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潍坊,放风筝的人

2024-05-09 02:30姚远
南风窗 2024年10期
关键词:风筝节放风筝潍坊

姚远

一条巨大的尾巴甩了过来,直扑围观人群的脸。尾巴黑漆漆的,镶嵌着白色与红色相间的凸起,长约十数米。伴随着观众的惊叫,我慌忙逃开。值守在围栏附近的安保人员急忙跑来,熟练地抓起尾巴,把它拽离人群,一场突如其来的骚动缓缓平息。

这是我在潍坊风筝节见到的魔幻一幕。从天而降的尾巴,属于一只大型软体风筝的尾部。风把柔軟的布料吹得鼓胀起来,于是庞大的黑色爬行动物摇头摆尾,和它的伙伴们一起在空中遨游—鲸鱼、鳐鱼、蜈蚣、海鸥,还有草莓熊、葫芦娃、猪八戒和七仙女。

有人说,把天空变成海洋,这是潍坊的春天。

每年4月的第三个周末,是潍坊国际风筝会举办的日子,从1984年开始,今年是第41个年头。4月20日,世界各地的风筝爱好者如约抵达潍坊安丘的世界风筝公园,与彼此来一场空中的友好较量。

场景蔚为壮观,赛程头两日便引来游客约24.86万人—这是潍坊风筝会有史以来的最高纪录,安丘市文旅局局长李建利也吃了一惊,“太不可思议了”。

比起国内其他品牌节庆展会,潍坊风筝节更为成绩斐然的是,它同时取得了互联网讨论声量的巨大成功。自媒体累计点击量突破4.05亿人次,让潍坊的风筝俨然成为一种辐射全国各年龄圈层的文化现象。

仅仅一些风筝而已,为什么如此广泛地牵动人心?

驭 风

采访放风筝的人不太容易。阳光曝晒的放飞场上,我与风筝队员们持续且专注地交流无法超过十分钟,经常因突发状况而中断。风筝有时候缠在一起,有时候陡然下落,好几次话说到一半,我的采访对象就像箭一样突然冲向远方,消失在五彩斑斓的风筝堆之后。

放风筝需要人时时刻刻保持专注,这是我来潍坊以后知道的。

风力与风向随时发生变化,因此需要放大感官去觉察,依据形势实时作出调整。放风筝是与风的斗智斗勇。

我的第一位采访对象是重庆飞翔风筝协会的队员。上午9时,他一身专业的徒步装备坐在草坪上,手旁放着一根黄色的编织绳,系着几十米开外一堆黑色与荧绿色组成的布料。

别的风筝纷纷开始试飞,只有他还坐着歇息,不疾不徐。

我问他为什么坐着,他说,在等风。

这次潍坊风筝节,重庆飞翔风筝协会带来了一只260平方米的巨型软体风筝,三叶虫形状,成本造价约2万元。队员们把它放在吉普车的后备箱,自驾从重庆运来山东。它也是此次潍坊风筝节最大的软体风筝之一,队员们希望它能够以最佳的飞行姿态展示给裁判和观众,于是耐心等候最佳的放飞时机。

大概会是下午,队员操着一口浓重的重庆口音对我说:“预报下午有3、4级风,天气预报一般都比较准。”

除了纬度较低的两广地区,中国大部分地区的放风筝的习俗都在春天。春风宜人,更宜放风筝。编于民国的《风筝谱》曾记载,“春日之空气,最为稳定,故风势亦自柔和而上扬,且以气压较高,上升绝少阻力,故风筝能放得高也”。

潍坊地处环渤海地区,受季风环流的影响,春天恰好是冬季风向夏季风转换的季节,风速全年最大,且晴朗干燥。潍坊的春天,只消在放飞场待上几个小时,太阳就会把皮肤晒得通红,被风吹起的尘土会染黄白色的鞋袜—对踏青来说不算十分惬意,却是人们与风搏斗的绝佳场所。

部分大型风筝的自重,加之风力的摆弄,需要几人甚至数十人才能与之抗衡,因此在潍坊风筝节,放风筝有时是一项紧张刺激的团队活动。

好几次话说到一半,我的采访对象就像箭一样突然冲向远方,消失在五彩斑斓的风筝堆之后。

安丘风筝队有约十名成员,统一穿着纯白色的队服,很是亮眼。4月20日上午,他们甫一出场,便吸引了大多数媒体和观众的目光。他们不是专业的放飞者,而是当地非遗协会临时组建起来的队伍—作为此次风筝节的主办方之一,他们决定要来放飞场给安丘“露露脸、争争气”。

他们的风筝是一只约一米长宽高的立体龙头,数十米的小风筝列着队串联在龙头之后。它叫“龙头蜈蚣风筝”,属于中国传统风筝形制的一种。

十名青壮年队员把着约两厘米粗的宽绳,前后站成一列,听从队列最前方的人指挥,时而拉拽,时而送绳。

“别急放!”“兜着风!”“慢慢松!”

急促的指令声传来,队员神色专注,像是借那只乘风舞动的巨龙与空中某个神秘力量拔河,欲与它一较高下。

网红操盘手

互联网上,今年潍坊风筝节最火的风筝是一只蟑螂,放飞者是来自广州的海鸥风筝俱乐部。他们平日聚在广州番禺的海鸥岛上玩风筝,以此给俱乐部命名。

看着那只在半空中张牙舞爪的蟑螂,队长“迎风”咧着嘴笑:“我们广东人就是很喜欢小强啊,小强是我们广东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潍坊风筝节上,海鸥俱乐部是比较另类的一支队伍。“迎风”和“博士”两位俱乐部创始人今年30岁左右,已经是俱乐部中较年长的几位,队员平均年龄为二十几岁。

之所以说另类,是因为风筝节上其他风筝队伍的年龄构成,大都在50岁以上。重庆飞翔风筝协会来的队员今年62岁,已经是协会中比较年轻体壮的那个,“所以被选中来参赛”。

放风筝看似只需要一座免费公园、几只简易风筝,但如果把它当作一门长期的爱好,就要求人“有钱有闲”。

海鸥俱乐部的创始人之一“博士”是个精瘦、健谈的年轻人,戴着时髦的墨镜,头发上抹着精致的发蜡,有种周星驰风格的幽默感。他平时在银行工作,这次专程请假来潍坊风筝节。“博士”掰着手指头和我算,他一年在风筝上的花销约三四万,玩了5年风筝,前后花了20余万。这只是用于购买风筝的资金,不算去全国各地比赛的路费。

比充足的财力更难得的,是自由灵活、可供支配的时间。这也是大多数风筝爱好者年龄较长的原因。“都是退休以后没事做了,奔着锻炼身体来放风筝。”泉州风筝协会的冯志强说。

冯志强同时告诉我,比起以退休成员为主的队伍,年轻人组成的风筝队伍专业水平相对更高,愿意投入的成本也更高。就譬如海鸥俱乐部,风筝全部是俱乐部成员自己设计制作,然后走南闯北去各地放飞。

为了风筝,“迎风”学会了活动策划、组织运营和财务管理;“博士”与他分工合作,负责更具体的业务操作,比如风筝的放飞、维修和夜光灯片的编程设计。

较高的专业程度,使他们有机会与品牌方达成合作,这些合作为他们带来一些收入。譬如那只蟑螂风筝,“迎风”最终把它的真实来由告诉了我:“是品牌方定制了这只风筝,指定在潍坊风筝节放飞。品牌方没有放飞技术,所以找到我们专业的风筝俱乐部。”

他们带了几十只风筝来潍坊,其中5只属于品牌的定制风筝。品牌定制风筝在设计上大都“更吸引眼球”,“因为只有出众,才能被大家一下子看见”。

而放飞它们的,就是“博士”。作为数款网红风筝的“幕后操手”,他笑起来像一阵海风。

尽管必然会伴随一些争议声,“博士”说,他自己是个追求创新、热爱冒险的人,这些广告创意的大胆设计与他的偏好不谋而合。有趣、好玩,年轻人们之所以来放风筝、看风筝,图的就是这个。

搭 台

奶茶、快消、家电、餐饮,每一只乘风起舞的风筝,都有机会成为一个移动的广告位。商业的渗透,进一步佐证着潍坊风筝节辐射全国的影响力。

“说白了就是蹭流量嘛,因为风筝会火了,万众瞩目,企业来蹭蹭流量借此发展,也挺好。”安丘市文旅局局长李建利回应。接受采访时,已是赛程第二日的晚上10时,他刚刚结束一天的会议,简单吃过晚饭。李建利看起来十分疲惫,为期两天的潍坊风筝节,他第一天只睡了2个小时,第二天勉强睡了6个小时,休息严重不足,却依然葆有一股高涨的热情,滔滔不绝。

这一届风筝节的筹备时间只有短短的一个半月。大约是农历新年以后,李建利和同事们才得知风筝节将于安丘举办的消息。

从行政级别上看,安丘市是一座由潍坊市代管的县级市,毗邻潍坊市区,一直以来被称为潍坊的“后花园”。此次风筝节的选址齐鲁酒地,则位于安丘与潍坊市的路程中段,是国家4A级旅游景区,内设丰富旅游业态。潍坊希望风筝作为当地一个长期的文化品牌,可以被常态化运营,“除了风筝节以外,人们什么时候都可以来放风筝”。齐鲁酒地基础设施条件较为完善、交通位置相对通达,于是成了“世界风筝公园”的不二之选。

“当时最大的问题是啥,你知道吗?怕放飞场长不出草来。”李建利说。

尽管齐鲁酒地园区的基础设施已然相对良好,但在一个半月之内,将其改造成一处可以容纳20余万人游览的节庆场地,仍然不容易。

“当时最大的问题是啥,你知道吗?怕放飞场长不出草来。”李建利说。

现如今人们所看见的宽阔的风筝放飞场,不久之前还是一片玫瑰花田。3月,园方把玫瑰花移植去另一处景区,腾出320亩地,开始种草。山东的初春,天气很冷,他们选择了最容易生长的草种“四季青”,施行密植,再覆上一层地膜。“随时盯着,不能给捂死了。”李建利回想起来,似乎依然心有余悸,“好在最后草长得不错”。

另一项大工程是停车位的改造。最开始,安丘为世界风筝公园规划了1.2万个停车位,后来觉得勉强,在风筝节开幕前进一步增加至2万个以上,“冲着一天10万人去准备”。

尽管最终游客数还是超出了预想,刷新了往年的最高纪录,第一天11.2万人,第二天13.5万人,但在启动应急预案以后,“交通和公安的压力大了一些,整体上没出什么大问题”。

17个基层综合服务管理单元,589个厕位,22个检票口,250名保洁人员,1700名公安人员,全市机关干部和志愿者们倾尽全力。当然,这场盛会也给予了他们与努力相匹配的回馈:紧俏的入场门票,被抢订一空的旅店,数不胜数的新闻头条和自媒体热搜,和一片沸腾翻涌着的风筝的海洋。

链 接

今年潍坊风筝大赛规模空前,共105支参赛队伍,涉及29个国家和地区的风筝组织代表,有运动员1088人、风筝1093只。

工作人员把李建利的联系方式发进了运动员代表的聊天群组,运动员有任何问题,可以与文旅局局长直接沟通。

于是几天之内,来自天南海北的电话,李建利接听了三十几个。运动员的诉求是各种各样的,重庆飞翔风筝代表队4月19日早上7点就抵达园区,申请先去看看场地;南通市崇川区风筝艺术馆代表队很执着地要求19日晚上在放飞场过夜,“看着风筝,晚上一直在天上飞”。

还有一通电话来自20日凌晨4时,一支代表队要求提前进场,为了上午的比赛抢个更有利的地盘。而李建利被这通电话叫醒以后,就再也没睡着。

李建利从这些诉求中感受到了运动员们对待风筝的认真,同时从中复盘了一些经验。如果来年再办,风筝节应当给予运动员们更系统化和精细化的服务,优化酒店选址、进场时间和风筝转运与寄存流程,向专业更进一步。

运动员们是专业且执着的,但在潍坊风筝放飞场上,“竞技”的氛围其实并不那么浓重。

它更像一场风筝爱好者的盛会,来自天南海北、热爱着同一件事物的人们聚在一起,彼此展示、切磋和学习,共同完成一场令人惊叹的奇观。

泉州风筝协会的冯志强,带来一只印有惠安女形象的风筝。这是他们亲手缝制的,希望借此展示泉州文化的风采。一有记者来采访他,他就会兴致高涨地对着镜头宣传起自己的家乡:“人生一定要有一次到泉州才不会遗憾。”

因为风筝,她去了法国、泰国、马來西亚、新加坡和韩国,和不同肤色、不同语言的人一起比赛。

他从退休后开始放风筝,反正“退休以后没什么事情干”,后来玩着玩着,越来越有兴趣。风筝给予的回馈直接体现在他的健康状况上,上了一辈子班落下的肩周炎、颈椎炎,在昂起头观察风筝的过程中渐渐失踪了。去笼络新成员的时候,他会说:“放风筝总比坐在家里喝酒打牌刷手机强。”

风筝给予他的另一种回馈,是与社会更广泛、更频繁的交往。

泉州风筝协会经常在当地的中山公园放风筝,每每被人围观,好奇的小朋友们会把自己的风筝带过来,向他们请教。名气更大了些,一些社区、中小学和活动方会专程邀请他们去放飞、去教学。

对他们来说,放风筝好似退休后的第二事业,一根风筝线,是他们与人群的某种链接,是他们之于社会的某种价值感。

苏英飒是风筝场上少见的女性队员,她是大连立风特技风筝队的创始人。“你要是喜欢旅游,就来玩风筝,风筝玩得好就可以周游世界了。”她对我说。

她双手分别持握着一根约20厘米长、具有一定弧度的棍子,棍子上下两端分别拴着风筝线。这是四线的特技风筝,通过前后拉扯、手腕的上下摆动,控制蝙蝠形状的风筝在空中按特定轨迹舞动;几只甚至十几只特技风筝在一起飞,可以在空中上演一出优美的芭蕾舞剧。

比起单线风筝,苏英飒更喜欢和大伙一起玩特技风筝的感觉。大连立风风筝队的水准在全世界都排得上名次,他们曾受邀参加世界杯比赛,在三十几个国家代表队中取得第七名,奖金几百美元。算不上什么丰厚的收入,队员们在当地花掉,当成一趟免费旅游。

因为风筝,她去了法国、泰国、马来西亚、新加坡和韩国,和不同肤色、不同语言的人一起比赛。只需要简单的英语,“上下左右,转圈”,她说:“风筝会在一起交流。”

常年曝晒在阳光之下,她的皮肤有些泛红。对于年逾五十的她,这是一份健康而实在的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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