛者、下利者之等,一是皆水毒之结滞者也”,还指出四逆汤之所以能治厥,并非以“热药”“温厥冷”,而是用生姜、附子“逐水毒”以治“毒之急迫”所致“厥冷者”。另外,《东洞先生家塾方》中尚载有“姑洗圆”(由甘遂、大戟、白芥子组成)、“仲吕丸”(由大黄、甘遂、牵牛子组成)、“紫丸”(由代赭石、赤石脂、巴豆、杏仁组成),分别用以治疗“诸痰饮水毒”“水毒大小便不通者”“胸满大便难,有水毒者”。可见,“水毒结滞”作为日本医家诠释全身诸多病证之病机模型已初步成形。
吉益东洞后人进一步以“水毒”诠释张仲景方证、药证。吉益东洞之子吉益南涯为修正“万病一毒”过于偏激的观点,提出了气、血、水三分法的病理学说。其在《观证辨》中采用“水毒在胸中,气不得循环,上冲而烦”“水毒在胸中,气不得畅”诠释《伤寒论》瓜蒂散方治“邪结在胸中,心下满而烦”与“气上冲喉咽”之理,指出瓜蒂散对应之病机即“水毒结实”;又以“水毒结而为心痛,腹胀不大便”诠释《金匮要略》所附《外台秘要》走马汤“治中恶、心痛、腹胀、大便不通”的机制,并指出“水毒上攻”所致“中恶,心痛,腹胀,不大便”“心腹胀满卒痛”等症,“巴豆主之”。吉益东洞的弟子村井琴山《药征续编》亦承其师之理念而增补之。其据桃花汤、赤石脂禹余粮汤、乌头赤石脂丸三方之主治,归纳出赤石脂具有“治水毒下利、便脓血”之功效;又指出“疟之为病,亦水毒之所为”,认为服用治疗牝疟之牡蛎汤(由牡蛎、麻黄、甘草、蜀漆组成)“则其人必吐水数升”乃“蜀漆能吐水毒”之故;更提出茯苓泽泻汤所治之“吐”即“水毒之上逆”所致,以及蜜“同甘遂用,则治水毒结痛”等观点。由此观之,古方派东洞流所谓“水毒”,主要结滞于胸腹,可上冲、下流而贯彻周身,其所致症状多以“动”为特征。
日本学者发现,古方派东洞流于江户中后期与丹波家族执掌的江户医学馆有所交流[9]。师从于丹波元孝、丹波元德的片仓元周在《青囊琐探》中就对东洞流的“水毒”之说有所发挥,提出“癫痫症,世皆以为难治,是水毒变病也”的观点,并认为可通过久服原治“胸中寒有凝痰宿饮而痛”的理中散(由茯苓、人参、苍术、桂枝、干姜、甘草组成)而治愈。
东洞流的“水毒”致病说至江户幕末乃至明治维新以后仍持续产生影响。如折衷派医家今村了庵所撰脚气病专书《脚气钩要》亦采用了“水毒”致病的病机诠释理论,并将之与“痰”“饮”作出区分。其认为脚气病形成之内因即在于酷厉峻烈之“水毒”,其“与淡饮之水,迥然不同”,可“淫血脉”“溢水道”“下注”“上奔”导致“麻痹痿弱”“尿少浮肿”“膝脚不仁”“冲心闷绝”等急危重症,而产生的原因则在于“膏腴过分,房闱越节,自耗其元气,元气已耗,脾胃不健,气血不行,因酿一种之水毒”。今村了庵进一步以“水毒奔腾于上”“水毒冲心”诠释张仲景木防己汤、吴茱萸汤之适应证的产生机制,并将其应用于张仲景方证以外的病机、方药功效诠释中,如其指出《外台秘要》所载疗“苦脚气攻心”方(由大槟榔、生姜、橘皮、吴茱萸、紫苏、木瓜组成)、疗“脚气冷毒闷,心下坚,背膊痛,上气欲死”方(由吴茱萸、槟榔、木香、犀角、半夏、生姜组成)的治法即“驱逐水毒,涣散郁塞”与破“瘀血与水毒相结”;《千金方》犀角地黄汤“功凉血热,而旁利水毒”,与《医学纲目》犀角汤,《千金月令》崔氏旋覆花汤、延年茯苓饮等亦皆用犀角以“理血分,豁胸膈,通小水”。浅田宗伯在《先哲医话》中更精选出荻野元凯、惠美三白、多纪元坚等医家分别以神祐丸“泄下水毒”而治痛风、以瓜蒂散治疗“水毒冲逆”所致子痫、以“水毒外壅侵内”“水毒内郁”阐释脚气冲心之病机等医论及治验。从中可知以“水毒”诠释病机、药理的应用范围经由日本古方派、折衷派医家的发挥而得以充分扩展。
晚清驻日外交官、赴日学人与其时汉方医学界交流频繁,并认可其临床及学术水平,汉方医学很大程度上也因而在晚清民国时期获得中国医家的关注。一方面,东洞流以“水毒”解释药理之说为晚清太医院医官徐延祚《医粹精言》所采纳,其著述中可见《药征》《药征续编》所谓干姜“主治结滞水毒”、赤石脂“主治水毒下利”等观点,民国名医叶橘泉《国药改良炮制谈》亦沿用之,陈慎吾《伤寒论讲义》更指出,生姜“主治伤寒头痛、鼻塞、咳逆上气、呕吐等证,要皆水毒上逆所致,若不因水毒用之有害无益。”另一方面,以“水毒”阐释张仲景方证也得到中国医家认可,如陆渊雷在解释《伤寒论》栀子厚朴汤、大柴胡汤、真武汤等方证时即采用“食兼水毒”“水毒上迫”“虽因阳虚,亦由水毒侵袭”等理论,叶橘泉更明确将“肾著之病”与汉方医学“水毒”相对应,其言“此为肌肉风湿……由新陈代谢障碍而起……中国古时又将此称为‘湿著’‘湿痹’,日本汉方医则称‘水毒’”,显现出中日、中西融合的特点。
实际上,西学东渐背景下,汉方医学对“水毒”的诠释亦融入西洋医学之色彩。如南拜山就将“水毒”与泌尿系统相联系,认为“水毒者,泌尿器发生疾患,因障碍尿量之排出,滞留其液状老废物于体而生者也。在肾脏萎缩等显著排水障碍时,即起水肿或尿毒症”。类似的观点亦可见于民国医家著述,如《经方实验录》记载曹颖甫治疗“肾脏炎症”患者“头痛如劈”之症,即指出“此乃水毒上攻之头痛,即西医所谓自家中毒”。“自家中毒”由前苏联生物学家Meyhukob提出,曾盛行一时,被编入民国时期中西医学教材之中,如丁福保《新撰病理学讲义》云:“自家中毒者,身体内部生毒性物质,由其作用起全身障碍之谓也。”[10]《承淡安中国针灸学讲义》更指出:“肾脏疾患而来之自家中毒”是由“肾脏泌尿工作失调,排泄量减少,尿成分郁积血中”所致,可见“头痛、昏睡、搐搦等之自家中毒症状。”[11]此后,西医学对肾脏病所产生毒性物质的认识趋于细化,而“水毒”作为慢性肾功能不全氮质血症期、尿毒症期之中医病名、证候[12-13]则仍沿用至今。
同时,“水毒”的传染性意涵也于近代传染病知识大众化、普及化的中西汇通语境下[14]得以彰显。除前已述及传染性皮肤病外,民国名医何廉臣所编著的《全国名医验案类编·传染病案·时行痢疫病案》中也以“暑秽水毒,互结肠胃,均从火化,酝酿成疫”阐释急性疫痢之病机,更于“伏热赤痢案”按语中指出“时疫赤痢,亦有水毒郁于肠中,积化为蛲”,将“水毒”结聚于肠胃视为寄生虫病发病之因。而关于《诸病源候论》等医籍中感染“水毒”而致水毒病、水蛊病是否为血吸虫病、恙虫病等讨论[15-16],也正是在中西汇通与寄生虫病流行的时代背景下所产生,今《中医基础理论》[4]教材仍将其作为病因之一阐释。
中医所具有的实践性、历史性与时代性等特点决定了中医概念始终处于递进与更迭之中[17],诠释学则提供了一条更好地理解、解释与应用中医概念之路径。从诠释学的视角出发考察“水毒”概念传承与创新之历程可知,“水毒”作为被诠释的对象、诠释他者的工具,其概念经历了由外向内之转变。随着现代中医实践与认识的逐步深化,也被应用于阐释与水液代谢及相关脏腑功能异常所致复杂病证之病机,并与西医学关节炎、心力衰竭等疾病[18-19]产生了新的关联。日本学者则应用理化指标赋予“水毒”现代科学内涵[20],皆展现出当代传统医学与现代医学结合背景下对“水毒”概念的创新诠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